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普从梦中醒来后坐在那张木质板凳上烧制同样的记忆之杯,没有开始没有终点,甚至没有过程的白日,如漂浮在海中航行的木筏,手中的船桨像是无用的玩具,哪怕吹过的海风也是无聊的上帝开的玩笑;又像是潜入深海中,虚无如致密的海水包围着萨尔普,孤独地漂浮在无穷尽的深海,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
梦境。
萨尔普来到了一座仿佛是被遗弃在荒野的木质小屋。萨尔普推开那遮掩的门扉,仿佛那浓重的黑暗也被隔离开来。木屋像是被幽暗圈闭的空间,形成了天然的界限。萨尔普得以看见木屋里面的器具。锤子?木屋的地板、侧面墙壁上,乃至木屋的屋顶全部悬挂着锤子,一个个的锤子宛如倒悬的蝙蝠。记忆中那两个清洁士敲击冰墙的时候,使用的是一模一样的锤子。悬挂锤子的柄与锤头浑然一体,像是从黑暗中诞生出来的,黑色的柄与黑色的锤头,仿佛是吸收了附近的黑暗,才使得这片区域呈现黎明前的幽暗。
萨尔普走向离自己最近的锤子。萨尔普拿在手里,轻,仿佛没有任何重量,像是如被气充满的锤子模样的气球。萨尔普走进一看,才发现锤子全部是悬浮在空中,没有任何的悬挂物。但萨尔普却感觉到表壳的坚硬,清洁士敲击冰墙产生的咣咣声再次回荡在萨尔普的脑海。没有做过多的停留,萨尔普像是提着一把锤子状的黑暗,就沿着那抹界限向着冰墙走去。手中的锤子像是天然的指示牌,仿佛是锤子本身想要敲击冰墙,而萨尔普则像是附属物。
咣咣的声音随着萨尔普敲击冰墙响起。如萨尔普先前所见,冰墙并未有任何变化,萨尔普只是挥动的手里的锤子在做着往复运动。机械,像是没有意识的机器。萨尔普开始数着自己敲击的次数,仿佛是唯一让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也许敲击到一定数量就可以穿越冰墙。萨尔普渐渐的可以在冰墙上看到自己挥动锤子的模样,只不过是一团迷糊的影子在举着抽象化的锤子,仿佛在敲击自己本身。冰墙成为了一个介质般的道具,像是“无”的萨尔普在敲击着“有”的萨尔普。处于“有”状态的萨尔普在做着无意义的举动,一如“无”状态的萨尔普做着有意义的事情。身体与意识处于分离的状态,所谓的意义陷入泥沼。
许久,当萨尔普停下来时,便望见掌灯人(姑且称之为掌灯人,因为他提着一盏旧式油灯)站在不远处。掌灯人并未出声打扰萨尔普的行动,只是安静的站着。萨尔普挥舞着手里的锤子,像是在和掌灯人打招呼,不久咣咣的声音再次响起。身体本身像是被锤子挥舞着,或许身体的敲击本身便具有形而上的意义。
“萨尔普,停止吧。别让锤子控制你。”掌灯人对萨尔普说。
萨尔普抬眼看一眼掌灯人,仿佛意识已经变成锤子本身,除了暴力与破坏以外,已经丧失掉正常的思考能力。
“你这样毫无用处,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了让你变成暴力本身以外,一无是处。”
掌灯人的声音淹没在萨尔普的锤击声中,“你这样会使得自己陷入这样永无止境的暴力中。”
掌灯人走向萨尔普,用另一只手握住萨尔普手中的锤柄上,使得萨尔普停止如木偶般的动作。掌灯人将锤子倚靠在冰墙下面。
“萨尔普,不要让暴力控制你。”
萨尔普渐渐恢复自己的意识,仿佛初次见到掌灯人一样。过了许久,才得以认清眼前的事实。
一面厚厚的冰墙伫立在眼前。
“你看到是什么?”
“冰墙,厚厚的冰墙。”
“为什么这么问?”
“有的人看到是沙漠,无边无际的沙漠,也有的人看到是深林、河流,甚至有的人看到是一面镜子。”
“有一次,我看到两个清洁士在不断的敲着冰墙,无始无终。”
“那不是真的,”响起掌灯人冷静的声音。
“因为你看不到他们看到的,只能以自己的行为来代替。”
“你是说那实际是我自己在敲着那面冰墙。”
“是,也不是。”
“刚才自己仿佛陷入了无休止的战争中,仿佛锤子将自己的意识拖入那历史的无尽征战,我穿越了一世纪、二世纪、......直至二十世纪,各种各样的战争与斗争,诸如人与人、部落与部落、国家与国家。形式、武器、人心全部卷进历史的这架搅拌机,然后吐出的是血腥与悲痛。当我拿着铁质砍刀和敌人砍杀时,忽而变成了骑在马上的将军挥舞着手中的长戟,又变成了拿着机枪的士兵待在山地中忽而炮弹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又变成了飞机的飞行员,将一排排的导弹按下按钮,于是导弹像是闪着光的鱼鳞冲向如点状的岛屿,但无例外的是,手中的武器全部是刚才手握的锤子变成的,仿佛那是一切战争与争斗的本质,它隐藏在人心或是国家间,不小心就会把人控制。战争像是无尽的海浪把我淹没,我除了挥舞着手里的锤子毫无办法。”萨尔普靠在冰墙上喃喃自语,惊慌失措像是脱离危险后的落水者。
“除了光怪陆离的战争外,各种哭声、呼喊、咆哮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气息也全部向我涌来。淹没我的不只是战争,也还有历史深重的悲痛。我不能形容那是怎样的悲痛,仿佛想要将我吞噬,自己仿佛再次陷入另一个梦境。”
“要怎样才能出去呢?”萨尔普低着头喃喃自语,“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吗?”
“暴力是不行的,战争除了摧毁以外,毫无意义。要耐心等待,在某种程度上,等待也是爱的一种,我们必须学会等待。”
掌灯人捡起萨尔普放在左手边锤子,已经渐渐的与黑暗融为一体,“战争本就是荒诞的事情。”
萨尔普开始沿着冰墙的边缘前行,这是自己的世界的外沿,需要用脚步丈量自己世界的范围。萨尔普将左手放在冰墙上,用指尖感受着冰墙留给自己的印记,如触摸清晨盛开的玫瑰的花朵,透着清凉与丝滑。冰墙与浓重的黑暗像是天然的界限,如海水与海岸,如潮水般的黑暗不断侵袭着冰墙。萨尔普走在狭窄的岸边,谛听黑暗中传来的不知在何处产生的声响。冰墙在萨尔普的眼中并没有发生所谓的弯曲,仿佛像是无限小的曲线。萨尔普走在如直线般的岸边,黑暗变成泡沫般的存在,只存在泡沫与岸边接触时的微弱弧线,而后一闪就消失不见,随后下一个泡沫再次来袭。尽头,像是没有尽头。萨尔普沿着界限缓缓前进,脚步声仿佛被泡沫吸收掉淹没进黑暗,这样想来这里除了回荡着暴力敲击冰墙的声音,再也没有其他声音——那是喊杀声、炮声、哭声、枪声等被泡沫混杂在一起而后传来的声音。
萨尔普依然沉浸在某种恐惧之中,待冷静下来后,转过头看着面前的掌灯人。萨尔普看着他手里的那盏灯,散发着微弱的灯光,让他产生某种安全感,意识慢慢地回到眼前的现实。他这时才仔细打量起掌灯人,这是之前从没有遇到的境况。他全身被罩在黑色的长衫内,拿着灯的手也带着黑色手套。萨尔普走到他面前,想要看清楚他的面容,然而脸上却带着一张面具。
“你是谁,”萨尔普问,眼睛盯着那个面具。他对它很熟悉,像是很久之前见过。
“叫我掌灯人好了。”他说。声音略显沙哑,“叫什么并不重要,对吧,萨尔普。”他用手指了指他胸前的名牌。
“这是我现在的名字,这里之前有很多萨尔普,我知道,我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萨尔普不在纠结于掌灯人的面具。那种熟悉的感觉转瞬消失不见。
“你对这里很了解?”萨尔普问,“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迷宫。我曾经读到过一个人的记忆。他叫乌尔木,可是现在我好像快要忘记了。”萨尔普不自觉锤着自己的脑袋。
掌灯人转过身向中黑暗中走去,萨尔普跟着后面。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堵冰墙和锤子都消失不见了。
“那堵墙和那把锤子都不见了?”萨尔普问。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像乌尔木少年时那样,跟在父亲后面,问东问西。
“它们本就不存在,不过是你的想象使他存在。”前面传来掌灯人的声音。
听到这话,萨尔普试着去想象那堵冰墙,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出现.
“这里是哪里,你有地图之类的吗?”
“我这里没有,不过也许有个地方会有。”
“哪里?”
“城主那里也许会有”
“城主?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等她来找你,你该见到时,自然会见到。”
“那这里是哪里?”
“你可以叫做记忆之城。”
“记忆之城?存放那些人的记忆的?”
“不仅仅是人的,但凡是世界上有生命的存在物都会产生记忆,被记录下来。这里记录它们存在那些痕迹。”
“那能找到我的吗?”
“真的重要吗?”
这时掌灯人停了下来。萨尔普发现他们走到了一座桥的边缘。他听到河水声从桥的下面传来。水声再次唤起萨尔普脑海内乌尔木的记忆。他想起乌尔木记忆中他在河水中洗澡,在河边钓鱼的画面。萨尔普向前走去,透过微弱的灯光,看着面前的这座桥。这是一座木质桥,但是仿佛看不到桥的尽头。
“桥的另一边是什么?”萨尔普问,边向河的边缘靠近。
“那里豢养着食梦兽。”
“食梦兽?”
“是的。”
掌灯人抬腿走上桥,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很久没有人走在上面。萨尔普也跟着走上桥。今天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或是乌尔木的记忆。这里笼罩的迷雾仿佛渐渐散开。
萨尔普感受着走在桥上面的感觉。奇怪的是桥的两边并没有护栏,仿佛凭空搭建的。河水声、脚踩木板的声音像是三重奏,在这样的黑暗中异常响亮。萨尔普感觉不到自己所处的位置,走过的部分已经被黑暗吞噬,能看到的只有掌灯人的灯光之下几个见方的大小。
“食梦兽是什么?”
“守护者,”掌灯人回答说,“守护着这座记忆之城。”
萨尔普这才想起刚才桥头两侧树立着两个巨兽雕像。他猜测也许那就是食梦兽,长的有些像大象,但是没有鼻子,耳朵也没有那么大。萨尔普突然听到几声吼声前方传来。
桥的尽头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