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代人的不同表现,宿命般地预示了帝国未来的命运。
赵顼身着戎装,的确表明了他对文治武功的向往,表明他对于国富兵强的渴望。不过,他眼下却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
事情起因于朝廷将要举行的春季祭天大典。本来,按照惯例,每次春季祭天大典完成后,皇上都要给文武百官赏赐银两与绸缎,表示皇家对群臣一年辛苦的犒赏。然而,赵顼接手的国库已是空空如也,因此,他只有不好意思地免去这笔赏赐。
面对朝廷的日子难过,1068年年底,引发了王安石(字介甫)与司马光(字君实)二人在神宗皇帝面前的第一场唇枪舌战。
当时,王安石与司马光二人已经先后被任命为翰林学士。王安石第一次没有推辞便接受了此项任命;而司马光则是在皇帝下令不许推辞的情况下,无奈地接受任命的。
司马光与王安石第一次同事是在群牧使包拯也就是包青天手下,担任群牧司判官。有一次,群牧司衙门里的牡丹花盛开,包公置酒赏花。司马光素不喜酒,但是在包公劝酒时,还是勉力喝了几杯;王安石也不胜酒力,他不管包公如何劝,始终滴酒不沾,包公也拿他没有办法。司马光由此知道,王安石是一个十足的倔脑袋。
关于与司马光之间的关系,王安石的说法是:与君实相处得既好,时日又久,只是对事情的看法每每不同,处理问题的方法也常常各异。司马光的看法则悲观得多:介甫待我历来淡薄,我因为和他几次同事的缘故,心里难免总有些眷顾同僚情分。
这次在朝堂上的争论,双方为着各自的理念使出浑身解数,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王安石首先进言:“启奏陛下,造成国库亏空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善于理财的人。”
司马光奋起反对:“皇上,王大人之所谓善于理财者,只不过是巧立名目,在百姓头上增加捐税而已。”
“不然。善于理财者,可以不增加捐税却使国库充盈。”
“天下哪里有这个道理?天地所生的钱财万物,不在民,就在官。设法从老百姓那里巧取豪夺,比增加捐税还坏。这实际上就是当年桑弘羊之流蒙骗汉武帝的那套说辞。”
“此言差矣!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当朝变法必须借鉴前人的经验,而今世道变了,有圣上明君,有群臣群策群力,尤其是你司马大人的监督,难道今日变法会重蹈桑弘羊之覆辙吗?”
“怎么不会?当年桑弘羊不也是打着增加国库收入来骗取汉武帝的信任吗?他首先推行了一整套国家垄断性质的经营活动,将铸钱、冶铁、制盐、卖酒等最赚钱的行业全部收归国有,实行专卖;甚至一度准备将河湖塘湾与海洋中捕鱼捞虾也实行国家专卖。由于立即出现产量大跌,市价腾贵,而不得不放弃。然后,桑弘羊们实行了均输法和平准法。均输法指的是命各地将贡税改为当地特产,以当地平均价格计价,官府则命其运输到指定的其他地区,由官家高价出售,牟取高出一般贡税的利润。而王大人这次变法,几乎是全盘照搬桑弘羊的做法,就连名称都没变。其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对,此次变法与桑弘羊有着本质区别。时下,抚内、御外,需要充盈的国库作支撑,所以国家的当务之急是理财,而理财的当务之急是发展生产。要发展生产,就要解除生产者的疾苦,抑制兼并,为生产者提供方便条件。改革差役法的目的就在于此。变风俗,立法度,正是当今之急务。”
老实说,与王安石比较起来,司马光对于财政、金融与其他涉及到经济学方面的知识,显然在实践上缺少经验,在理论上缺少研究,差距不小。然而,作为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如果说到数千年帝国政治与社会运行的机制与原理,说到对此丰富的知识与研究,说到在此基础之上所具有的深刻洞察力与了解的话,王安石比起司马光来,那则是望尘莫及了。司马光反对王安石的变法,正是建立在对于帝国历史脉动的精确理解与把握之上的。这使他的反对,拥有了极其雄厚的基础与令人敬畏的力量。
随着他们两人争论的不断升级,进而引发成一起震撼朝野的政潮。
王安石除了在朝议时力排众议外,还以国家“积贫”、“积弱”为由,上疏非改革不可,他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提出了一整套改革措施。他把造成社会危机的原因,归咎于朝廷没有“法先王以政”(《王文公文集》卷一)。
他认为,只有根据先王之政的精神实质,结合北宋的实际,实行变法革新,才能“兴利”,摆脱危机。所以,他提出了以经世致用的功利事功之学为理论基础的改革,即“熙宁变法”。
变法的总目标是富国强兵,总方针是“理财”、“通变”,变革的具体措施是通过均输法、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税法等新法的推行实施,以抑制为富不仁的地主与富商,减轻农民负担,增加国家税收,达到国富民强之目的。一言以蔽之,他就是要实行以经济体制改革为特色的变法治国。
王安石的“法古变今,理财足用”变法令神宗心动,每次朝议过后,神宗总要单独留王安石面谈一番。
神宗第欲为唐太宗,而安石进之以尧、舜,神宗视安石为诸葛、魏征,而安石竟以皋、夔、稷、契自况。君臣畅谈甚欢。难怪有人说,上有急功近名之主,斯下有矫情立异之臣。如神宗之于王安石是已。
司马光则在《初除中丞上殿札子》中,希望神宗进一步发挥人君有“三德”的观点,他说:“修身之要有三,曰仁,曰明,曰武。治国之要有三,曰官人,曰信赏,曰必罚。臣为谏官时,即以此六言献之仁宗,其后以献英宗,今以献陛下。平生力学所得,尽在是矣。”
程颢虽然也主张改革,但在改革的内容与措施上,却明显倾向于司马光。
不过,他们没有笼统地否定王安石的变法。诸如他们都为解决国家财政困难着想,主张进行财政改革。但王安石着眼于“开源”,司马光着眼于“节流”,两人都没有提出如何推动生产发展的有力主张。
而“开源”的方法主要希望通过改革,把“聚敛之权归之公上”,达到“国用可足,民财不匮”的目的。“节流”之法主要是要求裁减冗费,限制以皇帝为首的大小官僚大肆挥霍浪费。
有一次,神宗特地单独召见司马光和程颢,当问及王安石时,他们的回答竟不谋而合:“外人言介甫奸邪,未免过毁,但他个性太执抝,不明事理,实为一大弊病。”
二程兄弟以忧国忧民的时代危机感,不论是自己上书或代表吕公著上书,还是程颢与宋神宗在《南庙试策五道》的对答中,极力谏言:要“救千古深锢之弊,为生民长久之计”,即要想摆脱当前的政治经济危机,当务之急的改革是“尚德”。即以正心诚意的性命道德之学为理论基础,通过行仁政、重礼义教化的办法,调整社会关系,缓和社会矛盾,统一人们的思想,提高人们尊从皇权的自觉性。
总而言之,二程强调改革的根本出路在于“以德治国”。当然,他们也不否认“以法治国”的重要性。明确指出,“法者,道之用也”,“为政之始,立法居先”(《二程集》P720)。
与此同时,面对土地兼并导致大量“游手”“浮民”的存在,时时威胁着尚嫌脆弱的北宋政权基础。二程先后提出抑兼并、制民产、劝农桑、禁浮游等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极富伦理色彩的经济主张。
神宗看了程颢的上疏后,特地召见了程颢,经过一番畅谈后,他觉得程颢的确是一位饱学之士,其主张也不失为治国之良策。同时,希望今后能经常与他共商国是。
当时,在封建最高统治者的直接纵容下,大地主官僚疯狂地兼并土地。或是廉价买进,或是依势强占,全国肥沃良田几乎被掠夺殆尽。一方面是占田过多,无力使全部土地适时耕种,致使“膏腴之田,遂成荒地”;另一方面是大批农民无地可耕,被迫到处流浪,成为新的浮民游手,导致社会生产力的严重衰退。不仅使“贫者流离饿殍而莫之恤”,而且也直接减少了国家的财政收入,这是“国用不足”的根本原因之一。
在二程看来,这种现象已经严重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程颢在《论十事札子》中强调,只有通过“酌古变今”的改革,改变土地分配的严重不公允现象,有效抑制无度兼并,逐步实现“均多恤寡”的社会诉求,才是挽救充满累卵之危的宋王朝的根本出路。为此,他们提出了“以口授田”、“正经界”、“均井地”等一系列改革主张。
饱读诗书的神宗,虽然也觉得司马光与程颢的进谏言之有理,但他认为其“尚德”的主张似乎有点远水不解近渴。同时,他也知道,尽管二程兄弟提出的“均多恤寡”带有明显的空想色彩,但反对豪强兼并,企望耕者有其田,使严重的贫富对立有所缓解,这种愿望的良好特性是不容怀疑的。
不可否认,王安石也是出于“以民为本”的基本指导思想,提出自己的改革主张的。
面对大臣们意见相左,皇帝曾有过短暂的犹豫,但最终还是支持了王安石的变法主张。促使皇帝作出此项决定的因素肯定不少,其中,最重要的有下列两点:其一,帝国财政状况日益困窘,举步艰难,已经很难再往前行了;其二,王安石的一套理论的确具有极强大的说服力量。至于年轻皇帝的争强好胜,毫无疑问是一个基础性的因素。
熙宁二年(1069年),不论是赵宋王朝,还是程颢个人,都是极不平凡的一年。
这年二月,赵顼力排众议,任命颇具开拓精神的王安石为执政,出任参知政事(副宰相),兼领新创设的制置三司条例司,以此作为推行新法的指导机构,进行以经济体制改革为重点的变法运动。
在宋代,枢密院是宰辅机构的组成部分,枢密院正副长官与副宰相一起并称“执政”。枢密院分掌军政,与中书对称“二府”。“二府”的位置,依照制度,有高下之分,枢密院地位低于中书,枢密使位序在宰相之下。 宰相名义上“总文武之政”,依照制度,宰相可以插手枢密院事务。而枢密院长官则专掌军政,职掌相对狭小。
王安石(号半山),后人称王荆公。赵顼之所以大胆起用王安石,不仅因为他乃宋仁宗庆历二年进士,是一位著名的思想家与文学家,在诗、文方面均“绝妙一时”,为大宋帝国文坛抹上了一层绚丽的异彩。还因为他相继担任着知鄞县事、知常州、江西提点刑狱等地方官,具有地方工作经验。更重要的是他厌故喜新、具有锐意改革精神,又善于领会皇帝的旨意。
早在熙宁元年(1068年),新即位的宋神宗曾问王安石:“当今治国之道,当以何为先?”
王安石未摸清皇帝的想法,随即答道:“以择术为始。”他所说的“择术”就是希望宋神宗“每事当以尧、舜为法”(《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五十九)。在此后所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中,科举和吏治问题仍被置于首位,而“理财”则居其末。
不久,王安石终于摸清了宋神宗改革的真实想法,即多次训示:“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大臣共宜留意节用。”(《宋史全文》卷十一)于是,王安石的思想就来一个“急转弯”,极力主张熙宁变法“以理财为方今先急”。正如南宋时吕中所说:“夫安石初意不过欲变法耳,未敢言兴利也;迨青苗既行,始兴利也。”(《宋大事记讲义》卷一)
熙宁二年,当宋神宗再次问王安石:“不知卿所施设,以何为先?”
王安石从容将自己“兴利”的想法和盘托出:“变风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凡欲美风俗,在长君子,消小人,以礼义廉耻由君子出故也……”(《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五十九)
在这里,王安石强调“风俗、法度”的重要,并力劝神宗“诚欲用臣,恐不宜遽”。王安石善于俯就、迎和了当朝君主的意志,并不惜与反对派针锋相对,当然能赢得主子的欢心。再加上神宗问三朝元老文彦博,文亦曰:“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宋论》卷六《神宗三》)故神宗正式决定擢用王安石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熙宁变法即由此开始。
与此同时,王安石仗义执言也是神宗看好他的原因之一。
有一次,邵州武冈知县郭祥正因功升了官,他见王安石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臣,为了讨好王安石,特地上书朝廷,希望赵顼以后“专听王安石的计策,一旦发现议论有异于王安石者,即使是封疆大吏也应当屏黜”。
赵顼深感此表章甚为“辨畅”,就以试探的口吻问王安石:“你认识邵州的郭祥正吗?”
王安石立即对皇帝实话实说:“臣过去在江东时认识他。这个人很有点政治家才能,善于察言观色行事,但心术不正,请皇上绝不可重用!”
当郭祥正得知自己在赵顼和王安石那里露馅后,就赶快辞官回家去了。赵顼因此更加信任王安石。
同年三月,鉴于程颢既有地方工作成就,在赵顼即位后,也表现不俗,王安石也很欣赏他,他因此被钦定为变法改革的主要智囊之一,出任条例司属官。
四月,王安石将行新法,亲自点将,特派苏辙、程颢等人作为钦差大臣,到全国各地检查农田、水利、赋役等新政实施情况。
程颢领命后,微服私访,摸清了新法贯彻的真实情况。回朝后,他将自己在基层所见所闻一分为二地向赵顼和王安石作了汇报,希望能慎重地推进变法改革。
程颢在中央政府的初露头角,深受重臣吕公著的首肯,经他推荐,当年八月程颢被授予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
这种“提拔”与“重用”,并没有使程颢昏昏然而得意忘形,他依然坚持自己的从政的道德品质,勤奋敬业,踏实办事。史书载曰:“帝尝召颢,问所以为御史,对曰:‘使臣拾遗补阙,裨赞朝廷则可;使臣掇拾群下短长以沽直名则不能。’帝以为得御史体。”(卢连章《程颢程颐评传》p401)
程颢极为欣赏王安石的文品与人品。
他觉得王安石的诗文刚健爽利,直抒胸臆,内容多涉时弊,见解高远精深;他的填词虽数量不多,但词风豪放,“一洗五代旧习”。他认为,一句“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简直就是王安石自信乃至自负的写照。酣畅淋漓,又味道十足,胜过万语千言;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又勾引出历代文人墨客纷纷前来考据与赏析。
一次,程颢与王安石一起闲聊,谈到了他们青年时期崇敬的周敦颐。王安石不禁感慨万千地说,年轻时,他曾三次登门拜访周敦颐,均被其拒之门外。于是,他愤然发誓:“吾独不可自求之六经乎?”从此,他从“百家诸子之书”,到医书、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对释老书,也作深入钻研,最终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为后来主编《三经新义》、《字说》,创建新学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王安石功成名就后,在生活上是一个十分低调的人。即便是他最凶狠的敌人,也很难在私生活上找到攻击他的破绽来。这也许是一心想重振大宋雄风的赵顼对他言听计从的又一个原因吧。
他极度不修边幅。常常长时间不换洗衣服,长时间不洗脸、不漱口、不洗澡。在他的外套上,到处都是汤汁油渍汗迹等污斑……只是王安石极高的官声与文名,掩盖了他的这些缺点。史书记载说:“时人咸谓其贤。”也就是说,人们普遍认为王安石是了不起的高人。士大夫以不能结识王安石为最大的恨事。
王安石的吴氏夫人,虽然是位其貌不扬的胖太太,但他从不嫌弃她,夫妻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