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刚过五岁时，一群突如其来的妖族，袭击了烈州荒野深处的沈家村。
沈寒的父母与其他成年村人很快倒在了血泊中，与村子一同消亡在火海里，而他和一些年纪幼小的孩童则被留下了性命。
这伙妖族带着幼童们翻山越岭，一路西行，来到百年前沦为妖族之都的幽州。
在这里，沈寒与幼童们从一个普通的孩子，变成了待人......不，待妖挑选的商品。
在一众或哭闹或呆滞的幼童里，因冷静而显得聪慧的沈寒极为亮眼，立刻便被第一批上门的客人看中了。
来到幽州后，已经不知被卖了几手的沈寒，被上一任主人喝令道：“第三排中间那个小子......对，就是你，把头抬起来！”
“......您慢慢看，看仔细了。”
后半句骤然轻柔的语气则是对客人说的。
沈寒抬起头，发现看中他的客人是一对人族父女——至少看起来如此。
“陆尚书。”
稚嫩的女童抬起头，望向身旁的中年男人，“就选他吧。”
“是。”
中年男人对女童极为恭敬，立刻否决了沈寒对于他们父女身份的猜想。
他毫不避让地径直走入一群幼童中，甚至不在乎某一脚落下时踩断的某条瘦腿，在此起彼伏的哭嚎声里，伸手将沈寒拎了起来。
瘦弱的沈寒在高大的中年男人手中，就像一只刚破壳不久的鸡崽子。
“你想活下去吗？”
沈寒立刻点头。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他愣了愣，又摇摇头。
中年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在沈寒的眼前骤然变得尖锐狭长。
接着，这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插进那名哭嚎不已的幼童的脑袋中，同时也止住了哭声。
“......你是妖族。”
中年男人闻言一笑，在沈寒的衣服上将那红白混合之物擦拭干净。
见他的脸色没有多大变化，中年男人显得愈发满意，“你几岁了？”
“......刚过五岁。”
“唔，看起来差不多。”
中年男人挑了挑眉，将他拎到眼前看了一会儿，“不过，就心智和胆识而言，你比这些同龄孩童要好上百倍都不止。”
“我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他说过我是早慧之人。”
“哦，原来如此。”
中年男人点点头，“那就更好办了。”
“再问你一次，你想活下去吗？”
沈寒没有丝毫迟疑，重重地点头。
于是中年男人将他放到身旁那名女童的身前，“从今以后，她就是你的主人，明白吗？”
“为奴为卒，还是成为她的臂膀，就看你的能力和表现了。”
沈寒望了一眼冷漠的女童，跪伏于地。
“吾之命，皆为主人所用。”
......
“你去哪了？”
“没去哪。”
沈清寒回到山腰荷塘，在陆清英身旁坐下，“只是随意在山上转了转，见了几个人。”
“现在真华山上，除了藏经阁里的刘玄易，以及祖师堂里的周玄宁两位师叔，其余的都是些低辈弟子了。”
陆清英的目光变得更温和了一些，沈清寒对她没有任何隐瞒，和云妖告诉她的一样。
而云妖也只能大致掌握沈清寒的行踪，以及他见了什么人。至于他与对方谈了什么，则是不得而知。
“你忘了后山的真华宝库里，还有一个柯玄川。”
沈清寒怔了怔，苦笑一声，摇头道：“我确实忘了。”
陆清英勾了勾嘴角，“无妨，区区一个柯玄川，不足为惧。”
沈清寒轻轻点头，两人一时无言。
陆清英偏着头望了他一会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沈清寒应道：“若庄师叔还在此处，待陆尚书的部下率众妖攻来，她是会躺下等死，还是干脆下山弃真华于不顾？”
“这......”
陆清英笑了一声，“师父的举动还真说不准。不过如果有可能，我倒是希望她和我一起回到幽州。”
沈清寒望着她：“其他人呢？”
陆清英微怔，接着心念一转，“你是说金师弟？”
“对。”
“他深受父辈与师门的影响，与妖族对立之心根深蒂固，断然不可能追随于我。”
“就算他最敬重的你，实际的身份是妖心人，恐怕也很难改变他的心意。”
陆清英轻轻叹了口气，“以后遇见了，我会给他一条命的机会，算是同门多年的纪念吧。”
她又想到了什么，“说起来，我会走到今日这般境地，与他也有不小的渊源呢......”
“有朝一日真遇见了，若金师弟仍是执意对抗妖族，那就把他的命留给我。”沈清寒突然开口道，“让我来动手吧。”
陆清英望了他一会儿，展颜而笑，“好。”
沈清寒则又望向了面前的荷塘。
偌大的池面上，此时只剩下几截残荷。
天寒地冻，水面已经结起了薄薄的一层冰，似乎还有变厚的趋势。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就要到了。
陆清英往沈清寒那边靠了一些，而后者一动不动，似乎并未察觉。
她微微仰头，对着上方哈了一口气，一团白雾飘荡着，渐渐散去，露出阴沉沉的天空。
“乌云又来了。”
“是啊。”
“要下雪了吧。”
“下雪......也对，赵真良不在山上，还挺有可能的......嘶！”
沈清寒一缩脖子，却是陆清英突然将手伸了进去。
而陆清英还不肯罢休，她的手一直要往深处钻。
沈清寒立刻抬起手，隔着单薄的弟子服将她的手按住，令其无法继续深入。
但也仅此而已。
他甚至没有去看身旁越靠越近的少女。
陆清英脸上的笑意迅速淡去，“你在怕我么？”
“怕倒不至于......”
沈清寒缓缓摇头，“只是现在又回想起师姐与我的身份地位，不敢再肆意妄为了而已。”
“......”
陆清英心中没由来地涌上一股怒意，手上也忽然发力，将沈清寒推倒在地板上。
接着，她翻身坐了上去，双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
骤然受袭，沈清寒闷哼一声，接着也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于是陆清英更加愤怒，“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咳......师......师姐生气了？”
脖子被掐着，沈清寒说话有些困难，“为......什么......呢？”
陆清英稍微松开一些，居高临下，冷眼望着他，“你故意做出这副姿态，又是想与我表达什么？”
沈清寒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却被夜间的寒气冻得牙齿发颤，“什么？”
“师姐不是一向都不喜欢师弟的轻浮么？”
“幸亏师姐提醒得早。”他回望着她，挤出一丝笑容，“我现在就在试着改了。”
“否则日后回到幽州，举动还是这般无礼的话，恐怕陆尚书当场就会杀了我。”
陆清英银牙紧咬，移开了目光，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任由情绪在胸中发酵着。
早在几年前，她就已经不再抗拒沈清寒的刻意亲近，甚至偶尔也会期待他来触碰自己。
现在，他却又说什么要改了......
云妖意识到不对，此时忍不住提醒道：“当心，他在利用你的......”
“你住口！”
她喝了一声，云妖立刻闭口不言。
“好，我住口。”沈清寒笑道。
陆清英目光一狠，双手发力，又掐得更紧了一些。
“......”
你不会杀我的。
沈清寒合上双目，干脆摆出了一副性命任君自取的模样。
陆清英的双手颤抖着，既是因为寒冷，也是因为愤怒。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寒声问道。
沈清寒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我在赌你舍不得杀我。
他呼吸的动作愈发急促，只是喉咙被身上的少女紧紧扼着，徒劳而无功，无法真正地吸进空气。
而陆清英仍然没有松手的意思。
沈清寒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这感觉十分熟悉，让他想起上一次被扼住喉咙时，那只企图用手臂勒死他的力竭暗鸦。
“我见过你......不是在泽州......”
那就是在幽州啊，蠢鸟......
可惜我确实不记得了。
恍惚间，沈清寒发觉脖子上的束缚似乎松开了。
他睁开双眼，可眼前仍然是一片昏黑。
接着，一抹冰凉的柔软印上了他的唇。
她又忘记了什么是温柔。
疼痛感强烈而持续地刺激着沈清寒，令他的意识很快恢复清醒。
发怒的雌兽还在撕咬着，他口中的血腥之气愈加浓厚。
他抬手推开陆清英，后者仍坐在他身上，冷冷地望着他。
“啊......”
陆清英俯下身，沈清寒立刻又感觉到肩上传来的剧痛感觉，令他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咕噜。
是吞咽的声音。
少女转过头，温热的气息又扑在他的颈间。
喉管之处。
沈清寒立时一惊，双手搭上陆清英的肩，但也没有立即将她推开。
“男人连血是臭的，很脏的。”
陆清英微微抬头，与他的视线平齐，嘴角的血液在往下滑落。
她探出舌头轻轻一卷，“我不觉得。”
沈清寒也在侧目望着她，视线追随着那一抹鲜红。
太完美了。
这是一颗多么稚嫩，又多么合适的棋子啊。
——必须由我来掌控。
沈清寒忽然发力，陆清英反应不及，身形一晃，天地翻覆，反被他按着双手压在了身下。
她面若寒霜，“你想死么？”
沈清寒稍微松开她的右手，“暂时还不想。”
陆清英立刻挣开，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痛感令沈清寒眼角一颤，接着却又将她的左手也松开。
陆清英两只手都握成拳，将怒意尽数发泄在他身上。
只是越来越难发力。
片刻后，沈清寒起身，先抹去嘴角的血迹，又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双手，“再打我就死了。”
陆清英仍躺在地板上，也不挣扎。
她歪着头，嘴角的血迹被沈清寒搅得一片模糊，声音里也没有任何起伏，“下去。”
沈清寒听话地从她身上下来，又翻了个身，爬到水边，仰倒着，任由疼痛感在身上扩散。
过了一会儿，陆清英也爬了过来。
她的头枕着沈清寒的肩膀，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又伸出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只是没有用力。
她轻轻揣摩着他的喉结、下颌，又覆上他的面庞，闭上双目感受着他的眉眼。
“云妖说的没错。”
“什么？”
“你真的在利用我。”她轻声道。
“是啊。”
沈清寒笑了出来，“掐死我吧，那就一了百了了。”
陆清英托住他的脸颊，自己也抬起头和他对望着：“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
沈清寒凝望着她，“我要得到你。”
不仅如此，我还要将你牢牢掌握在手中，受我摆布。
“......现在还不够么？”
陆清英伏了下来，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身上，紧密贴合着，“想要我的身体？”
“不只是身体。”
“心也是你的了。”
沈清寒摇了摇头，“还不够。”
陆清英目光一转，嘴角忽然噙起冷笑，“啊，我知道了。”
“——你想反仆为主。”
沈清寒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而肩上又传来一阵湿热的剧痛。
“你这放肆的仆从，卒子——我要吃了你。”
“吃吧。”
“......”
“你呀，太贪心了......”
陆清英松开利齿，又伏在他肩上的伤口处，舔舐着溢出的鲜血，温声道：“等我回到了幽州，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帮你啊......”
“我要自由。”
“等妖族将人族灭了，占了九州，你会得到自由的。”
“是么？”
沈清寒侧目看着她，“妖族攻占九州之日，也是兔死狗烹之时。无论站在哪边，人族都不能活下去。”
陆清英沉默了片刻，“不会的。妖皇不会允许。”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比你了解他。”
沈清寒无声地笑了笑，“也是。谁让你......”
陆清英捂上他的嘴巴，“闭嘴。”
两人同时闭口不言，都不再提什么主仆与自由，只是静静地倒在寒夜里。
他呼出的气息不时扑在陆清英的手心，一呼一吸，忽冷忽热。她移开手掌，又揣摩起沈清寒的脸庞。
“......其实陆尚书的部下，明日便会攻上真华山。”
“是吗？早一点也好。”
她紧贴着沈清寒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与他的声音一般，平稳依旧，终于打消最后一丝顾虑。
“要结束了。”
“嗯，该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