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个妓女,但她并不是那种站街的、肮脏的妓女,事实上她相当漂亮,谈吐不俗,衣着优美。可终究,她为了钱和礼物跟男人睡觉,根据字典的解释,这符合“妓女”的标准。
她是从1940年开始干这个工作的,当时我七岁,我们刚从底特律来到新奥尔良。那天我们搭出租车,从火车站直接去了圣查尔斯大道上一家昂贵的酒店,母亲在酒店大堂喝酒的时候,遇到一个从塔斯卡卢萨来的男人。她把我介绍成她的外甥女,并对这男人说她正要送我去她姐姐那儿。她不停地朝我挤眼睛,悄悄地说只要我配合,并等着她,她就给我买洋娃娃。那晚,我独自在大堂里睡着了,梦见了我的新洋娃娃。次日早晨,母亲带我住进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大房间,有高高的窗户,还有闻起来有柠檬味的小圆香皂。她从那个男人那儿收到一个绿丝绒的盒子,里面是一串珍珠项链。
“乔茜,我们会在这个镇上过得很好的。”妈妈说道,她正袒胸站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的新珍珠项链。
第二天,一个深肤色的司机来酒店接我们,他的名字叫科基。原来,母亲受到邀请,要去夸特区见某个重要人物。她让我洗了澡,还非要我穿上漂亮裙子,甚至在我头发上系了丝带,这让我看上去傻傻的,不过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并点着头。
“乔茜,现在听好了,等会儿你不要乱说话。我一直盼着威利会叫我过去,我不希望你呆头呆脑地坏了事情。除非人家跟你说话,否则别开口,还有千万别那样哼哼唱唱的,你那样会吓着别人的。如果你乖,我会给你买超棒的东西。”
“比如洋娃娃?”我说道,希望能唤醒她的记忆。
“没问题,亲爱的,你喜欢洋娃娃吗?”她边说,边在镜子前涂口红,并对着空气吧唧了一下嘴儿。
科基和我一拍即合。他开着一辆漆成雾霾灰色的出租车,如果你仔细看,还能看见车门上隐隐约约印着的“出租车”几个字。他给了我几颗太妃糖,并朝我挤挤眼,好像在说:孩子,坚持一会儿。科基开着那辆出租车送我们去威利那儿的时候,一路吹着口哨,而我则跟着哼哼,同时希望太妃糖的糖浆能粘掉一颗牙。那是来到新奥尔良的第二个晚上。
我们在康迪街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我伸长脖子看着眼前这幢浅黄色、有着许多黑色格栅阳台的房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科基说道:“这是威利·伍德利女士的房子。”
“女士?可威利是男人的名字。”我说道。
“住嘴,乔茜。威利是女人的名字。现在给我安静!”母亲说道,并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她整理了一下裙子,不安地拨弄着头发,喃喃自语道:“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紧张。”
“你干吗要紧张?”我问道。
她抓着我的手,一把将我拉上人行道。科基向我脱帽表示再见,我微笑着向他挥了挥手。正面窗户里的纱帘动了动,透过纱帘可以看到窗子后面琥珀色光晕下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没等我们走到,门就已经打开了。
“你一定是路易丝吧。”一个女人对母亲说道。
只见一个穿着丝绒晚礼服、肤色浅黑的女人扶门而立。她的头发很漂亮,不过指甲被咬得乱七八糟。指甲裂开的女人是廉价的,我在底特律已学到了这一点。
“她在客厅等着你,路易丝。”肤色浅黑的女人说道。
一条长长的红色地毯一直通到楼梯前,又沿着楼梯一层层台阶铺上去。整个房子富丽堂皇,墙面是深绿色织锦,悬挂着许多盏黑色水晶灯,灯光昏暗,墙上挂着乳头粉红的裸女画。香烟味混合着陈旧的玫瑰香水味。我们穿过一群女孩子,她们拍了拍我的头,叫我小甜甜和洋娃娃。我还记得当时看着她们,还以为有人用血涂满了她们的嘴。我们走入了前厅。
我首先看到的是她的手,满是青筋又苍白,搭在抬起的手臂上。她的指甲闪着红光,好像石榴籽一样,用这指甲飞快一弹,可以戳破气球,一簇簇的黄金和钻石装饰着几乎每根手指头。母亲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我走近这双手,盯着看了看,又绕过去从后面的椅子走向窗户,看到黑色的高跟鞋从精心裁剪的裙裾下面露出来。我感觉到头上的蝴蝶结滑落到了一边。
“你好,路易丝。”
这声音很浑厚,并具有穿透力。她那淡金色的头发用一个夹子紧紧地梳起,扣子上刻着首字母W.W。这女人的眼睛偏炭黑色,眼角有皱纹散出来,她的嘴唇是鲜红色的。看得出她年轻时很漂亮。
这女人盯着我,然后说道:“我已经说了,‘你好,路易丝。’”
“你好,威利,”母亲说道,她将我拉到椅子前面,“威利,这是乔茜。”
我微笑着,尽力弯腿行出我最好的屈膝礼。长着红指甲的手很快地挥了挥,让我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她的手镯碰出刺耳的声音。
“这么说……你回来了。”威利从一只珍珠贝母的盒子里取出一支香烟,将烟在盒盖上轻轻敲打着。
“这个嘛,已经过去很久了,威利。我肯定你能理解。”
威利没说什么。墙上的钟摆发出嘀嗒嘀嗒有节奏的声音。“你看上去不错。”威利最后说道,仍在盖子上轻轻敲打着香烟。
“我很注意保持身材。”母亲说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
“保持身材……是的。我听说你昨晚得到一个从塔斯卡卢萨来的生手。”
母亲一下子坐直了,“你听说了塔斯卡卢萨的事儿?”
威利盯着她,不说话。
“噢,他没有耍花招,威利,”母亲说道,看着自己的大腿,“他只是个挺好的人。”
“我猜,这个挺好的人给你买了这串珍珠项链。”威利说道,往盖子上越来越用力地敲打着香烟。
母亲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摸着珍珠项链。
“我的生意很好。”威利说道,“男人们认为我们要开战了,如果这是真的,每个人都会想要找到最后的乐子。我们会一起工作得很好,路易丝,但……”她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
“噢,她是个乖丫头,威利,而且她特聪明,甚至自己学会了读书。”
“我不喜欢小孩子。”她撇嘴说道,她的眼神仿佛要在我身上钻个洞。
我耸耸肩说道:“我也不怎么喜欢小孩子。”
母亲在我手臂上掐了一下,我感觉皮肤被咬了一口。我咬着嘴唇,拼命不发出哀号,否则,母亲会发火的。
“真的?”威利继续盯着我,“如果你不喜欢小孩子……那你平时都做什么呢?”
“这个嘛,我上学,我看书,我做饭,我打扫,而且我给母亲做马丁尼酒。”我对母亲微笑着,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你打扫,还会做马丁尼酒?”威利扬起尖尖细细的眉毛。她脸上嘲笑的表情突然消失了。“丫头,你的蝴蝶结歪了。你一直都这么瘦吗?”
“我多年来身体都不好。”母亲飞快说道,“乔茜非常机灵,而且——”
“我看得出来。”威利直截了当地说道,仍在敲打着手里的香烟。
我挪了挪,靠近母亲,说道:“我完全不用上一年级,直接从二年级读起。母亲忘了我应该上学了——”母亲的脚趾探进我的脚踝。“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她告诉学校我们是从另一个镇子转过来的,然后我就从二年级读起了。”
“你没上过一年级?”威利说道。
“是的,夫人,而我不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别叫我夫人,丫头。你可以叫我威利,明白吗?”她在椅子上挪了挪。我窥见坐垫下面有个像枪柄一样的东西。
“好的,威利夫人。”我答道。
“不是威利夫人,威利就行。”
我径直看着她说道:“事实上,威利,我宁愿人们叫我乔,而且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蝴蝶结。”我将缎带从自己那浓密的棕色短发上扯下来,并伸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
“我没要人给我点火。”威利说道。
“没错,但你已经敲打了香烟五十三……现在五十四次了,所以我想你可能想抽烟了。”
威利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乔,给我点上,再给我倒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纯的还是加冰的?”我问道。
她惊讶地张开了嘴,然后又立即合上了。“纯的。”我给她点烟时,她注视着我。
“怎么说呢,路易丝。”威利说道,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在她的头上缭绕,“你现在已经把事情弄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是不是?”
母亲叹了口气。
“你不能待在这儿,带着个孩子不行。你得另找地方。”威利说道。
“我一点钱都没有了。”母亲说道。
“明早拿着这串珍珠项链到我的当铺上卖了,这样你就会有些钱可花。在多菲街有一套小公寓,是我的一个赌注经纪人租下的。这个蠢货上周出去时被枪打死了,现在睡在土里,不需要这个地方了。租金已付到十三号。我会做一些安排,到月底再看你待在哪儿。”
“好吧,威利。”母亲说道。
我将威士忌递给了威利,然后坐回原位,用脚将蝴蝶结踢到沙发下面。
她尝了一小口,点了点头。“说真的,路易丝,七岁的酒吧侍者?”
母亲耸了耸肩。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她从来也没有给我买过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