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放假了，尽管不情愿，罗秀还是拖着行李回到位于县城的家，严格来说是父母的家。龙定县城一个老式的小街，青石板铺就的丈余宽的街面上，经年累月人畜脚步的反复踩踏，青石板显得光滑圆平，昭示着岁月的流逝和年深日久。老街的临街店面对向而开，前店后住家，勤快的人家在店门前街边上，两个大铁脚架搁一张木板，就是一个摊位。店面后堂是生活区，后门外的小院里养着花、种了草，还喂有鸡鸭。
罗秀刚走进街口，远远地就看见自己家的小摊，小摊后的大门旁，八十多岁、头发已经全白的奶奶躺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看着奶奶，罗秀的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温暖，那是她在外对家最多的牵念，也是放假时回家最大的动力！心里一暖，脚步也不由得加快。
到自家摊位，卖的还是那些五金百货，她也没有太多兴致，绕过摊位到门口，蹲下身体扶着摇椅，看着闭目打盹的奶奶，故作调皮的轻快语调，“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睁开眯缝的眼睛，虽然没太听清罗秀在说什么，但看见大孙女站在面前，再看嘴型也大致猜出孙女说的是什么，于是对着孙女咧嘴一笑，点点头，一张没牙的嘴笑呵呵的发出并不清晰地声音：“进屋！”
罗秀进屋，前屋店面一对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女正在选灯泡，应该是一对夫妻，男的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夹克，女的头上裹着有些起毛的花头巾，罗秀知道应该是郊区的农民。
母亲在一旁含笑陪着，一边耐心地回答着男女的询问。罗秀有时就奇怪，母亲对她以前对她妹妹那么凶、不讲理，但在做生意时，又是那么耐心而和气，一个人怎么可以呈现出这么多面，那些学表演的专业演员也不会切换得这么快吧，她有时不禁问自己。
家里生意的事，罗秀自来不管，此时也没出声，只是默默进层，准备穿过店面进到后堂。
对女儿的进屋，母亲只是看她一眼，没有说话，目光又回到中年男女手上拿着的灯泡上。罗秀也不打扰她，提着箱子穿过门，进了后屋。
后屋是住家，门后一张褐色边缘镂空雕花的圆桌靠墙而放，同样褐色的几个圆凳子在桌下，有三个围桌而放，应该是时常坐的，凳面黑褐发亮。
圆桌对面，一米多高两尺宽的条案靠墙而放，案上依次摆放着干净整洁的电饭煲、电磁炉，一个红色长条形的塑料筐子里，油盐酱醋瓶摆得整整齐齐。条案下的空间紧挨放着水桶、竖立而放的盆，大盆套小盆颜色有三四个，不到一米高的蓝色塑料篮子里，有黄瓜、茄子、大白菜。条案右边是红褐色老式橱柜——上下两个柜子，上面纱窗门柜，隐约可见柜里的碗筷用具，下面的柜子没有门，只有一张布帘挡着，罗秀知道放着蒸锅、炖锅等厨房用具。碗柜旁是一把木制扶手楼梯，楼上就是一家人的卧室。
从记事起，家里的布局几乎就没变动过，只是条桌上下的器具增减变化，虽然这里是她的家、出生成长的地方，可从她上大学尤其是到学校教书后，她在这个家呆的时间就少了，甚至她觉得这里根本就不再是她的家了，这只是父母的家，是她假期无处可去时的临时居所。
背上双肩牛津布背包，罗秀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提着箱子，使劲将箱子提上楼。
楼上中间是小小的起居室，靠着电视、三人座沙发，还有几把凳子，起居室三道门，分别通往三间小卧室，父母一间、奶奶一间，她和妹妹一间。
罗秀将箱子提进左手边靠街面的房间，房间不到十平米，一床一柜、一桌一椅紧密摆放，是她和妹妹罗丽共用的房屋。妹妹结婚搬出去后，房间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罗秀将箱子一放，放下双肩包，顿时觉得浑身发软，她扑倒在床上，长长舒了口气。
罗秀放假回家了，晚上妹妹也回家吃饭。
天色渐晚，后屋的圆桌旁，奶奶、爸爸、妈妈、罗秀和妹妹罗丽围桌而坐，这样的情形在罗秀罗丽工作前，应该是罗丽结婚前是经常发生的。后来罗秀到马街镇中学教书，罗丽结婚，这样的场景是越来越少了，尤其是近年来因为家里催婚，罗秀周末很少回家——今天一家人又坐在一起，最高兴的莫过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一边笑着，一边不停的给罗秀和罗丽夹菜，嘴里含混不清地叫两个孙女“快吃！”
桌上都是罗秀和罗丽喜欢吃的菜，虽然简单但也温馨，罗秀默默的吃着饭，偶尔和奶奶说两句话，也帮奶奶夹点菜。
罗秀回来了，罗丽显得很兴奋，不仅早早就回家帮忙做饭，还主动关心，罗秀如何度过假。自从妹妹结婚以后，罗秀总觉得妹妹变了，渐渐变得不再是她所熟悉的、无话不谈的妹妹，但到底变在什么地方，她一时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再想多说什么，更不想谈她的心里话，她觉得：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有些话还是放在心里比较好，尽管那个人是她的亲妹妹！
罗丽可能也意识到姐姐的疏远，但她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她结婚了，有自己的爱人，姐姐的态度如何她已经不是特别在意了！
接到母亲的电话，得知姐姐放假归来，罗丽还是很高兴的，她边夹菜边笑着问罗秀，“姐，放假啦，准备去哪儿玩呀？”
妹妹今天的表现得过于兴奋，有些反常，罗秀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表面没有作声，只是看一眼妹妹，“哪儿也不去，复习，我要考试呢！”
“考试？”罗丽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试探性的问道：“司法考试？”
罗秀点点头。
罗丽一下子叫起来了，“你还考呀，你都考了两年了，都没过，你准备考到什么时候啊？”
此种反应，罗秀意料之中，于是也不想理更不答，木着一张脸低头吃饭。
见姐姐似没听见一样，罗丽心里就来气，“司法考试不是那么好考过的，好多大学专门学法律的都考不过，何况你根本就不是学法律的……”
罗秀看也不看妹妹，淡淡一笑，打断道：“正因为难考，所以才要考啊！”
罗丽叹了口气，“我本来准备带你去梨花镇玩，顺便写生！上次跟你讲有梨花镇财政所上班的老余，是我老公的同学，还准备介绍你们认识呢！”
罗丽是龙定县城一小的美术老师，老公在梨花镇镇政府工作，放假的时候，罗丽就去梨花镇上陪老公。
意料中事，罗秀没有生气，只是叹了一口气，“我现在要复习，准备考试，哪有时间想那些！”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想呢？”罗丽一眼不眨，直盯盯地看着罗秀。
罗秀头也不抬，“考过了再说！”
罗丽急了，“那你要一直考不过呢，就一直不考虑了？！”
罗秀不答话，默默吃饭。
罗丽看着母亲一脸无奈的表情，眼里是我已经尽力了的表情。这样的戏码，每个假期都会上演，罗秀已经习惯了，甚至说已经麻木了！
母亲果然发话了，说：“那你这辈子是不准备结婚了？”
罗秀本就对母亲心里有气，此时气道：“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结婚就一定好吗？像你和我爸这样一天到晚吵架，一对怨偶还不如不结呢！”
母亲气着了，“可你这样，我对亲戚朋友没法交代啊，左邻右舍都在看我笑话呢！”
“我的事情，我需要向谁交代？”罗秀冷笑，“至于看笑话，谁愿意看谁看去！”
母亲怒了，“就因为你这样，我和你爸在亲戚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前后左右的邻居连面都不敢看！他们问到你，我们都只能躲着走！”
又来了！罗秀心道，气极反笑，“你们什么时候在亲戚朋友面前抬起头来了？左邻右舍的邻居，什么时候高看你们了？”罗秀回看着母亲的眼睛，毫不畏惧，“既然他们从来都看不起，就看不起呗，何必让我来背这黑锅！”
“你……”母亲一下子噎着了，答不上话来。
“秀，你怎么能这样对母亲说话？”父亲终于说话了。
看着父亲沧桑憔悴的脸，罗秀心疼但也委屈，气道：“我这样说你们接受不了了，从小到大、亲戚朋友有谁看得起我们？前后左右的邻居，什么时候高看过我们了！本来他们就看不起我们，那何必看他们脸色，还把他们记在心上，在意他们怎么看呢！”
一句话说到心坎上，也说到父亲的痛处，于是父亲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可你这样，他们就更看不起我们了！”母亲终于缓过神来，气道。
罗秀反而笑了，“反正他们都看不起，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要笑，笑去吧，还不一定谁笑谁呢！”罗秀说完也不等父母答话，放下碗，转身上楼。
房间里，罗秀倒在床上生了闷气，气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值得，想起今天计划复心的内容还没复习了，于是一骨碌爬起来，坐到对窗的桌前，打开书，继续复习做题。
时间已经是七月下旬了，新版复习题应该出来了，罗秀焦急的等着书城的电话，她在想是不是亲自去一趟明城，看看书是否来了，是不是书城的店员工作太忙，书来了只是忘了通知她了？
正在犹豫思索，恍惚看见门口的身影，定睛一看是妹妹罗丽。罗秀知道妹妹有话要对她说，于是说：“进来吧，站在那儿干嘛？”
罗丽进屋了，看了看桌上摊开的民事诉讼法复习题，又看了看姐姐，犹豫片刻说：“先前那些话，是母亲让我说的，你……我也没办法！”
罗秀面不改色也不看妹妹，径直答道：“我知道，每次回来都会这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不过——”罗丽有些迟疑，片刻后才说：“我说梨花镇财政所老余的事情，你是不是考虑一下？”
罗秀全身心沉浸在复习题中，此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妹妹所说的老余是谁？心里一冷，语气自然也冷，气道：“我说过了，我要复习考试了，什么都不想！”
“可是姐，你要拖到什么时候？你要一直考不过，是不是就永远不考虑了呀！”罗丽苦口婆心，一脸担忧地看着姐姐。
“那是我的事情，你管好你的事情吧！”
“爸妈担心你，大家都是关心你，你要识点好歹呀！”
“不需要！”罗秀生气了，看着妹妹，上下打量一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语气，“你说你已经是个老师，成天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呀？东家常西家短、鸡毛蒜皮，你就不能想点正事，书怎么教，画怎么才能画的更好！以你的天分，可以在画画上有所作为的，可你呢？你每天在忙些什么呀！跟那些市井小妇、农村骂街的有什么区别啊？”
“你……”罗丽指着姐姐，眼圈一红，眼见眼泪就要流下来！
抬手抹一把眼睛，罗莉气道：“你倒是有本事、有志向，可你又有什么呢？这么大了不嫁，你以为好的男人会看上你吗？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
万万没想到亲妹妹也会如此说，罗秀顿时气的七窍生烟，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唇，半晌才挤出一句，“你……给我滚出去！”
眼泪刷地流下来，罗丽也不甘示弱，气极怒骂，“这也是我的房间，凭什么要我滚！”
“行，你不滚是吗？那我滚……我滚行了吧！”罗秀几步冲出门，蹬蹬蹬地下了楼。
一口气冲到街上，罗秀还是气愤难平。
大步在街道走着，重重的脚步声宣示着她的怒火，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有些累了有些倦了，怒气怨气好像都随着脚步声、深深地呼吸声发泄出来，怒气渐渐小了，脚步也渐渐地慢下来，变轻了。
天色已晚，昏黄的路灯渐次亮了起来，罗秀沿着老街道慢慢走着，硬底真皮凉鞋随着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整个老街灯光系统陈旧过时，生锈的路灯杆上，毫无造型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街道两旁低矮密集的老式建筑，红色的木板墙柱经过多年的风霜洗礼，红色几乎褪尽，显出苍白带粉的破败相，在昏黄的路光灯下，更显得颓废而凄凉。
罗秀觉得这些建筑就跟现在的她一样，破败凄凉而不受人看重，心里的希望就像那昏黄路灯光一样，在密集破败的建筑和重重的夜色下，显得那样微弱而渺小，好像任何一阵风都可以将它吹灭。
街的尽头，空白的墙上，一个以红色油漆画的圆圈里，一个大大的拆字让她心里不由一震：是啊，破旧终将除去，老街将要改造，破败的、陈旧的、颓废的、凄然的一切都将结束。结束意味着新生，老街如此，建筑如此，她罗秀亦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