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世
那孩子走在街上的时候，几乎从人们的眼皮底下静静地消失，他很少吭声，不爱玩地上的小石头和玻璃片，也不热衷于弹弓打鸟，以及拉着那根长长的线追逐风筝。他走路时眼神有些怪怪的，每当陌生人从跟前走过，脚下的步子就在蹦跳与缓行间矛盾地选择，左右顾看周围的景色。那些美丽的景色像印了无数次的风景片，同样的色彩和风格成了眼底下最浅显的东西，只有身影滞留在图中的某个圆点处。
一个叫莫拉硌的海边小镇，座落在林立的岛屿深处，后面有着一大片茂密的丛林，沿着弯延的海岸线望去，像一个孤独而修长倚立的影子。
这一天，孩子比往常更早地来到了小镇上，像无数个闲逛的日子一样，穿过小镇的街亭，绕过路边的电线杆和商店牌子，一只绿色的邮筒张大了嘴，看他拍打一下树杆，就不见人影了。身后那条乡间小路拖着白色的灰尘，随着他的脚步变得又细又长，最后砂粒似乎都碎成了飘扬的尘沫，消失在身后。远处的海浪声一阵阵袭来，催促他走得更快了。街上的店铺都关着，小镇还处在甜蜜的睡眠中。
走着，走着，直到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一大早，你在找什么哪？”身后有人问。对他说话的人，戴一顶灰色的贝雷帽，穿一条紧巴巴的白色牛仔裤，表情看起来比他还恍惚。
“我好像忘了什么，正在找！”孩子的话俏皮中带几分闪躲。
听了这话，那人爽快地笑了。“哈哈。你找到我了，我就是一件你遗忘过的事。”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一块。
孩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觉得刚才的回答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才不信呢！你得证明一下！”这时，云层显得很薄，天蓝得透明，沿着小道往前散步，这条路一直通向大海边，两个人像是相识很久的一对朋友。
“真的，我是你小时候第一个认识的人，叫菲尔。”
“菲尔？你这是从哪里来？”
“你早忘了我！我还知道你叫安格拉。”
孩子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但似乎没听得很明白。“是的，我叫安格拉。”
“你喜欢收集那些快要风干的花朵，它们盛开在枝头，然后被人遗忘。”菲尔说到这儿，扶了扶头上的帽子，那顶帽子舌尖低矮，布质细腻。
“你说对了。它们是那么的可爱，不应该被人遗忘，凋谢不该是最后的结局。”孩子翻开身后的背包，里面装满了无数枝新鲜和干透的野花，这些花能手工作成漂亮的书签。它们大多数都颜色鲜艳，即使是干扁了也形状不变。
“我这里也有一朵花，你所有的花都比不上它。”菲尔摊开手掌心，手里放着一枝黑色的郁金香，随后，他抓紧花的枝条，香味随风飘了过来。不太相信，世上真有黑色的花！它能作成花的书签放在书本里吗？孩子顿时觉得欣喜万分，“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花！”
“是的。不仅如此，它还是一朵受了魔咒的花，你可以在郁金香花的魔咒里实现自己所有的愿望，当它能听懂你的时候。它是不会死亡的，你别想用它来作一个书签。”说到这儿，菲尔的眼神有些变化莫测，孩子看不懂那意味着什么。花朵在微风中摇晃着，从阳光里吸取到更多的色彩，但最后它变成了紫黑色。一朵拥有魔咒的花，将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如同夜幕下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黑丝绒，神秘难测。
“能把它送给我吗？”一时间，安格拉的内心对花儿充满了渴望。
“当然。我们可是有缘的人啊！而且，它更适合呆在你那里，呵呵。”菲尔笑着，把那枝黑色郁金香递了过去，枝角边还沾有新鲜的露水，花苞在张合之间，仿佛呼吸着什么。
“哦，谢谢了。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安格拉兴奋地把黑色郁金香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花枝平躺在那些已经扁扁的干花上，似乎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休憩处。睡吧，睡吧！等我想好了愿望，马上就告诉你。“我再证明一下，要不然，你想不起我是谁！”菲尔回头说。
这时候，头顶上飞过一只小鸟，菲尔把头上的帽子往空中一抛，贝雷帽在小鸟的身后消失了，空中升起一顶巨大的灰云帽子，晴天立时变作了乌云蔽日，似乎夜晚降临了。安格拉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倒吸冷气，蹦跳到一棵大树旁边，胆怯地打量起这个送花的老头来，果真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很快乌云飞得很低的压下来，似乎快从天上掉下来了。他的肩膀紧挨着一根树枝，用手吊起旁边坚实的树杆后，安格拉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菲尔指了一下帽子，说道：“你往那儿看吧！”随后，收回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时，安格拉翻身上树，风势比刚才小多了。那顶帽子在空中现出过往的事情来，从里边可以看到幼小时候的自己。
当菲尔在小镇上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无数的冰雹从天而降，比房顶上的瓦盖都还要大。树木全都冻僵了，看起来面目可憎。每户人家都拼命地往炉火里添着木碳，它们不断地吐出蓝色的火苗，但是，没有一户人家感到有足够的温暖。孩子们冻缩在屋里哪都不敢去。一个孩子坐在街边的摇篮车上，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袄，车轮从冰块上滑了过去，差点翻在前面的雪堆里。看到这儿，帽子里的情景没有了。
“哈哈，事情就是这样的。后来，我离开了小镇，你们又恢复了俗气呆板的生活。嗬嗬，我现在唤醒了一个孩童幼小的记忆，真是了不起啊！”菲尔瞥了呆住的安格拉，用低缓的声调说着话。在他说话的时候，那顶贝雷帽又变回了原形，除了灰色什么都没有了，它落到了菲尔的手上。
一只小虫子莽撞地飞了过来，安格拉抡起胳膊驱赶着，他想从树上跳下来，心中仍很讶异：“你离开后，又去了哪里呢？”
听到这话，菲尔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冷冰冰的了，他戾气地说道：“我结婚去了！新娘是森林女王的女儿，她叫艾玛。那天晚上，我费尽心机把她抢来，可没想到她是一个貌美如花却心肠狠毒的女人！”
“哇！你认为跟你的脾气不相投吗？！”安格拉觉得好笑，他装作苦恼的样子，嘻笑地目送刚才那只小虫子惊惶地飞走。他对小镇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菲尔确实不受人们的欢迎。但这会儿让他看到了童年美好的时光，就看在那朵黑色郁金香的份儿上，听听菲尔怎么说吧。
“不！可怕的是，我的兄弟狄裴新喜欢上了她，趁我还没有回家的时候，他俩就偷偷地私奔了！我们还没来得及举行婚礼。”菲尔从嗓子眼儿里把话憋了出来，跟着，竟然掉下了一滴眼泪。狄裴新是一个很忧郁的人，心里有事也不会随便告诉谁。
安格拉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不明白这个去而又返的老头子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滴眼泪让事情变得更加古怪起来，它迅速扩展开，变作一团乌云向天上升去，与吹来的风碰撞在一起，于是，闪电雷鸣滚滚而来。顷刻间，暴风骤雨把海浪从沙滩上狂卷过来。措手不及的安格拉赶紧抱住那根树杆，生怕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去。因为手臂不够长，看起来非常吃力。只见潮水从小路的尽头冲上了岸边，又急急地退了回去，一波接着又一波。
“那后来呢？”安格拉忍不住叫道。他迫切地希望终止眼前发生的险境。同时，差不多想伸手去拿背包里的郁金香花，那朵魔花也许能实现他的愿望。
菲尔见他这个样子，轻松地把手上的帽子往空中甩了一下，乌云跟着就消失了。天上稀里哗啦地下起豆大的雨来，打在粗壮的树身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不过，他的帽子比雨伞还管用，菲尔身上一点都没有被淋湿，而安格拉却浑身湿透了。
“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小孩，那孩子居然纯真善良，一点都不拘泥于小事，跟我们的家族习气完全不同。在他很小的时候，有几次我去偷偷地看他，心里巴望着那是我的孩子。”
安格拉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大雨弄得狼狈不堪，忙着整理他的衣衫。“你再娶一个呀！”跳下来的时候，路边横着的枝条差点绊倒了他。“我要是你，这一次就娶一个对你一心一意的女人。”
菲尔来回地踮步，又甩了下头，把帽子戴稳了才停了下来。
“啊哈！是的，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当这个孩子出生后，我兄弟就被他害死了。除了那个心如蛇竭的女人还活着，这孩子后来也被人抱走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怨恨，再也不会爱上任何女人了。”说话间，灰帽子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真是太不幸了，多么倒霉的事啊！难道你没有留下一点点美好的回忆吗？”安格拉走近菲尔，又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没有！”菲尔说话的语气加重了，“你知道吗？”他狠狠地盯着安格拉。“就是那个孩子杀了他父亲。当狄裴新每天看到他的时候，怎么也克制不住欢笑，头发很快就白了，一夜之间胡须也白了。最后，他丢了自己的性命。因为，他是不能快乐的人！给他最大快乐的就是那个可恶的孩子！”
“啊！”安格拉惊叹了一声，提高了嗓门。他仿佛闻到背包里那朵黑色郁金香散发出的特殊香味来。
“我想让他母亲看到，”菲尔咂了咂唾沫，继续说道：“这个孩子要么成为一个胆小如鼠的人，要么成为一个凶残无比的人。”话一下子变成了无音，菲尔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望着前方某个未知的地方。
“那个孩子在哪儿？”
安格拉脱口而出，心里徒生一阵冷颤。他突然发现答案就在眼前。这个自小被寄养在海边一户人家里的孩子，从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只听得菲尔的呼吸变得急骤起来，大声说道：“就是你！安格拉。”
“啊，”安格拉忍不住浑身颤抖，他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冷漠和愤怒的菲尔，见那双大手伸到自己面前筹措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你娶错了妻子，又把兄弟的死怪到别人身上，”安格拉费力地说完，心里感到莫名的气愤。“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他们未必像你说得那样！”
“是的，你从未见过他们。”
说到这儿，菲尔的语气减缓了，他似乎不在意安格拉激动的情绪。“你母亲是森林王最美丽的女儿。每当夏天来临的时候，她就躲进黑暗的大森林，不让一丝阳光把身上娇嫩的皮肤晒黑了，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人。”
“她是我的母亲！父亲也不能再复活了，你就不能放下心里的仇怨吗？”安格拉求道。
“不！她不是一个好女人！”菲尔气恼地低头看了看眼前的孩子，“不过，只要你不离开我，或许，我能放过她。”
此时的天空已晴空万里，刚才灰暗恐怖的一幕匆匆而去，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孤独和无望的情绪像那团墨云一样笼罩了天真的安格拉，似要吞噬内心的宁静。我不会被打败的！安格拉感到一种潜在的威胁，他差点叫出了声。从他有这个念头起，周围的树木都扬起了头，低矮的灌木刷刷地动起来。这时，森林上空忽然有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声音清晰明快，似乎从一个遥远的岩洞里传来，还有着空洞的回音。
“孩子，离开菲尔，不要听信他的谎言！你将成为未来的森林王，我是你的母亲，能看到你的一切，一点都不要害怕！”
“母亲，你在哪里？”
远处的声音消失了。安格拉回头看着得意洋洋的菲尔，说道：“我是无辜的！请你马上离开我吧！”一阵寒冷阴沉的笑从菲尔嘴里传了出来，“嘿嘿，小毛孩，我才不会离开你哪！哼，想当森林王，你还早着哪！”
“不！我要回家。等我长大了，就去找我的母亲！”安格拉义无反顾地说完，抬腿向小路边走去，可他的胳膊立刻被一双粗壮的大手给卡住了。
“还是跟我走吧，直到你有本事离开我！”
菲尔把安格拉一下子拽了过来，朝明朗的天空望了一眼，风一般地从小镇边上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