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向北和江良约在从前曾经常去的绍兴路的咖啡馆。咖啡馆还是那么小，那么安静。江良远远地看到向北走了过来，她还是那样大步流星，哪里像孩子的妈妈。向北进来了，坐在他的对面，月余不见，她的眼睛比之前明亮了，脸上也有一层淡淡的光亮，她对自己笑一笑，这个笑容却好像成熟了很多。
“我饿了。”
“我给你点了你爱吃的松饼还有咖啡。”
向北致谢之后又挥手叫服务员，“再来一份蔬菜沙拉。”向北也看着江良，他淡金色的脸上那淡淡的光亮又回来了，淡淡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食物上来了，她边吃边问他，“你怎么不吃？我现在总是饿。”
“看来心情不错。”
“可能还是孩子闹的吧。”她明快地笑笑说，胸前被打湿了，她却没有发现。
“Ricky是不是胖嘟嘟的？”
“你怎么知道？”
“母乳喂养那么久，小孩肯定会胖的。”
“我要喂满三年。”
江良情绪忽然低落下来。
“妈要回来了。”舅舅一家要去国外定居，江良姥姥家的房子就留给她住了。
“江妈妈终于回家了，她一定很想念这里。”向北由衷地为江妈妈高兴。
“向北，人生真辛苦啊。到老了才有那么一点点欢愉，却已经物是人非，我们老了会什么样？”向北忽然停住了吃的动作。“江良，从前我一个妈妈都没有，现在却有了三个妈妈，人生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些许欢愉吧。”
“滑稽又有趣。人生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了无限循环，让人无法抑制沉溺于悲或者喜。”
“听说老韩离婚了。她妻子主动跟他离婚了。她说自己过不了自己那道坎儿。楚翘的抑郁她是该负直接责任。但是最后的最后，楚翘应该并不责怪她了吧。”
“楚翘终究还是没有你的运气。她这短暂的一生总是不自觉地跟你比较吧。”
“对于楚翘，我也很愧疚，在最后的那些时间里，我甚至毫无察觉。”向北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是命吧，最不肯认命的楚翘，最终依然挣不过命去。”
“性格是命运的一部分，但是性格也是父母和后天环境带来的，所以说是命也没错。”
“等Ricky他们这一代长大了，应该就好了吧。”
“我会时刻提醒自己，警醒自己。”
“你是个好妈妈。”
向北摇摇头，她到现在也没有理清楚一个好妈妈会不会在那个时候去法国，可是她不能跟江良说这个，也不能跟秦朝去讨论这个话题。从法国回来之后她一直后怕，如果不是上天垂怜，她不敢想象，今天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景象。“江良，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不管打着深情重义或者怎么样的旗号也好，我好像还是对很多事情的处理不得当，我还是没什么智慧，所以把自己置身于荒芜的境地。”
“向北，你跟秦朝还好吗？”
“还好。”她骗他说。
“那大概是我多虑了，你们一直都那么幸福的，还有了Ricky，一定更幸福了。”江良叹了一口气。
“等江妈妈回来就好了，你有家了，我也有娘家了。”
“是啊，让江妈妈帮你带孩子，你一个人带两个那么幼小的孩子，还要兼顾公司实在太辛苦了。”
“家里有个李大姐，我爸妈也帮着照顾。”
他第一次听到她开口称呼他们爸妈，“已经原谅他们了吧。”
她使劲舔舔嘴唇，“谈不上原谅。他们也抱了我三年，一天都没少，算是尽了最基本的义务了，他们对我也是有一点点爱过的吧。我的今天，坏的和好的，都和他们有莫大的关系，只能说他们不是好父母，不想再指责他们想拥有自己的人生是不可饶恕的错。人啊，是多么的奇怪，执着，耿耿于怀，痛彻心扉，可是终究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出处，明明美好的回忆少得可怜，可是却依然莫名地生出牵念，我知道有一天他们不在了我一定会想念或者会后悔，我不想让自己后悔。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去爱他们，干脆不再纠结了吧，事已至此，让他们的晚年过得轻松一点，是我和他们一世父母子女，能为他们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江良握住向北的手：“过去就都忘了吧。”他在想，连同我也一起忘掉了吧，不由得红了眼眶。
“我很可耻，有他们之后，我总是觉得心里踏实了，大概是自己也有家了的感觉吧。他们对我迁就得毫无道理，甚至可笑，但是一旦涉及到Ricky，他们就豁出去了，把Ricky宠得没边儿，我不让他们溺爱，他们不惜跟我翻脸，哭一阵嚷一阵气一阵，反正不管他们怎么操作，一定不能让孩子受委屈！可是对恩恩又过分地随意了些，前几天还把她托付给他们认识的老大爷照看了好几个小时！恩恩跟我聊天说跟爷爷玩我才知道，我气坏了，说如果他们下次再把恩恩交给陌生人，我绝对不会再把孩子交给他们了！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要把一切可能的危险全部杜绝掉，拐卖、性侵、虐待种种。他们觉得简直在听天方夜谭！”
“养孩子是多么大的责任啊。看来他们还是不知道。”向北叹息着说。
“也许你现在这样就是我想给你的生活吧，可是我终究没有做到。”江良说。
“江良，我有事要告诉你。”她终于艰难地把此行最重要的话说了出来。
“不，向北，不要说出来。我知道了。”他强笑，心咚的一声坠下了无底深渊，想说一句：祝你幸福。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过几天我会离开一阵子。去西北看看。”
“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
“嗯。”
“……要是遇到了喜欢的人，一定不要放开她的手。因为，也许她想要的，只是跟你一起度过一生，此外的都不重要……只要有你，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够了……”向北再也说不出话了。
隔着一张桌子，他们最后一次紧握了彼此的手，“向北，对不起。时至今日，很多东西没有意义了，是我不够洒脱，但我希望你永远都那样洒脱。你幸福，我也就会幸福，我们只是换一种方式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离。放宽心吧。”他们相对流着长得没有尽头的眼泪，谁也不想停，只想哭个痛快。
就像汪洋大海里的两条小船，终究会离散。然而，一对青春的小男女，却被永远定格在了时光里。一个人的好，只有对的人，懂的人才能看到，就算别人眼里如同尘土，但对于彼此价值连城。曾被心爱的人捧在手心里，给了我勇气和力量，让我从此不再小心翼翼，不再贬低自己，不再诅咒命运的无常。
秦朝第一次见到了江良。这个名字在他的世界里出现，遥远而深刻。
江良在门口徘徊了一下才进来，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即将面对的男人，他知道他是向北和自己的恩人，可是他却不能把他当成恩人看，虽然他不是来跟这个人不是一较高下的，但是他也不想把自己开始就放到一个不平等的位置上。
秦朝看到一个人远远走过来，便知道那是江良。那种感觉跟他某一次在窗口里看到向北走过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开始理解了向北为什么无法割舍江良。
江良径直地向秦朝走过去。无需介绍，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目标，他跟向北描述中的一样。
江良比秦朝想象中看起来还要小一些，单薄了一些，简单的平头在他这里却显得特别有个性。他在他对面站着顿了一下，秦朝说：“请坐吧。”他才坐下了。两个人面对面地沉默着，偶尔看对方一眼，看到对方的眼神之后却又把眼睛移开了。他们来之前其实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了，也知道该怎么对对方说些什么，然而真的面对的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你的身体都恢复了吧？”秦朝终于开口。
“都好了。”江良回答，与向北很标准的普通话比起来，他还有很明显的家乡口音，这让他更显得像个稚气少年。
“给你添麻烦了。我的朋友联络向北的时候不知道她已经……”
“那是她自己的意愿。”
“其实我这次来是一是想见见你，当面跟你表示感谢，二也是告个别，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待一阵子。”
“向北知道吗？”
“我昨天告诉她了。”
“其实你不必急着离开。你刚回国，身体又刚复原，这里也许是最适合你的。”
“不。我已经决定了。我也是时候开始真正的生活了。”
“还是画画？”
“对，想去西北看看，画画那里。如果不冒昧的话我能叫你秦哥吗？”
“当然。”
“秦哥，恕我冒昧，我想给你讲讲我跟向北，我们相识的时候，很小不懂事，但是我们却很笃定彼此就是自己要寻找的那个人，时至今日，我依然这么认为，她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爱她爱到愿意把命送给她做礼物，如果她需要。但是，我却不能在天长日久的日子中给她更多的引导和帮助，因为男人有时候更迷茫、更脆弱，仅仅用爱维持，让我感觉到吃力，越爱她，越让我恐慌，当我发现除了爱我什么都给不了她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我能想象出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她该是何等的憔悴和落寞，因为我太了解她了，就算她会有新生活，但是她的眼睛里一定不会有希望，然而我见到的她是那样自信，平静而不放弃希望，然后我忽然明白了，我和她之间的问题不是我寻找新的爱她的能力就可以解决掉的了，而幸运的是她找到了那个让她变得更好的人。”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江良苦笑
“秦哥，很抱歉，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爱向北吗？”
秦朝笑了，“爱。”
“她在法国的时候跟我说起你了。把所有的事都讲给我听了。她说她决定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决定了不破坏你的家庭，让你可以同时拥有美满的生活和她。她不会离开你，除非你厌倦她，她就会立刻消失……我知道她是爱你的。因为她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会在心里完全放弃自己，不管自己多卑微，只想你好，留给自己的只有一个骄傲的面具。也许她也曾经这样为我，但是我却不懂，现在懂了却没有机会再去珍惜……”
在秦朝的眼睛里，江良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只得把话挑明：“所以我请求您不要介怀向北不顾自己和孩子的安危跑到法国这件事，也不要介意向北把我带回来之后却始终没有放弃照顾我这件事。她是个女孩，但是却有傻傻的义气……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对她有所改变。”
“我怕的是她自己很介意，所以我无法跟你承诺什么。”
“我承认，想过把她抢回来。但是那只是偶尔我对自己的安慰罢了。因为我知道她再也不是那个18岁的小女孩了，如果没有你，不管怎么样我也要回到她身旁，弥补所有失去的时间和对她的伤害，可是当她大着肚子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属于我了。你一定知道她其实是不能怀孕的，跟你在一起，一切开始都好起来，本该属于她的又回来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