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仪式定在三天以后,这几天南洋的阳光很好,没有半点要下雨的样子。这天天气凉爽,陈斯年正要和如薇一起去佛寺,管家却来通传说陈老夫人要见他。如薇想了想道:“我还是自己去佛寺吧,你快去吧,不要叫老夫人等急了。”
目送陈斯年拐进了回廊,如薇与张姐拿了香烛一同向大门走去,张姐瞧着如薇这些天越发红润的脸色打趣道:“大少奶奶这次去佛寺可是问姻缘?”
如薇微微红了脸:“我还没过门,你可千万别这样叫,被人听去了该多不好。”顿了顿,又噙了笑轻柔了语调道:“我是给他求平安。”
两人正说笑,忽然听到从小花园的另一端的尽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勋声,那厚重低沉的调子飘进耳中,仿佛满园的绿意生机也萧索了几分。如薇停住了脚步,好奇地问:“是谁住在那边呢?”
张姐叹了口气道:“是二少爷,陈经年。二少爷小时候曾不慎落水、爱了一场高烧,从那以后就一直落下了病根。他平时不怎么出房间,所以您没见过。”
那勋声呜呜咽咽,吹的是一首《忆故人》,如薇正驻足聆听,那勋声却戛然而止。她踮脚向勋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只看见紫藤的枝叶掩映中有一道青灰色身影一闪而过。
陈斯年轻快地踏进佛堂,陈老夫人正吹着茶叶末,一见他进来了,便叫管家将一个用红绸包裹住的礼盒递给陈斯年。
陈老夫人道:“你今天就去槟城把这礼盒送去给你颜伯父吧,我们两家十几年交好,如今你要成亲了,怎么说也要先去拜访长辈。”
陈斯年点点头:“那我下午便和如薇一起过去。”
陈老夫人瞪了他一眼道:“就是一天也分不开么!你自己去吧,我还要交代她些事情。”
陈斯年见母亲心情不佳,忙点头应了,怕母亲等一下又要训斥如薇,他又嬉皮笑脸地磨了好一阵、直到见母亲脸上再也绷不住才放心地动身去槟城。
他掂了掂那红绸礼盒,还挺沉的,也没多想就交给老李放进车子后备厢里。车子开到槟城已经快傍晚了,颜家早知道他会来便预备好了整桌丰盛的饭菜迎接。陈斯年向两位长辈问了好,将陈老夫人嘱咐的礼盒奉上。
饭桌上却不见颜子康,看来这颜少爷又不知跑到哪里风流去了。颜老爷亲自为陈斯年添了菜,转头对颜夫人道:“子康不再,叫斯年陪我们两个老人实在无聊,去把子琪叫出来吧,反正斯年也不算外人。”
颜夫人走到饭厅后的走廊上,对随侍丫鬟问道:“看过那礼盒了么?可真是彩礼?”
丫鬟欢天喜地道:“夫人放心吧,槟榔盒里装着一百零八银元、一百零八颗佛珠一样都不差!看来陈老夫人是诚心要娶我们小姐当儿媳妇的!”
颜夫人叹了一口气:“照我的意思,这样藏着掖着的嫁法不嫁也罢,我们子琪比谁差了,还怕找不到好人家么?可是老爷非要一意孤行,我真是没有办法,只盼子琪日后不要埋怨我这做母亲的。”
丫鬟忙宽慰道:“说到底也是小姐自己同意的,如今是委屈了些,可等小姐嫁了过去,日后陈家女主人的位子还不是我们子琪小姐的?”
颜子琪在母亲的陪同下端茶走进饭厅,一掀开软帘便见陈斯年端坐在桌边与她父亲碰杯,她心中一喜,旋即又有些酸涩,但定定神,巧笑嫣然地将一杯茶放在陈斯年面前。陈斯年忙抬头道谢,颜子琪冲他微微一笑,这才聘婷地走到桌子另一边为颜老爷也奉上茶水。
颜子琪瞧着陈斯年拿筷子的习惯动作嫣然一笑,他用筷子时小指总是向上轻轻抵住无名指的指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为陈斯年夹了块虾子,感慨道:“斯年哥,虽说我们时常能见到面,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一同吃过饭了。”
陈斯年想了想,放下筷子道:“果真是,要是子康也在那就好了,我们三个人很久没聚在一起了,记得上一次我们一同围桌吃饭时你还是个小丫头。”
子琪便笑着说:“那我们三个以后经常聚在一起吃饭,好不好?”
陈斯年点头笑道:“自然好,以后还要加上你嫂嫂,会更热闹的。”
颜子琪愣了愣,不再接话,掩饰着拿起筷子去夹碟中的腌菜瓜却总也夹不起来。陈斯年便笑着替她夹了许多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她心不在焉地夹了一片放在口中,却是一片黄姜,直辣得她流眼泪。
吃过饭,正在用茶点的时候,天竟开始下起大雨,电闪雷鸣的。颜老爷心中暗暗窃喜,盛情挽留陈斯年在颜府留宿。陈斯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颜子琪婉拒道:“子琪还未出阁,我在府里留宿的话对她声誉不好,我还是这就回去吧。”
颜老爷给夫人使了个眼色,颜夫人笑着挽留道:“我叫人给你收拾出一间客房吧,这电闪雷鸣的,不安全。”
陈斯年望了望窗外闪过的一道白光,仍执意要走,上车前对两位长辈道:“三天后便是斯年的婚礼,请的宾客不多,到时候还请伯父伯母赏光前来。”
颜子琪拿着一把伞追过来时,陈斯年的车子已经驶走了,颜夫人对女儿道:“为着你的声誉,这样大的雨他却还执意要走,倒真是个耿直的好孩子,日后你嫁过去我也放心。”
颜子琪没有听见母亲在说些什么,她握着伞遥遥望着雨幕中车子越来越远的黑影、慢慢垂下了手。
忽如其来的疾风骤雨将许多路人截在了半路上,野田玉树看完刚收到的电报,将那张纸撕碎、折成小块放进西装内衬的衣袋中。助理开着车子转头说道:“先生您瞧,那不是乔小姐么?”
野田玉树一愣,从窗口望了出去,果然见到她和另外几个路人正站在一家商铺下躲雨。助理问:“先生,要不要停?”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助理瞥向后视镜,见野田玉树沉默着望向窗外,表情并没有一丝变化。可能早就忘了那位小姐了吧,助理这样想着,可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野田玉树低沉的声音:“开回去。”
出去时还晴空万里的,所以如薇与张姐并没有坐府里的车子,这一会儿却下起了这样大的雨。张姐担忧地看着如薇有些苍白的脸色道:“小姐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出去瞧瞧街上还有没有黄包车吧。”
半晌没听见回应,张姐瞧着如薇一眨不眨的睫毛又叫了一声:“小姐?”
如薇这才回过神来,疑惑地看着张姐,竟完全没听到她刚刚说的话。张姐问道:“您是怎么了?自打从佛寺出来以后您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如薇抚了抚脸颊道:“没什么,大概是有些累了。”
张姐便笑道:“这两天您就什么都别做,让少爷自己忙去就行了,养足了精神才好呢,不然成亲那天会更累的。”
如薇没有说话,似乎又在出神。面前忽然停下一辆银色的车子,随侍从车子上下来走到如薇面前恭敬道:“乔小姐,野田先生请您上车,雨这样大,请让我送您一程吧。”
如薇抬头望向车里,野田玉树正坐在窗边看着她,雨点从车门潲进了车子中,那红色的天鹅绒坐垫上落满了一个个暗红色的小点。如薇收回目光对野田的随侍道:“谢谢,不过不用了,我们等到雨停了再走就好。”
随侍为难道:“您就上车吧,这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再说等雨停了天早就黑透了,也不安全。”
野田玉树从车子里朝助理招了招手,对他说了些什么,随后那助理跑过来对如薇说:“野田先生说您要是觉得不方便,那么他就下车,等我将您送回家再来接他,这样可好?”
如薇望了一眼野田玉树,对助理说道:“不必了,我上车就好。”
上车后张姐报了地址,然后车里便一片安静,只听见雨刷摇动的声音和车外轰隆隆的雷雨声。助理从后视镜瞥向后排,只见野田玉树与如薇分别望向窗外,于是清了清嗓问道:“乔小姐最近可好?”
如薇不想说话,只淡淡道:“谢谢你惦记,我很好。”
然后就又恢复了安静,雨点噼里啪啦地撞在挡风玻璃上,雨刷一次次地擦过、在玻璃上划下扇形的朦胧水雾。左边的雨刷却忽然坏了,只剩下一边的刷子“吱吱”地卖力擦着,挡风玻璃上很快落满了雨滴,模糊成大片的水雾。助理只好将车子停在半路、和张姐两人下车去擦窗玻璃。
野田玉树瞧着那半边的雨刷开口道:“你已经嫁进陈家了么?他对你可好?”
如薇张了张口,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她轻声道:“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野田玉树顿了顿道:“我在这里刚开了几家宝莲斋,这段时间会留在星加坡,你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来找我。”
如薇道:“这次搭您的车子已经很冒昧了,我与您并不算熟识,也不好意思去麻烦您。”
野田玉树没有再说什么,张姐和助理随后上了车,车子一路疾驰到陈府偏门,如薇道了谢、与张姐一同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