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行说至多到亥时,结果将将戌时,便差了一小侍从将成琅提了去。
那小侍从对成琅颇是好奇,然碍于规矩,不敢与她搭话,只一路偷偷打量她。
成琅见此,借机开口,想探听些书房消息,然这小侍从胆子极小,她不开口时尚敢偷偷看她,被她一搭话,只脸色苍白,连连摆手,再往后却是低头急急带路,再不敢多看她一眼了。
成琅郁闷。
不多时,小侍从停下,匆匆留下句慎行大人在里头等她,便闪身消失不见。
成琅才注意到,小侍从带她来的,并非那书房。
三十三天亦循四时应日月轮转,正逢夜,她立于门前,观此处,规制有余,气势却略不足,想来并非观止常居之所,心中便略定了定。
方才她问那小侍从,不过想探听那人此时是否在宫中,然佩娘走后,她那处再无一人靠近,做洒扫宫娥时尚日日听闻许些近闻,没料这阶位升了,却有些闭目塞耳之感了。
索性,并非他所住之所便好。
她提步,抬手便叩。
门叩两声,无人应。
她又低呼慎行大人,然内里仍无人应。
她略奇怪,正要再呼,却听内里传来一道冷言,“不对。”
这声音正是慎行!
“身为宫娥,要自明身份,”隔着一道门,他对成琅道,“称‘奴婢琅’,再叩一次。”
成琅站在门外头,知晓这便是那受训已是开始,只……
“宫娥琅,上者训话,句句需答。”
“答‘是’,而后再叩门。”
成琅看着这门,片刻,道了句是,然这句应出,后一句却是堵了堵。
心中略略的不爽快。
“奴婢,琅,拜见慎行大人。”
一句话,到底挤出,好在慎行看不到她此刻怪异别扭的表情。
慎行对她语气仍是不满,认为她恭顺不足,他查过她来灵霄宫后种种,知道她来第一日便未对芳姑跪拜之事,因此越发认定她骨中不驯,是要好生调教一番。
是以依旧不放,那门依旧关着。
如此这般,又三次,成琅有心与这小儿逗一逗,无奈心力不足,几次折腾下她便心疲力竭。好容易这小儿勉强满意,才让她过了这第一关。
门打开,她走进,只见房中极旷,无屏几亦无桌榻,只四面凝了镜。
那镜极清,成琅踏入其中,只见一青白菜色鬼面人,枯槁病弱丑陋非常,她骇一骇,那鬼面也骇一骇。
却原来这是她。
却原来,她竟这般丑陋吗?
招摇山穷苦,山神洞府亦是征用佘道君家的,府中无镜,她只在三百年前看过一番自己,后来多年没再看过,却原来……
慎行见她发怔,心中越发不满,只冷着声让她立在那四面镜之中,以便可时时观到自己身形举止。
他语气冷厉,训诫她,“你出身蛮荒,规矩甚差,然需知,虽同为灵霄宫宫娥,侍书宫娥与洒扫宫娥大不同,凡关殿下,无一小事。”
他道说方才这般才是始,又道她便是愚钝,也不希望她一件事要学三次才学会。
这厢一口一蛮荒,一口一愚钝,成琅正因自己之丑陋而无地自容,闻言一时未反应,只不待她反应,慎行最后一句却堵住了她后头的话,他道:
“殿下外出,二日后归,归来日便是你侍奉时。”
他本意应是督促提醒她时间不足,然这话落到成琅耳中,却叫她张了张嘴,只觉瞬时里心里头那些不痛快均暂且隐了去。
剩下的,是搅作一团的芜杂情绪。
二日……
那一团是说不出,也道不得。
她立在四面镜中,只觉这镜成了那人的眼眸,叫她在这稠密的目光中无处遁形。
慎行训导着规矩:
“殿下喜静,切不可嘈杂响动。”
他不看好成琅,本想说他这里有噤声散,倘她想保险些,他可予她几粒,然又想起她还是个病秧子的身体,听闻日日药不离身,不知他这噤声散与她那药有无相冲。
到底把这话咽了回去。
只神情越发严肃的训诫她,道侍书宫娥侍奉处有二,“一是名枕雪阁的棋房,阁中一棋一子,皆不可妄动半分,扫洒时需多加谨慎。”
成琅拉回神志,极力将神思集中到慎行所言之语,便听到他如今仍下棋,且亦是一人独弈的习惯,她略顿,便听慎行继续道,除却这处,便是那书房重地。
他道出许多规矩,成琅将其总结一番,觉得无非两点,一便是那人不需要时,最好将自己当做一粒尘,化作一束风,或做一件能听会想的活摆件。
切不可扰了太子殿下。
二便是倘若殿下有需,侍奉者须立时,甚至早于他开口之前便察觉,且适时奉迎其所需,可谓发挥察言观色之大能。
“对了,”约半个时辰,慎行才道,“殿下擅字,有一桩事是你必须擅的。”
“研墨,”他道,“宫娥琅,可擅研墨?”
成琅已站了半个时辰,此时已是两股战战腿弱脚软,闻言一凛,只怕自己说个不擅这孩儿再来个细致教导,便忙道,“擅!擅极,极擅。”
慎行不语,神情间却显然是不信,这研墨说来简单,实则讲究门道亦颇多,再见成琅言语笃定,神情跃跃欲试,他便当即摆了砚墨器具,示意她可展示一二。
成琅上前,一眼认出所摆器具类目熟悉,却与那人从前所用类似……
莫不是他现下依旧在用这些?
心中略懂,她想到他如今诸多陌生,却原也有与从前相似处,比方那下棋癖好,比方这习字惯法……
只亦很快敛了思绪,因慎行正在旁一眼不错的盯着她。
当下不再耽搁,凝神,提力,抬手取过墨锭。
她研墨的本领自小练就,她师承济广道祖,道祖擅字,亦教了她一手好字,道祖言说习字习心,从研墨起她都亲力亲为,后来偶见观止习字,她大喜,欲近前代他研墨,可惜被他拒了。
那时想做没做成,如今不想了,却又不得不了。
目悬在腕,她心中不免有了世事难料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