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夏至刚过,入伏前的白昼依然是那么的长。辰牌,原是光亮辉煌,骄阳渐进的时候,而这一天,却是乌云压阵,天际突沉。
公馆别墅的飘窗外,狂风怒号,闷雷轰鸣。箭雨如幕,划破了漆黑的天河,抽打着彩绘玻璃。沈莺晚蜷着身子,窝在客厅临窗的紫檀太师椅上,视线落在窗外无边的昏暗里,面色却是古井无波。
霍裴东手肘抵着膝盖,垂睑危坐在一旁的老柚木沙发椅上。座钟已经重重地敲了好几下,乌金石茶盘畔,紫铜茗炉里煎着的水渐渐升温。一片死寂过后,自始沉默着的沈莺晚终于开口说了话,声音冷淡而又喑涩:“除了这些,他还说什么了?”
霍裴东偏目望了一眼她盯着窗外的背影,撑着大腿直起身,迈步走到沈莺晚跟前,将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递到了太师椅旁的角柜上:“这封信,原是他寄存在你导师那儿的。他托我取还给你。”
沈莺晚缓缓撇回头,漠然地扫了一眼案上,那个皱巴巴的信封。她闭了闭眼,探出手轻轻把它捏进手里,然后从里面抽出了摺叠着的浅黄信笺,和一张被夹带在叠缝里的美国FARGO银行现金支票。
沈莺晚试着将它抚平,随即,几排工整竖列着柳体楷书映入了她的眼帘:
锦颀吾女: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秋存义,父已力尽。人生百年,父女之缘,终有一别,万望莫悲。
父深知此生有愧于你,亏欠甚多,未曾抚你,畜你,长你,育你,顾你,复你,父悔不当初。往后余生,愿你平宁顺遂,得良人相伴,善待自己,毋要逞强。
孩子,若有来世,生而为人,切勿再寻我做你父亲。唯盼你我天涯陌路,承清平之福,享阖家之欢,不负韶华不负心。
-----父沈归绝笔
“天涯陌路……怪不得,他临了,连具尸骨……都不愿让我替他收!”业已压抑了太久,眼窝里的泪水涌得沈莺晚猝不及防,一滴一滴,不绝如缕地溢出眼眶,落在手背,再沿着虎口滑入信笺。
沈莺晚咬着指根,极力克制着从喉间发出的嘤嘤抽泣声。胡乱地抹开泪时,浸湿了的钢笔墨迹早已晕成了一团斑驳的暮霭苍茫。
“他到底,还是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无尽的怆然在霍裴东的耳边嗡嗡作响,他的心也被刺得生疼。
他慢慢靠过去,在她身前弯下腰,温热的指腹覆上她的眼角,为她轻轻拭却挂着的两道泪痕,转而断断续续又听见她一声苦笑,低泣着说:“那十年,我时常觉得,生命对于我而言,是一种变相的惩罚。四岁那年,母亲去世的时候,祖母说,是我不祥,克死了母亲,败了家运。所以我总觉得,父亲是不是常常为生下我而感到愧悔,所以当初才会被他弃若敝履,不得不寄人篱下,独自……面对着这个冰冷而又荒芜的世界……命宫、三格,再嫌弃,我也无能为力。卑躬屈膝、不哭不闹,言听计从地讨好、赎罪,只是想能换得他半毫的认同,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能心忧家国,敢为天下先,却独独纳不下一个我?”
窗外风雨如磬,沈莺晚微颤着的声音愈说愈轻,宛若呓语,不知是在说给旁人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头埋得很低,仿佛快要陷进了尘埃里。
女孩近似于低声下气的卑微,和那自嘲着故作逞强的模样,看得霍裴东喉头一窒,腹间的肋骨徐徐做痛。他终还是没克制住,半蹲到地上,伸出指尖拨了拨沈莺晚额前,凌乱散落着的碎发,眸底满是压抑、隐忍,还有疼惜:“莺晚,莫怕!七哥生而也被人说自命理亏,可又能如何呢?老祖宗有句话---祸兮,福之所倚,我们没有起点,便是最好的起点。以后……天堂地狱,七哥守着你。”
沈莺晚死攥着信笺的手恍然一振,她默默地啜了啜鼻,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抿着唇抬起头,一双眼眸定定地回视着他:“可今日过后,你还是会送我走,对吗?”
霍裴东合眼颠了颠胸口的呼吸,手掌握拳掉落回身侧,重新挣开眼皮时,视线兀自凝睇着她:“莺晚,送你走,是你父亲的遗愿。”
“这一走,我还能回来吗?我还回得来吗?”沈莺晚嚅着声看他,强噎着心头的酸楚。
霍裴东望着她,心头猛然一悸,没应她,只是掌心裹上了她的小手,牵着她从窗前的太师椅移步到了中间的柚木沙发上,全程一言不发。
直到沈莺晚被男人拽着,在茶几前站定,忽而听见霍裴东开口恳求着问她:“莺晚,先坐下来,陪七哥喝杯茶,好不好?”
沈莺晚在男人的注视下,捋了捋裙摆,挨着他落了坐。她看见霍裴东动作娴熟地提过了茶盘旁的茗炉,接着用开水温了温壶,再把茶荷里事先备好的茶叶刮入紫砂壶,注水洗茶。封壶后捏着茶夹把品茗杯推到了她面前,随后把壶中泡好的茶水倾入公道杯。可最终到了匀茶时,男人刚往她的杯里只倒了不过半杯的茶汤,却倏然就停住了手。
沈莺晚眨巴着两个大眼珠子,不明就里地望向他,恰好撞上了男人焦炙的目光。霍裴东硬是从嘴角扯出了抹笑,收回胳膊,把公道杯搁回了茶盘上:“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倒满吗?”
沈莺晚捧着茗杯,凝眉琢磨,犹疑地审视着他,参不透其中玄机。霍裴东嘬了口茶,眸光沾在小姑娘泪痕交错的小脸上,没舍得再为难她:“中国人有个讲究,茶满欺客。故而倒茶只能倒七分满,因为还有三分留的是情。现在,七哥也想与你……定个我们之间的规矩。七哥给你倒的茶,最多只可到三分,还有七分,留的是七哥对你的承诺。我说过我会守着你,你回与不回,七哥都不会食言。但你若是心疼七哥,修完了学业……便早些回来,可好?”
屋外,从房檐上淌下的雨幕,声音清脆地扑打着窗柩,给彩绘玻璃蒙上了一层薄雾。男人近似于央浼的口吻卷着沈莺晚眼眶里酸哽着的温热,濒临崩溃。她扬起下巴,将杯中的三分浓茶一饮而尽,随即仓促地抬手捂住了眉睫,然而全身的抽搐却出卖她已然投降的心理防线。
“喝了这半杯茶,七哥就全当你是答应了?到了外面,可不敢忘了七哥。”霍裴东紧紧谛视着她,掌心覆住了她掩面的手背,温声哄着她,慢慢把她扒在脸上的手移开,催着她,与他四目相对,语气里带着迷离的蛊惑:“让七哥抱抱?”
沈莺晚再也顾不上什么体统,理智熬不过灵魂深处的渴慕,“唔”地一声,贴进了男人的怀里,眼泪像决堤了似的,冲洗着霍裴东胸前的衣襟,她抓着他的领口,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嘴里支支吾吾地一遍遍失声念着:七哥……七哥……七哥……
霍裴东手臂圈着她的背,忍着鼻音,伏在沈莺晚的颈边,唤她的名字,轻声耳语着:“莺晚,‘饮冰者,热血难凉,方能暖了山河’这句话,七哥记下了……不管往后你走多远,别忘了,还有七哥惦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