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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日子就那样一天天过去。

就好像不管在云端之下发生任何,都同样是另一些生命眼中没有新意的故事。宛如看着电视剧时,对于剧情中人物宿命的冷淡漠视,己身的哀愁怨叹期盼,一定也是隔着透明的好像镜屏一般的天空上,神明眼中一再重复的事。

某一段时间里,林寒一度觉得很颓丧。

唐逸安与他形同陌路,虽然原本或许就该是那样。

唯一能明白他全部心情的人,竟然只有唐云。

唐云说那是逸安心中自己的结,他什么时候解开了,释然了,也就会再次接纳他这个哥哥。对于他情绪的变化,王文绢也感知到了一二,但是贴心的没有在他已经厌倦语言的时候,再追问他。

有时在公司里,也只是看到逸安冰冷的面孔。朱理贴心地抚慰,让他略微觉得好过一点。明明就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必须承受某一人的怨怼。但是由于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又偏偏是自己全心全意渴望他能够幸福的对象,于是根本也就无从计较。

在或许很长,或许很短的一个周期,他没有再思考和赛小娅相关的事。

在己身都自顾不暇的时刻,谁还会关心遗失了的宠物呢?也许这样的话语令人感觉无情,但却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只有幸福的人才会希望,并有余裕给予他人同样的幸福。

渐渐习惯下来之后,也有过轻微的后悔。

想着,那一天也许对小娅说了很严重的话,但是对于自己做出的结论,却偏执地觉得并没有错,也许再来一次也还会那样做。

就像要把不属于自己生命里应有的部分剥离下去一样,也许开始的时候会有些痛,但慢慢就会淡忘……

他本来以为会这样的。

早上起床,自己动手沏咖啡的时候,一不小心,有浑圆的墨点被洒到了桌布上,下意识地喊出小娅拿纸巾来,然后看到方清一副古怪的目光。

朱理说有一家餐厅的菜很好吃,去品尝的时候,发觉虾子甜甜的,心里冒起的念头是小娅也会喜欢这个吧。

一团乱的时候无暇顾及,却又在渐渐平顺下来的时候,屡屡回头。

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的状态太过可笑。

中间,也有几次打过景岚的电话,对方总是不冷不淡的样子,他推测景岚大概还是在生逸安的气。也只好暂时不予联络。

逸安在进行独自一个人的战争。

那是他人无法介入的战争,只是林寒偶尔感觉弟弟看着自己的眼神渐渐地有回复温度的迹象。也许是唐云和他说了什么也不一定,心里对此充满了感激。

公司忙成一团的时候,和朱理两个人以超越了职责身份的权柄,留下来帮忙做各种各样的事。有时偌大的大楼里,一盏盏灯都灭下去,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奋斗在同一间办公室里。朱理把高跟鞋甩脱,只着丝袜在凉凉的地板上踏来踏去,说那样会舒服一点。林寒看着她,笑了。大概只有他才能看到朱理不那么紧绷绷的放松后的样子。

朱理问,那个女孩子,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看起来,像是不经意的提问,却像有什么在衬衫上渲染开来,****心脏附近一小片的痕迹。

低头,又再抬头,下了决心般地笑了。

他说:“已经分开了呢。”

就像终于承认,其实曾经大概相爱过。

记忆里的她,被模糊了最初和最后的样子。

回想起来,是在美国的PUB里,攀着钢管,留着夸张的睫毛如浓密小扇的艳舞女郎,穿着贴身旗袍,手持木扇,疯狂嚣艳的舞蹈。

然后……镜头一闪,变成了呆呆站在花田,染满一身花香,穿着蓝色工装裤的她,傻傻呆呆的模样。

被自己嘲笑过的难道会在外国就比较大么的月亮,真的以巨大的光轮之姿照耀着,倾泻下冰冷的万缕银丝。她也仿佛是一个梦的片段,浮起一点天真的笑颜,穿着溢起淡紫色水汽的裙子,站在不真实的海岸边。

回忆太多的时候,就会被压缩成极限,因为害怕会无时不刻地占据大脑,就只好冷淡地提醒自己根本不要想起。

其实他有过很多曾经想要做的事,后来都并没有做。

就像他有过很多渴望留住的人,也其实早就失去了。

但结果不是不错吗?

就像没有改学室内设计,但是梦想可以毫无遗憾地被改变啊。虽然这样对自己说着的时候,脸上总是欠缺表情,就像在说着什么用来掩饰的谎言一样。

朱理说,假如你不介意的话……希望你可以考虑和我交往。

泛着微橘色的壁灯把仅余二人的办公室笼罩在温暖的橙黄。

心口有细微的部分像被吹起涟漪的海浪。

没有拒绝的理由但莫名地就是觉得仿佛不可以。

到底在为什么而担忧呢?

到底还要被什么所束缚呢?

在他的人生里,何时可以自由自在地任性行走,不用考虑所有那些试图来束缚他的格格框框。

“我再想想好吗……”

说了这种很失礼的话呢,对于朱理。

“因为我以前总是骗你,所以,就算你现在故意要报复我,我也只好认了。”朱理甜美地笑了,给了他以无限的时间任他去考虑。

那个晚上终于结束工作的时候,他难以按捺地开车上了盘山的道路。在那一边的别墅区里,住着一个被他丢弃了的女孩儿。

她曾经抱着他的脖子央求他不要结婚,她的眼睛幽幽黑黑挂着泪痕,却始终不敢央求他能够和她结婚。她只是反复说着,一直说着,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住在衣柜里,浴室里,阳台上……任何可怜的边边角角,做一个任劳任怨的小女佣,只是因为她想要和他在一起。

整理不清自己的心情。

但是懂得窜升在身体内的莫名渴望。

就像夏天,很热,走了很长的路,终于进门,拿到了冰水,那种想要一口气喝下去的感觉,他对小娅,竟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冬天很没用,夏天很需求。

有时觉得讨厌,有时却又爱怜。

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现在是在做什么。

停下车,他静静地坐在车里。他想要看一看她,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有点盼望着她从道路的那一边拎着篮子晃悠悠地走过,他的眼睛大概就可以被缓解抚慰那无能为力的焦灼。

安静的房子并没有亮起灯光。

到了白天,烟抽了满地,那里依然静静的没有改变模样。

终于,忍不住地,悄悄走过去,趁着左右无人,用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来的另一把钥匙打开房门。矛盾地害怕会遇到她,担心会被误解然后又陷入不能摆脱的沼泽,却又矛盾地想要见到她,最好是偷偷地看看她……

刷成淡黄色的漆桶还放在角落里,有一半变成了奇怪的凝固物。屋子的窗帘轻飘飘地飞着,有尘土在光线里蒙蒙转动。

脚踏上去,踩到了厚厚一摞过期报纸。

开始惊惶了起来,在屋内来回查探,直到确认这里根本没有曾经有谁居住过的迹象。

“没有……来?”

迟钝地意识到了问题的可怕,他以为小娅一定会住在这里。因为她除了他留给她的房间,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啊。

难道……

想到了可怕的事,因而皱起眉,按动一连串的查询号码。被告知支票从来没有兑现过之后,无视那个轻柔发问的礼貌女声,直接掐断了电话,就呆呆地坐了下去。

身体像呆滞的东西被突然扭紧发条,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又飞快地跑回车上,开车驶向所有景岚可能会在的地方。

“除了我,在这里她只认识你了,小娅是不是在你那?”

“你现在才问这个问题,真晚呢。”

端着咖啡的美男子,露齿微微一笑。

“但是……残念啊。”他摊一摊手,“她并不在我这里。”

“不可能。因为她……”

“她以前也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景岚缓缓地说着,用带一点微凉的语声,“不是也照样生存着吗?别把她想得那么弱。我想她应该好好活着才对呢。”

景岚说的话,在理论上全都没有错,可是、可是……

很多情绪翻滚上来,他想起她被人揪住头发踢打的样子,他想起在那个PUB里被人侮辱的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他根本不想看到她变回成那个样子!

心里有惶然滑落,紧接着是怒火。

“我明明就给她房子和钱,让她乖乖的。为什么……”

“你以为你是谁啊。”隔着镶有一条银线的杯子,景岚狭长的眼睛闪烁着幸灾乐祸,“竟然还一副命令他人的样子,她可没有理由绝对服从你吧。就算是再怎么没用的人,说不定哦。”他耸肩指了指心口的位置,“他们还是有着让人难以搞懂的自尊心。”

不想再听景岚讲一些冷嘲热讽的话,“如果你不打算帮忙就算了。不要代入什么私人的奇怪感情,然后随便讽刺我。”他恼羞成怒地丢下这样的话离开了,景岚在身后摔了咖啡杯,狠狠掷在门上,而林寒恍若未闻。

他开着车,焦急地在城市里巡回。

但是就像把宠物丢弃虽然是件难办的事,想要找到狠心丢弃的宠物更是不可想象的事。大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模样。遇到塞车,他拼命鸣笛,其实即使是一路绿灯,他也根本没有准确的目标,只能胡乱寻觅。

小娅没有用他的钱,也没有住在他以为很安全的房子里。

这些可以让他心安理得的布置全线落空,以至于心忽然拎到了嗓子眼。他很迫切地需要马上看到她,又好害怕会在不堪的场所看到她。

翻找私人物品的时候,发觉竟然找不到她的照片。

所有的合照都没有留意过是放在哪里,也许小娅离开时,就全都带走了。她就像从不曾存在于他的生命中一样,或许只是留下微妙的绮梦就转身消失。

最后那一天,她无助哭泣的模样在心底奇迹地复苏。

那时厌恶的面容,现在却希望可以见到。

又讨厌,又爱。

到底是什么感觉?

坐在车上,等待红灯,连心也要被毛躁的针反复扎刺了。

“麻烦……好麻烦……”

头痛了起来,太阳穴旁边有什么神经像在跳动,忍不住想要骂人,在也麻烦,不在也麻烦,她根本就是一个麻烦的凝聚结合体,只是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根本是再也不能复元的乱七八糟。

扫雨刷挥动着,把开始卷卷飘落的叶子,从车窗上划开。信号灯变换,车子重新驶入车流,城市熟悉又陌生,日新月异的广告牌不停地变换着。

有中学生骑着自行车,看起来是令人羡慕的无忧无虑。或者间中回头,笑着瞧一瞧,一个满面惶然的青年,无助地靠车站在大街上。

开始登报寻人。

做这些事的时候,被景岚笑着问你不怕被缠上来了吗?

根本不想要理他,被嘲笑也有没办法放弃的事。

逸安也看出了他心情不好,开始婉转地向他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

“严重的事?”

重复这句话的时候,像有什么苦涩的东西在嘴里慢慢化开,直至消失。

他只是找不到了一个人而已。

说出来的话,就像开始飘落的叶子,这么轻飘飘的一件事。

开车走在路上,会突然地停下车来,只是因为小巷的那一边,闪过一个相似的身影。有时,没有办法,考虑到小娅的实际情况,只好硬着头皮到一些危险场所去寻人。在停车场,看到有客人在对一个女郎拳打脚踢,忍不住冲过去拉开,才失望又松一口气地发现,是其他不认识的人……

被女孩子迭声说着谢谢你啊先生,只是失魂落魄地转身。

他不想也不打算要做其他人的英雄,他只想找回他遗失的那一尾可怜的小鱼。

朱理有些酸溜溜地问他:“为什么,就非要找她不可呢?”

他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小娅就在触手可及的某一个地方,安静地生活,也许他就远远地观望一下就算了,接着他会过他按部就班的人生。

但是她不见了。

他就变得这么惶惑。

在下着初雪的三藩市,双手趴在橱窗上,仰望紫色方巾的小娅天真而甜蜜。

柔弱如小动物一般倚偎着他,问他可不可以一起戴花环?

她留下诸多相册一般的残影,然后用最最让他没法释怀的方式,霍然消失,像有什么粗硬的东西横亘心口,不上不下的感觉,简直就是折磨。

那些站在巷口的女孩子们,都画着黑色的眼线,装着扑扇的睫毛。一眼望去,眉眼疲倦。谁都像小娅,却谁都不是小娅。她笑容中的那一点天真,她天真里的那一种令人心碎的物质,她不顾一切宛如奋不顾身的爱情方式,她发嗲撒娇甚至是偶尔翻白眼好难看的样子。

为什么会这样……想要见她想到眼眶发酸。

讨厌她的部分还是会残留,但是讨厌也想要去爱的心情,却开始几乎要把谁吞没。

用失魂落魄的样子去见景岚,结果被报复性地大肆嘲笑。

林寒有点绝望地看着他,因为在这个城市里,不会有景岚找不到的人。如果他也坚持宣称小娅不在这里,那也许,小娅真的出事了……

“就算你生我的气,也请你看在我们交往这么多年的分上,再帮我这次好不好?”他把手撑在景岚的办公桌上,认真地俯视着他。

而景岚则天真般地摊手,“明明是你要赶她走,现在却又要找回来。你真的很奇怪。”然后,他看着林寒因被刺激而骤然变红的眼圈,陡然失笑,一脸讽刺地转头,在膝上拍着手,开始用粤语唱陈百强的《一生何求》。

“冷暖哪可休,回首多少个秋,寻遍了去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未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林寒冷冷地看着他。

他讽刺地眯眯眼笑。

“你说吧,小娅到底在哪里?”林寒失去耐心。

景岚变色,“为何你会认定我知道?林寒,你再三再四地缠着我,我可要生气了。”

“收起你这套。你一定知道,不然你不会笑的。”他认识他多少年了,虽然景岚这个人对别人的事可以冷酷无情,但林寒知道他很喜欢小娅的,他不可能在小娅真的下落不明的此刻,竟然还闲闲唱歌讽刺自己,他会那样笑着藐视他,其实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你根本就知道她在哪里吧!”

景岚收拢微挑的唇角,淡漠地抬眼,漆黑的头发被空调里的微风拂动,露出墨玉般的眼眸。细长的手指搭上桌案,他站直身体,笔直地伸出手臂,樱贝色的指甲搭上身后的百叶门,随着手臂伸回的动作,办公室内置的用于休息的隐藏性设计的里间缓缓袒露。

淡蓝色的裙摆倏忽飘扬,随后是微带一些自来卷的长发掠起藤蔓般的小卷,贯穿被敞开的那一截视野的边际。

地上铺着温暖的草绿色地毯。

抱了一只布偶兔的女孩子的侧影,就安静地那样呈现。

“小娅?”

林寒冲动地喊了一声。

女孩子安静地转头,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只是对声音稍微地有了反应地蹙了蹙眉,又再次地把头转了回去。

“小娅你怎么了?”

林寒的心里充满懊悔,他焦急地想要冲过去,抓住小娅的肩膀仔细摇摇看看。景岚却站在门的旁边,手插在衣袋里伸出一只脚。

“是你自己不要的。”他那完美的唇型在眼前开合,“所以我捡了回来。我捡回来的东西就属于我,已经不能还给你了。”

“小娅又不是小猫小狗,怎么会有捡回来就属于你的道理!”

“因为我一直以来也是这样不讲理地生活的。只不过,你才刚刚见识到。”

“你!”

“……我找到她时,她很惨哦。”对视林寒气得说不出话的脸,是景岚无表情的眼瞳,“在那种收容性质的小医院里,运气很好地,并没有被挤到走廊上。”

“她出了什么事?”林寒心里又悔又痛,“为什么会在医院?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又没有那样的义务。”景岚冷淡道,“何况,不通知你比较好吧。因为你又根本没有问过。你不是想要甩开她么,你只需要保护你娇贵的弟弟就好了。嗤———这个城市的治安如果像你想象的一样好,很多事,也就不会是由我说了算了。赛小娅,也只是运气不太好。”他收回胳膊抓了抓头,“听说被车撞了一下然后摔到路边植树的排水沟里。哈哈。”他干笑两声,安静下来,掀起眼睫,静静地看着林寒。

“倒霉的人,大概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很倒霉吧。就算偶尔得到了短暂的幸福,也一定马上就会失去,或者,只是为了让接下来变得更凄惨而被命运摆布的陷阱。”

“别说了……”

“嘛———没办法,命不好。”

“别说了……”

“要是她和我一样,其实有一个———哗,超级有钱的老爸,要是那样的话。不管以前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接下来也就会一步登天。”

“不要再说了……”

“然后即使是从前轻视着她的人,也会开始渐渐地改变看法,有很多比你强的人也会认真地爱慕上她。人类,其实就是这样的东西。”

“我说过你不要再说啊!”他揪起景岚的衣领,目光有着复杂的痛楚。

景岚毫不避惧地迎视他,“其实林寒你什么都不是。”

双手收紧,又再放松。

“你只不过是一个头脑勉强不错算得上勤劳的小律师。”并没有嘲笑之意的眼睛出奇的平静,“我会让你骂我,并且心甘情愿帮你办事,都只不过是因为我很喜欢你。包括你现在能站在我面前,能拥有出入有我在的地方的资格,也包括给予你见到我,随时都能找到我的权力,这些事,全都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是朋友。我这么做,和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拥有什么,都完全没有关系。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就拥有这样的资格,就像她———”他指向还站在门内,对他们的争执恍若未闻的女孩,“她之所以把你摆在一个高不可攀可以随便伤害她的位置,也只不过是因为她爱着你。没有了爱,你就什么都不是。”

林寒目光震荡,“没有了爱?”

“本来,不管她多么的笨,多么的没用,有过多少不堪,只要你喜欢她,你本来,也应该给予她平等地爱着你的资格。”景岚柔软地问,“你做到了吗?”

他难堪地别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自以为是的温柔,其实很伤人。”景岚转头侧身,让开了挡住门的位置,“我把她接出来,给了她很好的照顾,也请了最好的医生。但是身体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多伤害,也很快就复元了的她,却变得好像一个婴儿一样,失去了全部的记忆。”

林寒不可置信地抬头,有破碎的目光从睫毛里射去。

笑了一笑,景岚说:“这一次,我可没有骗你。她识不了数目,也不认识文字。连话也不再会讲,但是很乖,不哭,也不会吵闹。其实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像听不到一样。所以你刚才叫她,她竟然回头,我已经非常惊讶了。”

他叹了口气,玩味般地耸耸肩,“所以我才想,也许还是还给你好了。自己弄坏的东西,就要自己负责修理。当然了……”他质疑地扬高声线,“你是愿意的吧。”

林寒复杂地点头,动作有些迟钝。他慢慢地走近小娅,就像怕略大一点的动作,会惊吓到她。

“小娅……”他叫她,“小娅?”

抱着玩偶坐在窗边的人,长发飘飘,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凝视着他,却又很快失去兴趣的转头。

“她变得更麻烦了吧。”景岚失笑,“对你来说。这一次,得寸步不离地照顾她才行呢。我看你还是把她放在我这里吧,因为你根本就照顾不了她。”

林寒没有说话,他只有一个人,确实没办法很好地照顾小娅。这不是赌气的时候,他郑重地看向景岚,“我希望每天都能来看她。”

“你以为我会禁止吗?”景岚中分的头发软软地垂在肩上,他笑笑地看他,“我希望你能早日使她恢复正常。虽然我从来都不相信,爱,可以造就所谓的奇迹。就算小娅恢复了,也只是因为她本来就不是受到很重的伤。”

“你除了专业泼冷水,能干点别的什么吗?”

“很好,那个隐然恚怒的表情才比较像你。”顽皮地歪一歪头,露出一个隐现的酒涡,景岚配合弹手指的动作,向林寒眨了眨左边的眼睛。

也许,本来就不算真正破损过的友情,总是轻而易举地可以得以恢复。

但是,另外的一些东西呢?

比如藏在某人内心深处,他所不知道的或许是严重受损的心,要怎么办呢?

分开之后的小娅,到底遇到了什么?

被撞的时候,是不是很痛?

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去他给她的房子呢?

像那些令人难过的事,都已经不再重要。就好像就算给他机会,他也并不想搞清楚。他只是坐在小娅身边,帮她梳头发,或者给她讲故事。虽然对他的声音比较有反应,但更多时,小娅只是像木偶娃娃一样,睁着眼睛,或者睡着。

医生说,人在痛苦的时候,就会封闭起自己,借以逃避不开心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威力,可以让小娅必须封锁起一整颗心,才能完全地抹消掉自己。

被抹消掉的事实,那样的令人难过。

就好像承担了过重的爱情时一样的,使人悲伤。

人这种东西,真是脆弱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

可以因为和自己哪怕无关的什么人和另一些什么人发生的事,牵动己身的情绪莫名伤心地无力为继,也可以奇怪地因为被人喜欢着,就变得不知道要怎么样和喜欢着自己的人用正常的方式交谈。

人的心,坚强如树,也脆弱得仿佛无根。

医生说也许赛小娅下一秒睁开眼就会恢复正常,但也许一年、乃至一生都是这样。

看着迅速瘦削了下去的林寒,唐逸安压抑下自尊来拜托他能够就此放手。逸安说他想通了,过去发生了什么,他不愿意再思考。他只有唐云一个母亲,因为抚养他的这些年年月月里,唐云给予了他就是属于母亲的感情。他希望林寒能和朱理结婚,这样子,他们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也可以用林寒义弟的身份,悄悄地去看一看王文绢,关心一下属于他的另一个妈妈。

林寒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逸安的说法以及和朱理结婚……他都曾经认真地考虑过,但现在那已经不可能了。

就像景岚最喜欢唱的那首《一生何求》一样,其实他一直都有妥协,也有过试图想要抗争。每一次,他下定决心,想要接受命运给予他的现实,认真地去爱什么的时候,命运就会把这样事物又再从他这里夺走。

分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受。

一直也被谁在指尖无情地拨弄着。

在好像穿越过无数扇逃生门后却发觉回到起点的此刻,心中怅怅落空,却又因为这种一无所有,而渐渐地搞明白了,最重要的是什么。

其实他需要的不是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庭。

新娘子是否拥有什么足够好的条件,对他林寒来说,都根本不重要。

那些只是世人眼中有关幸福的评价,虽然他身为一个人类,不可避免地曾经一度也被左右过思考。

他需要的……

只是一幢小小的房子。不需要怎么豪华,只要干净温暖光线充足,那里最好座落在有很多树的地方,这样,打开窗子的时候,也许还可以听到小鸟的叫声。

有一个笨笨的小妻子,经常也会坐在窗边等他。

有时会做可口的牛肉汤,也有时会做令他皱眉其实不想吃的那些馅饼和饺子……

夏天时,两个人把木制地板擦得凉凉的,然后安静地侧躺上去,彼此对望。

在停电的夜里,只点两支蜡烛,然后趴着一起寻找最后一块模板的拼图。

工作很忙,就被她抱怨,然后自己只好无奈地说着那就等放假嘛等放假嘛……然后到了真的有假期的时候,可以一边躲在棉被里装死躲懒……一边被谁用小手推啊推啊时蒙脸说冬天嘛冬天嘛……

百无聊赖就一起躺着,翻开古老的儿童画册。

有一个故事他喜欢,他觉得他的小妻子也一定很爱看。就是小白兔和一个大萝卜的故事。

“冬天来了。小白兔在家里觉得肚子饿。就出去找东西吃。在雪地里,它发现了一个大萝卜和一个小萝卜。小白兔想,天气这么冷,小松鼠也一定饿了吧。于是呢,它就吃了那个小萝卜,而把大萝卜放到了小松鼠家的门口。从外面回家的小松鼠捡到了几个蘑菇,发现大萝卜后,它高兴地想,一定是朋友给我送来的吧。但是呢,它已经吃饱了,又想到天气这么冷,小鹿也一定饿了吧。就这样,小松鼠把大萝卜送到了小鹿家的门口……萝卜这样传来传去,最后,又回到了小白兔的手里。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呢,要是把幸福送给别人一起分享,幸福就会变成越来越多份的幸福哦。”

收起被翻得老旧的图画书,林寒坐在藤椅上看着安静入睡的小娅。幻想和现实的差异也许就在于,小娅不会再撒娇地抱着他说这种小孩子的书我才不要听哩。

伸手捅一捅,那个小小软软的脸庞。

看着在睡梦里也微微蹙眉的脸,笑容也变得苦涩。

有关林寒和他的小妻子的故事可能没办法成为现实,因为他唯一打算要娶的那条人鱼,变成了全部童话里最懒的女主角———只是睡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的睡美人。

不断地、不断地说话,真的能让小娅变回到从前的她吗?

虽然有着,即使一生如此,也会陪伴在她身边的信念,但是这样一想……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润湿了眼框,就像被告之了终其一生也不能与最想要见到的人再相见了那样。

他想起那个狼狈地站在宴会厅里的小娅,那个冲进屋子抱住他哭得好难看的小娅。那个瘦骨伶仃,轻薄一如浮萍的小娅……委屈的她,可爱的她,贴着满面黄瓜切片的她,要是就这样,再也看不到了,心里有某个地方,就像被谁切下去了一样……

他苦笑着给她唱歌,那一支歌,她曾经颤抖不安地凝视着他唱,带着一点凄婉的唱声,既傻又窘迫,只是这一次换成他唱。

“……对你爱爱爱不完。我可以天天月月年年到永远。So we love love love tonight,不愿意丝丝点点些些去面对……”

咬住嘴唇,他停了下来。

他确实可以就这样天天月月年年到永远,但也希望能够捡起每一个丝丝点点些些。这一次,他全部愿意为了她去面对。

在隔着房间的一扇门外,唐逸安和朱理站在那里。

“姐……”唐逸安看向朱理。

“……不用说了。”朱理转过头。

“林大哥只是同情她。”

“不是的。”

“为什么不是?”

“因为只有同情的话,根本没有人可以做到。”朱理笑了,又难过地伸出手掌捂住脸孔。

“你也可以坚持下去。”逸安倔强地抿紧嘴唇,“如果林寒可以对赛小娅一直等待,你也可以。总有一天,只要不放弃的话,你可以得到林寒。”

“朱理。”

唐云从看护室那一边的走廊处现身,遥遥地看着一脸难过的女儿。

“我有事要和你说。”

朱理蹙了蹙眉,留下一头雾水的逸安,陪母亲走到看护所的院中。

“朱理,妈妈一直以为,你和林寒只是友情,但如果你要爱上林寒,那是不行的。”

“为什么?”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否定,朱理难以为情。

“你知道逸安和林寒的事了吧。”

“略微知道了一些。”虽然他们都不愿意把事说开,但她也隐隐地察觉了,“但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林寒和逸安是兄弟的话,为什么你和逸安也有一半的血缘。”

“……”朱理如被雷殛。

她确实知道小安和林寒家有关联……但是……但是……

“妈妈你知道我查过我和小安的……”

“孩子的事,没有哪个父母是不知道的。”

“可是,可是……”

“朱理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绕不过来了呢。逸安和林寒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你和逸安有一半的血缘,就是和林寒有一半的血缘。”

“……我以为逸安是……”她咬住嘴唇,其实她猜想逸安是母亲和林寒的父亲生的小孩。但因为这涉及母亲的名节,所以她不敢问。

唐云出神地看着远方,忽然回头,伸手别拢朱理散落的碎发。

“妈妈……因为不想被知道难堪的事,所以才没有告诉你。原谅妈妈的自私吧……我知道你在想的事,确实……有过那样的事。妈妈和你父亲是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那时一起玩的人,还有林寒的父亲林烨。林烨家很贫寒,他上学时一半的学费,都是你爸爸帮他出的。他们两个感情很好,就像兄弟一样。妈妈虽然和你父亲结了婚,但却一直都没有孩子。你父亲因为这样,一直责怪我,我去向林烨诉苦……才知道其实是你爸爸不能生育。那份医疗报告,林烨怕他受不了,就骗了他。因为你爸爸这个人,实在太骄傲了。这样一来,林烨觉得对不起妈妈,所以时常都偏帮照顾我……”

“妈……”朱理不置信地看着她,“难道……”

唐云难堪地低头,又继续说下去,“一来二去,我们两个有了感情,后来……就生了你。但是你爸爸一心都想要个男孩子,还是在外面和别的女人有染。后来……家里出了事,林烨替你爸顶了所有的罪。可能你爸爸知道了我和他的事,竟然也狠心地没有救他。当时,林烨的妻子也生了孩子,妈妈希望能够赎罪,也想要照顾林烨的儿子。”

“这个孩子,就是小安?”

“所以,小安和你有一半血缘,你和林寒也有一半血缘。你是他妹妹。你们不可能的。”

被告之这么突然的事,朱理难以呼吸。“林寒他……”

“我想,那孩子也不知道这些事。”

唐云转过身去,“第一次看到他,我就觉得他长得很像林烨。”

“可是这么说欧阳虹……”朱理微微发抖。

“对。我想那个女人一定骗了你爸爸,说什么怀了他的孩子……”唐云微微苦笑,“有时候。人是多么的容易自作聪明啊。为了不想让重要的人难过,就会一生都持续一个谎言,但结果,只是让那个人受伤更重。因为谎言就是谎言,再怎么温柔,也是错的。”

朱理五味杂陈,涩然地品味着命运的设计。

“姐,妈,”唐逸安步出中庭,“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目光里都带着微微的复杂。

“林大哥说要带小娅姐出去玩,正和医生在那里争执。姐,你来劝劝他嘛。”

“劝什么劝……”朱理一时还无法调试心情,只是偏转过头,“反正她的身体也没有事。出去走走,说不定还有什么好处呢。”

那一边,景岚满脸怨愤。

“我是你的专职司机啊!”

他解开西装的纽扣,绾起衣袖,“厚!我真是倒霉啊!百忙之中说来这边看一看小娅,就要被你抓住利用!”

“我一个人带她出去很危险啊。”林寒一脸理所当然,“医生也是这么说。最好双人陪同。”因为小娅现在就像小孩子一样,要是有他一眼看不过来的地方,真的走失了,要怎么办啊。

“你可以弄一个狗牌,然后写着,品名,赛小娅!年龄,二十七!血统,纯正东方!”

“你再胡说当心我拿鞋敲你的头。”

“果然……”景岚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怪叫,“我只要碰到你,就会掉价。难道我是一个大M吗?为什么我非得和你们这些人做朋友?”

林寒一边心安理得地看着小娅趴在景岚座位后玩他的头发,一边顺口回答:“因为你变态啊。”

“拜托老哥!变态也是有选择权的!”

在一片热闹的气氛里,白色的高级车,驶向银杏飞舞的行树道。林寒要带着小娅,去他们最初选择居住的那个房子。他一个人完成了曾经停滞一半的髹漆,也换了更加颜色明亮的窗帘,在窗台那里,摆了漂亮的小绿松。他打了两把钥匙,另一把就装在小小的应该是放戒指的盒子里。

他想要让小娅看一看他们的房子。

然后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带她一起搬进去住。

虽然小娅也许永远不会再甜甜地喊他的名字,但他还是可以拥抱着她,给她讲小白兔和有关那个萝卜的故事。

总有一天,被送走的萝卜还会被谁再一次地送回来。

那个时候……

树叶纷纷落下,因为一夜的风吹,树枝都变得光秃秃的。景岚以额角突起十字的脸哇哇乱叫地比划着跳下车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约了明天让人来这边拍银杏道树的风景照,准备拿去当广告!怎么现在全掉没了?靠!才只有一个晚上!”

“因为秋天就是这样啊。”

“那也不能这么快吧。哦,我说明天要拍照,今天突然就没了?”

看着景岚难得一见蠢蠢的脸,林寒回击道:“这大概就是你的宿命吧。未料到,你所失的,就是你的所有……”虽然文不对景,他也故意地唱出来气他,一边挥手指着光秃秃的树干。

车子那一侧的门,被悄悄地推开。

红色的娃娃鞋踩碎满地颤抖的落叶,迟疑着,迟疑着,就像被那些破碎的声音吸引般地向前走。总觉得,这个声音那么熟悉,是不是什么时候,也曾经,在这个地方听到?

“别吵了,去看看小娅吧。”景岚推一推林寒。

“对了!小娅。”林寒有点惊惶失措地回身。

“你不用过分紧张吧。”景岚在一旁嘲笑。

“真的不见了……”林寒的心瞬间冰冻住。

“什么?”景岚也跟着挤过来探头。真的呢,车上只有被扔在那里的兔子布偶。两个男人着急地再次回身。

又忍不住同时松了口气。

在不远的道路那一头,面对林寒的小房子的地方。光秃秃的树枝下,站在落满的黄色银杏叶之间,头发微卷的女孩子,正呆呆地仰视因昨晚整夜的风吹而如洗的晴空。

有散落在地上的小小银杏叶,被风再次悄悄地吹着旋舞飘凌,也滑过赛小娅的耳畔,有什么落在了眼底,闭上,用力地眨一眨,接着,又再明亮起来。茫然无措的时候,回转过头,林寒略带焦急的面容掠入视野,他就站在道路的那一边,他从来没有离去过。

心里突然装进了满满的欢乐,以至于眼角滚出了透明的泪水。

“林寒!”转身,她向他飞奔而去。

场景发生得那么突然,以至于林寒只能凭借本能呆呆地伸开双臂。

怀中抱住了比想象中更加高热的身体,小小的脑袋扎在他怀中,正在呜呜哭诉。

“我做了好可怕的梦……梦到林寒说不要我了。梦到林寒要赶走我。然后就有哪里,好痛好痛,一直都好痛……好可怕、好可怕。”

心里明明是属性温暖的感情,却惊天动地一般地涌起。林寒颤抖着,连抚摸她脸颊的手指都在不停地抖。虽然希望着小娅什么时候能像医生说的那样突然地恢复过来,但是却对这个总是捉弄他的命运不再抱冀望。可是就只有这一次,他那么高兴地被命运,又一次地捉弄了。

“小娅!小娅!”千百次呼唤没有得到过回应的名字。

“嗯!”

这一次,就在他的掌中,随着圆圆的抬起的眼睛和浮现在嘴角的甜蜜笑容,就像因失而复得而更显珍贵的宝石,以简单的方式将他攫获。

要等一下下、等一下下才告诉你说,其实那不是梦哦。

但是那样的事,一定再也无所谓了。

因为现实就是,我会一直都陪伴在你身旁。从这个此刻,到有散落在夜空的每一颗星都注视着的晚上。

(完)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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