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清钧跟在沈清寒与陆清英身后，始终保持着两三阶的距离，不时抬头望向前方的两人。
“原来如此......”
“沈师兄与陆师姐竟是从烈州过来的，现在也无家可归了。”
沈清寒回头看他一眼，“倒是师弟你，既为金师叔唯一的子嗣，为何会流落在外？”
金清钧神情微敛，声音也变低了些。
“我娘......家母无法修炼，没办法留在真华山，本就是被父亲养在山外的。”
“父亲离世后，家里就乱了......之后的日子，总之过得极苦......幸得奚师兄拯救，不然我就要饿死街头了。”
“令堂人呢？”
“三个月前染上重病，已经......”
“抱歉。”
沈清寒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多嘴了。”
“哪里的话！”
金清钧的声音猛然拔高，“沈师兄是头一个跟我说了这么多话的同龄人！还......还有陆师姐，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沈清寒和身旁的陆清英对视一眼，心中都不由得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情绪。
“奚师兄昨日还说，山门内像我这般年纪的只有我一人，没成想今天就遇上你们了！”
沈清寒闻言拱手而笑，“能结识金师弟，我也很荣幸。修炼一途遍地坎坷，你我三人且行且扶持吧。”
金清钧稚气未脱，此时却是硬摆出了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自当如此！”
这般情形发生在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陆清英怎么看都觉得怪异。
她摇摇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脚下的台阶上。
自打两人遇到金清钧，又一道登了百来级台阶后，脚下那股阻力便消失了。现在行走时既无阻力也无助力，只是正常前进着。
恰巧沈清寒也关注到了这点，问向金清钧：“师弟上山前，奚师兄有提醒过你什么吗？”
他点点头，“有的！”
“师兄说，这道万步长阶专用以考验入山弟子的心志，从山脚到应龙殿前，共有三处变化。
初时易登，行走间如有风助；
中间难攀，每一步都如背负巨石而行。”
“而最后的一百阶，每踏出一步，都要使出比上一步更多的力气。此外石阶上还有某种玄妙的机关，奚师兄说要自己亲身体会了才能明白......”
金清钧又补充道：“在此之前，也就是我们脚下这一段路，既无助力也无阻力，意在让人休息。”
沈清寒面露喜色，反倒有种解脱感，“这么说，这条长阶终于要走完了？”
“行百里路半九十。”
陆清英看了他一眼，“现在还没到放松心神的时候。”
“是是，师弟受教了。”沈清寒散漫地应了一声。
少女眉头一皱，立在原地，“自从昨日我们抵达平州时起，你就变得这般随意跳脱，难道你忘了我们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
沈清寒大步迈向前方，声音飘了过来。
“你莫忘了，我本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若非遇上这家破人亡的变故，我终日都是这般跳脱、随意的模样。”
“离真华山越近，周围人族越多，妖族的威胁就越小，我自然也就回归本性了。苦大仇深也要享受当下......”
“你还不许我开心吗？”
金清钧有些紧张，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转移，显然不明白他们为何突然争起来。
而陆清英沉默了一会儿，也没再多说什么。
沈清寒走在前方，很快停下脚步。
在他身前，两种不同的石阶泾渭分明，宣示着此地的特殊。
三人一路走来，脚下都是普通的青石阶，而上方的百道石阶却白润如玉，在黑暗中微微放光。竖面上雕刻着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与花鸟虫鱼，还有大量认不出的字符。
陆清英和金清钧也跟上来了，“这就是最后一百阶了吧。”
三人抬起头，在石阶的尽头有一处雄伟的大殿，金碧辉煌，灯火通明。
殿前立着两道人影，似乎也在看着下方。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先试试。”
沈清寒一脚迈出，踩上白玉石阶，接着另一只脚也跟上。
这一步很轻松。
他再抬脚时，脸色顿时凝重了许多。
脚下那双破旧布鞋此时像是铁打的一般，沉重无比。
但他很快分辨出并不是自己的布鞋变重了，而是石阶上有一股诡异的吸力在阻止他抬脚，足下生根莫过于此。
只是这股力道虽然不小，但也不能完全阻止他，沈清寒又迈上了第二阶。
第三阶、第四阶、第五阶......
正如金清钧事先提醒的那般，他每迈出一步，脚下的阻力就提高几分。
沈清寒一口气登上十道台阶，再迈步时需要的力道几乎是起步时的两倍。
他回过头，对下方喊道：“只是费力一些，上来吧。”
于是陆清英与金清钧也跟着爬上来了。
沈清寒没等他们，继续向上攀登。
......
百道石阶的尽头，杨清怀和奚清风负手而立，密切关注着下方的三人。
“金师弟既为金师叔后人，想必资质也是数一数二。”
虽说杨清怀不开口时略有严肃，像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但比起奚清风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后者已然称得上严厉了。
听到杨清怀的话，他冷声应道：“比下有余罢了，比先师差得远了。”
“金师叔乃是不世出的天才，整个真华山上下也就李玄池师叔能超过他几分，奚师兄眼光太高了。”
奚清风叹息一声，“李师叔陨落后，没过一两年师父也跟着去了，活下来的反而是我这种庸人......天地不公啊。”
未等杨清怀出言劝慰，他已然收起哀思，并开口反问道：“师弟既有此问，想必捡回来的这两个师弟师妹，资质很是不俗？”
杨清怀微微一笑，“师妹千年难遇，师弟万年无一。”
奚清风皱了皱眉，“别卖关子。”
“清风说得对，别卖关子了，也说给我听听。”
两人俱是一惊，这才发现身后多了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
而老人身后，忽地又冒出一名十来岁的少女。
两人当即躬身行礼，“掌门师祖！”
“周师叔！”
原本留在应龙殿中的真华掌门张庭雪，此时竟亲自过来迎接三位新弟子了，杨清怀与奚清风都感到十分意外。
至于他身后的那名少女，则是重塑肉身后半疯半傻，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幺徒周玄宁。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两人无须多礼，“你说什么千年万年的，到底资质如何？”
杨清怀肃容道：“陆师妹能截留八成五的天地元气，沈师弟......十成无漏。”
此言一出，除了一派天真的周玄宁，另外两人都是震撼非常。
“十成无漏？当真？”
“确实如此。”
震撼之后，张庭雪的脸上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莫不是我真华山的福星来了......”
“记住，五年内不许他下山。”
说罢，老人转身离去，独自走向了灯火辉煌的应龙殿。
杨清怀和奚清风对视一眼，暗自猜测着老祖的用意。
疯疯癫癫的周玄宁没有跟随他一起离开，而是站到了台阶前。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下方，沈清寒三人已经十分接近了，“你们快点呀！”
“周师叔莫喊了，他们听不见的。”杨清怀提醒道。
少女霍然转头，质问道：“为什么？”
杨清怀看了一眼奚清风，后者丝毫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只得继续解释道：“这最后二十级玉阶会令人六识封闭。莫说师叔，就是他们三人彼此之间，此时也无法交流。”
正如杨清怀所言，玉阶上的沈清寒三人，此时进入了最为艰难的阶段。
之前的八十级玉阶已然令他们精疲力竭，用去了全身的力气。三人此时的姿态与其说登攀，不如说爬行更为贴切。
然而当他们踏上第八十一级玉阶时，一切感觉都消失了。
视觉、听觉、嗅觉，连带着口中苦涩、身上疲惫和心中的自我意识全然不见，他们此时仿佛飘荡在大海中的孑孓，渺小且身不由己，意识也在巨浪拍打中沉沦生灭。
三人定定地立在原地，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
“我是谁？”
“这是何处？”
“我在干什么？”
脑海里刚生出这样的念头，下一刻又被巨浪抹平，复归一片雪后无痕的茫然。
如此循环往复，三人反而在茫然中渐渐找回了几分自我。
沉寂许久后，沈清寒向前迈了一步。
台阶上的奚清风当即转头看向杨清怀，“这位师弟不但身怀十成无漏的资质，意志也坚定顽强，远超你我。他今日入门，明日真华有望。”
杨清怀深以为然，不住地点头。
沈清寒迈出第一步后便没有停下，步履虽然缓慢，但十分坚定，丝毫不见迷茫。
看着他脸上的坚毅神情，台阶上的两位师兄恍惚间有种他才是身经百战的前辈的感觉。
黑暗无边无际，听不见任何声音，脚步抬起、落下也没有丝毫感觉，但沈清寒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完了二十级玉阶，走出六识封闭的虚无。
眼前的夜暗得发光，蛙叫虫鸣在此时也变得悦耳，沈清寒只觉得身体上的疲惫感一下子压来，趔趄着就要倒下。
就在此时，他的面前伸来了一对洁白小手，似乎想要将他扶住。
结果对方错估了沈清寒此时浑身无力的状态，自己也被带着摔倒在地。
眼前这位陌生的少女十分美丽，细眉凤眼，琼鼻玉唇，白净的面庞上没有一丝瑕疵，年纪虽小却已出落得清丽动人，更何况又近在咫尺，沈清寒登时怔住了。
周玄宁睁大眼睛，也不顾自己此时仍倒在地上，反而又将脸凑近了些。
“是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