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念那年菩提树下,手执她的发,谁记得三千青丝,不及一斛悲怆浊酒,不及眉心那颗朱砂轻浮于剑尖的星辰,等她回眸凝望,琴弦流连往返的指尖,待她一笑生花惟愿,今生煮酒舞剑蔑苍生,独盼,来世共醉弄琴笑天下,泥土吞食她泪,残月卷没她梦,谁辜负一世韶华,谁蹉跎一世修行,这半生兜转,只为她!
那个小沙弥,如今换上了宝衣,念着阿弥陀佛听山寺夜雨,他轻敲木鱼,泪水自眼眶泛起,我经书颂遍怎么不见你。
那个小沙弥终是烧毁了宝衣,抱着她的骨坛离山寺而去,他丢掉木鱼,狂笑惊破了天际,终此一生寻觅能否再见你,情若鸩毒亦甘之若饴。
普音寺是眉州的佛门净地,以前是,现在依旧是。不论眉州事物怎样变迁,普音寺的香火从未间断,一年比一年更甚!
可是自从她出现,这里便再也清净不下来了,因为我的心,静不下来了!
我来普音寺已经六年了,六年前,眉州闹饥荒,师父途径眉州河边,本着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念头,救下了饿的奄奄一息的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从此之后,我便随了师父来到普音寺开启了我的修行路,从小便是孤儿也无甚可牵挂,自此,我便成了普音寺最小的沙弥,师父赐予我法名,唤作弥空!
在俗世红尘里,我应该还有个俗名,可我现在记不起来了,师父说,我若要真真正正地看破红尘皈依我佛,须得忘记一切红尘琐事,而首要的就是忘记俗名。此时的我尚且年幼,因无父无母却也从未有什么名字,师父对我有着救命和收养之恩,虽然对于师父说的似懂非懂,但也郑重的点了头。
九月是眉州的大月份,也是一年之中普音寺香火最旺盛,香客最多的时候,也就是那个时候,我遇到了同样年幼的她。
那一日,弥空随师兄守候在佛堂前,为来往的香客点香,眼前是万千来拜佛求佑的香客们,身后是被虔诚供奉起来的佛。弥空的心里不由得叹息,这世间真的有佛吗?
弥空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要把希望寄托在一尊没有生气的佛像上面,他时常想起那年饥荒,自己饿的奄奄一息的时候,佛为什么不来救他?如果真的有,他想,师父应该就是他的佛吧。虽是如此想,却也从不敢在师父和师兄们面前提起,或者说和任何人提起。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弥空注意到了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的小小的她,紧接着,他便听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接连的叫喊声,他看到,好多香客们的长裙和长袍被人绑在了一起,一时间,佛堂前乱作一团,他抬头,看到了人群外的她正在咬着手指偷偷的笑,眼神无辜又狡黠。
弥空看的有些呆,恍惚间,弥空听到师兄在叫他的名字:“弥空?弥空?”
“啊?怎么了师兄。”
“你半天看什么呢?心不在焉的发什么呆?”师兄微微的斥责声传来,弥空这才发现,他不慎打翻了佛前供奉着的烛火。在抬头时,人群中已经恢复了秩序,只是她已经消失不见,像是从未来过,而他只是眼花而已。
尽管师兄极力为弥空遮掩,师父还是知道了此事,罚他去寺门外扫门前的落叶。普音寺的红枫算是眉州的一景,九月正值红枫似火,可弥空却无暇抬头欣赏,只是一下一下心不在焉的扫着地上的落叶。
叶子一片片落下,落在弥空的衣衫之上,落在他的肩膀又滑落,身处其间,一切事端都自行消弭,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遁入空门,也忘记了师父为什么要罚他,只觉得地上的落叶越扫越多,越扫越多……
“噗嗤……真是个呆和尚。”笑声从头顶传来,而弥空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他慌忙抬起头,是她,此时的她正晃着双腿悠闲的坐在树杈上对着弥空笑,而这满地愈来愈多的落叶便是她的杰作。
“喂,你快下来,上面危险。”弥空有点紧张的看着她。
她眉目一挑,将弥空上下打量了个遍,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然后跳了下来,又是一大片落叶随着她这一跳而掉落在地上,弥空暗叹一声罪过。她含着一丝笑意,眼神清澈又狡黠,她起身向弥空靠近,弥空兀自握紧了扫帚,却听到她又笑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见弥空不说话,她又向前走了两步:“我叫凤舞,你叫什么名字?”
弥空腾的向后退了两步,想起师父的话,强自镇定:“此乃佛门净地,今日也已经过了上香的时辰,姑……小施主还是快些离开吧。”
“唔……真无聊,”她突然冲他皱眉:“你们整天拜那些无聊的佛像有什么用啊?他当真能帮助你们实现愿望啊?”
“阿弥陀佛,此乃佛门之地,小施主不可胡言乱语亵渎佛祖,而且现在过了上香时辰,女施主……不可在此逗留,天色已晚,你快些回家吧”弥空惊呆于她的想法却又隐隐觉得得到了共鸣,这些话,他从来不敢说出来。
“你担心我?”
“不是……”不知为何听到她这句话,弥空却突然不在紧张,“人皆有命数,况且你回去晚了,你的家人会担心的,施主……”
“可是,你的佛不是说,众生平等,可以普度众生嘛?”她顿了顿“那么,你可以渡我嘛?”
“我……”师父说,佛要心怀慈悲,他虽然还算不上彻底入佛,可他迟早要走这条路,于是他笑了笑说“好……我渡你。”
她冲他笑了,眉间的愁云早已舒展,似乎刚才的悲伤是个错觉。
“可是……”征了片刻,弥空问她:“可是小僧要如何渡你?”
自那以后,凤舞出现在普音寺的次数更勤了,只是大多时候会被师父或者师兄们发现,因为普音寺的后禅院,是僧人们打坐修行的地方,不允许女子踏入,他们看在她尚且年幼,只是将她赶出普音寺并不予之计较。年幼的凤舞总是憋着一口气,百折不挠的出现在普音寺找弥空玩耍,顺便给他讲外面一切新鲜的事物和故事。
那日,他随师兄们在禅房打坐,听师父讲论佛法,临结束的时候,师父突然叫住弥空问道:“弥空,何为六不恶?”
“不听不看不说不闻不问不想.师父,徒儿记着呢。”
“甚好,去吧!”
“是,徒儿退下了!”关上门的弥空隐约听到了师父轻轻的叹气声。
“弥空,你可不要辜负师父的期望,师父有意培养你做下一任接班人,切莫为琐事误了前途啊。”师兄重重的拍着弥空的肩膀“是,弥空谨记。”送走了师兄,弥空迈开步子正准备回房继续打坐。却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弥空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探着脑袋向他招手。
“嘿,弥空,这边。这边,快过来有好东西给你看噢。”
“凤舞?你怎么进来的呀?”弥空有些吃惊,急忙看了看周围,千万不能再被师父师兄发现了,否则又要把凤舞赶出去了。
“哼,我的凌云凤啸早已炉火纯青,那群臭和尚自然是抓不住我的,为了找你我可是苦练许久呢。嘿嘿……”
“凌云凤啸?可我听师傅说,那是幽冥宫的功夫…你…你是魔教的人?”
“我……我自幼父母双亡,被幽冥宫收养,他们看我可怜才教我武功,免得被人欺负,况且,况且,我是为了找你才学习的,你……你不会因为我是魔教的人,就不跟我玩儿了吧?”凤舞委屈的说到。
“不会的!以后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人欺负你。”听到父母双亡,弥空心有些疼,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是一样,才被师父收养,所以看着凤舞的眼神也格外温柔起来,他郑重的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她。
“真的?说话算话,要是有人敢欺负我,你就帮我杀了他。”凤舞笑的格外开心。
“不不不,师傅说了,出家人不可杀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啊,那好吧,要是有人敢欺负我,你就帮我狠狠地教训他们!这样总可以了吧.”
“嗯!”弥空郑重的点头。
“嘿,那走,咱们去找好吃哒。”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弥空和凤舞也逐渐长大,凤舞一如既往地往普音寺跑,只是弥空却不在像小时候那样见她,陪她玩耍听她讲故事,他借口修行开始频繁地躲避她。
凤舞终是消失了一段时间,弥空突然有些担心凤舞,却听闻,江湖上,幽冥宫大宫主受了重伤,教主之位暂由少宫主担任,而少宫主的名字,叫做凤舞。
“砰……”听到这个消息的弥空,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原来,她根本不是被幽冥宫从小收养,原来,她根本就是幽冥宫的少宫主,原来,她骗了他。血顺着手不断滑落,弥空也尚不自知,麻木的走出禅院,拿起扫帚一下又一下扫着寺门外的落叶。
再见到凤舞是三个月后。师父说他本自红尘中来,若要成佛,有些事,应该做个了断“弥空,弥空,你给我出来”凤舞使劲敲着弥空的禅房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弥空”弥空终是打开了房门,师父说的对,有事情,应该有个了断才对。
“为何躲着我不见?”
“施主请回吧,以后莫要再来了。”
“为什么?”
“男女有别,出家人应勿近女色,望少宫主自重。”弥空的眼里尽是冷漠。
“你叫我什么?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会……”
“阿弥陀佛,小僧乃出家之人,你我之间断不会有其它可能,望施主莫要再执迷不悟。”听着凤舞承认,弥空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打破,本以为是一场误会,却原来,她真的骗了他。
“执迷不悟,好好好,我走,我走……”眼泪从凤舞眼中滑落,她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幽冥宫内,凤舞端着药碗泪眼婆娑的看着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大宫主。
“阿姐,你怎么样?”
“凤舞,你记住,千万不要相信男人,这世间的男人皆是口蜜腹剑,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你的,咳咳……”
“阿姐,我不明白,世人为什么痛恨幽冥宫,我们明明没有残害无辜,明明什么都没做。”凤舞想起弥空冷漠的眼神,眼泪不由自主的滑落。
“凤舞,你记住,为了名利,人们总是不遗余力想要铲除对自己不利的人或事物,即使你根本什么也没有做。所以,凤舞,千万不要相信真情,也不要,爱上任何人!幽冥宫,就交给你了。”
“阿姐……”幽冥宫深处传来凤舞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恨,为什么阿姐只不过是因为爱上了那个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却为此断送了性命?
安葬了阿姐,凤舞三年如一日的闭关苦练武功,将幽冥宫的所有秘术尽数参透。
“为什么?我姐姐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联合别人害她?”凤舞声色俱厉的看着跪在她面前的男人。
她亲眼看着那个男人惊恐的眼神,他跪下来求她,不要杀他“不要杀我,我是爱着她的,就算,就算为了你姐姐,也不要杀我……啊……”
凤舞突然有些痛惜,姐姐居然为了这样懦弱无能的人才遭奸人暗算丢了性命,她将那人的肉一刀一刀刮下来祭在了阿姐的坟前。
“阿姐,今日凤舞为你报仇了,凤舞必定将幽冥宫发扬光大,杀尽天下负心人。”
弥空终是接了师父的衣钵,继承了普音寺主持之位,成为了眉州人人敬重的弥空大师。
听闻,幽冥宫宫主凤舞带领手下众多弟子,将眉州各家青楼前去寻欢的男子尽数杀尽。
听闻,那些前去寻欢的男子皆已妻妾成群
听闻,幽冥宫宫主凤舞座下收了二十七位男宠。
弥空看着前来求佛的大都是失了丈夫的女子,有的尚且怀有身孕,弥空突然想起三年前转身离去的女子,眼神是那样绝望。
弥空来到了幽冥宫。
“凤舞……”
“呵,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心怀苍生的弥空大师,不知大师此来是为何事”凤舞的眼神带着轻蔑,再也没了往日的天真和单纯。
“我来渡你……”
“呵,渡我……哈哈哈…不知凤舞入了什么因果业障需要弥空大师亲自前来渡我?”凤舞气极反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凤舞,切莫在造杀孽,收手吧。”
“杀孽,何为杀孽?这些臭男人不过是祸害人间女子的负心人,活着也是无益,不如让凤舞发发善心,早日超渡他们,还世间一个清静。”
“凤舞,你若再如此,休要怪我下手无情.”
“哈哈哈……好一个下手无情,我倒要看看,心怀苍生,济世救人的弥空大师当真下得了手?”
“凤舞,收手吧……”那声音似夹杂着一抹痛惜。
“哼,你迟迟不出手,莫不是心里有我,舍不得?既如此,不如跟我回幽冥宫,做我的第二十八位男宠,如何?”凤舞笑的倾国倾城“既然如此,那便无需多言,拔剑便是。”
“好啊,也让我好好见识见识普音寺的绝妙剑法,接招吧!”
“嗯哼……”就在弥空的剑刺过来的时候,凤舞突然收手,对着弥空凄美的一笑。剑,刺入了凤舞的胸膛。
“凤舞……明明可以躲开。却为何不躲?”弥空被这突如其来变故惊到了,他看着怀中不断涌出鲜血的凤舞,痛的不能窒息。
“呵,为何要躲,得不到你的心。活着也是无益,只可惜,不能收你做我的第二十八位男宠。”
“不要再说了!凤舞……”
“弥空,你们皆说我幽冥宫负天下人,可天下人何曾善待过我幽冥宫?还有我的姐姐,只不过爱上了一个男人,付出了真情却要为此付出生命,弥空,我只不过是爱上了你而已,我又做错了什么……”
“弥空,愿来生,不要再遇见你。”
“不要……凤舞,怎么会这样……”
“哈哈哈……”弥空抱着凤舞逐渐冰冷的尸体不停的狂笑,笑着笑着,终是放声大哭起来。
普音寺。
“师父,你常说,万物皆有因果,弥空此生终究无法在成佛……”
“弥空,你当真想好了吗?”看着弥空手中的骨灰坛,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师父,我一直在想,天下万物,皆来于空,可这众生爱痴,从何而来?天下万物,又终归于空,那人来到尘世浮沉,为的又是什么?”
“唉,你本红尘中来,入空门也非自愿,这人世间的因果,须得自己领悟,你放不下也无法真正的领悟,若要成佛须得心中无杂念,你做不到,既是如此,你自去吧。”
“弥空,拜谢师父。”
世人皆道幽冥宫一夜之间被大火烧尽,同时普音寺的弥空大师也不知所踪。
弥空离开了普音寺,普音寺的台阶有点长,弥空一阶一阶的走,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怀中的骨灰坛上,他喃喃自语,“不听不看不说不闻不问不想,自认识你后.我一样也未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