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第七进之间的天井里,月光在花台上下徘徊着,院子里却是一派初冬日的萧索。
成俞白停住脚,回身问成富安,“你为什么不去拿刀子?”
成富安,“成爷出洋到过日本国,自然是不信这个的。”
成俞白一跺脚,“可老太太信!”
成富安笑了,“但成爷的目的达到了。成爷从心里痛了一回娘,太夫人心里高兴着呢!”
成俞白要走,却又停住了,他眨眨眼又重新把成富安看了一遍,又点点头,道一声,“你是把我看得太明白了。”
安嫂这时走了过来,“成爷,婉芸等你一直都还没睡呢!”
成俞白说,“就去。”他又玩笑着问安嫂,“安嫂,你和富安这么多年,你明白他么?”
安嫂说,“上年纪眼神差了吧?这几年我越看就越糊涂了。”
成富安说,“你是心里明白着呢!问你,当成爷和老太太的面,你竟然提‘人股’?”
安嫂抬高了嗓子,“我是说的真话,半句也不假!”
成府第七进的另一处房子里的灯还亮着。
成俞白的妻子婉芸半躺在床上,样子足足要比成俞白小十几岁。她的姿态很安静,两手轻轻地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红润的面膛一头乌黑的秀发半掩着,幸福而又略略显得有些不安。
成俞白进来了,婉芸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见丈夫坐在了床边,就仔细地打量着,而后就伸手在丈夫的肩上掸了掸。
成俞白被她掸得气也象迸住了似地。
这时婉芸又抬起了丈夫的袖口,明明袖口光鲜得一尘不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拍了拍,之后,便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一笑,“看你大气不敢出一个似地。”
成俞白仿佛把气也迸住了。
婉芸又把丈夫拥到了胸前,鼻子便就凑了上去,在领口的脖子处嗅着,而后轻轻一把推开了丈夫说,“味儿不正。”
成俞白急了说,“哪儿味儿不正?”
婉芸一笑,“和你闹着玩儿的呢。”
成俞白这才算缓过一口气来,也笑了,他挪开了些,把手放在了妻子的肚子上,“来,来,来,来看看我们的儿子。”
婉芸羞得嫣然一笑,“你从不让我出门不是?不过,我这回还是让安嫂请了两个城里最灵验的瞎子来。告诉你,他们也都算的是儿子!”
成俞白不信,“瞎子真能算?”
婉芸便沉浸在美好而幸福的感觉之中,口中喃喃着,“瞎子是有道理的,瞎子说了,问娘何月人?加上九十九,除去母年庚,余单就是男孩儿,余双就是女孩儿……我们算下来正好是单,男孩儿!”
成俞白也陶醉在不可言谕的幸福之中,“婉芸!婉芸!我成俞白五十而得子,我们成家要香火承传,连绵不绝,兴旺以远了!”说着他便伏在了妻的肚子上亲了口,又侧过耳朵来仔细地在听着。
屋里静静的,外面河里的水光映在临河的花棂格子窗上,一波一波地闪动着……
成俞白说,“我听见儿子的心跳了!”
婉芸笑了,说,“不,那是儿子淘气,他在踢我了……”停了停她象想起了什么,“我怀孕的这些日子……也不要太那个了自己……有好的你就再找一个,我也有个伴儿……”
成俞白一摆手,“别说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明了,成俞白躺在床上却是一夜辗转返侧。
婉芸,“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这一夜睡得都不踏实。”
成俞白,“这些天的感觉不好,好象老也有人盯着我……”
婉芸,“不是朝廷派的那个许有恒么?盯了你多少年了。”
成俞白,“照说……他参我的本朝廷也准了……朝廷对他信任有加,待他不薄,他总不会当二臣吧?”
婉芸,“你是说天可能真的会翻过来?”她想了想,“可,翻过来有什么好?”
成俞白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轻声点……”
婉芸轻声地,“那对你的一切污蔑之词,加在你头上的罪过,也就一笔勾销了!”
成俞白,“这是当然的。但,假如许有恒还是这儿的地方官呢?假如革命党也是这样不依不饶呢?”
婉芸,“朝廷都下不了你的手,他们还杀了你不成?”
成俞白,“我当心的正是这个!你正怀着……还有母亲,我要是再被他抓去怎么办?”
婉芸,“俞白!……”
成俞白,“不动声色地准备着,静观其变,见事不对,走为上!”
婉芸,“这几天,他不会就来吧?”
成俞白,“现在这里还是大清的天下,他还不敢!”
(十)
黎明了,媚姑走上成府大门前的台阶,手攥着一根石杵就将大门擂得“嗵嗵嗵”直响。
门开了,成府的家人打着哈欠出现在门的里侧。
家人,“什么事?”他这才顾上站在门外的媚姑。
媚姑,“把你们的成爷叫出来!”
家人有些明白,“轻声点,轻声点……”
媚姑就放低了声,“已经够轻的,我还没砸到门环上,留着面子了!”
这时富安与安嫂在床上背对背地躺着,安嫂听见了“嗵嗵”的敲门声,人一惊,坐了起来,富安也随之坐了起来。
他们的窗被人轻轻地扣响了。
一个家人,“成管家,有人来找成爷。”
富安,“谁?”
那个家人,“不知道。”
富安,“男的女的也不知道?”
家人,“是个女的。”
富安对安嫂说,“我到门口支应着,你快告诉成爷。”
安嫂已披着衣服,边穿着边朝外走时,又被富安叫住了。
富安叮嘱着,“要悄悄的……”
安嫂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便走出了门去。
成府婉芸的卧室外安嫂轻轻地喊,“成爷,成爷,有人找?”
成俞白一惊,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谁?”
安嫂,“您,您还是出来下,出来你就知道了。”
婉芸也醒了,“俞白,什么人?”她望望窗外,“这天还没亮得透呐。”
成俞白,“婉芸,别怕。管他什么人,我成俞白也对付得了。”他起着床,又弯下腰来在婉芸的额上亲了口,这才转身出去了。
(十一)
成俞白刚站在了沉重厚实乌黑发亮的大门后面,门外那硕大的铜门环就被人“当,当”地拍响了。
成府的大门“吱儿呀呀”地开了一道缝,成俞白朝门外一望,正好和从外向里窥望着的媚姑脸对着脸。
成俞白吃了一惊,“你?”
媚姑,“怎么?不认识了?”
门又开了些,成俞白侧身站了出来,几个家丁要跟出来,成俞白说声,“回去。”
那几个人露了下脸就又知趣地缩了回去,门也随之“吱儿”一声合上了。
成俞白与媚姑对视着,远远的深巷中传来了值更夫敲梆子声。天有些现明了,灰蒙蒙的颜色。
媚姑说,“好在成爷家的下人识事,终于开门给我把你请出来了。”
成俞白镇定下来冷冷一笑,“不识事又怎样?”
媚姑从怀里掏出了那根石杵说,“那我就要砸门了!”
成俞白望了眼那石杵,声音象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反了!”
媚姑说,“城里就是有敢反朝廷的,也没人敢反成爷呀?”
成俞白有些放了开来,“可我成爷是个最讲理的人。”
媚姑便就望成俞白笑着,一脸都是笑得暧昧不清的样子。
成俞白望着媚姑说,“不就是许了你几只赤金的镯子么?”
媚姑说,“还有数不清的大洋。这么些年了,利上滚利……你再算算?算得清么?”
成俞白有意仰天叹息了一声,“这世上竟有人敢讹上我来了!”他有意斜着头,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声音低低地说,“如意楼的头牌?得,大不了代你赎身罢了。”
媚姑“呸”地一声,“就算赎我出来,眼见着就要乱了,我朝哪里去?”见成俞白眨着眼在理会她的话,媚姑又冷笑着说,“成爷聪明,但就是忘了一样。情意无价,你把答应我的事全都一笔勾销了!”
成俞白把凶狠都写到了脸上,“情意?……”他的眼朝街两头望了望。
媚姑一笑说,“已经有人出来倒马桶了……”说着她一下子变了脸,高声地说,“我马上就喊起来!”
成俞白的气势立即就落了下来,他堆上了一脸的笑,“不错,不错,有胆量!大门口说话不便,我们另换个地方?”
媚姑冷笑着说,“那我就听成爷的了。”
成俞白把媚姑带到了另一处成宅的侧门,轻轻地用钥匙打开了门。
成俞白领着媚姑穿进成府深长的“陪弄”,又从一个小门拐进去,来到了一处小院。
一进去,成俞白就将门插上了。
这里是一处精雅别致的小院落,高高的围墙下用太湖石堆着错错落落的假山,山下一小池的碧水。水从假山上流下来,跌落在池子里,淙淙有声的。冬日微曦的晨光之中,这里的花儿枯了,树儿也早已把一身的叶子抖落了下来,大约是很久没人进这院子里来了,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落叶上又敷上了一层白白的寒霜。
唯有另一侧房屋的窗下,几丛竹子还在青翠欲滴着。
成俞白的书房就在这个院落里。
成俞白把媚姑带进了书房。这间屋里,书架上排的是书,博古架上放的是古董,窗下一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桌边还放着一架古琴,琴侧的刀架上,放着那把剑。另一面的墙上,古画的两边挂着一幅对联,上书:“抚琴能清心,试剑却壮胆。”
成俞白走进来,就象没了媚姑这个人似地,显得悠闲自得起来,他走到古琴边用手指一拨琴弦,寒寒的琴声仿佛从深邃中悠悠地穿来,铮铮有声。成俞白头也没回,随着古琴的余音,他的声音传来了,“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媚姑正惊讶地不住四处张望着,却又立即就转醒过来,“成爷是个聪明人……”
成俞白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不,不,我正糊涂着。”
媚姑便就走过去,从博古架上拿起了一个小铜鼎,在手上抚弄着说,“钱是个能花完的东西。千金万金我不要,我只要你娶了我!”
成俞白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那你就千金万金永远也就花不完了。”
媚姑便立即放出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还有日本国里的股票。听说光山东的一处矿权,成爷就渔利了山一样的银子。”
成府陪弄里,管家成富安走了过来,他轻轻地推了推门,门不动,他就侧着头将耳朵贴在门上,极力的听着。
在书房,成俞白一下子丢开了斯文,“胡说,那是许有恒污陷于我!”
媚姑,“可天下人都这么说!”
成俞白,“说也由他!”他咬着牙又说,“只是你休想!”
媚姑说,“我想了!”她斜着头问成俞白,“不敢想就什么也做不成!”
成俞白冷笑着,他哼哼地一个劲儿地冷笑着。
媚姑被吓住了,她下意识地向后倒退着,“你要做什么?”
成俞白,“我给你看看日本的股票呀?”转身从刀架上拿下了那把鸳鸯错刀,并一下子将那把刀抽了出来,抬手朝桌子上一剁,那把雪亮的倭刀就颤颤地立在了书桌上。
媚姑禁不住大声喊了起来,“救命呀!”
成俞白说,“喊也没用!”
这时院里的那扇门被人擂得山响,那里传来了管家成富安大扯着的嗓门,“成爷!成爷!什么事?”
媚姑又要喊,被成俞白扑过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屋里立时静得鸦雀无声。
外面的门就象要被擂破了样的,成富安的声音,“成爷,你和夫人好好的,怎么闹成这样了?”
成俞白冲着外面大声说,“没事!你都瞎吵乎什么!”
外面的成富安对跟来的人有意放高的嗓门,“你们都下去!”接着他的声音又是十分平和的了,“成爷,我就在这里侍候着!”
这时媚姑猛然一挣,从成俞白的手中挣脱了出来,成俞白转身拿起了刀子。媚姑却站在那里不动了,说,“成爷,我声音放低了说,可行?”
成俞白望了外面一眼,气得提着的鸳鸯错刀在手中直抖。
媚姑说,“就一句话,说完了你再杀我也不迟。我来时,外面有人看见过我了。”见成俞白不吱声,她又说,“再说来时如意楼里的老鸨和姐妹们我都招呼过!”
成俞白的牙关咬得格吱吱地直发响。
媚姑见了又说,“成府里动了人命,这尸首怎么出?”她望望外面,“就埋在这院里,那也太晦气了不是?再再说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成富安就在门外站着呢!要是老太太和你的尊夫人知道……”她拍拍手又抖了抖,“一个在大病之中,一个又怀着身孕,那你在她们面前装的那一张脸,就彻底地撕下来,你的这个家也就毁了!”
成俞白愕然无声,他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手中的刀也“当”地与声脆响,落在了砖漫的地上。
媚姑见了走过去捡起了那把刀,又送到了成俞白的面前。她跪了下来,“成爷,我也暗地里侍候你多少年。你气成这样,都是我,现在你就杀了我,我也不埋怨你了!”说着她便凄凄地哭了起来。
成俞白仰头一声长叹,“哎!我怎么就偏偏遇到你了?……”
媚姑哭着说,“成爷良心,还是念到和我的情份上来了……”
成俞白站了起来,他在屋内一来一回地走着,媚姑就默默地跪在那里,哭声如泣如诉着,成俞白走到书橱前,从里面拿出了一大包银洋来,又放到了桌上。
成俞白说,“去,拿去找一处房子住下来。如意楼的事我自会打点。”
媚姑泪水满面地抬起了头,“成爷终究还是不要我?”
成俞白一挥手,“不!三天后我一准把你娶进门来!只是你千万千万不能让老太太和我的老婆知道你曾蹲过如意楼!”
媚姑跪着爬到了成俞白的面前,不住地磕着头,“是,成爷……”
成俞白说,“约法三章。第一,得把大烟戒了;”
媚姑说,“行。逢场作戏,我吸得不深。”
成俞白说,“接过的客,一刀断了!”
媚姑说,“第一该是这。我早已是成爷的人了。”
成俞白说,“来了后……可不能瞄着什么。”
媚姑说,“我瞄着成爷,就什么也不用瞄了。”
成俞白,“站起来,你可以起了。”
媚姑拿着那包银元出来,要朝那道进来的门走,成俞白拉住了她,他指指另一边的一道更小的门,“这边走,不可让人知道了。”
在门边,媚姑停住了,扭头含着泪水问,“成爷,你不是在骗我吧?”
成俞白一笑,“这么多年了,我这才知道你的本事,跟着我生儿育女不说,我最最缺的就是一个好帮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