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石群岛中有一片热卢亚岛是唯一一座没有落入外来者手中的岛屿,岛屿上则由信奉娜迦蛇母的原住泽民控制着。对于娜迦海妖的信徒和祭司而言,外地人人都是不值得关注和拯救的外来者。扶桑人和一切殖民者在那里是受到排斥的,会被认为是奸细、入侵者遭到杀害,赏金告示板上,他们脖子上的脑袋可是明码实价的呢。师古通所在的彩石群岛与热卢亚岛中间仅仅只隔了一道沉船湾,两路人马在海岸上都有重兵把守,一道道海浪涌向沿岸的海崖峭壁飞溅出白色的泡沫,他甚至能隐约地看到持枪巡逻的警卫、修筑的长城炮楼。
上岸休整的日子里,他几乎跑遍了除热卢亚岛之外的整个彩石群岛,这也是熟悉岛上风物最快速便捷的方法。从地图上可以看出,星星罗海西从暗屿堡东到喜峰口,海水从此处急转南下经过东洋人的自由贸易之地,流经彩石群岛注入大海;还有一条支流从神星峰处往南汇入椰奶运河,再往东汇入彩石群岛。无论那处,这里必定成为往来海上贸易的重要中转站和商业地,过往的商船和贸易在这里积累了大量财富。
巨浪正一刻不停地冲击在热卢亚岛崩落的岩石上又卷了回来,咆哮着变成一股股水柱喷射飞溅,如果有人贸然登岸,即使不被海浪抛到嶙峋的岩石上摔死,也将为攀登悬崖峭壁耗尽自己的力气。小岛四面环海占尽地利,只要这双开的船闸门一旦关上,除了坚船利炮,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攻破此地,是真正意义上的固若金汤!
一天傍晚,师古通借助着一盏鱼油灯,正在研读《资治通鉴》,他想对唐泽的历史有个系统的了解,这样才能更好的“知己知彼”。柳泽旦马守恭敬地在屋外轻轻扣门,突然告知自己,鬼冢阎三大师邀请他赴宴。前些日子,鬼冢大师并不在岛上,他被迫返回扶桑,面君保奏直男犯下的过错。师古通猜想一定是许下了若干承诺和交易才将此事暂时按压下来,具体的情况,只有当事人心里清楚,这就无从查起了。他听说过这位可敬的武士,是个武学奇才也是个武痴,他不满足本门的龟派神功(纵然他在扶桑岛国已然名声显赫),仰慕中原武学由来已久,玄妙的功法奥术对他来说,比真正的金银珠宝更为珍贵。他授徒甚严,目前门下只有冈佐直男这么一个徒弟。有传言,修行他的奥术功法能够比乌龟活得更久。当然,这纯属无稽之谈,师古通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师古通被突如其来的邀请打乱了思绪,感到一阵紧张,赶紧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戴上他那顶海狸皮软毡帽,吹灭灯火,就跟着在前引路,手提灯笼的柳泽身后。
他们在狭窄的巷子里七拐八绕终于是来到了将军的府邸,这座宅邸的前院有一小片竹林、假山、水池和锦鲤,环境清雅,适合修行。柳泽旦马守为他推开移门,待他进屋关好移门,就此离开了。
师古通脱掉靴子码放在玄关,来到了岛国家乡味十足的小屋内,四角的地灯里点燃了蜡烛,用玻璃灯罩罩住,但光线还是稍显不足。他的脚踩在榻榻米上感觉十分柔软,看见了屋主人,就摘下帽子贴在胸前,鞠了一躬。
“鬼冢大师,幸会幸会。”
鬼冢阎三先生早已正坐在上首等候。他身穿和服,手持军配扇,腰上有一柄镶宝石的名贵短刀,后脑勺上扎了一簇搞笑的发髻,中间光溜溜的,剩余的部分像个月牙,这是萨摩藩地的特点。同样的,他也身材矮小。他点头回礼,并做了个请的手势,“古通先生。”
六席的榻榻米居室稍显局促,却是个谈话的好地方。仆人们陆陆续续上完菜就离开了,鬼冢大师特意嘱咐不摇铃是不准进来打扰的,此时只有他们二人。
“前不久,我那劣徒有幸请到高人,在船上工作,以我对他的了解,不用多想,他一定是怠慢了先生。得知此事后,我特意从扶桑国匆忙赶回,邀您吃顿便饭,赔个礼道个歉。”
师古通坐直了身子,“您言重了,直男船长在处理事情上公平合理,是个人才。”他心里对卢卡斯的死一直心存芥蒂。
鬼冢大师端起酒杯,主客一起喝了一盅。“我那徒弟在我面前,一直夸赞先生腹有良策,每遇急事必有奇谋。”
师古通心想,这哪跟哪的一定是虚话鬼扯了,他憋得有点儿难受,有什么事不能一句话弄明白?但这种酒席需要客人习惯,掌握节奏,细嚼慢咽,缓缓下酒,事情最终能够搞明白。“谬赞谬赞,承蒙不弃,混口饭吃。上次击退敌船,纯属乌尔班的功劳。”
鬼冢先生说:“先生休要过谦!就像您的朋友乌尔班,顶多是个供人役使的驴子,打个比方,没有不敬的意思。识英雄重英雄,才是真本事。今日我想为劣徒指派一个谋士,在船上好好替我管教他,而这个合适的人选非先生莫属。”
师古通正在绞尽脑汁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扶桑语中选一句谦词用来回绝,就鬼冢大师拍了两下手掌,只听见移门被打开的“哗啦”声,冈佐直男从内室转了出来,单膝跪地,倒头就拜,作揖行了拜士之礼。这明显是他安排好的。师古通虽然没有见过这场面,也不懂他们的习俗,却心知礼节不小,赶忙坐起向前,托他起身,嘴里一刻不停地说道:“折煞鄙人了。”
冈佐直男说:“古通先生,您曾经说过,一个好的国王身边都有谋臣策士。那么给我也来一个。”
鬼冢阎三拉过二人的手放在一起,大有齐心协力共襄盛举的意思。之后就是一起入席吃吃喝喝冈佐直男在合适的时间借故退席。
入乡随俗,按照唐泽人的习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鬼冢大师才把话引到正题上来。
“古通先生,您对我们目前的处境有什么想法?噢,您只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夜酒后吐真言,明早大家都会忘记说了些什么。”
师古通说:“目前,唐泽好比一头笼中沉睡的猛师,觉醒是迟早的事情,而在此之前我们有许多机会让它像马戏团里的狮子一样,控制戏耍很久。”
“彩石群岛是西面战场上的必争之地,遗憾的是我们仅仅是其中的一股力量,鬼冢先生既是江湖中人,何不以江湖中的规矩办事,笼络四海英雄,以彩石群岛为根基,进可攻退可守,如果能够整合各方江湖势力,组成铁板一块,打下一片基业也不是痴人说梦。这样一来不怕唐泽水师的围剿,二来成为天皇陛下强有力的依托。无论在哪个方面,到时候将军的大名必将响彻寰宇。”
这一番适度恭维和对未来有理有据的展望,对刚刚从扶桑国受到贵族奚落,正处在抑郁寡欢的鬼冢阎三来说,不亚于任何天皇陛下的恩赐。他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这个鹰鼻鹞眼的外国人。
师古通就在下首右边的客席盘腿坐下,内心想到,这扶桑乃蕞尔小国,资源匮乏全靠抢,只能暂逞一时风云。但此时的他漂萍无依,相比其他番邦,扶桑也是一个不错的东家。
“人生短短数十载,古通兄要抓紧时间,干一番大事。”
他半生坎坷,心中淤积多年的抱负不曾舒展,每每遭到小人挤兑。原本早就有此打算,听了这蕃推心置腹的话也就顺水推舟了,但也要假意清高。“我何德何能呢?将军如此厚爱,我师古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知遇之恩,只是鄙人才疏学浅,恐为直男所弃。”
他们聊得开心,沉醉在自己心中完美的未来,甚至两人睡在一起,彻夜长谈。
这位鬼冢大师非常珍惜人才,每次见到自己总会以礼相待,接下来几次的相处谈话都很愉快。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这样大概过了两个星期,酒馆里有了消息,到了出海之日,鬼冢阎三亲自送到码头,并再三叮嘱自己的徒弟,“这出海摸鱼,必有风险,你要记住,好运永远不会站在你这边,你要多听听先生的话,不可莽撞。”
冈佐直男这个劣徒虽然嘴上连连答应,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一夜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也许因为阎三先生自始至终都是个江湖中人,都是从武士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他就一直没能一统整个彩石群岛(这片群岛势力及其复杂也是重要的原因),到头来只是黄粱一梦。在一七八五年的一场对阵唐泽现代化水师的战斗中落败,被唐泽水师提督程达用冷艳双绝刀砍掉了脑袋,收割了人头。他的死讯传到自己的耳中,在当时造成了莫名的伤感(毕竟两人睡过),但也仅仅是一瞬而过,为一个穷途末路的武士。如果真的算起来,他的死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至少他引以为傲的坚船利炮没有发挥到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