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刚开张,掌柜的取下门栓,刚一开门,一个东西便倒在他脚边。他吓了一跳,看清是一个人后用脚踢了踢,那人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茫然地抬头看着他。掌柜的一见是昨天的那个猪仔,气不打一处来,边没好气地向外赶、边喊着:“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一大早的坐在人家店门口做什么!别挡我财神爷的路啊,快走开!”
陈斯年垂手默默站开几米远,却仍旧不走,掌柜的叉着腰束手无策、不禁骂道:“真******晦气!一大早就触霉头!怪不得那犊子总来朝我讨租金!”
陈斯年揉揉眼睛,他不是一大早就坐在这,昨天码头一放工他就来了,等了一夜,也不知她是否已经离开了。看掌柜的这样子,恐怕是不会理他的了,从前旁人对他尽是阿谀奉承,如今却受尽这些捧高踩低的人的白眼。不能被人认出来,于是他不能做那些体面的工作,为了糊口,只能去码头做猪仔帮人搬货。他已给不了她什么,恐怕短时间内还要拖累她,只是他不能不厚脸皮,他不能不来找她。这恐怕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处交集了,再错过了,大概就是一生。
如薇从楼上下来,有些吃惊地看着站在门前的陈斯年,掌柜的瞧瞧她、停止了咒骂走开了。他理了头发,但显然是叫生手剪的,一块一块的像是被兔子啃过一般;也剃了胡子、脸也洗干净了,整个人看着干净清爽了许多。陈斯年不安地下意识攥着手,欲言又止地看着如薇,她提起裙摆迈过门槛淡淡道:“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他大喜过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角咧开笑容,试探地问道:“那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
如薇点点头,原本强自克制的心又生出一丝酸痛——她瞧见他的牙齿还是那样整齐洁白,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陈斯年浑然不觉她的心思、喜不自胜地搓着手在路边拦黄包车,她阻止道:“很远么?走路就行了,干嘛要坐车子呢?”
他嘴角克制不住地噙着笑,一边兴高采烈地张望着边对她说道:“你穿着高跟鞋,走路会脚疼的。”
她便不再阻拦,静静打量着他染上几分沧桑的容颜,剑眉仍那般浓、鼻子挺挺的、薄唇微微上翘,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永远都这般熠熠有神。她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自己的容颜可还如初?
等了许久,终于拦到了一辆黄包车,陈斯年笑看着如薇,她点点头坐了上去。他便从汗衫中摸出一卷报纸,慢慢展开、从里面数出几枚硬币递给车夫。如薇刚要摸出自己的荷包,瞧着陈斯年的侧脸,又将手悄悄缩了回去,心中膨胀起满满的辛酸。
车夫数了数钱,朝陈斯年点点头,他欢畅地说:“走吧!”然后便跟在她身边小跑着。
她惊诧地转过头,急急地对他说:“怎么你不上来一起坐么?”
他听了很高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跑着就行,我衣裳脏,安心坐着吧。”
她内心不安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咬咬唇,默不作声,只觉得这一路格外的长,仿佛马六甲从来都没有这样大过。车子终于停在一条小巷前,他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地回过头看看她,她在后面静静跟着、垂着头看着路旁的小花和石子。
转了一个弯,她的眼前忽然一亮,远远地便望见一树树的洁白,她眯起眼睛瞧着,竟是两树白海棠。她吃惊地四顾打量着、竟似乎是回到了她曾与父亲住的那条小巷子,那里也有一树白海棠,她路过时便总该掐一朵戴在耳际。仔细打量过了才知并不是,一间间砖瓦房藏在小巷子,看着总是相似的。陈斯年带她走进小巷尽头,推开小平房的木门,对她说:“这里是我的住处,进来吧。”顿了顿,又搔搔头道:“我昨天清扫过,不脏的。”
她的眼圈登时便红了,却竭力忍着,偏过头假装打量着那两株白海棠。她还记得在莱佛士饭店举行的那个表彰会,他在亮如白昼的闪光灯与如潮的掌声中微笑着走上讲台,风姿俊逸,占尽了风头,何曾像如今活得这般卑微过?
竭力忍住眼中的酸涩,她笑笑道:“之前十几年我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哪里会嫌弃什么呢?”
他这才稍稍安心些,将她引进了屋子,挪过一张椅子给她坐,然后又忙着去烧水。她静静坐在昏暗潮湿的小屋子里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其实哪有什么摆设,恐怕这桌子椅子和床铺都是他自己打出来的,别的什么家具装饰就更没有了。
烧完了水,他拿了两只白瓷杯子走过来,将杯子放在桌子上,一拍脑门道:“我怎么忘了没有茶叶了,你坐着等一会儿,我去周围借一借。”
“哎——”如薇试图叫住他,他却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如薇闲着无事,便站起身在屋子里走走看看,里间在床铺旁边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几本书和报纸。她走过去翻了翻,忽然瞧见最底下还搁着一个黑皮笔记本。
他的字迹还是那般潇洒遒劲,里面并没有写什么,只有几首诗。她心里忽然有些失望,定定神,挑了一首细细读着。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云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
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廂。而今纵会空王法,知是前尘也断肠。”
如薇轻轻念着,然后微微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的钢笔字,这诗像是读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写的了。只是感于个中悲音,不觉也有些伤怀。
她继续读着第二首:“丹黃狼藉鬓丝斜,廿载間關历岁华。取次铁圍同穴道,几曾银浦共仙槎。
吹残别鹤三声角,迸散棲鸟半夜笳。错记穷秋是春尽,漫天离恨搅杨花。”
她一时茫然,这样的诗定然不是他能写出的,他的国学一向不好,曾连“蓦然回首”那一阙都不知,是何时起开始读这样深的诗词了?她在脑中苦苦思索着这两首诗的出处,却实在想不起了,她学的那些诗词也是幼时家中富裕时的事情了,而这些年又只工唱词,这些诗也早就记不清了。
她静静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随手翻了翻本子,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他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的合照,那女孩笑容甜美、微微露出一颗小虎牙。想必就是他的那位日本太太了,她有些怅然,将本子合上放回了原处。
他终于借了茶叶回来、用报纸细细包了一小点,还不知从哪借了一只青花茶杯。他将茶叶冲了,将那青瓷杯放在她面前,自己用了一只泛黄的白瓷杯。她忽然想到什么,微微一笑,他看得痴迷了、半晌呆呆地望着她。她便轻声道:“我忽然想起一位有一面之缘的朋友,她喝红茶总要用玻璃杯子,你说奇不奇怪?”顿了顿,她有些感慨地继续说道:“不知她现在如何,是否……还爱用玻璃杯喝茶。”
她静静等着他说话,他却迟迟没有开口,于是她问:“你怎么没有去日本?”
他抬眸看着她,神色有些不安,“我本来是搭了‘阿波丸’号的,只是开船后,我又跳了下来。”
她吃了一惊,原来他真的在那一批旅客中,于是惊疑不定地问:“那么那个日本女孩……”
他面上闪过一丝痛色,“纯子……她不幸遇难了。”
如薇表示哀悼地沉默,提起纯子,他本想说出口的那句“我是为了你才跳下船的”也缄于口中、心中顿时被愧疚填满。
她偷偷抬眼打量着他的神色,只见他双眉紧蹙、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因为她提起了那位纯子小姐的死而心痛。她心中一阵酸楚,站起身轻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恍然惊醒,呆呆地望着她站起身,心中满是不舍。她向他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出门,身形在半明半暗中显得越发纤细。他忽地开口喊住了她,不安地挠挠头,好不容易才开口道:“如薇,我……我有一件衣裳破了个口子,你……你愿意帮我补一补么?”
她愣了愣,房间中一时安静无声,仿佛连院子里的白海棠落下的声音都听得清楚。他吊着一口气惴惴不安地看着她,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她点了点头。他大喜,狂乱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又患得患失地想,自己会不会高兴过了头?
他快步走到内间,从箱子底拿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然后托着那件紫缎长袍放在她眼前。她心中五味杂陈,望着袍子恍然一笑道:“这么久了,你竟还留着。”
他急急道:“你给我做的东西,我一直都留着。”
她听他这样明白的表意,心中一击,竟生出许久不曾有过的甜蜜。他见她偏过了头,以为自己逾越了,微微脸红,然后小声道:“我一直舍不得穿,只是有一次从箱子里拿出来时不小心叫钉子给勾破了。”
她接过那布包,“我会尽量补补看,两天后你去客栈找我拿吧。”
他点点头,又忽地抬眸瞧着她,小声道:“要两天啊……这样久……”
她看着他孩子气的神情差一点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只得尽力忍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急急摆手道:“我不是催你,你慢慢补,我两天后去找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