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烊走的时候,张小华已经醒了,正跪在炕上祷告,他的样子虔诚无比,嘴里不停的念叨,“感谢神保佑,感谢神保佑”,那个十字架已经看不出原有的模样了,张烊瞥了一眼,默默裹紧了衣服。
大姑住在张烊三表哥的偏房后屋里,张烊一进院就看见了被扫干净院落里黑色地皮上铺的一层爆竹红皮,今年张小华没放鞭炮啊,她才想起来。
“哟,这才五点多,你怎么来这么早”,张云华拎着泔水桶,看见张烊问道。
“哦~,我没睡觉,炕上也没我睡觉的地方,我爸往炕上一躺也不管我,而且我爸还把一头要下牛犊的大牛牵进了屋里,所以我就在地下站了一宿,看了一宿电视”
“哎呦,那你吃了饭就回来呗,傻的乎的在家里站一宿”,张云华说着走远了。
大姑家很暖和,张烊推开门进去才想起大年初一她忘了给张云华拜年,如果拜了年就好像自己刻意想要“压岁钱”一样。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还是装作忘了吧。
多子多孙的老人真的很幸福,张云华有一大帮亲人,儿子,孙子孙女,外孙女,在这个过年的时节,这些孩子们带着不同的祝福出现在饭桌上,张烊默默低头扒饭,看着他们举杯欢庆,这位“小姑姑”本就是局外人。
她真的有些心疼张小华了,这位66岁的老人只有一个19岁的不成器女儿。
大年第一天,电视就出现了疫情的可怕通告,这个年愈加不是滋味。
那些奔赴到最前线的人唤醒着张烊心中的渴望,小时候,她想当一个盖世英雄,这个梦一直没忘过。
张云华躺在炕上,拿着遥控器慢慢播着台。
“哎呦,这病这么能传染人呢”
“嗯,叫新型冠状病毒”,张烊看着大姑道。
假期太长一点也不好,且不说这假期是靠一场疫情得来的,一点也不愉快,就说张烊无家可归的样子也很心酸。
张烊不在家里住只是觉得家里冷又脏,可是到张云华嘴里这个理由就更加复杂了,“你要是家里一个女老的,我就让你回去睡觉了,可你爸是个男老的,咱没事防备事”,这理由挺恶心的,可这张烊没反驳,她不想回家,不想和张小华说话。
毕竟不是自己家,张烊不敢造次,她小心翼翼的对待张云华,可就是做什么都不对。
她吃四碗饭,张云华天天说她能吃饭。
她吃一碗饭,多吃菜,张云华天天说她能吃菜。
张云华东院的老太太尤其喜欢说张烊,她话多的很,张烊很讨厌她。
“你这大侄女真胖,拽打拽打跟他妈一样”
“嘁!”
“这孩子吃多少菜啊,你家还有菜吗”
“哪还有菜,他们那个死老师还不开学”
“大姑,开不开学我们老师说了不算”
“他们说外国这病又起来了”
“这病真烦人”
“有人得了病,回国传染一大片”
“他咋不死在外面,回国祸祸什么”
张烊边写作业边听着她们的谈话,心里在一句句反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点人情味和民族荣誉感都没有。
疫情把张烊开学的时间一拖再拖,她不敢多吃饭,怕张云华说她吃的多。
那天正在上网课,东院的老太太又来了,“你这侄女天天插着手机,电费得不少吧”,她这一句话让张烊特别厌恶。
“电费多就多吧,我家用电都是老三家花钱,一个季度给他三百,今年我看呐,得上千”,张云华一副很勉强的样子。
张烊很在意这个事,她特意查询了一下手机的用电量,其实走的电字并不多。
于是她开始反驳两个老太太的话。
“你家交电费没有”
“得上千吧”
“不谁知道啊,我也就看看电视,连灯都不常点”,张云华好像刻意说给张烊听一样。
“手机充电没那么贵”,张烊冷声反驳。
“谁让她是我那傻兄弟的孩子呢”
没人愿意听张烊说话,她在哪都是个累赘。
“真是欠你们一家的,老太太在我家,一个死妈没了,孩子也放我这,这辈子我就是操心的命了”,张云华每次都会有意无意这么说。
张烊听着,她不敢反驳。
这个冬天张小华养死了两头牛,冬天这冷,牛晚上趴在屎尿活在一起的冰坑里,早上被冻在地上起不来。
张小华拿着鞭子抽打它们,“这老逼,不起来,不起来,懒得要死”
张烊在一旁看着,觉得张小华粗鄙至极。
那牛是真的站不起来,它被打的开始流眼泪,张烊心疼那牛,就劝张小华,“爸,别打了,它真的站不起来,你给它烤个火暖和暖和”
“净他妈瞎扯淡”,张小华不听张烊的话,他另行偏招,把牛用绳子自腹下穿过,吊起来。
这牛自然是折腾死了,张小华找来外甥帮着把牛宰了,开始买牛肉。
“以后这要吃牛肉找张小华,他那牛迟早都养死”,人家都这么说。
大姑张云华也天天念叨,那么大岁数养什么牛,把自己累死多不值当。
这孩子学习也不好,考不考的上还不一定,把牛卖了享清福多好,这么大孩子了,也饿不死她,以后找个什么工作不挣点钱。
张烊想反驳这话又没有立场,她确实很废物,于是她只能笑呵呵的表面赞同,“是啊,牛就应该卖了,我爸不应该遭这罪”
张小华国六十六大寿那天,简单煮了半包装袋水饺,小的像个指甲盖,张小华很是唏嘘的说,“六十六是爸爸一个关口,挺过来就过来,挺不过去,你赶明就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恨爸爸就去我坟前骂,我也听不到”
张烊不知道张小华好端端提这事干什么,她仔细的,一个个往盘子里数着饺子,一共66个饺子。
清明那天风大,大姑特意嘱咐张小华不让他去道口烧纸,怕引起火灾,于是这位老人就在家里灶台前烧,摆着张烊奶奶和妈妈的相片,哭声震天响,“樊子俊啊!桂珍啊~来取钱花吧”
张小华哭丧有一套磕:儿子哭是惊天动地,姑娘哭是真心真意,儿媳妇哭是驴吊放屁,他认为哭丧一定要声音洪亮,显得孝顺。
张小华一哭半个点,张烊就在那默不作声看电视,她不信神鬼,也不想假惺惺的跪在锅台前大嚎。
张烊与父亲的隔阂似乎越来越多,她常常想起张小华在自己小时候不分青红皂白的打她,他总冤枉自己,扎坏的车带、摔坏的碗盘、丢失的扳手,都不可能是自己坏的,就是自己干的。
他说,“这都是为你好,小孩不听话,长大要犯法”
“红口白牙就知道嚎”
“你小时候你大姑就说,小孩红口白牙老哭,克父母,父母不全”
“小孩睡觉磨牙,男孩恨家不起,女孩恨爹妈不死”,“你妈我看就是被你克死的”大姑现在也这么说。
每次张烊难过时都喜欢戴上耳机在路上走走。
迎着风,想起马桂珍在时在牛车上冲自己伸过来的手,她只要再跑几步,就能搭上那慢慢悠悠的牛车,现在一切都变了。任何脑中的回忆都成了记忆中的文物。
伤痛总能引起人对归属的思考,四季的更替,人头上的白发多出的白发,体内细胞的衰老,这猝不及防老去的青春,似乎都在告诉我们珍惜时光。
人真的只有一次生命,反正谁也没想活着离开这个世界,不死就多折腾一下,看看自己的价值吧。
(1)
梦是很有趣的现象,张云华总说自己梦到奶奶系着头巾在树下乘凉摇扇的模样,梦见死去的姑父穿着蓝色中山装站在路口的样子。
张小华说他天天梦见马桂珍,梦见她在大道上晃来晃去的等张烊回家。
张小华说,白天和黑夜是两个极端,白天一切都正常,可到了晚上一切就找算你来了,牛鬼蛇神都在晚上出来活动,他把两只鞋子相对着放,对张烊说,“孩子啊,这个鞋不要正着摆在一起,晚上你那个魂就被东西引着走远了,回不来”,“你看西游记里那个孙悟空被勾到阴曹地府,就是这么回事”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张烊从来没有梦见过马桂珍和樊子俊,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爱他们,她一次也没有在梦里见过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