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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父亲真的穿起了军装,这是多么滑稽的事。

这身衣服他穿的很不情愿。他不明白,那位提审他的宪兵长官是在报复他,还是在保护他。

可是看到那么多人以似是而非的理由被投入监狱,被枪毙,他竟有些庆幸的对阿姨说:

权当他一片好心吧。也许,这是命。

阿姨赞同地点点头: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

他就这样从了军,我们也成了眷属,搬进了台北附近一个隶属联勤总部的军人宿舍。

舍区有十几排平房,是部队临时用竹篱笆、泥土搭建的,仅能遮风挡雨。

这地方很提不起精神。一进入舍区,满眼灰蒙。石头路是灰的,墙是灰的,屋顶是灰的。连路边的树也绿中泛灰,叶子耷拉着,像犯了错的小学生。

正是午后,周围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声,提醒我们这里确有人住。

不知谁家的烟囱在冒烟,烟气懒洋洋的,快要睡去的样子。

路上也能看到零星的行人。可定睛细看,却没了踪影,像在跟你捉迷藏。

天空被云层切割得七零八落。太阳难得露几下脸。每当它要阳光普照,云层立刻一拥而上,不一会儿就被吞噬了。

我们这排房能入住八九户人家,眼下只住进了三户。

我们来得还算早,左右邻居还没有来。不过听长官说,有两个中队的官兵携家眷就要到来了。

这排房的北面是一个大操场,操场上有一对木制篮球架。地是沙土地,沙土上有凌乱的脚印,想必是士兵操练留下的。

篮球架下还有两个未填埋的散兵坑。

操场往北是几栋别墅小楼,正傲视着这片低矮的房舍。后来我听大人讲,那是分给高级长官住的。

我们的宿舍有两间屋子,每间屋子的大小和我们在纱厂的宿舍相仿。

听长官说宿舍是按家里人数分配的。很多单身官兵因此分不到单间,仍睡通铺。

一进屋,一股腥土味扑鼻而来。宿舍刚完工,竹木和泥巴还未干透。

部队还算上心,给每间屋子配了旧木床,旧桌子,旧椅子。

都是老旧的家具,又经过远途的折磨,若不小心蹭一下,就如生了癫痫,东摇西晃。

桌椅也很残缺。有三条腿的,两条腿的,就是没有四条腿的,倚着墙才勉强站立。

倒是那张小方桌和几个小板凳腿脚还算齐全。

这些不上眼的猥琐之物,让屋里的低暗更甚,真想闭了眼不见为净。

父亲脸上陡生出一副受辱的表情,皱起眉抱怨道:

这哪是宿舍,简直猪圈吗。

领我们进屋的是一个30多岁的长官。听了父亲的话,他脸上的肉一紧,厉声说道:

你说什么?猪圈!你好歹也是读书人,太放肆了吧!实话告诉你,这房子分给你,军中的弟兄都有骂娘的了。你才来几天啊,老子抗日的时候就是国军,现在还睡大通铺呢。

父亲本就心情郁闷,经他这么一说,反而来了火气:

你怎么样我管不着,你们把我抓来就得把我当人看。

他用夸张的眼神看着他:

当人看?你可真是个大人物啊!

他冷笑了一声,迅疾把笑又收了回去。

告诉你,这儿就是这个条件。你是来当兵的,不是来住店的。

你看看你,从头到脚的少爷气,哪儿像个兵呀。是谁把你弄过来的,脾气还不小呢。不要紧,等新兵训练完了,你的气就消了。

你连枪都没见过吧,那你有什么呀。我他妈就是不服气,董主任对你这个笔杆子怎么这么上心。

他的嘴如一挺机关枪,句句打中父亲的神经。

他气得脑门出了汗。

他正要争辩,阿姨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赔着笑说:

长官,这位大哥没当过兵,你可要多担待。他说话直了一些,可没有坏心的。

他疑惑了:

大哥?她不是你老婆啊。

父亲的脸涨红,好半天半天才说出一句:

这,这也是你管的?。

他看他真生了气,便不在跟他争辩,只摆了摆手:

得了,懒得跟你说了。你是少爷,我还敢管你。

他把手上的写字板塞到他手中,上面夹着一摞物资清单。

诺,签个字吧,这是用具清单。别嫌破,这些宝贝可都是大老远搬来的,不容易。这都是军产,以后要上交的。

他瞪了他一眼,拿过笔签了字。

长官摇头笑了笑,收起写字板,晃动着身子,吹着口哨走了出去。

他余气未消,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愤恨:

你看他,那德性。

阿姨劝他:

你看你,当兵的都是这个样子的。你以后要学着夹尾巴做人呢。不然要吃亏的。

我又没长尾巴。

她忙摆摆手:

好了,咱们不说了,好不好?跟他生什么气,快收拾一下屋子吧。

这两间简陋的屋子,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简单清扫一下,把被褥铺上床,我们就懒懒躺在床上,一会儿就都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快中午了。

阿姨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便出去了。不大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一只手拿着一把铁榔头,另一只手抱了几块木板。

她借了工具,又要修理这些破家具了。

她举起榔头敲了起来。她的动作有些笨拙,钉子钉得也是歪歪斜斜的。

就只有她在做。父亲和我们在看。

看得出,父亲很想帮她一把,可不知如何帮。倒是我瞅出了机会,一会儿送个榔头,一会儿递颗钉子。家洁还拿块毛巾替她擦了脸上的汗。

开始做饭了。

厨房在这排房的东头,是单独一间屋子,由几家共用。厨房里给每家配一个用汽油桶改造的炉灶。只有柴草可烧。蜂窝煤是一年以后才有的。米、面、油、碗筷、炊具都是从纱厂带来的。

她生火、焖饭、烧菜没有停歇,一顿饭很快就做好了。

后来的几家就比较仓促,需要借了我们的厨具才勉强做出一顿饭。

父亲是分到连勤总部一个粮服库当会计的,已三十多岁。本来说好是不用扛枪的。可领了军服鞋帽后却被告知他也要参加新兵训练。

第一次看着一摞崭新的军服,我们都好奇围了上去,口中发出啧啧的惊叹。

在我们的蛊惑下,父亲笨拙地换上这套戎装。待穿戴完毕,他的脸已一片羞红,我们也呆住了。

他竟成了这副模样,活脱一个木偶剧丑角。原先,他长衫能穿出儒雅,西装能衬出精明,皮鞋能走出风流。而眼前.......唉让我怎么说呢。

一股痛攫住了我的心,仿佛被刀剜去一块肉。

只有阿姨体味不到。她打量着他,眼睛里满是惊喜:

大小合适,别说,还挺精神呢。

她不合时宜的夸赞,让场面更加凝滞。

家洁白了她一眼:

阿姨,你没在我们家呆过,爸爸以前是穿西装打领带的,比这神气多了。

可她仍固执:

穿军装怎么了?也一样神气的。

家洁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父亲拍拍家洁的肩膀: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走了以后,你们都要听阿姨的。

家洁嘴上应着,眼圈却红了。

我也转过身控制了一下情绪。

嘭,嘭,嘭,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声音急促,有一种不容商量的味道。

阿姨忙过去开了门。只见一个满脸稚气的娃娃兵出现在门口。他个头不高,宽大的军装已盖住了大腿。

董主任到!

士兵以立正姿势喊道。话音落下,一个矮胖的四十多岁的长官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头离门框还有一块空隙,可还是低了下头。

父亲有点手足无措:

董主任,您来了?

董主任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很有份量。

父亲今天一早才向他报到,知道他是湖北人。

他是一个很在乎自己,又很在乎下属的人。

他向父亲自诩是九头鸟,说在军中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官都跟过,什么样的兵都带过,什么样的事都能洞若观火。为官一任,没有这样的眼力还不如去当伙头兵,把一日三餐忙好,也比浪费了官位强百倍。

他说话的时候,喜欢鸦雀无声,这更能显出他说话的分量。

他是个健谈的人,话开了头就不肯轻易罢休。

当然他也不是严肃到底的人。有时话峰一转,也能语重心长:

当兵都是提脑袋来干事的,千万不能有老百姓的小算计。做我的手下不能嘴上喊是,心里却在敲边鼓。

这个才被提拔的长官正春风得意。他得意下属每天早上在他巡视之前都能把仓库打扫得一尘不染;他得意他只要喊一个执勤官兵的名字,他们都能以最快速度站到他面前。

他今天一早在父亲面前说了如此这般。父亲就知道他是在敲打他,是让他也要成为他得意的人。

他领父亲在粮服库转了一圈,当他面训斥了几个手下,布置了几项无关紧要的任务,还款款深情拍了几个娃娃兵的肩膀。

左右都是敬畏,证明他所言不虚。这里确实有一个好长官和一群好下属。

此刻,董主任边往屋里走,边用手指点着父亲:

胡德仁,这是你的名字,我没叫错吧。

父亲忙打个立正:

是,没错。

看来阿姨的话立竿见影,转念他就懂得了为兵之道。

他很想把这个立正姿势做得好看一些。可惜他并不得要领,姿势不伦不类。

我忍住没笑出来,可看见阿姨也在捂嘴偷笑,我忍不住还是笑出一声。

董主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可立即恢复了常态。

他调侃说:

我经常叫错名字,叫错了名,就进错了门。

气氛立刻轻快了许多。

父亲把他让到一个椅子上坐下。

他摸着下颚,眼睛扫视着屋内,透出威严,气氛又紧张起来。

一阵难熬的静默后,他终于发话了:

怎么样,还满意吧?

父亲局促地搓着两只手说:

还好吧。

还好?那就是不好。

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两只手背在身后,在地上来回溜达。

我知道你是个掌柜的,在这里委屈是肯定的。我让上封给我派个会计,没成想来了个大掌柜。既然你来了,就别想走了。你知道,部队才到此地,一路颠沛,账目乱得很。所以要一个管账的。本来我是让你马上到任的,可是上面规定的死板,一定要新兵训练完才能上任。

他走近父亲,拍着他的肩头,又扑拉一下他衣服上本没有的灰尘。

今天我是特地为你送行的。我要求你这几个月不准瘦,不准生病、不准受伤。听到没?

父亲心头一暖,又做出一个立正:

听到了。

这次动作大为改观,里面有一种气势。

董主任又转过身冲阿姨点点头,她竟慌乱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只说了句:

谢谢长官啊。

他摆摆手:

谢我啥子,你把这几个娃儿看好,我要谢你哩。

临走,在我们的惊讶中,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撂到桌子上,对阿姨说:

犒劳他一下吧。

他踱出了门。

我看着桌上的钱,又瞅着他宽厚的背影,心想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怎样的长官呢?

入夜了,一家人在泥土和竹子味的气息中进入梦乡。

我睡到天亮。一缕阳光跳到了窗沿上,像一个顽皮的小孩打量着屋里的人。

我伸了伸胳膊,从床上坐起,看见阿姨和妹妹还在睡。阿姨口中有均匀的呼吸声。

我看着窗外的阳光,突然一个想法涌了上来:

她会在我们家呆多久?

我又想起昨天她用手扯住父亲胳膊的一景,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父亲临走的前一天下午,阿姨从外面买了米、肉、菜,还买了一瓶烧酒。

照例还是她一个人忙活。摘菜、洗菜、淘米、焖饭、炒菜、烧汤她都不许我们沾手。她进进出出,桌上的菜也越摆越多。

最后,她端着一大碗散着热气的狮子头进屋了,一股久违了的肉香扑面而来。

她兴冲冲喊了一声:

狮子头来了,可以开饭了。

狮子头的清汤里飘着些许油花,香味扑鼻。

可我们想着即将离开的父亲,谁也没有动筷子。家辉拿起筷子伸向狮子头,可看看我们,手又缩了回去。

阿姨拿起筷子看着我们:

还看什么,吃吧。

父亲这才慢慢拿起了筷子,劝慰我们,也劝慰自己:

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就几个月的时间,很快就会回来的。我走的这段时间,阿姨就是你们的家长。平常你们怎么听我的,今后就怎么听阿姨的。

他用筷子往阿姨碗里夹一块狮子头肉丸,话里有一股体贴:

这段时间就仰仗你了。我走了,你会更辛苦的。

她眨了眨眼睛,鼻子抽了一下:

你放心走吧,他们就交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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