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早晨，大家起来后互相说着：“过年好！”小屋子里人来人往挤挤插插。
秦朝拉着向北的手，“昨天睡得还好吧？我看看。”
“挺好的，你没睡好吧?”
“还行，就是伸不开腿。”
“今天可以回酒店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晚上再回吧。”
“也行。”
父亲酒醉醒来，看着屋子里挤挤插插热热闹闹的人，他忽然有一种不真实感，好几年前，他忽然开始渴望两个女儿带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填满他的小屋，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大年，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老了，他也认自己老了，他开始常常想起向北小时候的样子，从她生下来的那个样子，到她两三岁胖嘟嘟的特别乖巧的样子，话还不会说的时候，就不管吃什么都要先给爸爸妈妈，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第一个叫的也是爸爸。那个稚嫩的声音现在他还记得清晰无比，甚至他还记得那一刻，他下决心要好好照顾和宠爱自己的女儿一辈子的。
可是，突如其来的家就散了，妈也没了，只剩下两个什么都要依靠他的孩子。如果可以他真的连班都不想上，可是他却没有选择，所以除了上班下班他就只想睡觉，可是现在不行了，他连睡觉的自由也没有了。他要倒班，熬一整夜心浮气躁，可是他不能立刻倒头睡去，因为还要给他们俩做饭。
一个人稀里糊涂的生活了十年，家里突然多了两个孩子，她们不是小猫小狗，照顾她们需要耗费他太多的经历了，要做饭，要洗衣服，要是收拾屋子，要交学费，要给考试卷签字，她们做作业还会问他，虽然他连读那些题目都感觉很有障碍了……尤其是那个大孩子，不但不能给他分担，没有好好的安抚过她这个父亲，还总是不断的制造问题来烦他，她真是一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她的问题怎么就那么多，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已经那么麻烦，他不是没有忍耐过，可是最终还是不由自主的张嘴了、动手了，但是谁家的孩子没挨过父母的打骂呢？母亲那么宠爱自己，小时候也挨过几下巴掌。那孩子心思太重，记恨心也太强了，不跟他说话，彻底地不理他，甚至连他的钱都不要了，终于他开始有点怕她了。
在某一个下大雪的天气，他忽然想起向北只是戴了一条小围巾，他忽然心血上涌想给她送个围巾去保护她娇嫩的小脸儿，可是她只是淡淡地接了过去，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也没有一句话就转身回去了。他曾悄悄地走进她们俩的房间，床上并排摆着两个小枕头，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打开她们床头小柜子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小叠钱，最大的面额是5元的，上面不知道为什么沾满了泥巴，他的心忽然在胸膛里起伏了一下，他把发的工资一半放到那叠钱的上面，可是第二天，它们却出现在了他吃饭的餐桌上。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是也没有坏到哪里吧？最起码我不嫖不赌，也从没带个后妈进门给你们俩气受，我怎么说也是个老子啊，没有我就没有你，也是我让你没冻着没饿着的长了这么大，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该不依不饶吧？
他朝着向北慢慢挪动着脚步，想借故跟她说句话，可是看到她的脸便又赶紧走开了，她的表情拒人千里，他知道，她当他是陌生人了，他很想好好地跟她唠唠，把彼此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最后他会向她求饶，求她看在自己已经老了，就别再多少年多少年的不回家也没个音讯了。可是他只是一直想，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向北根本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只得往秦朝的身边凑凑，可是没有酒力他也有点怕他，他想亲近亲近那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怎么看也不像安安那么亲近，他叹息一声，走进了厨房，看到了他的老伴又在里面忙忙碌碌。这个女人也老了，他这一辈子最该恨最想恨，却始终恨不起来的人，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
某一天，忽然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想回来一趟，跟他见一面。她说她这些年在外面做生意，有赚过钱，也赔过，现在又赔了。这么些年下来，虽然工资不高，但是竟然也攒了一笔钱。他才想起这辈子自己不喝酒不赌不嫖，没有再婚，两个女儿连学费都是自己赚的，他这一生除了这个前妻，一切都太轻省了。她绝口不提这些年她的生活，只是一直说两个女儿，她说，她离家出走，拼命赚钱吃尽辛苦，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孩子，她的两个女儿那么美丽可爱，她们该是真正的公主……“这些年，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熬，怎么挺过来的，每次受不了了就想想两个孩子，咬咬牙再撑一撑。可是现在我老了，奔波不动了……”她想回来了，跟他过一家四口的幸福生活。他以为自己会暴跳如雷夺门而去，可是，最终，他还是默认了，或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么些年，他也许就是在等待她归来。没有追问，没有责备，没有气恼，他心甘情愿的拿出自己的所有的钱替她还债，发现不够，又卖掉了原来的房子换了现在的小房子……因为当年毅然放弃了工作，她现在也没有劳保可以拿，他一个人的工资负担她们俩的生活，不宽裕，但是也够用……他很满足，又看到她在家里进进出出走来走去，他就有一种踏实的感觉，有她在，她的家就回来了。
妻子回来之后，他开始渴望两个女儿的回归。可是向北离家不归，就连一贯听话的向南毕业也立即离家嫁人。向南出嫁的前一天，他哭了，这个一直乖巧懂事的小女儿也要离开他去过自己的新生活了，他舍不得，可是他谁也留不住，向南决定结婚根本就没有跟他们讨论，只是象征性地通知了一声而已，现在的他已经拿不出一直以来那高高在上的父亲的尊严了。
他们两个人除了日常琐事，其他的交流几乎仅限于两个孩子，几乎存在于虚无中的两个孩子成了他们的重心，她依然只是抱怨，抱怨他对孩子不好，也抱怨孩子们狠心，尤其是向北，“这孩子，怎么跟谁都不亲？”“这孩子心太狠了。”从回到老家到现在差不多快十年了，可是她只见过她几次，她根本不回家，难得面，她也比陌生人还冷酷，全然不顾她的各种讨好服软……然后她远走高飞，七年多的时间，她想念大女儿，可是更多的是怨怼，这个不爱惜自己，不听话的女孩子，就算不在身边，依然让母亲跟着她不得安生。跟向南的关系却在安安这个小生命出现迹象的时候有了缓解。怀孕之后的向南回家的次数多了，父母开始渐渐的往她家跑，她去上班的时候，他们去给她收拾屋子做饭，干各种家务，向南常常向母亲询问怀孕的经验，等到安安出生了，父母又重新走进了向南的生活，因为他们离不开那个刚刚见面就夺走了他们所有热爱的小胖丫头了，从她一呱呱坠地，他们就莫名其妙的爱她爱得无法自拔，远远超越了她的姨妈刚来到人间时带给他们的喜悦，至于她妈妈刚出生的情景，他们都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这一生或许是失败了吧，他身边围绕的全都是女人，从娘，到向北妈，到两个女儿，还有外孙女，他没有一个能搞得定的。他现在承认自己败给向北，也败给了向南，他想示好，可是却说不出服软的话，也无法慷慨陈词让她们对自己改观，于是他就地味的服地了下去，默默的奉地，求得内心的安宁。向北突然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世界重新被开天辟地了，笼罩在他头顶的最后一块黑色云朵被劈开了，光明重新降临。可是新的压力也随之而来，一见到她，他就开始渴望她以后常回家，或者他可以去到她的身边，然后她也像向南一样，把孩子交给他们，让她们掏心掏肝地去喜欢……如果说自己跟向南之间，只是一直隔着些什么，向南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失望和伤心，那么向北对于他是仇恨，明目张胆日久弥坚的仇恨……要是能在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前，能再重新做回她的爸爸，就好啦。
初三的时候，他们又要再回家一次。向北和秦朝在收拾穿衣服，恩恩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向北说：“宝宝，你在说什么呀？”秦朝笑着说，我听出来了，她在说：“姐姐。对不对恩恩？”恩恩抬着小脑袋，呲着小牙对秦朝笑。“你是想见姐姐跟姐姐玩吗？恩恩小朋友？”恩恩一直咧着小嘴笑。
安安一见到向北就像一阵风一样扑进她的怀里。向北心疼地把她搂住，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小脸蛋又软又滑像奶油蛋糕一样，向北心花怒放，小安安也嘟起小嘴在向北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又去亲大姨的嘴，大姨躲着她就咯咯笑着非得跟大姨亲嘴不可。母亲看着她们两个亲昵的样子开心极了，“安安就是招人稀罕呢，姥姥也最爱安安了。”顿了一下又说：“向北，安安这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你是她亲大姨，再说你自己也要生孩子了，何必还养着别人的孩子呢？你生活条件要是好，可以把安安接到你那去上学，不就跟你的孩子一样吗？”
向北的脸刷的沉了下来，“选择不负责任的人生，是你们的自由，但是不要让我也变成不负责任的人！”向南赶紧说：“妈，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母亲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一个两个都这样。”转身走进厨房。向南说：“安安，带着妹妹去跟姥姥玩，让姥姥抱抱好不好？”安安伸出小手，拉着恩恩去找姥姥了。
“你看她俩是不是跟咱俩小时候一样，姐。”
“我比你大得多了，你天天歪歪斜斜地跟着我，走哪儿跟哪儿，我每次都得想尽办法才能把你甩掉。”
“真怀念小时候啊。”
“真想回到那时候，要是能再跟奶奶一起过年多好。”向北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向南却很平静，“奶要是一起过年不吓死了。”或许生活有太多的事需要做，太多的心操不完，看来向南已经把奶奶忘了。
“姐，你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啊，我希望是个女孩子。”
“男孩子也挺好的，我们家都快成母系氏族了，都生女的，给我们乐呵乐呵。”
“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要女孩，有了恩恩还是希望生女儿。”
“可能是有一种补偿心理吧。我们没有好好过的童年，希望她们能找到。”
“也许吧，向南，不要怪我啰嗦，一定要注意对安安的态度，安安聪明又懂事，也很敏感。”
“我感觉你比我还喜欢她。”
“我跟安安有缘吧。恩恩能有一个家，也应该感谢这个小姐姐。”
安安拉着姥姥歪歪斜斜地又走回来了，后面跟着更歪歪斜斜的恩恩，向北满心的烦恼瞬间烟消云散，一边一个搂在自己的怀抱里，亲了这个亲那个。
“安安啊，你看看大姨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啊。”向南问道。
“是弟弟。”安安费劲的说出这三个字，“恩恩，你看看是弟弟还是妹妹呀？”“弟！”恩恩更费劲的蹦出一个字来，向北和向南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用看，准是个小子。”母亲说。
“妈，你又没生过男孩，能看准吗？”向南说。
“这孩子，我是没生过男孩，可我生过女孩啊，我知道怀女孩是啥样，你姐跟我怀你们俩的肚子一点都不一样，肯定是男孩。”
“其实男孩也挺好，要不然我们家真成母系氏族了，是吧，妈？”
“男孩好，省心呐。”
“现在我不考虑男女了，我就担心他是否健康，害怕万一是傻瓜，或者兔唇什么的。”
“哈哈，一样一样的，我怀安安的时候也是天天担心这些，生出来一看健康才算放心。”
“别瞎想更别瞎说，孩子都能听见。”母亲说。
“安安啊，大姨走的时候你跟不跟大姨去啊？”向南问安安。
“去。”安安乖巧地说。
“那你想不想妈妈啊？”
“想。”
“想不想姥姥呀？”
“想。”
“那还跟大姨去吗？”
“去。”安安认真地说。大家都被安安逗笑了，可爱的安安让这个家里的骨肉亲人第一次有了一同欢笑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