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嚓。嚓。
三声打火石摩擦之后,刺眼的烛火在黑暗里燃烧起来,晃动着照亮了漆黑阴冷的牢狱。
石阶弯曲向下,深不见底,两侧火盆照应墙上的影子,鬼魅一般摇晃着。阴冷的风从深处飘来,带着渗骨凉意与淡淡尸味。
传来足音,细听恍惚鬼呓。
两个青年,浮动在空气里的是光符,光影跳动在二人明灭不定的面容上,他们面无表情地行走在长又冷的狱廊。
尽头,是钉在地上的一串串坚硬沉重的铁链,链身铁青暗沉,铁链的另一端沉沉封锁着一个人。
华服破败的红衣女人,长发披散,凌乱地滑落在脸颊前,赤裸的脚下有一潭血水,早已干涸。
浅浅血腥味,和铁锈味混合。
“……她说了什么?”阴影里,赵惜文身着玄衣,负手而立,询问身边同行的令小君。
后者摇头,低声回答:“没多少,仅仅问出了她在鬼坊的名讳,探知到她的鬼丹修为。其余的,都没说。”
顿了顿,青年补充:“人是小茹审讯的。”
“可见效果并不如意。”赵惜文摇头,“信芳君的死,对她打击很大。”
仙修的尸首被带走,失去踪迹……
令小君设局,仙修白玉晨协助九歌捕门请鬼修入瓮,不料鬼坊竟然还有同僚在幕后,必要时刻舍弃同伴、利落杀害目标,其冷酷理智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
竟然以鸦群障眼,在他和赵茹亲眼目睹之下,用黑羽贯穿了毫无防备的仙修胸膛——后,带着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
缘香楼大乱,琴师死在善水桥上,真正的小桃红也失踪,混乱的客人们受到了欺骗和生命威胁,陷入可怕的恐慌和愤怒。
一夜之间,便闹得满城风雨。
城主知晓事态严重,在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在若水城和鬼坊做着杀生石的交易,很多有权有势的人树敌众多,随即心生畏惧后怕。
络绎不绝地九歌捕门,涌呼着要见捕主赵惜文,恳请九歌彻查命案,还城民一个太平心安。
从七日前的善水帮灭门惨案开始,若水城内至今连遭命案三起,无论流言蜚语还是线索指向——皆指鬼坊,杀生交易。
交易者何人?鬼坊的“杀生道”又到底是什么?难道民间传言所言非虚……
二人各自想着什么,都不约而同陷入凝重的思绪里。
昏迷的女人颤了一下,轻轻咳且笑着苏醒过来:“……这么一大早……扰人家清梦……”随着她的出声,赵惜文和令小君一起凝神望向她。
“……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新进展,原来……我家主子的评价倒也不假,九歌捕门还真没有传闻的那样料事如神?哈哈……”女人偏着头,翠绿色眼睛透过乱发闪动着冷光。
她在笑。
“百媚。”
赵惜文皱了眉,打量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红衣女子:“小桃红在哪里?”
闻言,女子笑容更加大:“小桃红?我就是小桃红啊!”忽地猛烈咳嗽,吐出嘴里的血水,哼哼笑起来,“小桃红可没我好看,就连双双都说我好看呢……多可悲,陪侍了十年的小丫头,竟然都没认出来。这样的花魁,不要也罢……”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娇媚,宛如莺啼,但夹杂了血的味道,连音调都隐隐扭曲,像是一个坏掉的木偶美人。
她真的,好似红衣艳鬼。
即使被封锁在长生铁链中,仍不消那一身诱惑魅功——“鬼坊,魅部里,你该是排在首列的鬼修。”赵惜文说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百媚轻声娇嗔,甚至还瞪了他一眼,“我还是被你们擒了呀?”说完,还嘶嘶哼痛,“那小丫头,下手挺狠的呢,沾了盐水的鞭子……倒是和鬼坊的刑法有些相仿……”
“你的同伴,名甚?”令小君不想听她说废话,冷声打断。
“我为何要告诉你?”百媚眯起猫眼,嘲讽勾唇,“真是蠢透了。”
赵惜文举手制止身边人的下一步动作:“你错了。据我所查,杀生道鬼坊的修士之间虽没有亲近的联系,但是因为任务失败会受到牵连,行动者都会尽力互相配合。可是……”顿了顿,感受到百媚轻微的异样,轮到他笑了。
“可是,该说是你的不幸,还是你的同伴根本就不在乎你的存在……你被利用,被挡箭,后又遭到可怜的抛弃,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机智和冷酷。”
百媚呼吸一窒,接着便不稳地喘息起来。她没有说话,而是恶狠狠地盯着赵惜文。
“他叫什么?我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背叛者,竟然还能受到你的维护,被欺骗了都要替他打掩护,嗯?”
“……呵。”锁住百媚四肢的铁链发出细微响动,令小君如临大敌地警惕起来,侧身护在捕主身前:“大人,小心。”
后者颔首,全然不在意红衣鬼修的那丝挣动,嘴里继续道:“我们来说说命案之初吧。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得知消息,暗中设局引你上钩吗?”
女人沉默。
“……最初,你们杀了一个缘香楼的琴师,那是信芳君曾在缘香楼里找的一名替身,代替他传递青楼消息的暗桩。很自然,我们联想到了鬼坊的行动,极可能与缘香楼有关。”
少司命赵茹和河伯令小君领命,与假扮为琴师的信芳君——雪烨白氏,白玉晨,协同捉拿鬼坊修士。
缘香楼新晋花魁,小桃红的首夜初舞,一定是这场交易的表象,真正的鬼暗藏其中。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一次鬼坊杀生石上的名字是谁的,一直到——协助他们捉鬼的仙修当着少司命和河伯的面被杀。
鬼坊的目标很明确,甚至没有做过多的遮掩修饰,替身琴师的死其实很简单——因为百媚以为他便是白玉晨,所以就在善水桥上下了手。可惜,她很快察觉到琴师是替身。
打听到这个琴师与小桃红有私人隐情,百媚乘虚而入,伪装成了小桃红。
而她也同样看见了伪装成琴师的白玉晨。
所有人都将目光注意在她的身上,赵茹和令小君借座上宾的身份接近“小桃红”,可是谁也没有在意坐在他们身边的那位清风公子。
南羽落氏,清风公子。
这身份是假的,九歌捕门在事发当夜就发了纸鹤传信确认灵修世家南羽落氏的修门里,查无此人。
这个人,是个能够掌控黑鸦的鬼修。赵茹和令小君到得晚,只来得及匆匆与他打了个照面,菊楼的灯火就因为“小桃红”的登场暗了。
没来得及认清这人的容貌,亦没有与其有过交流。
百媚露出破绽时,他们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全然不知帐中鬼修已然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他们为了控制住百媚,白玉晨现身,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予以致命偷袭。
黑羽化刃,刺穿了信芳君的胸腔,仙修的琴摔在地上发出哀鸣,音色消弥。
随着赵茹哭叫一声“白萱哥哥”,那帐中的鬼修破风而出,众鸦簇拥着,那人抓住了白玉晨鲜血淋漓的身躯,在鸦群的掩护下直接跃出缘香楼,落入善水河中。
待他们追去时,缘香楼外水光凛凛月光高照,水面平静,空无落水的迹象,赵茹捂着脸嚎啕大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可是很明显这局里局外都在鬼坊的预料之中,百媚被捕,他们无非是失去了一名魅部的鬼修罢了。
真正的目标,是雪烨白氏,仙修信芳,白玉晨。
百媚自裁已是不可能,想必鬼坊会派人来灭她的口。
赵惜文看了眼红衣女人,对方无动于衷地闭着眼睛,装作昏迷不醒的模样,不予理睬。
“鬼坊的杀生道,到底是什么?”赵惜文开口。
只见百媚勾唇,鲜血染红的唇角有些妖冶惑人,她微睁了眼:“……杀生石上写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只要有那块石头,什么杀人偿命的愿望都可以帮你实现,只要你买得起。”
这和民间传闻的所差无几。只是……
“杀生石,何处可得?”
百媚笑容妖媚起来,猫眼流光溢彩,翠色泠泠:“怎么,九歌的捕主大人也想要杀什么人?”语气渐渐变得诱惑异常,“可以呀……我可以帮你实现,只要你买得起……”
话音未落,由远及近急促的奔跑声从牢狱外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响彻耳畔:“不许你接近我哥哥——”
长鞭袭来,越过二人身侧,“啪”地鞭笞在红衣女人的身上,铁铐沉重震动,百媚被打得歪过了脸,从嘴里吐出一口脓血。
“小茹!”令小君转身,抓住了身后气喘吁吁的赤黑长发的少女,压下她再度举鞭的动作,“你住手!捕主在审问犯人,你非要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来?!”
少女眼中盛着可怕的火焰,气浪滚烫,周身火气灼热,逼得令小君都不敢再抓她的手腕:“少司命大人!”
“哥哥……”这女孩不听令小君的劝告,表情快哭了,连声哀求着望向身边和自己面容有些相近的青年。
赵惜文背着手,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的妹妹一眼,冷声:“回去,少司命。自己去刑寺领罚。”
“她就是个魅鬼!哥哥你不要被她骗了!鬼坊吃人,众所周知!”赵茹恶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咬着银牙。
鬼坊吃人?
很有趣的形容。
“……小茹,你不该随意来狱中。现在,出去。”赵惜文命令道,向一旁的令小君使眼色示意他带妹妹出去,“刑寺,领掌鞭十五。”
少女哽咽,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她欲言又止还想挣扎着说点什么——这时,百媚缓了过来,侧头吐干净口中血沫,出声讥讽:“少司命大人,想不到年纪轻轻颇有些手段呢……”冷翠眼眸闪过一丝异光,“不过,你现在还杀不了我。”
她咧嘴,笑了一下:“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哥哥。”
赵茹发抖,猛一转身,不言不语地跑着离开,令小君紧随其后。
在场顷刻只余二人,烛光婆娑跳动,照得牢狱昏暗不见,更添阴冷可怖,如化不开的黑雾。
赵惜文和百媚在烛影下皆是对上彼此的目光,青年先开了口,语气凝重寒冷:“告诉我,鬼坊杀生道的交易是怎样进行的。”
红衣女人咯咯笑了:“我有什么好处?”
“今夜过后,你恐怕难逃鬼坊鬼修的追杀?”赵惜文轻声提醒,眼看对方的笑容僵硬起来,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身份暴露、被严刑逼供的鬼坊修士,会被视为失败品“清理”掉,尸骨无存。
百媚也知道这一点很容易被赵惜文推测到,没有否认,表情却愈发模糊不清:“怎么,为了鬼坊的信息,你们九歌捕门是要给我守夜看护起来了吗?”
青年沉默。
“没用的。这一夜之后,杀生石上将现我的名字,追杀者亦会前赴后继。谁能取我首级,谁便可取代‘百媚’的位置。多么诱人的机会,鬼坊里的鬼修谁能不心动?”百媚吐了血的唇越来越红艳,有股凄烈的味道,“只是,我尚有一件心事未了。”
筹码来了。
赵惜文仔细聆听。
“可以的话,在我身死后,请九歌捕门替我追捕一个人。”百媚说得很慢,一字一句讲得很清楚,确保对方能理解,“这人呐,曾经杀了我的挚友……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入鬼坊的原因之一。”
看见青年有些意外地挑眉,百媚补充:
“……鬼坊里,有一条很有意思的规定:入坊者,手染二十人命且满三年者,可以向坊主提一个要求,皆会被应允……五年前我也是因为这个条件,才决定进入鬼坊的。”
闻言,青年微微动容,竟不由怜悯眼前这名女鬼修:“……如此,你便说吧,不过能不能真的追捕到还尚未定数。”
百媚笑了,念出了一个名字。
“千鬼。”
青年疑惑地拧住眉头,没有说话。
然而,百媚接下来的话让他不寒而栗。
“不过,这人还有个在灵修世家里令你更加熟悉的名字……”
冷翠眼眸阴鸷寒冷:“梅岭杜庄,杜雪。”
梅岭,杜雪。
五年前,这是被所有灵修世家都所熟知的名字……
代表着对抗邪魔祸妖的年幼女修的名讳。
年仅十岁的女童,斩杀袭击梅岭杜庄近半数的邪祟,即使她失去了梅岭庄主夫妇、众多师兄姐,也硬是咬牙没有露出任何软弱的表情和眼泪。
她甚至在梅岭杜庄的七七魂归渡灵会上,当众割了掌心血,立下誓约要斩尽天下恶鬼邪祟祸妖,以告慰所有牺牲的梅岭弟子和庄主夫妇。
在场所有人,皆动容震撼。
这样一个坚毅高傲的女孩子,消失了五年后,竟然成为了臭名昭著的鬼坊鬼修口中——浴血修罗……
赵惜文呼吸猛地一滞:“不可能。”
“……就知道你不信。”百媚舔了舔带血的嘴唇,呵呵笑了起来,“她呀,如民间传言真的进了鬼坊,五年里她干的坏事可比我多好多。五年,粗粗算来她手里的人命呀……就算没有百条但估计也可以堆成尸山了,是个不折不扣的浴血修罗呢。”
“不可能……”
九歌捕门不是没听说过千鬼的事迹,奈何此人确如其名,好似可以分身成很多人一样。
命案之后调查起来难寻其踪不说,每个涉及到的百姓都说见过一位可疑人物——可是,每个人对千鬼面貌的形容都截然不同。
有人说对方是个妙龄少女,有人说是个俊俏青年,更有人说他是个瘸了腿的老者……
千鬼会故意留一些线索指向,但是他料定捕门仍查无所查,因此总会恶趣味地挑衅般露出马脚待百姓恐慌察觉。
命案每出,凡是涉及千鬼之手的,不论九歌捕门还是别的神捕寺,都最是头疼。
他可以扮演很多人,千鬼的面容,神鬼莫测,还可以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
这样一个危险的千鬼……怎么会是杜雪?
“……呵。十天前的善水帮灭帮惨案,也是她干的哦,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况且,我提供的信息也可助你们九歌捕门抓捕这位——
“千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