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鲍钰蕾一直等到宾客散尽也没有等到理应出现的那个人。最后,她坐在报社派来接送她的专车上,一脸失魂加落魄地离开了这里。
专车开过一个路灯黯淡的路口,拐角的树荫底下停着一辆廉价汽车,张赟坐在驾驶位,车已熄火,像个绝了生息的幽灵。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专车的车尾快速远去。
鲍钰蕾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差点被人当作岑东健请来的保安了,他若是还没有觉察到那么一点不对劲,只能说成为《东夏财经报》资深记者的门槛实在太低了。
此时的张赟已经意识到自己被鲍钰蕾当作了工具人,不过他却没有陷入暴怒,相反,他相当冷静,在迅速的反思过后,他就开始思索鲍钰蕾做出这些出格的举动究竟为何。
但他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有想明白。
他隐约察觉到鲍钰蕾的目标是那个被他以为混进来骗酒的年轻男生。
可鲍钰蕾为什么要找他,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张赟并没什么头绪。不过作为一名记者的敏锐直觉让他选择咬住这条线。
发动汽车,打开车灯,张赟从手套箱里取出一个简易小本和一支水笔。嘴里叼着笔帽,他将鲍钰蕾乘坐的那辆专车的车牌号潦草地记下。
如今这个时代,纸张基本上已经淘汰了,张赟因为是从偏远地区考到新松江市来的,那里比较落后,还在使用纸张,所以在其他记者都已使用各种各样的高科技工具来采访、记录关键信息时,他还是像一个落后的老夫子一样,随时在车上备着纸笔。
鲍钰蕾并不知道一个萍水相逢的、被她当作临时工具人的男性同行已在暗中对她上了心。
她现在整个人很难受。
昨天晚上穿着单薄的衣裙在清冷的夜幕中站了快两个小时,再加上之前一路赤脚狂奔,她不出意外地生病了。可她却不能请假。如果她想请的话,主编一定会同意。是她的执拗让她难以开口。
她如果请了假,那些同事会怎么看待她?
她衣衫靓丽地去凤凰山庄园参加岑东健的寿宴,吃好的喝好的结识的都是名流权贵,这是多好的待遇啊。结果她却生病了?那他们这些辛苦出外勤的人岂不是要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
不仅如此,主编也会觉得她难当大任,这么轻松的一个任务都难以完成,以后更加不会交给她重要的角色了。
所以她不能请假!
非但不能请假,甚至还得脸色红润。
苦着脸吞下几枚速效药,鲍钰蕾化了一个掩盖病容的妆,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来到报社,同事们并没发现她的不对劲,主编也是。
鲍钰蕾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十指无力地敲击着键盘。耳机里反复播放着岑东健昨晚的发言。她现在要做的是扩写。除了岑东健发言的原有内容外,她还要引经据典,把岑莫集团今年对外公布的诸多项重大安排与之一一照应。
如果是平时,这点工作鲍钰蕾很快就能完成。
可今天,她却觉得每个键位传回的反馈似有千斤重,让她难以按下。她的精神昏昏沉沉的,浓妆也快要改不住她苍白的病容,渐渐地,她的脑袋垂下,马上就要贴到桌面。
突然,一声“我靠”惊醒了她,也吸引来了正在忙碌的其他人的注意。
“汪继平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办公时保持安静,少咋呼!”一个烫着波浪卷的老女人不满地站起身,叉腰说道。
“对不起,徐姐,我一时激动,没注意。”汪继平讪笑,对其他被他打扰到的人比着抱歉的手势。
“咋了,老汪?”汪继平隔壁工位的一个男人探过头来问。
汪继平难掩惊色,对他说道:“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东夏足球的希望吗?”
“让我想想。”男人回忆了片刻,“何欢?是这个名字吧?”
“对,就是他。”
“他怎么了?”男人语气戏谑,“又变成绝望了?”
汪继平是《新松江报》体育版的记者,他是社会版的。不过两人都是球迷。只不过汪继平是铁杆那种,而他只是伪球迷。关于这个何欢,汪继平和他提过不止一次,停不下来的夸赞,似乎东夏足球的未来就寄托在这一个人身上了。
汪继平的这种狂热症状发作过很多次,通常发作于每当一个所谓的“东夏足球未来希望”出现时。注意,是所谓的。当那些明日之星一个接着一个陨落,哦不,堕落后,汪继平咒骂的言论的数量和质量绝对不逊色于之前夸赞时。这大概就是“爱有多深恨有多深”吧。
“没,比那更恐怖。”汪继平面色古怪。
“更恐怖?”男人愣了一下,“总不可能是被人谋杀了吧。”他是社会版,想问题通常也比较社会。
“你想多了。”汪继平瞪了他一眼,然后嘟囔道,“是他去踢机足了。”
说完这句话,他忿忿不平地骂了起来,“这简直就是对足球的背叛。他是个叛徒。是足球界的犹大!亏我之前还那么欣赏他!”在这个机足势强、足球势弱的年代,倒也还有不少足球的死忠粉,坚守在那片绿茵场上,汪继平就是其中之一。
“呃……”男人嗓子里挤压着气泡音。
“也不能说是叛徒吧?”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看到汪继平抛来的凶狠目光,他理智分析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现在不像过去了,资本不再往足球领域大规模注入。就算他能成为一名职业球员,能赚到的钱也不如以往。相反的,机足正火,你说的这个何欢如果真有那个天赋,趁着年轻往机足转型,我倒认为是个明智的选择。”
“虽然我不像你那么懂足球,机足我也不怎么看。但我想,任何一行都是这样的。趁着一切都还没有定型,当然要选择有利于自己的。老汪,你把以你为代表的那些球迷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每一个所谓的希望之星身上,是不是对他们太不公平了。”
听到他的话,汪继平陷入了沉默,但很快,他就再次咄咄逼人地开口:“如果每个球员都像你说的那样,为了赚更多的钱而决定自己的未来该怎么走。足球还怎么再度崛起?这个领域需要那些为爱发电的人。这些人多了,足球才会重新发光发热,才能再次吸引资本注入,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我认为我们俩的争论并没有什么意义。”男人说,“你是记者,我也是记者。我们能做的就是忠实地记录。想要大刀阔斧地改革,凭你我的笔杆子可做不到。”他知道,汪继平只要一提到最热爱的足球就会发疯,所以要尽快把这场争论转变成争吵的火苗掐灭。
“不,我能。”汪继平昂起头。
男人愣住了。难不成汪继平是什么隐藏富二代,不努力就要回去继承亿万家产的那种?
“我这就去星烁俱乐部的训练基地,我要当面问问这个何欢,钱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他抛弃足球?”汪继平继续说道。说完,他就快速整理起一会儿要带的东西。
“你别发疯!”男人想要阻拦。
“我没有。”汪继平甩开男人的手臂,“这个时代需要虔诚的先行者。而我就是。”
正当二人你推我搡的时候,鲍钰蕾拖着虚浮的身躯从他们俩身后经过,她被汪继平惊醒了,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态很不对劲,于是想去盥洗室用凉水振奋一下精神。
因此她的耳朵里不免钻进了两人的高谈阔论。不过她对足球并不感兴趣,机足也一样,她讨厌一切体育运动。但命运就是如此神奇。汪继平和男人拉扯的时候,不小心将一张照片摔到了鲍钰蕾的脚下。
出于礼貌,她条件反射地捡起——她一直在办公室里竖立一个积极乐观、乐意助人的形象,以此来取代众人先入为主的花瓶形象。
“这是……”鲍钰蕾恹恹地扫了一眼,然后,突然睁大了眼。
照片上的人正是她昨晚“碰瓷”的时候不小心认错的那个男生。
“啊,是钰蕾啊。”汪继平已经逐渐上扬的语调在看见鲍钰蕾后,突然衰减。鲍钰蕾尽管业务水平在他们眼中不予认可,但这份美貌却是让整个报社的审美都达成了和谐的统一。在美女面前,汪继平也不好意思再恶声恶气。
“这个人是谁?”鲍钰蕾分贝微弱地问道。
“你认识?”汪继平瞥了一眼那张照片,随后惊奇地问道。
“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间想不起来了。”鲍钰蕾闪烁其词。
“应该是在咱们的报纸上。之前体育报我写过他。”汪继平没有往别处想。
鲍钰蕾嗯了一声:“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何欢。”
“他是……买下了哪家俱乐部吗?”鲍钰蕾若有所思。
“啥?”汪继平傻眼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是个穷小子。哦,也不能说是穷小子。但肯定买不起俱乐部。准确来说,他距离买俱乐部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他是个球员,之前在乙级联赛踢。现在被星烁俱乐部邀去试训,可能要改踢机足了。”
听到他的话,鲍钰蕾陷入了沉思,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一个没什么钱的普通球员,却被邀请去参加岑东健的寿宴?还有他昨晚开的那辆豪车。
不对劲,很不对劲,鲍钰蕾原本萎靡不振的精神此刻强行振作了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也许就是她不幸错过的那个宝贵的切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