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安静而寒冷。
随便选了家山野客栈留宿，令水小幕迟迟睡不着。
倘若熬过今晚，或许能平安到达应天，可这一晚竟是如此漫长。
已入子夜，她依然睡不着，从床上挣起来，披上貂皮大衣，微微打开房门，外面一片宁静，只听见随行的下人睡熟时碎碎的呼吸声。
她卖掉了栖凤园，卖掉了自己所有的画，用所有的一切换回这七块天山冰河玉，和仅仅是够用的银子，来雇这些跟随她多年的下人，走这最后一程。
身边还有一把从不愿离手的琴。
她在赌，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大明天子的身上，用朝廷做的力量靠山赌这一回，天山仙人曾经试过去相信那么多武林中人，可最终全部失望而归。
如果他们愿意施以援手，她又怎会在这六年间终日自怨，生活在悔恨与错乱中。
光复天山，是救回水烟的最好办法。为此，她必须赌，即便赌上性命。
尽管当年把未曾开封的心事说给那个人听的时候，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解脱了。
不幸的是，并没有。
黑夜里，魔教卷土重来的围杀悄悄而至。
……
一阵劲风刮过，窗子被吹动了一瞬。
水小幕最担心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刚刚拔剑，魔教的杀手从三个方向破墙而入。
水小幕提足一点，展开身法，回头啪啪啪挽了三个剑花，打退了三人的围袭。
洛达的袖里剑，像毒蛇一般，挂向水小幕的后心。
狭小的空间里，天山剑法的灵巧施展不开，水小幕不愿恋战，刷刷两剑，破开一道口子，飞出窗外。
刺骨的寒风，安静的黑夜，魔教的冷血杀手们最喜欢的打猎场所。
洛达的剑，比白天增加了更凶狠的杀气。
不容有失的围杀。
“洛达，你今天杀不了我的。我的弦还是没断。”
水小幕冷笑道。
……
五年前，玄武使水烟打开一线天大门的时候，她见过这张脸。
冷若鹰颜，没有一丝表情上的变化。
论武功，凌光必然排在九宫之首。然而要论杀手所固有的冷酷，洛达却是最冷的那一个。
他的手段，令人闻者色变，他最难缠的就是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猎物，总是像蛇一样躲在暗处，随时聚力开始下一波攻击。
然而水小幕一次又一次的轻蔑与不屑，显然已经激怒了他。
他现在只想要她的命。
“虐”字诀。
魔教杀手群搏命的杀法。
水小幕在那一刻，仿佛看见了伊美丽。魔教上山时，她无助而哀叹的容颜。
……
她就像是个自信的占卜者，弦未断，人不亡，她又一次说对了结局。
水小幕想过很多次如何与小满重逢，这似乎是她预想过的一种。在走投无路，千钧一发的时刻，小满会来救她。
“水仙子，又见面了。”小满来时，向她抛了个微笑。
洛达在被打退时一定在痛恨他今天的运气，在两次即将得手的时候，却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两波惹不起的帮手。
小满抓过水小幕的软剑，轻松破掉了九宫最凶残的“虐”字诀。
洛达眼里冒出了火星：
日后一定是魔教的大敌。
水小幕其实也不知道，小满原来有如此神乎其技的武功。
九宫杀手群，又一次隐入了苍茫黑夜。
一日两败，洛达从来没体会过这种完败的滋味。
……
“你怎么找到我的？”水小幕笑道。
“我白天行路的时候，正好碰到了这帮杀手，倾巢出动，一定又是在密谋大事，我就一路跟来，也算走运，救了个老朋友。”
“是我走运，我本来半条命都留在这里了。”
“我去长安办件事，你去哪？或许可以同路。”
“我正好相反，去应天。”水小幕苦笑一下。
“千里迢迢从临安赶去应天，有什么要紧事吗？”
说到这里，水小幕才想起了真正的要紧事。
她立刻撇下小满，冲回客栈！
水小幕突然意识到，那些包裹才是她真正的性命。
……
冲回房间，水小幕看见了这样一幕。
所有下人，都横七竖八地躺卧在地上，没有死，只是被点了昏穴。
所有的包裹都不在了。
水小幕顿时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被魔教的杀手追杀了一天，她都没有体会到如此的绝望。
“什么东西？”小满看到这情形，推测一定是什么丢了。
“你知道的。”水小幕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小满思索片刻，恍然道：“难道是冰河……”说到一半，摇头叹了叹，“过了这么多年，魔教还是什么也不放过，当真可恨。”
什么也不放过。听到这里，水小幕突然心念一闪。
“什么也不放过，什么也不放过，什么也不放过……”水小幕如癫狂般重复着这句话，小满惊讶地看着她：“仙子，你怎么了？”
“不对！不对！这不是魔教干的，不是的！”水小幕回过头，一把抓着小满的衣服，大声叫道，“魔教不会放过一个活口，可她们都没死，一定不是魔教！”
“不是魔教？那会是谁？”
水小幕像是突然醒悟了过来，恍惚道：“是他，原来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知道这是什么！一定是他的……”小满满头雾水，追问道：“谁？”
“刀！无！名！北长安掌门，刀家的人，他们，他们都是伪君子！”
“刀无名！”小满这会儿也着实被惊了一跳。
……
水小幕像疯子一样，在林间狂奔。
人在疯狂时所爆发出的能量是如此惊人，以至于如小满的轻功，也竟差点被她拉下。
“小幕！小幕！”小满使劲力气，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任她歇斯底里地挣扎，愣是不松手。
“放开我！”天山的水仙子，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退开一步，从琴里拔出软剑，摆手划破了小满的衣袖。
水小幕看着小满渗血的衣袖，也有些恢复了神智，睁大眼睛看着他。小满的手却依旧攥得紧紧的，不肯松开。
“如果真是他的话，他既然敢做，肯定就算好了所有的退路，你这样靠自己是找不到他的。你就算追到长安又怎样，找不到证物，没有证人，没有门派，没人会相信你的话，你一个人如何对抗北长安。”小满道。
水小幕愣怔半晌，忽而一阵长笑。
什么也没有了，在这世间，终究只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这是报应么？自己一手毁了天山，再想做什么亦难挽回。西北仙人，曾是多令人神往的一个身份，在险恶的江湖，却被阴谋算尽，赶尽杀绝，又何曾被天下人善待过？有一天，即使真的死了，也只是一副枯骨，连坟头也不会留下。
“他是我五年前交的朋友，五年间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放心，如果真是他做的，那是他背信弃义，我一定帮你要回这公道。只是现在，你我都没有这个能力。小幕，请相信我。”小满扶着她的肩膀，毅然道。
水小幕缓缓回过神，看着这张清俊的脸，再也不堪忍受心里的酸楚与委屈，“哇”地扑进小满的怀里，嚎啕大哭。
人就是这样，再孤单再艰难的世界里，一旦找到一份可以依偎的温暖，都会觉得，希望还在。
她在这一刻算是幸福的，最想依靠的人，没有抛弃她。
水小幕放肆地哭着，借这个肩膀发泄着六年来所有的积郁。
北风，依旧呼啸而过。冷透了整个黑夜。
……
第二日，清早。
小满一夜没睡，在水小幕门外坐了一夜，很怕她想不开。
没有了冰河玉，水小幕还是执意要去应天碰碰运气，因为这是她认定的唯一出路。
“如果你一定要去，我可以介绍给你两个朋友，或许能帮上忙。一个叫老党，是铜刀门的人，这个帮派和很多朝廷文官走得很近。另一个叫令狐默，也叫阿川，是个应天的百事通。你就说是我介绍你来的。”
水小幕微微一笑：“谢谢你了，再不济我就街边弹上一曲，我还就不信我这琴声招不来有身份的人。
小满也笑笑，赞许地点点头，恢复了自信的水小幕，依旧是那个临安双绝的腔调。
“你去长安，所为何事？”
“几天前我遇到个故人，我得去赴约，她……很需要我。”
“这个人一定是个女子吧。”水小幕笑着问道。
小满也淡淡一笑：“是的。”
水小幕轻轻“哦”了一声，骄傲地一扭头，道：“满少侠，后会有期。”
“仙子多保重。”小满淡淡道。
昨夜我明明听见她叫我小幕，转眼间，又生分了么？
如果还能有缘再见，小满，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别忘了，是你惹上我的。
小满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内心深处，没来由泛起一阵酸楚。
命运对于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辛酸吧。
……
经历无数风霜，倦鸟归巢。
四年的云往昔，就像镜花水月，被扔回了应天城的最深处。从此，天下再无云公子。一并被埋葬的，还有满城的繁华与香艳，黑白两道的喟叹。
人生的轮回，全部隐藏在被风霜洗礼过的眉间。爱恨情仇，一挥袖，已作江水流。
北长安，刀家未绝。
刚进长安的城门，刀无名就拿出随身那沉沉的包裹，拉开一丝缝，七块纯净的天山冰河玉，闪闪发光。
那个女人，那个仅存的天山派仙人，或许已经命丧魔教之手了吧。
对不起，北长安又一次背叛了道义，不过这次是我刀无名亲手选的。
我不能看着这天价之宝落入大明皇帝的手中，不能看着朝廷的势力介入武林，江湖不能容许政治的加入，这既是为了北长安，也是为了所有的江湖人。
就让北长安再背信弃义一回吧。
他终于理解了自己的叔叔当年的决定。作为一帮之主，原来根本做不到两全其美。
他也终于理解到，经过天子脚下这勾心斗角的五年，他已经变了。
……
北长安聚贤居，一列长长的车队，驻足而立。
五年时光，一点儿也没变，甚至连门上的牌匾，都丝毫没有褪色。
刀无名下车前，特意撕碎了黑莲传给他的那张纸条，抛进风中。
“这就是你原来的家么，不亚于云府呀。”孟小情下车环望了一圈，感叹道。
“是啊，这就是北长安。”刀无名淡淡道。
砰砰砰。
“谁啊？”熟悉的声音，吕管家，这老头子还没死呢。
“京城，云往昔。”刀无名沉声道。
正此时，长安城郊，小满在等小陌，却与冷冷不期而遇。
江湖的旧篇章，就在这一刻，缓缓闭合，转入新章。
正月初七晴长安
——侠客秘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