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友是被窦廉叫醒的。
醒来的时候他的嘴角还淌着口水,已经流到了酒红色的领带上。
他原本没那么嗜睡,睡相也没那么邋遢,年轻时的他精神旺盛,可以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可现在不行了,他必须得服老,同时接受病症带给他的一切额外“馈赠”。
裘德友厌恶这样的自己。
“裘先生,看来你还得换一条新的领带。”窦廉微笑说,从汽车后备箱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里面蜷着一条一模一样的酒红色领带。
裘德友偏爱酒红色,他认为这种颜色老成稳重,很符合自己的身份。
裘德友面无表情地接过,窦廉是个合格到不能再合格的秘书,他甚至预想到自己睡觉时口水会打湿领带——要知道他们才搭档了半个多月——窦廉就已经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将他的所有个人习惯全都铭记在心。这是一个合格的秘书应该做到的事。
可裘德友却不太高兴。
因为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没有自我照顾的能力。
换一条新的领带,和替婴儿换一条新的围兜,两者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裘德友熟练地系上新的领带,一边系他还一边想,幸亏他现在还能自己系领带,要是连这件事都要别人帮忙的话,那他不如死去。
自尊心相当强的裘德友绝对不愿意以这种姿态屈辱地活在世上。
系好领带,对着黯淡的车载电脑屏幕收拾了一下仪容,裘德友走下汽车。
“我们现在在哪里?”他问。
在他们的面前,是一幢造型别致的别墅:庄严的大门、圆形的拱窗、转角的石砌,无不显得雍容华贵。
“星菱庄园。”窦廉介绍道,“那十三家民营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幕后支持者,今天在这儿举办酒会,您受到了他们的邀请。”
“什么时候?”
“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前。在会场。”
“可我记得——”
“我替您接受了他们的邀请。”
“好吧。”裘德友再无其他话可说,心说参加这个酒会应该也属于那个人交给他的任务吧,看来他无法拒绝。
二人走进门厅,黑色轿车在他们身后静悄悄地驶向庄园停车场。
这幢别墅的内里装修相当俗气,地板是由黑色大理石铺成的,一些地方用的是瓷砖,明亮得几可鉴人,头顶悬挂着水晶垂钻吊灯,将那些肩上敷着金粉的女人们衬得光鲜亮丽。
一切的一切都让裘德友产生一种错觉:他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那个年代的审美就是如此。
“怀旧。”窦廉轻声说,“这座星菱庄园主打的就是怀旧风。”
“它的主人是谁?”裘德友问。
“不清楚。”窦廉摇摇头,“这并不是私家庄园,它对外营业,背后控股人很多,相当复杂。不过我想,今天邀请您来参加聚会的人里一定有其中一位。”
“看起来像他们的风格。”
裘德友想起今天接受的采访中一个记者提出的问题,有关于“重启恐龙公园”。
恐龙公园,那是百年以前的产物。重启它,可不就是怀旧吗。
“裘先生,接下来就是您的时间了,我就不打扰您了。”窦廉欠身说,转过身准备离开。
作为裘德友的秘书,他的地位相当高。但在现在这种场合,他并不能替代裘德友和那些豪富权贵交际。
“等等。”
裘德友叫住了他,“‘他’有让你告诉我要做什么吗?”
“没有,不过,我想这种场合不是您最熟悉的吗?您应该知道该怎么做。”窦廉说。
裘德友愣了一下,他认为窦廉应该知道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真正想问的是:那个人有没有下达什么明确的指令,譬如和某个人交谈,然后获得一些情报,或者,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某种明确的支持倾向等。
窦廉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指他不需要做任何事,单纯地享受这场酒会即可?
裘德友皱起了眉头,迄今为止他觉得自己在那个人的计划中,唯有起到作用的就是他的身份。那个人似乎只需要利用他所拥有的权力。至于他本人,可有可无的存在。
裘德友甚至觉得,那个人压根不在乎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谁,哪怕是条狗都行。
所谓扯虎皮拉大旗,没有人在乎被扒了皮的老虎是谁,只要有就行,即便虎皮底下是条汪汪叫的狗也没关系。
想到这里,裘德友不禁感到几分悲哀。
这时,一名侍者走到了裘德友的身边,低声说道:“先生,有人想跟你聊聊。”
侍者边说,视线边往二楼瞟了瞟。
裘德友抬起头,看到一个留着背头、样貌俊美的年轻男人举着高脚杯,微笑着看着他。
裘德友不认识这个人,不过酒会这种东西,目的不就是让两个不认识的人认识起来,然后达成某种合作吗。
裘德友点了点头,跟着那位侍者来到二楼。
“第一次见面,裘先生。”年轻男人伸出左手,“岑昭阳,很高兴见到你。”
“岑?岑先生你好。”
裘德友同他握了握手,两个人的掌心飞快地触了一下。一只手掌相当有力,透露出无穷的斗志;另一只手掌稍显无力,不过指节相对外突,看得出来是劳苦人家出身,部分位置还有老茧。
“你是?”
裘德友看着对方的脸,若有所思。
“我想这并不值得吃惊。”岑昭阳朝裘德友笑笑。
是不值得吃惊……裘德友心想,但还是要花上一点时间消化。
岑莫集团不是主打科技重工吗?怎么忽然把手插到“保护恐龙”上来?
裘德友决定听听岑昭阳想说什么。
尽管等这件事结束后他就不在新松江任职,甚至都不会居住在东夏,但这并不妨碍他想听岑莫集团在恐龙这件事上对未来的规划。
毕竟像岑莫集团这种庞然大物,真要想捣鼓出一个超越时代的发明,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哪怕他人在异乡也会受到影响。
不过——
岑昭阳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失望了。
总的概括来说就是感谢裘德友对“保护恐龙”这项事业的支持云云。只字未提岑莫集团。
偏偏这岑昭阳谈兴甚浓,裘德友还是第一次知道岑东健的养子之中有这么一位,竟然对恐龙那么了解,硬是从白垩纪谈到了侏罗纪。
裘德友听得相当不耐烦,恐龙恐龙,又是该死的恐龙!
然而,他又不能表露出自己的这种情绪,就只能笑,官方地笑,笑得脸都快僵了。
好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在岑昭阳的身后,窦廉突然出现,并且朝他走了过来,于是连忙打断了岑昭阳继续科普,“抱歉,岑先生,我想应该出了什么事,暂时离开一下。”
岑昭阳随着裘德友的离开转过身,看到了窦廉,“啊,窦秘书是你啊。”
“岑先生你好。”窦廉对他点了点头。
“你们认识?”裘德友很想问这么一句,可理智让他选择了闭嘴。
二人走到一个僻静拐角。
“裘先生,刚才接到第27号市边防线的直通电话。他们说,一批偷渡者正准备从南城公路进入市内。让我们尽快疏散人群,并且派军队前往支援。您怎么看?”窦廉说。
听到“偷渡者”三字,裘德友神情微变,沉声问道:“数量多吗?”
“暂时不清楚。”
“……先让驻扎在南城公路附近的城市护卫队赶过去。然后,命令附近六个街区的治安维护官抓紧时间疏散人群。注意,是街面上的。那些房子里的先不要去打扰。我不希望这件事引起恐慌。对了,直接告诉他们按照五年前下发的《市内恐龙应急手册》去做。”裘德友说。
停顿了一下,他想起一件事,补充道:“疏散街面人群的时候,不要说有恐龙袭击,找个其他的理由搪塞过去。”
他是突然想起了今天这场酒会举办的原因,不正是为了庆祝市民广场的讲话初步打消了市民对恐龙的偏见和恐惧吗。
如果这个时候恐龙突然出现在城市里并且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那么今天市民广场的讲话,一切的一切都会泡汤。而他板上钉钉的五千万,也会变成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帮助他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那十三家民间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幕后支持者之一。
“知道了,我这就去传达您的指令。”窦廉说。
此时新松江市的真正管理者包鸿振正在古都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所以新松江市内发生的一切事务都由裘德友代管。如果不是这样,恐怕裘德友也不会有胆子铤而走险。
或者说,如果包鸿振在的话,那五千万就落不到裘德友的手里了。
不过,以裘德友对包鸿振的了解,对方肯定不会接受这五千万。
包鸿振一门心思都放在如何让新松江市发展得更好上。如果一个提议或者方案的确有利于新松江市,那么不需要五千万,包鸿振也会尽全力推行。
在窦廉一通接一通电话的远程指示下,夜幕下的新松江市逐渐喧嚣起来。
南城公路靠近松政大学段,一群学生们正在举行飞摩比赛,氙气车灯刺穿夜色,照亮了那些衣妆五花八门的少女。
而那些不参赛的后勤人员正在摆弄那些镁光灯,让它把四周照耀得宛如白昼。
“滴——呜——滴——呜——”
刺耳的鸣笛声突然响了起来,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到五辆黑白相间的飞行车辆围住了他们。
白是冰霜白,黑是精钢黑,黑白互衬,相当漂亮。但再漂亮,也掩盖不了这是治安维护官的座驾的事实。
学生们骚动起来,有骑着飞摩的毫不犹豫地拧动了油门,想要逃跑。
结果其中一辆飞行汽车的底部飞快降下一根炮管,只听滋啦一声,一团电雾命中了他,他驾驶的飞摩瞬间失去了控制,在距离地面三米的高度重重摔落,就摔在那些学生的面前。
看着这名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驾驶者不受控制地战栗着,学生们统统不寒而栗,高举双手,表示不会反抗。
随着飞行汽车安稳降落,治安维护官们小跑过来。
令这些学生们奇怪的是,这些治安维护官并没有给他们任何惩罚,只是在问清了他们身份后,便让他们赶紧回学校,天亮之前不要出来。
同样的事,在今晚南城公路的各路段发生了许多次。
居住在附近的居民都好奇地走出了家门,心想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那些吵人的飞摩引擎声怎么突然不见了?
关于“飞摩扰民”这件事,他们和当地城市管理部门反映了很多次,都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
今天晚上是出什么事了吗?
“快!快!跟上!”
另一边,驻扎在这附近的城市护卫队被他们的队长从床上赶下。他们快速换上制式装甲,拿起已更换成实弹的武器,摩肩接踵地登上运兵车,赶往南城公路和市边防线之间的第一哨卡。
装甲车一辆接着一辆从灯火通明的基地内驶出,加足了马力。
“队长。”
骑着摩托的市边防线的侦察兵对对讲机说道,“我现在距离第二哨卡还有三公里。从这些偷渡者脚印的新鲜程度来看,他们应该已经抵达第二哨卡。请指示。”
“继续追踪!”李一凡仍是这四个字。
放下对讲机,他看向一个手下,“还没有联系上第二哨卡吗?”
那个手下急得额头冒汗:“对方一直无人接听,队长,我觉得……”说到一半,他突然不往下说下去了,因为对于现在这种情况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吉利的话。
李一凡知道他想说什么。
“继续联系!”他瞪了这人一眼。
此时,他们正坐在一辆装有装甲的越野车上,准备穿过丛林赶往第二哨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