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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老家是被花香唤醒的。早春是被梅花送来的。渐醒的大地,雪还未退尽,梅花便以她新鲜的花瓣,让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丘陵沟壑,寺庙高堂,河岸古道,栅栏墙围,所到之处,无不枝叶繁锦,香气沁人。

每到这个时节,我的脑中便是一片花的世界。

月娘和母亲牵着我的手,慢悠走在赏梅的路上。赏梅的人,三三两两,影影绰绰,点缀在花海中。

月娘的手柔软细腻,母亲的手消瘦冷硬,我的身体本能地倾向月娘。

母亲意识到了。我能感觉,母亲的手在用劲,在悄悄把我拉向她。可我并不领情,倔强地抗拒着,又把身子靠向月娘。

母亲瞥了我一眼,放弃了努力。我们之间,就这样不疏不离,若即若离。我和她有堵说不清的隔栅。

这场无声的战斗,我是胜利者。当然,还有月娘。

我依旧疏远着母亲。每天一睁眼,我最高兴看到月娘那张好看的脸。红润细腻,笑起来,就像太阳一样温暖。每到此刻,我就知道,今天又是个好日子。那双黑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我,我就知道,好日子就像她的眼睛一样,深远得没有尽头。

我拒绝和母亲同床。我隐约觉得,母亲和我同床的愿望也不是那么强烈。每当我扭扭身子,低下头,撅起嘴,泪珠快要滴在地上时,母亲会叹口气转身离去。她从没强迫过我。

母亲消瘦、单薄的脸上常是冷淡的表情,无论我和月娘多么高兴,只要她冷不丁出现,笑声便嘎然而止。

至今想起她,我内心仍愧疚不已。她做的并不比佣人少。我们家除佣人刘妈做饭外,她也常下厨房。她手脚轻快利落,无声无息。只一会儿工夫,一桌荤素均匀的饭菜便张罗妥当。菜肴精致淡雅,清爽可口。

她的卧室也绝不让佣人插手,打扫、换洗、浇花都亲力亲为。

她是个生活上精细讲究的主妇。时常宽衣长袖,行走如风,带来一阵淡淡的体香。可这香味在我却是一阵寒意。

母亲为这个家生了三个孩子。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出生时,哥哥11岁,姐姐不到9岁。在我躺在摇篮里,看着纸风车手舞足蹈时,他们已坐在学堂里好几年了。他们岁数相仿,而我同他们年龄悬殊。

可能是年龄的缘故,等我记事,猛然看见他们两个人,竟甚感诧异。仿佛两人突然从地下冒出的。

自从我注意到他们,他们的身影和声音便常伴我左右。每当月娘用童车推我到院子里,路过他们书房时,常能听见他们开心唱着童谣。

这些童谣,后来月娘也教我唱:

鸡鸡头,蓬蓬飞,一飞飞到稻田里,稻田里厢吃白米。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少吃滋味多,多吃滋味少。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宝宝不在留一个。

有时也能看见两人在院子里玩翻股绳的游戏。这游戏,在我长大后,月娘同我也常玩。我们一边翻,一边唱:

板股板豆干,我翻大箩筐;你翻大鸡爪,我翻小渔网……

那时我还小,不会这些游戏。一看见他们玩,我总要拽着月娘执意参与其中。结果,多半我是个破坏者,让他们的游戏在无奈中提前夭折。

哥哥姐姐都很让着我。像糖豆、点心之类的小零嘴,他们都让我先吃。有时,我不肯吃手里的,偏要吃沾了姐姐嘴的。只要母亲在,不论姐姐多么不情愿,她也会使眼色,勒令她让给我。

他们也时常逗我玩。我笑了,他们也咧嘴笑;我尿了,他们会笨拙地给我换尿布;我渴了,他们便将瓶嘴颤巍送进我口中。

可玩着玩着,要是我抬头,看到月娘不在,我会瞬间变脸,毫无道理地哭闹起来。时间长了,他们便知道,我是在寻找月娘。他们便跑出门喊着:

月娘,月娘,快来啊,小弟在喊你呢。

等我再大一点,可以在大门外点爆竹了,他们已在县里的中学读书。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每到假期他们从学校回来,他们这个带个礼物逗我玩一会儿,那个抱我转几圈儿。在短时的欢愉后,他们便忙自己的事情了。

我觉出了我的卑微。尽管我也很想加入他们的世界,幻想做和他们一样的事。可我怎能干得了呢。事情多半是,不是笔筒倒了,就是砚台上的墨汁把我弄得面目全非。

在他们开学离家时,我总是拽上月娘,哭红了眼追出好远。直到路尽头他们的影子不见了,我才黯然神伤地随月娘回家。

在我三岁以后,我发现每隔一段时间,我家院子里会拴着两匹马。一匹是黑色的,一匹是枣红色的。两匹马的屁股上都有一个彭字的烙马印,表明了马的归属。

一个个头不高,身体硬朗的年轻男子在吩咐两个活计给马匹卸鞍、洗刷。

他是我的父亲。

在这之前,我几乎对父亲没有清晰的印象。我们是商贩之家。他那时常年同爷爷在外做着贩卖的生意。贩卖的货物有木材、煤炭、盐还有布匹等生活生产用品。每次船靠岸,他们牵马下船回家,他会解开绑腿,洗把脸,进屋就从童车里抱起我坐在椅子上,用手不停抚摸我的脸。

他晃到我眼前的脸幽黑,眼清亮。

据说,当初父母相亲时,外公、外婆看了媒人递过来他的半身照,还甚为满意。可见到本人,他们却后悔起来——父亲的身高还不及母亲,在高挑的母亲面前,他实在算不上栋梁。况且,外公是个乡村教师,在他的家规下,母亲不仅是大家闺秀,还能识字看书。联想到爷爷一家在外闯荡经商,外公的头便摇得分外坚定,满口微词。

据说是外公门前那只狗成全了这段姻缘。

这只狗平常见到陌生人时,凶狠异常。可那次见到父亲,却如同见到了久违的主人,摇尾乞怜起来。

这一景,被屋里的母亲透过窗栅看见。她从这条忠实的看门狗身上获得灵感,认为这个小个子足以托付她的一生。

母亲在外公面前坚定地认可父亲,这让外公犯了难。他在自己的书房里低头溜达了半天,终于将外婆和母亲喊进门,答应了这门婚事。

母亲的眼力没错。她相中的这个男人,虽貌不惊人,寡言少语,可却很有心计。

我家原先只有十亩稻田,一半租给佃农耕种,一半留给自己打理。虽不愁吃穿,可小康有余,殷实不足。

民国初年,各路军阀相互混战,可中国最早一批民族资本开始兴起,江南一带的上海、无锡等地开始大兴土木,筑厂房,铺铁路。周围陆续有人从事长途贩运。

父亲向爷爷进言:

与其这样守着几亩地规矩的过活,不如将剩余土地租给佃户,腾出手脚搞长途贩运。

爷爷手拿烟袋问道:

运什么?贩给谁?

父亲拿出一则招工启示:

就贩给这些人。厂房和铁路开建都需木料,我们何不将云南、关外的木材运往江南做建设使用。

爷爷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竟让父亲的话动摇了他半辈子累积起来的乡土观念。他用手捻着他花白的胡须,好几天难下决断。

在一个太阳高照的中午,他走出书房,站在堂屋外的台阶上,脸涨得通红。他看着高远的天空,又瞧着眼前明亮的院落,一幅新天地就一下出现在他面前。他高声冲厨房吩咐道:

多加两个菜,外加一壶热酒。

他听从了父亲的意见,收起耕犁,和父亲一起长途跋涉。

此后,他们从云南、满洲通过水运、旱路将木材运往江南。还北上山西将煤炭运往南方。每回出门要好几个月。因此,家里多半时间是女人和孩子的天地。

每次回来他们在家只停留几天,稍势休整后就再次出门远行。这一去,到下次回来,又隔着好几个月。

每次回家,父亲就时常用手抚摸我的脸。他晃着脑袋尽情逗我开心。他脸上的表情丰富,能做出很多鬼脸,每次都让我笑得岔气。他一双清亮的大眼睛,总能带给我心头的愉悦。他看我时间长了,那双眼睛也像长了嘴会说话似的。虽没有声音,可我却能懂每个眼神。小小的我似乎认识到这快乐的表象深处还有另一个世界。

我长大以后,也在外奔波逃命,尝遍世间疾苦,有时忍不住照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就想起他的眼睛。好像立刻懂了似的,心里感叹道:

都是一样的眼睛,都是经这世道的污泥浊水冲洗过的。要不然,深幽中怎么还有点滴无奈,清亮中怎么还有些许疲惫。

他的手温暖而粗糙。每次抚摸,在我细嫩的脸上都会留下粗糙的感觉,让我朦胧地意识到男女之别。我就想起月娘那双手。我多么盼望那双手能马上过来,让我的脸受到温柔的抚慰,以抚平父亲带给我的异样和不适。

父亲被香烟熏黄了的手,也让我过早接触了烟草的味道。等我大了的时候,我手上也夹了烟卷,鼻尖就拂过父亲手上的烟草味。看着我被熏黄了的食指,我内心又生出一番感叹:

男人这一生所经历的路径,和父辈何其相似——长大后,我也和父亲一样,走南闯北,行迹天涯。

当然,父亲为我做的还不只这些。

每次他回来都为我带几件玩具。像布老虎、拨浪鼓之类。我整天把玩着它们。到他下次回来,我就又有几件新玩具在手。

我们父子间经过不短不长的欢快后,父亲总能适可而止。每到这个时候,他会看看母亲,再看看我。母亲就意识到他要做事了,就把我从他身上抱下来。他则走进书房,很长时间闭门不出。

他是在整理帐目。此趟来回的收入支出要盘点结算,下一次出门的计划预算要提早筹谋。

一个多星期后,他们就又收拾妥当,集合起雇工,牵着马匹上船,挥手向女人、孩子告别。

那时,父亲留给我的印象飘忽不定。仿佛天上的云,来了走,走了来。

父亲启蒙了爷爷的经商之道,但大事仍由爷爷决断。

爷爷和父亲不同。他瘦削的形体上有一副瘦削的脸。

他每次回来,拆掉绑腿,便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端起茶杯,看着眼前晚辈们的欢愉,不时笑笑,但从不参与其中。

那时我已五六岁,多少能觉出他的威严。

等大家高兴完了,他也有了倦意,便起身回房休息。

等他再一次现身是在饭桌上。

他会问奶奶:

地里收成如何?地租入帐怎样?

奶奶便揶揄:

吃饭算账,饭吃不出味道的。账本在瑾瑶那里,吃完了饭,她算给你。

瑾瑶是我母亲。

他便不再过问。等两盅酒下肚,他沉稳散尽,妙语如珠:

好主顾和好佃户是分不开的。主顾是水,佃户是源。对佃户,你让他一尺,他敬你一丈,大舍才能大予。

其实,此番高论同他上次回来在会客室中的言论毫厘不差。

这次他去了北平,游玩了故宫。所以又两盅酒下肚,他又是一番感慨:

我虽不是皇上,可也要有一副皇上的心,像皇上一样治家。皇上是治理国家,咱们家虽小,可也同社稷江山一样五脏俱全。皇上坐而治国,我虽奔波在外,也需里外兼顾,统揽全局。实质做的还是皇上的事。

其实,这些话同他半年前游沈阳故宫归来的所言如出一辙。

他一个人在讲,大家在听。大家以前听过,也要做出从未听过的样子。大家都很识相,如果他不问,不会有人从中搭话。

这时刘妈进来问要不要再添一个汤。他正在兴头,忙摆摆手:

不急,不急,比起吃饭,有些话最要紧。

刘妈没明白又问:

那什么时候上汤啊?

他不满地瞪着她:

我都说不要了,你没听见。

刘妈转身走了,嘴上仍嘟哝着,

爷爷沉着脸看着奶奶:

佣人就是佣人,要有规矩。

奶奶便用手安抚他的脊背:

你为她生什么气。她人直性子,心眼不坏的。

他又端起了酒盅。此时后院的门开了,马匹的喷嚏声传入饭堂。那是两个伙计到河边饮马回来了。他把酒悬在了眼前,略皱了皱眉,便缓缓对父亲说:

那个小陈看着点头哈腰,能说会道,可人太虚飘,他的话听听可以,万不可当真;那个小赵,虽默不作声,可比小陈肚里有货,以后可以用心栽培。可目前人心叵测,对小赵也要观察一段才能委以责任。

我虽是个孩子,也能觉出一些事情

我觉得父亲在一旁听得心不在焉。不是替奶奶杯中续茶,就是停下筷子作思考状。爷爷问他话,他几次像从梦中醒了似的,回答得简单敷衍。

在爷爷面前,他实在算不上恭敬。难怪,说起生意经,他还算是爷爷的启蒙老师呐。

爷爷还会问起哥哥姐姐的情况。问到什么,他们两人的作答都老实而谨慎,脸红到耳根,还用眼睛偷看爷爷,生怕哪里讲错了,受到呵斥。

哥哥说话时,爷爷会听得入神,脸上的慈祥会持续很久。还不时插话,适时点评。语气里浸透着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孙子的话再孬,也能进到他心里。

可孙女不然。姐姐的话再恳切中听,他脸上也如木板一块,看不出丝毫意思。她说完就了,他只听不问。对哥哥那样的教诲就全省略。男女之别在饭桌上显露无遗。

最后才轮到说我。他脸上又绽开了笑,爱意浓浓。

他说起了那把小铁铲,是上次他回家带给我的,让我打扫院子用。

我不像你爸爸,只知道给你玩具。玩一点是可以的,可总要有个把持。

他接下来的话,显然是大人小孩都要听的:

小孩子从小要培养劳作意识,可以劳作一生,不可把玩一世。这个小铲子很受用,把玩时当玩具,劳作时当工具,此乃在玩中做,在做中玩,既做既玩不亦乐乎?

他脑袋晃动着。他尽兴,大家看在眼里,也由着他尽兴。

他问奶奶:

铲子在他手里还是个样子吧?

奶奶便宽厚地笑笑:

他可喜欢用了,昨天还铲了半筐鸡粪呢。

他点点头:

嗯,小孩子使惯了小的,等长大了,对大物件就得心应手了。

盘中的菜所剩无几,可他仍意犹未尽:

斯文和买卖是总难平衡的。过去,在家打理事情,可以斯文到底,可到了外面就不灵了。外人在前,有时就要粗声大气。能打倒对方,就别让他站起来。蛮荒世界,怜悯有百害而无一利。惹不起千万要跑。逃跑虽不雅,可危难时最受用。恭谦让是做不成事的。凡成事的,哪个不是屁股尿流的。要好看,就不要做事。

我看了一眼父亲,爷爷的此番话,并没有在父亲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还是盯着眼前的茶杯另有所想。

以后爷爷的言论并未影响我的玩具供应。以后父亲给我买的玩具越来越大,几年下来,那些玩具已装了两大木箱。

爷爷每每这样挥洒言论,大家便头脑肿大,全身疲乏。多少年后大家对这些话还能如数家珍。多半是当做笑料说的。

爷爷的每次高谈似乎都是虚妄。后来隐约听说,他在外有了烟花女子,还打算纳月娘为妾,只是遭到父亲的苦劝才未遂愿。

爷爷想必是有了皇上的治理之道,也要有皇上的床笫之欢。

爷爷在外的若干,父亲只深藏于心,并未吐露半字。只是有一次小陈在母亲面前不小心泄露了天机:

师娘那套衣服和霞姐的一样。

母亲便沉下脸记下心来。

晚上就寝,她向父亲说起这事,他便叹口气,老实交代了爷爷和那女子的艳事。但言之凿凿,那是爷爷的事,于己无关。

父母让这事止于枕边,并未在厅堂扩散。因为他们知道,依奶奶的性子,爷爷是过不了她这道坎的。

奶奶是我们这些留守妇孺的主子。那时,我耳畔除了月娘的声音,就是她满屋的吆喝声。

她是个气色饱满的人,身体胖硕。我们这个宅屋,每天在她的吆喝声中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也在她的吆喝中我们家的人和事发生着改变。

她的脸色始终是红润的,每一轮吆喝又强化着那片红润。她是个从早吆喝到晚的人,甚至每天买什么菜,吃什么饭都经过她的吆喝才能定夺。衣皂用多了,要受到她的呵斥;锅铲放得不是地方,要受到她的责怪;浇花时地上遗漏的几滴水,也引来她一阵责骂。她的声音惊扰了我的梦,如果恰在月娘怀里,我会浑身一颤,依偎她更紧了。

她也时常来到我的床边。她每次来,我的床边就被她一阵又一阵欢快的笑声所淹没。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用手指拨逗着我的脸,上下左右摇晃着。我也迎合着她的热烈,高兴得手舞足蹈,

她一直是一个充满活力的老太太。

可我还是想月娘,想在她怀里的依偎感。

在我六岁的时候,月娘突然成为一种想念——这个常伴在我身边的人,终于同我分开了。

还是因为母亲。她将月娘调去厨房帮工,还特别嘱咐今后我的衣服由刘妈洗。我则进入街上的私塾上学。和月娘朝夕相处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可每次放学回家,放下书包,我向奶奶、母亲作简单禀报后,便一头扎进厨房。那一刻,月娘的怀中是我必由的去处。仿佛在那里,我才能找到这一天最好的日子。直到母亲喊我做功课,我才不舍地离去。

每次我来,她都很高兴,任凭我拥入。在她怀中,她给我剪指甲,缝补衣裤。

她还会问我字。我会从她身上下来,把纸摊在灶台上,用铅笔将先生教的字再写一遍。还学着先生的样子把课再说一遍。她最早认得的字,就是我在她怀里手把手教给她的。我成了她的识字先生。

我还会告诉她学校的事:

王同今天迟到被罚站,徐熙然背不出辞被打了戒尺,彭萧在后面玩女生的辫子被扔了粉笔。

她总是一眼不眨地听着,眼睛里的柔情能融化我。说到可笑的地方,我笑了,她的眼睛也成了拉长的水滴,唇间的白齿成了蜜糖。我的脸贴了上去,两张脸便合在一起了。

每次月娘都会提醒我:

好了,小孩子心里要有数。今天就这样,快回屋做功课,妈妈要喊了。

我们像小偷,在忐忑中坐拥彼此的欢愉,每次我都是软磨硬泡后才不舍离去。

那时,我们家算月娘在内共三个佣人。在月娘之前,已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刘妈。母亲不下厨时,都是她在厨房忙活。

刘妈30多岁,身体粗壮。当年她是从北方逃难过来被奶奶收留的。同母亲的沉稳不同,她进得厨房,里面便是铿锵一片,响声连连。她刀下的菜叶就像她人,大咧咧,粗拉拉。菜的味道总是偏咸,却深得奶奶的喜好。她让我们尝到了另一种口味。母亲的清淡吃惯了,大家便想起刘妈的重口味。

还有—个是杨师傅,五十多岁,是镇上小三样酒家的主厨,只在节日来我家临时做饭。每次来,他都带两个伙计为他打下手,工钱一次一算。他话不多,进到厨房就闷头干活儿,做得一手地道的淮扬菜。忙完后他就回饭店了。他最多算半个佣人。

月娘是作为奶妈进入这个家的。做完奶妈后,因她是买来的,母亲就想把刘妈打发走,让月娘顶替。刘妈知道后,便跪在奶奶面前哭着不肯走,说出了这个门,说不定就会饿死。

那时,东北已有了日本人,一些难民开始涌入关内。虽不像9、18后大量涌入,可造成了大街小巷的恐慌。不时有人绘声绘色叙述在野外碰见倒毙的尸首。这时,粮食便金贵起来。

奶奶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在这样的年代,一个女子无依无靠,要么沦落风尘,要么陈尸野外。况且,刘妈手脚勤快麻利,做出的饭菜甚得她满意。换了月娘,说不定出不了这么好的活计。放她走,还真有点舍不得。所以,奶奶便答应她留下。

刘妈就此跟月娘有了芥蒂。

一日,刘妈在奶奶、母亲面前告了月娘一状,说月娘洗了本该她洗的衣服。母亲便知道,月娘总背着人给我洗衣服。

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刘妈在故意挑事情,可正中母亲下怀。她早就不满意月娘和我过分亲密。

她把月娘叫到眼前,一鼓脑训斥了她一番:

在这里做事,就要懂规矩,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干了别人的活儿,和偷懒耍滑没两样。

月娘用一只手捂着嘴哭了,两肩一颤一颤的。

我躲在门后看到这一幕,牙齿咬得快要出血,恨不得冲过去同母亲拼命。我虽只看到月娘不停颤抖的肩膀,可我能觉出她很伤心,伤心得竟让母亲不知所措起来。

母亲的口气和缓下来:

他尽管是吃着你的奶长大的,和你感情深,我可以理解,可也不能乱了规矩。

我不能看到月娘受委屈。谁让她受委屈,我就要报复谁。

白天在街上,我故意把衣服蹭在墙上、地上。直到我相信,衣服上的污秽足以让那个坏婆子看了惊叫,我便像打了胜仗一样,跨进家门。

晚上,我故意将大便留在裤子里。我相信,此举带给她的震惊,足以让我开心好几天。

经过几次折腾,母亲让步了。她无奈地喊来刘妈:

小孩子淘气,就让着他些吧,你也可以趁机松快些。

月娘又开始洗我的衣服。我蹲在衣盆旁看着她,以胜利者的姿势骄傲地翘起了小嘴。

她也抬起头,捋一下垂下的发丝,看着我,会心地笑了。

同样是胜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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