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幽幽，石桥桥头下坡路上躺了一身穿粗布麻衣的老头，发梢杂乱不堪，像个乞丐。虽说如此，但与平常乞丐不一样的地方是，衣物还算的上是干净，除了刚刚脚底打滑摔在地上染上的一抹青苔。
“娘咧...”
老头面色潮红，摸着屁股忍不住叫道。龇牙咧嘴的躺在地上念叨着污秽之言，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看了一眼天空，淡淡道：“要下雨了不成？”
此时乌云漫天，没有雷声，风却见冷，老头四周百步之外，早已没了人影，只剩下远处的街道还传出杂乱之声，可能都在争着回家收衣服。
这时的风景也总令人冷淡。
一时兴起，老头也不忙着起身，反而是盘坐在地，摸着布满青苔的石板，感受着上面比他还苍老的痕迹，闭眼无奈笑出了声。当初从石匠手中送来，本是没有颜色，而此刻的青色，却说不出是它成就了石板又或者是石板成就了它。也许只是一层躯壳，稍显唯美，不过是风雨的证明，连成一体的记忆，就在那儿，就在这儿，而美着。
扯了扯衣物上染上了青痕，老头没有再流露出对之前摔跤的不满，尽管会摔跤的原因就是因为石板上的苔藓太多。只因为一个意想，老头淡然的接受了这一切。
岁月留人，何尝不可？
与石板对比，他还有不如的地方，一块石板架起的桥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连做出它的石匠都早已被遗忘。世人不记得它，它更不记得世人，曾经的囚笼已经成为故里，不是墓碑，只是一直都在而已。
老头自己呢？秋风吹叶，遥遥无期，还称不了何以为家。
一块石板，他自己也想不到能感叹多时，也许只是记起了好像当初也是如此。
“真的老了。”
老头嫌弃的自说了一句，精气神却不减分毫，好像它永远的停留在了某一段春风里。
一声天雷，小雨微落，二月时节忽来，谁也无可奈何。老头正要站起，为即将到来的凉雨，找块好地界度过。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好似惊雷，转眼而近，还未瞧见人影，随后就只听到了啪的一声。
“哎呦喂，我嘞个亲娘啊！”
低头一看，小青年正痛苦的摸着屁股，离老头之前摔倒的地方也就两步而已，看来有时候不只是因为老天爷的原因，完全就是自己不长眼。
强忍笑意，老头认得了他，前方不远酒楼一小伙计。
“走这么快作甚？赶着投胎？”
老头说着，已经站起了身，但没有丝毫拉一把的意思，语气里满是嘲笑。看来，人的痛苦只要见到了另一人犯下同样的错误，而产生同样的痛苦就能减轻，甚至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老头......”酒楼伙计瞟了一眼正在幸灾乐祸的小老头，语气里有些怨恨。
“大老远就见到你了，也不提个醒？”
酒楼伙计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他没有像前者摔跤之人一样悟了会儿人间道，语气虽然不满，但他并没有发怒，这份怒火不管是对李老头，又或者是老天爷。
摸着屁股，眼神早已看向了远方，看来是还有其他重要之事。
“提什么醒啊，老头我就算有这个心意，你跑的如此之快，也不给我个机会啊。”李老头笑眯眯的说道。
“唉...得嘞，您老哪儿凉快，就往哪儿去，小爷我还有事呢，不跟你逞口舌，反正也讲不过你。”说罢，酒楼小伙竟一瘸一拐的向前走去。
瞧见这番模样，李老头眉头往上一挑：“哎，我说小伙子，这你又是何苦呢？老头我见你平常在酒楼可不是这样啊，出啥事了？家里起火的话就不必了，反正就要下雨。”
“啧。”酒楼小伙没有回头，又接说道：“帮客人买伞而已，没你老想得那么严重。”
“原来如此，等等，不对啊，你掌柜的酒楼还是不是酒楼了？快下雨了，应是野客，旅人，往死里挤啊？怎么会还有要走人的？”李老头跟了两步疑问道。
“这小爷我不管，反正啊有贵人花钱，小爷我乐都还开不及呢。”酒楼小伙回答道。
“呦！多大的贵人啊？给了多少赏钱？让你像山耗子般。”李老头停下了脚步。
“我说老头，你说话好听点，什么叫山耗子般？小爷我是一份价钱一份货，用得着！”酒楼小伙经过这一番走走停停，后边儿终于不再疼痛，说完这一句话就急匆匆的跑过了桥头，向着不远卖伞的商家，眼中冒着亮光，还真像老鼠，为利而使。
望着酒楼小伙远去的背影，李老头微微一笑，终于听到了一件让他还算开心的事情。
“看来，四海楼中没有镇得住场面的人物啊，让一条大鱼即将溜走，虽说我李老头并没有什么本事，但江湖事听的多，身为一介说书人，希望能让那人满意。”自顾自的说着，李老头整理了下衣裳，准备去会会酒楼中的人。
天南地北的走，说书人，说的好听，可能还不如乞丐呢，为了体面的活着，几乎有一餐没一餐，唯一跟乞丐差不多的，就是逍遥自在。唉...为逍遥，逍遥里，逍遥醉。
“总不能，连今日的酒钱都捞不着吧？”
嘀咕了一句，李老头快步的走向四海楼，他可怕之前那小兔崽子买伞回来，毕竟可是见过如风一般的耗子。
这时微雨，已成细雨。
一声叫喝，酒楼里果然还是想象中的那样，吵闹着，叫喊着，尤其是在这种下雨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不急，过客也好散人也罢，喝酒听雨，也是他们人生中一直在经历过的事情。
更有趣的是，大堂中央的小桌旁，有一说书人正眉飞色舞，为这时的淡漠添上了一丝雅趣。虽然有时候说书人跟神棍差不多，上知天文地理，下晓五行术数，三教九流，人鬼神佛，稗官野史，无所不知。但前者可不会骗人，哀求讨食一样的行为，说出口的东西，早就告诉你了，道途听说而已。后者呢？一句爱信不信，赠与有缘人，高深莫测的样子，懂上一点的人真会立马给他打上一顿。
尽管如此，他们也都是靠嘴吃饭，而想要吃的上饭，那还真得有点门路才行。
小桌旁的李老头已经说了有好半会儿了，心里却没底，这看官叫好感兴趣的人多是很多，可几乎都是白嫖之人，看老头口感舌燥的也不打赏点酒钱，直接叫两盘小食，小酒也好啊。
喝了一口桌上本来就有的凉茶，润润喉，李老头在思索接下来该往哪儿说。这场面他见多，不就是一群白看的家伙吗？凭他的本事，散场后，保准得从这群穷鬼身上拔下十个铜板，况且现在，他想要钓的是大鱼。
用喝茶停顿的功夫，老头斜着眼在四周搜寻着，找什么？当然是酒楼小伙提到的那位贵人，可左右仔细查找也不见着一点儿像样的人，眼帘中的除了是一群棒槌外，还是一群棒槌。
“难道在二楼？”
李老头突然有了主意。
而此时屋檐下，一只躲雨麻雀叽喳着嘴，飞进了大厅，房梁之间跳跃着，梳着自身湿漉的羽毛，看了一眼底下吵闹的人群没有在意，好像早就习惯了如此。
“那日，十大门派山间会和，挡住了杨大侠去路，十大门派高手游说阵前，劝杨大侠放下仇恨，为武林还上一个安稳。”
声停，老头四顾一笑，问道：“你们可知杨大侠回了什么？”
吵闹的酒楼里被李老头这一问，问的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回你大爷！”有人大叫道。
顿时酒楼中爆发出了一阵哄笑，这笑声甚至掩盖过了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
“哎！我说谁啊？怎么骂人了你？有点教养行不？”李老头涨红着脖子向着传出声的那一片地带反骂道，饶是行走江湖多年，也还是被猝不及防一回，都一把年纪了还被人骂大爷，但也正因为行走江湖多年，只是红了脖子。
“我呸！”此前出声的那人站了起来怒道：“老头！别说我不认识你，上个地，上个店，也是你这老匹夫，讲着几段话，小爷我听了不下六遍，若你这算得了本事，那么三百六十行，起码三千六百行。”
“嘿，我看啊，上个地待不下，这个地来骗人咯。”又有一客人阴阳怪气的附和道。
被看破了来历，李老头则不以为然，甚至脖子都不红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刚才只是吓了一跳而已，悠悠回应道：“我讲书又不是给你们听的，听者叫好！那我这活，就很讲究。”
“那可真讲究。”一人跟着就开口。
“那你以为？”李老头回头一句，顿时四周再次传来哄堂大笑，笑他没脸皮，也都敬他一句，活讲究。
而旁边也有人看不下去了，好像打扰了他喝酒看雨的心情，只听他说道；“李老头，你这段已经讲过很多次了，还在这说了又说，你当我们是什么人啊？”
看来是一老熟人，不认得听客，听客却认得他。
“想要老头使出真功夫，那得......”李老头眯着眼睛敲了敲木桌。
一阵嘘声，听多了，见多了，又不是什么二愣子有钱人，干什么不好送乞丐？这江湖啊，看着热闹，实则死水一潭，远没有以前有生气。所以也有一句，宁做乱世人，不为太平犬，广传于世。
“我算是明白了，老头你就抱着你的春秋美梦入土得了，爷不稀罕！”一人靠着窗台，又接道：“小二，添酒。”
瞧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李老头心痒难恨，馋的当然是酒。
“难道今日要花光老头我的棺材本才行吗？”李老头念道着，感慨一声：“春秋梦，春秋难度啊...”
他可不知道，他的藏在破庙中的棺材本早就两天前被他花光了，其实也没几个大子，还想着积少成多，待到落叶归根时，街上走两圈立马就被酒香迷了心神，架不住。
此生注定会客死他乡，乱坟岗上分一杯黄土。
世人对伤痛的事总选择性的遗忘，就像李老头这样，一干二净的游江湖，心性早已成顽石，虽然别人从他身上已经得不到任何事物，但溺亡的时刻却越来越近。再想想，也说不得，因为终其一生，可能也没人活得像他这般。
咚的一声，李老头被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一枚大银锭早已屹立在木桌中央。赶忙伸手摸去，入手微凉，还有点沉，持在掌中才发现，经过岁月腐蚀而变得黝黑的木桌，竟然被砸出了个印坑，上有大今通宝四字。这才是真功夫！李老头抬头四顾，何人而为？
大堂也有人瞧见了这一异象，二十两银子啊！同好的都在低声细语，吵闹的人群也因此寂寥下去，只听得雨声依旧，什么时候小酒楼也迎来了一尊大佛？
半晌，贵人开口：“我徐某人，听花赏月数十载，趣事百怪，凡事千奇，更有天下第一，此时景，此时雨，略显烦闷，闻老先生之语似有弦音，一点小钱，先生可否出口，透露一二？”
听声音，年纪轻轻，语气却平淡，温如玉，处事不惊，大户人家公子才有的风度。二楼已经有人见到了他，锦衣佩刀，剑眉星目，本州青年才子绝无此一人，难道是南边？又或者是中原来的人？
李老头一听，心一跳，这应该就是酒楼小伙说的那位贵人，毕竟这可是二十两银子啊，省着点用，半年美酒不成问题。
清了清嗓，望着二楼中人，高声道：“好！这位公子想听什么？我李老头上闯南北，左右东西，不知其一，也堪其二。”
而那佩刀公子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小雨，悠然道：“我想听...在老先生心中最值得一说的事，这事是不能被钱财所收买，只凭心意，只凭缘分。”
好家伙，这话说的，座下听客，看官都是一愣一愣，云里雾里，有点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老头大有来历不成？
“说的好，落花有意，水流无情，但这又是合意呢？”李老头笑着，抛了抛手中的银子。
而那人仍在看雨，沉默一刻，淡然道：“本无意，触景生情罢了。”
“看来，公子所求甚高啊，但是不急。”
“小二！上好酒，上好食。”
先别管，今日还无酒食下肚，饿的慌。
“好咧！”有人招呼，不敢怠慢，先端上美酒，熟食自然吩咐后厨去做，虽然没说要多少，但这种事情小二见多了，等下往死了上就行。
一时被端上来的美酒吸引，老头儿忘了店本是黑的道理，可能就算明白过来，但对他来说，过的就是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
一口美酒入喉下肚，李老头情绪慢慢高涨，迷糊着坐下了身，嗜酒如命却不胜酒力。
“老头我先谢过公子看重，心中也确实有一想言却不曾言之事，此事也有一点关乎老头我自己，但之前听公子说，听花赏月数十载，可能老头我这点儿事，公子看不上眼，怕是要失望。”李老头缓缓道，他不怕说出来，怕的是听者半路而去，此生过眼云烟无数，只有一回，他希望能够流芳百世。
可能以前老头说的那些肮脏不堪，才符合大多数人的喜爱，或者说只是更感兴趣而已，但这终究不是老头所喜爱的，如有一志，必当凌云。
“无妨。”佩刀公子开口了，语气还是那么平淡。
这回轮到老头迟疑了，是该说出来，还是不说出来？心中志早已被岁月磨尽，只剩下一些意想，一些如果。这会儿的迟疑，不禁让老头想到了之前摔的一跤，看了看衣布旁还未消失的青痕。这青痕是石板给的，而它在历史长河中依然会消失，无论是石板又或者是青痕。如若石板比作他自己，那么青痕就是他心中的事，有缘石板给了青痕，那么他心中所未磨灭的志气又应该说给谁听？
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想不想说。
李老头突然笑出了声，原来桥头上的一跤并不是巧合，冥冥中自有天意的存在。
“我说老头，这位公子都这样了，你还嫌不够啊？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把钱给我，我来。”有人开口叫道，竟然眼馋别人的打赏，当然这也可能是煽风点火的意思。
“唉？这不行，不是我小瞧你，你没那个本事，话也不讲究，所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李老头瞟了一眼说话那人，见是之前出言不逊的家伙，嘴上自然是不留情。
“那你倒是讲究讲究啊。”
“真本事呢？要还是之前的下三滥子，别怪小爷我掀了你的台。”
本来安静的人群，又是一阵杂乱，雨声凉风都不压住的躁动。
“停！”李老头拍了拍桌说道：“人家公子给了赏钱，叫我来讲，而老头子我自然是讲给公子听，待会儿要是在说三道四的，拆台什么的，先给过赏钱在说。”
还未等众人反应，李老头就是一声：“拿扇来！”
叫的是小二，拿的是寄存在这里的扇子，说书人可以聚众，也调的起客人们的情绪，坐的越久，酒楼挣得的就越多，这里面当然有合作，只是四海楼太小，城中酒楼却有很多，出名的大嗓请不来，只有李老头这种初来乍到的人，还免费站台，酒楼掌柜也就乐得于此。
再来一口入喉，扶扇而开，白面无字，无字扇。
此时那只飞进客栈躲雨的麻雀，叽喳着嘴，歪着小脑袋，好像对于下方所发生的事情感了兴趣，轻巧的蹦了几下，停留在一处房梁上，默默的看着众人，更是一说书老头。
而李老头摇了摇扇子，忽然一收，往桌面重重一拍，看着大门外细雨，笑道：“风雨送人来，风雨催人去，风雨留人住，风雨别人离，夜难安且听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