一碟酥香鹿脯,一碟桂鱼松,一碟笋尖炒黄芽菜,一碟拌甜酱油炸榛仁,一碗虾丸乌鸡汤,两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这便是信王府的午膳。
照理说,身为王爷,午膳不应该这么简单的。
可如今身子还在恢复,也不太吃得下去山珍海味,况且他向来不喜欢浪费,因此一日三餐也就简单了些。
但是可别小瞧了这些菜,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一点也不简单。
比如说这小小一碟鹿脯,取得就是那幼鹿胸前的一小块肉,端是珍贵的很,再用精贵的细盐腌制一番,经过繁复的工序才制成。
眼下大明立国两百多年,风气渐渐奢靡。
大户人家尤其讲究吃穿住行,无一处不追求精致,无一处不追求豪奢,更何况是信王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在沉默中用完膳,只是田氏时不时的用那妩媚的眼神来撩拨朱由检,让他有些受不了。
喝下半碗虾丸乌鸡汤,朱由检拿过侍女递过来的嘴巾擦去嘴角的油渍。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田氏,他是不想再回书房题什么字了。
朱由检把嘴巾递给云儿,接过一杯茶,冲云儿颇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云儿,听曹化淳说前几日工部已经将留园修好了?”
云儿自然明白王爷的心思,抿着嘴偷笑了两声,方才回道:“曹承奉前几日来说,工部已经将榴园修葺了一番,园内工程具已告竣。”
朱由检捧起茶盏轻轻嘬了一口,笑着对田氏说道:“正好,这会儿用完膳无事可做,雨也小了,不如去留园瞧瞧,爱妃以为如何?”
“王爷~,臣妾这十二幅群芳图还剩九幅未提字呢.....”
田氏自然有些不肯。
朱由检宽慰道:“也不急于一时嘛,这日子还多的是呢,况且孤最近久居后院,好久不动弹,身子骨都僵硬了。也该是时候要走走动动,这样身子才好得快嘛,你说是不是?况且有位大贤曰:生命在于运动。”
“哪位大贤说过这句话,半文不白的,妾身怎么没听过?”
“大贤就是大贤啦,什么哪位大贤,平日里让你多看书,你看看,现在不知道了吧。”
“臣妾哪里知道这位大贤,怕不是王爷杜撰的吧~”
“孤怎么会骗你,自然是真的。”
田氏一时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说完沉默了一小会儿。
她虽然喜欢争宠,可也不是那种无脑的,倒是知道些分寸,心中略微取舍了一番,才不情不愿说道:“自然是王爷的身子要紧,妾身的群芳图便改日再说吧。”
“哈哈,爱妃如此善解人意,真是本王之福啊。”
田氏听了恭维,俏脸上满是娇羞的笑意,看来女人还是要哄啊。
朱由检放下茶盏,吩咐云儿去取了伞,便携着田氏出了门去。
这座豪华的信王府是天启四年的时候赐下来的。王府占地极为广阔,东西相连占了近半条街。
府里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游廊花园,奇珍异兽,应有尽有。
按照祖制,身为皇子的亲王如果没有资格继承皇位,是要早早就藩的,不可久留于京师。
像朱由检这身子的原主人这样,哥哥早就被立为太子,又早就继位登基,断然是没有理由留在京师的。
可是他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朱由检和他的哥哥天启皇帝从小就比较亲近,两人的母亲都早逝。
他们的父亲又深陷于万历末年的国本之争,从小两人便孤苦伶仃,天启还好些,他的母亲还活到了他十四岁,朱由检的母亲在他四岁时便被害死。
两人都被当年移宫案的主谋西李虐待过,因此感情更加深厚,天启对于自己这个同命相怜的弟弟也是比较怜悯爱惜。
所以也没有急着让他去就藩,就在京城里给选了处宅子。
本来亲王府的建筑规制都是有规定的,可如今是在京城里,也不好大兴土木修建一座王宫,便选了一处大园子赐给他作信王府。听说原是一位前些年被抄了家的东林党人的府邸。
府中的庭院都修整的非常精致,前段时间天启又下旨将王府西面的一座园子也赐了下来,并命工部加以修缮,可见天启对他这个弟弟的恩宠程度。
这留园与王府本就是一墙之隔,如今又在墙上开了一洞圆门,来往更加方便。
一行人进了园子,但见迎面是一带假山翠嶂,其间佳木葱茏。
行至假山下,只见上书“别有洞天”四字,也不晓得是怎么个别有洞天法。
从洞门里穿越而过,有一绿木葱茏的小径,曲折悠远。两侧花柳成荫,绿萝遍布。
复行数十步,忽闻水声潺潺,一泓清泉自石隙间蜿蜒而来,曲折东去。
越过一片赤紫嫣红开的不知是什么花花草草的园圃,渐向东北,视野陡然开阔,隐隐约约可见三两座亭台修舍掩映于花木葱郁之中。
沿着石子铺就的甬道继续东去,转过一座假山,入眼的是一片竹海,两侧翠竹环绕,石径通幽,行走其间,使人神清气爽。
沿着地上的白石甬道渐入深处,一路穿花度柳,抚石依泉,但见萝薛倒垂,落花漂浮。
因为下着雨,万物都仿佛多了几分绿意。穿梭在郁郁葱葱之中,呼吸着这天地间的生机气息,感觉自己的身子都轻了几分。
穿过一处山洞,但见有一亭子掩映在青石绿柳之中,亭中正有女子在交谈,莺莺燕燕,不时有笑声传来。
朱由检循着笑声走了过去,田氏跟在身后听到了这里的动静,脸色有些不悦。
她本想着和王爷在雨中漫步,不曾想却被这两个狐狸精打搅了。
“姐姐今日可曾去王爷那儿看过了,身子可曾好些了?”
“昨日去看过了,王爷身子利索了不少,精神也好了许多,照李太医说的,再过十天半月的便可痊愈了……妹妹这般关心王爷,何不亲自去呢?”
“唉......”
那声音没再说话,忽而有小侍女说王爷来了。
“王爷!”
这亭子里倚栏而坐的正是王妃周氏和夫人袁氏,两人用过午膳便相约来这新修的园子里散散心,消遣消遣愁闷。
按照大明祖制,王爷只有王妃一人是正妻,余者都是妾室,或称次妃,或称夫人,或称姬,除了王妃,余者都是没有诰封的,众妾中又以次妃身份最高。
这信王府里一共有三房妻妾,一个是王妃周氏,一个是次妃田氏,一个是夫人袁氏,这袁氏是身份最低的一个。
袁氏和田氏都是信王的妾,只不过袁氏和王妃周氏一样不怎么得宠,所以向来和周氏处的比较融洽。
朱由检记得自从醒来,好像也只见过袁氏一两面,印象自然也就浅一些,人长得标致,话却比较少,性格也比较沉默。
“妾身见过王爷。”
周氏和袁氏盈盈屈身行了一礼,朱由检抬手虚扶起两人。周氏先开了口,问道:“王爷身子还没好,怎么出来了,这天还下着雨呢?”
朱由检笑了笑,说道:“不碍事,这身子光静养没用,还得多走动,多走动走动反而好的更快。”
众人落座,周氏和田氏都挨着朱云逸近处坐了,唯有那袁氏离得稍远,恬静自若。
朱由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袁氏的模样虽然比不上田氏的风骚,气质也不同于周氏的端庄,但身上却独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淡然。
皮肤白皙,五官十分精致,身材欣长,体态偏瘦弱,资本也没有周氏和田氏雄厚,穿了一身水青色的对襟襦裙,身子有些单薄。
本来袁氏与周氏两人相谈甚欢,但是朱由检和田氏加进来后,亭子里的气氛便变得有些微妙。
周氏与袁氏本是要好的,与田氏来往甚少,朱由检为缓解气氛,笑着对周氏道:“好呀,出来消遣也不叫上孤。”
周氏因为昨夜与王爷同床共枕,倒是没有像之前那样拘束,笑着回道:“袁妹妹说家里人给送了新茶来,才邀我一道尝尝。因想着王爷病体初愈受不得外头这湿气重,便没有去请,还请王爷见谅。”
朱由检瞧见桌子上摆了一溜的茶具,颇有兴致地问道:“哦,什么新茶?”
周氏指着盛在锦盒里的茶介绍道:“这是绍兴当地有名的兰雪茶,袁妹妹家里人前几日送来的,说是家里管事从绍兴采买回来的。”
朱由检不懂茶,向来只听过龙井毛峰之类,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茶,因问道:“兰雪茶?那还真是没见识过,爱妃给讲讲,好叫孤吃茶也吃个明白。”
周氏笑道:“我也不懂,这个得问袁妹妹。”说着有意无意地朝袁氏挤了挤眉毛。
袁氏素来性格内敛,不怎么爱说话,和田氏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犹豫之间正欲开口,却不曾想被田氏接过话茬:“王爷,这兰雪啊,是如今浙江绍兴当地最有名的茶哩。听闻绍兴一个通晓制茶的文士请了休宁著名的制茶师,将绍兴本地的日铸茶改良而成的,如今可是江南最时兴的茶。”
朱由检一边听着田氏说话,一边看着袁氏的表情,却发现袁氏依旧一副恬淡的模样,倒是毫不在意田氏抢了她的话。
待田氏说完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眼神,称赞道:“你懂的还真多,不愧是才女呢。”
田氏听了忙称当不得当不得,周氏似乎是有些吃味,道:“袁妹妹对茶也是很通晓呢,论茶我不过是略知皮毛,袁妹妹可是茶道大家呢。”
袁氏展颜笑道:“王妃尽喜欢取笑我,我算哪门子的茶道大家,不过是平时喜欢吃茶,对各地的茶颇有些了解罢了。”
周氏道:“妹妹快莫谦虚了,往日里和我一道吃茶让我涨了不少见识,今儿个也为王爷讲一讲这兰雪茶吧,好让我等今日吃这兰雪茶都吃个明白,王爷说是不是?”
“哈哈,快为孤讲讲吧,也让孤涨涨见识。”
眼见着王爷都跟着应和,袁氏也不好再推辞,因道:“这绍兴啊,有一种茶名叫日铸,被欧阳修誉为两浙之茶,日铸第一。
到了我朝,南直隶休宁的松萝茶制作工艺精良,声名鹊起,压过日铸。
前几年,为了重振绍兴茶叶,有一茶痴请了安徽制茶师到绍兴,引入松萝茶的制作工艺,改良日铸茶。
改良之后的日铸茶,被这茶痴取名为兰雪,以区别于旧茶。
兰雪风靡于绍兴茶市,茶客们不饮松萝,只饮兰雪,如今南直隶的松萝茶也跟风改名为兰雪,为江南文人骚客所追捧。
妾身尚在闺中时随母亲回杭州老家暂住了几月,听人说过那么一嘴,一直也没机会尝尝,如今也是第一回尝这茶。”
说着,丫鬟们已经将青花瓷茶盏分与在座的各位,朱由检接过一杯轻轻抿了一小口,确实香气浓郁,甘醇爽口,连声赞道:“好茶,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