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韩琅和韩枫分宾主落座。
二人无言相对。
韩琅不说话,韩枫也就沉默着,寂静无语中,似乎能听到沙漏里的漱漱下落声。韩枫心里暗笑,看谁先屏不住?反正是你主动来寻的我。
良久,韩琅咳嗦一声,抿了口茶开口道:“枫儿,前几日在虹口门口,我听到一句诗,‘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又听道‘毕竟,血脉割绝不断!’不知此话是否出于真心?”
‘果然是,上…钩…了…!’
韩枫抱拳道:“在那一刻,确实出于真心;在这一刻,呵呵!”
韩琅哽住:“此话怎讲?”
韩枫叹道:“那时的小子,彷徨无依;现在的小子,有了三个知心的兄弟,还有了忘年之交,过的很好!小子的心不大,已经很知足!”
韩琅叹道:“枫儿,不要记恨家里,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规矩。不是家族不接纳你,只是无法接纳你母亲的过去。前年,你祖父怕你孤苦无依,允你归宗,是你百般拒绝。总不能永不相认吧?无论如何,血总是浓于水啊!”
韩枫想了想道:“叔父说的是,血浓于水!枫儿愿意归宗,不过,枫儿单独立户不变,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无须混淆。枫儿可以自立,无须牵扯家里。”
韩琅哽住:“胡闹,那还叫什么归宗?”
韩枫道:“亲情就是亲情,无须沾染其它。请恕枫儿无法容忍母亲的灵位进不了韩氏祠堂。生恩加上养恩,重如泰山,枫儿感念娘亲的含辛茹苦,更尊重娘亲的自尊和高洁。当然,枫儿也尊重身上的血脉,如此于我和韩家相处两便。”
韩琅语重心长道:“枫儿,你父亲是我长兄,长兄如父,他也很痛苦。而且,归宗你就可以得到韩家的荫蔽,我韩家是官身,这对你很重要。”
韩枫笑道:“英雄不怕出身低,枫儿有信心在这乱世立足。枫儿过的很好,方才枫儿说过了,我之所以愿意归宗,是尊重这血脉之情。这样吧,叔父回去和祖父说说,明日我回府上拜访。”
韩琅叹道:“也罢,你小子凭的有骨气!”
次日,韩枫来到韩府,韩府就在珍珠泉西不远的韩家庄,三面被庄户们的房舍拱卫着,青砖黛瓦,不事奢华。
堂屋里,韩枫推金山倒玉柱般的拜了祖父韩昌辞,老人略显激动,不过他久经宦海,自然不会过于表露情绪。
轮到了吴氏,韩枫唤了声母亲,却没有下拜,只是恭敬的敬了茶。吴氏接过茶,心情复杂难言。
韩枫的娘亲之所以不肯入韩家为小妾,实在是小妾的儿子毫无地位可言,所谓任人鱼肉,还不如在外面自己过活。
而她作为正妻,自然不肯接纳一个歌姬为平妻,平妻的儿子有权利如嫡子般继承家产,这会摊薄自己孩子的未来。
这是一个死循环。
韩枫不恨吴氏,他能够理解吴氏的选择,所谓大家族,无外乎利益。而且,他和此生的娘亲也没有过交集,自然也就无所谓感情。
他只是有些瞧不起父亲韩璆。
既然爽过了,就想办法负起责任嘛;既然负不起责任,就轻易别爽啊!爽也不要紧,没有套儿也是有办法的…
韩枫从小蝉手里接过羽绒衣奉上。看着奇怪的衣物,三人面面相觑,不禁问起此物为何?
‘装,接着装。’韩枫对韩琅的无耻有了新的认识。
韩枫道:“祖父、叔父、母亲,此物叫羽绒衣,保暖性胜过丝绵,不输裘皮,份量却轻上许多。枫儿没有别的,略表孝心。深色暗纹是祖父的,蓝色团花是母亲的,天青色的那件是叔父的。”
韩琅拿起羽绒衣,啧啧称奇:“枫儿,这鸭毛为腌臜之物,有人也曾试过用来御寒,可气味重又扎人肌肤,连穷苦人家都嫌弃。可为何此衣毫无异味,摸上去也绝无毛羽漏出,这真的是鸭毛?”
韩枫笑道:“叔父,童叟无欺。枫儿设法除了毛羽上的油脂杂物,使其洁净而蓬松,又设法专门特制了内胆,绝不漏毛。这几件更是全选的细绒,枫儿陪您去屏风后试试?”
韩琅去屏风后换上绒衣回到前面,喜道:“此物精妙,轻如鸿毛,暖如抱炭,实再是不可多得之上品。”
韩昌辞也去屏风后换了,回来后却面色不虞道:“枫儿,此物确实巧夺天工,足见你心思之机巧。可学问还是正途,千万不可放松,沦入奇淫巧技!”
‘就知道你会如此说,还好早有准备。’韩枫暗笑,长辈总是会教训晚辈,这就是传授欲,老师也有这个毛病。
韩枫恭敬道:“祖父教训的是!孙儿只是见乞儿冬日难过,想起了杜工部的‘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思忖着能否为其解困,不想竟侥幸成功。
“父亲,这就是您的不对,枫儿一片孝心,也是出于善心,您何必训他?枫儿如此聪慧,是我韩家之福呀!”韩琅赶紧解围。
韩昌辞终于不再说什么,他也没有立场深说什么。
吴氏心中是欢喜的,韩枫并没有忘记她的那件,这就是尊重。韩枫坚持独门立户,和自己的孩子的利益并不冲突,她乐见其成。至少,她不用再背负恶名。不过,父亲大人在场,她也不好多说。
韩枫告辞出门时,待吴氏走远,韩琅一把抓住韩枫:“小子,此物神奇异常,必定大卖。走,去我书房里说!”
韩琅小院,客厅。
“枫儿,此物如何制得?何时家里开始制作?”韩琅开门见山。
‘早知你目的不纯,够狠,想吞了我的东西。’
韩枫心中嘹亮,回道:“叔父,此物为我们F4共同所有,是我们的生存之本,可不属于枫儿,恕枫儿不能归入家中。”
韩琅讶异道:“什么是F4?”
韩枫笑道:“高冲、叶汉、方飞和我,四个花样少年,我们是结拜兄弟。”
‘这孩子竟这般精明狡猾?’
韩琅经商多年,自然听得出内中款曲,思忖了一会,说:“这样啊,那也是应当。你们的本钱可够,可曾想过如果有人上门闹事如何解决?”
‘欲擒故纵,想压价,呵呵!’
韩枫道:“这倒是不怕,小本生意慢慢的做,也要不了几个本钱。再说,谁要是敢打坏心思,伸手剁手,伸脚跺脚,我们的手中刀有些渴了。”
‘这小子竟这般狠辣,又油滑油滑的。’
韩琅也不急,想了会道:“这样就太可惜了,穷人家冬天苦,此物积德呀!我韩家乐善好施,当仁不让,绝对要支持。这样吧,羽绒衣只在水冶镇销售太可惜了,叔父可以代理相州城的销路,按利润六四分成如何?我六,你们四。”
‘小子,条件够优厚了,在商言商,可别过分啊!’
‘想探我底,还要分润大头?’
韩枫想了想,道:“叔父,按说这办法很公道,可枫儿想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世界上什么最赚钱?”
“粮食,人之必须,荒年尤其利厚。”
“伤德,且不耐久存。”
“茶叶,利润不输珠宝,且可大宗交易。”
“茶叶利厚,税也重。”。
“那,那你说什么最赚钱?”韩琅问道。
“垄断!”韩枫轻轻道:“垄断最赚钱。譬如说一个手艺只有我会,我凭什么和人分,我卖给东家也成,卖给西家也成,还可以卖给南家北家,只要有钱赚,有的是人抢,谁出的价钱高我就给谁。
价格我不担心,这技术只我有,定什么价格就我说了算,这就叫定价权,是蓝海市场,这和叔父以前的生意可不一样。”
韩琅哽住,喃喃道:“垄断…定价权…蓝海!”过了好一会,咬咬牙道:“后生可畏呀,小子你说个价吧,我也不打听你们的成本了,这总行了吧?”
‘火候到了。’
韩枫起身一揖到地:“叔父,方才是枫儿不对,和叔父用了心眼。其实这羽绒衣按叔父的办法已经算是仁厚了,毕竟我们一无门路,二无经验,三无势力,有叔父帮衬是我们的福气。
我之所以用这种办法,不是与叔父争利,我是要定价权。我想尽量的降低价格,让穷苦人都能买的起。所谓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
韩琅有点蒙,半晌道:“你志存高远,佩服!可这不赚钱有违商家之道啊,也罢,这个忙叔父就帮了!”
韩枫尴尬道:“微利,微利,而且要分阶段,今年价格先高一点,挣到了利润明年再降价。呵呵!这技术也保密不了太久,等有人也想跟着做,咱们就降价,我们用之前的利跟他拼,挤垮它,回头再加价也不迟啊。”
韩琅懵住了,喃喃道:“枫儿,你若经商,必然风生水起!”
“叔父谬赞,枫儿有愧。”
韩枫奸笑道:“咱们先卖上品,绸面细绒的,这是奢侈品,高价卖给富户,这是利润客户;等上品大火了,咱们再推出中品,赀布粗绒的,价格低一些,卖给中平人家,这是主力客户;明后年再推出粗麻鸭毛的,这是推广客户,虽然利微,可是量大,也不少赚啊。
嗯,还要个响亮的牌子,就叫太行牌,不断炒作,即使今后有人想拼,可咱的牌子亮,他们还是拼不过。这就叫品牌优势,您说是不?”
‘这小子,以前也没听说做过生意啊?不过,三卖叫花鸭的秘方,已经成为了水冶镇商界的传奇啊。’
韩琅真的傻了,他经了这么多年商,在水冶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可今天听到的真是耳目一新,很多手段闻所未闻。
是,有些火候还有瑕疵,可这里面蕴含的道理是一环套着一环,丝丝入扣,浑然一体,似乎是一种新的境界,难道这是商道?商道啊!
这真的是曾经的弃子吗?难道珍珠泉溺水时遇到大机缘的传闻是真的?
韩枫接着道:“叔父,具体的程序还需细细琢磨,回头侄儿写个计划书,把操作步骤和程序都写下来给您过目。现在当务之急有二,一是侄儿想和叔父一起去拜谭镇监、商税务的李拦头和军巡铺的杨头,疏通好关系。”
“应当!应当!我来约,找最好的酒楼。”韩琅痛快道:“那这第二件呢?”
韩枫又道:“叔父,枫儿想跟您贷款千贯,利息嘛!三成,比官府的钱库加一成。这与枫儿归宗无关,生意归生意,可成?”
‘下了这么多套,合着你小子没钱,空手套白狼呀!’
过了好一会,韩琅起身一躬到地,吓的韩枫赶快闪在一边。开什么玩笑,这是在古代,受长辈之拜他真的不敢。
“枫儿呀,你是我韩家的千里驹啊,叔父这回是真的服了!”
韩枫赶紧道:“叔叔抬爱,不是我非要借贷,本钱原是够的,可我还研发了一款取暖用的煤球炉,还有另外的想法,要花不少钱。煤球炉过几日就来家里装上,呵呵!定叫您和祖父大吃两惊!”
韩琅疑惑道:“为何是大吃两惊,不是大吃一惊吗?”
韩枫笑道:“您和祖父,每人大吃一惊,一一如二!”
韩琅大笑:“你小子,说话真是有趣。枫儿,虽然你不是嫡子,可你也不能忘了我韩家啊,这里才是你的根。”
韩枫站起抱拳道:“叔父放心,我始终是韩氏子孙,枫儿这几日已思谋了几个新路子,准备放入家里,这个利润比羽绒衣和煤球炉大得太多,回头我写好了计划书,给您过目。”
韩琅惊喜到:“果真如此?”
韩枫笑道:“确是如此,不过…”
韩琅急道:“不过什么?”
韩枫好整以暇,喝了口水,慢慢道:“不过,归宗是归宗,生意归生意。此几项生意的利润丰厚异常,可以令韩家再上几个台阶。因此,韩家出人出钱,我出技术,股份嘛?我们太行坊占六成,韩家占四成。”
韩琅起身怒道:“你这是在抢劫,对家里竟如此苛刻,还不如外人。”
韩枫笑道:“呵呵!叔父勿恼,这技术只我才有,我给谁都行。不瞒叔父,我的同窗是范氏绸缎庄的少公子,而陈抟仙长在太行坊里也有股份。我也是惦记着亲情,才给韩家优先的机会。
至于股权比例嘛,对外人也是六四开。本来枫儿想出于亲情,多给韩家一成,不过,枫儿转念又一想,既然亲情如此珍贵,祖父和叔父定然不会占枫儿的便宜,也许会多给枫儿一成?
唉,算来算去的太复杂,还是亲情归亲情,生意归生意的好。”
韩琅一屁股坐下,半晌无语。
韩枫道:“叔父,你先莫急,枫儿要先打理好羽绒厂。过年吧!过年时枫儿会将新生意的计划、前景和好处跟家里详细介绍,至于值得不值得,到时候你们可以自行判断,枫儿不强求。
如果认为不值得,枫儿可以找范老板合作,没关系的。”
虽然没有风,韩琅却彻底凌乱了!
很久韩琅都没有回过神,就这样呆呆坐着。妻子李氏进来添水时,发现他的状态痴迷,连忙上前呼唤,韩琅才醒了过来,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喃喃道:
“妖…孽…”
“妖…孽…”
“韩家出了妖孽啊!”
知道了大概,李氏的嘴一撇,怒道:“弃子就是弃子,利益分的这般清楚,这当家里是什么?不行,我得去和父亲说道说道。”
韩琅怒道:“回来,你给我闭嘴。女人家少掺和!”
李氏悻悻不语,犹自愤愤不平。
韩琅叹道:“枫儿他孤苦十几年,何曾得到过韩家的照顾?他已经能够自立,不需要依靠韩家,韩家凭什么向他伸手?是韩家对不起他,而不是他对不起韩家。他能优先考虑韩家,这就是在给好处。他能够认亲归宗,这就是难能可贵,你一个妇人,又懂什么?十几年的冰冷,那是要时间才能捂热的!”
韩琅夫妇不曾发现,门外,偷听的韩樑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