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以桑隅为乡,背诸陵而依桐梁,这里诸陵指现古越国诸王的陵寝,而桐梁指现今吴国东境一带的山脉。渔阳镇就坐落在桐梁群山之内,虽谈不上山清水秀,倒也得几分深幽之美。渔阳偏僻,不及东南带的大城池游人豪客众多,官宦世家出入车马,拂花屑水的逸兴。反倒因为靠近旧国群陵而为吴人摈弃了。渔阳一代百姓也被吴国人视为遗瓯之民,不堪教化。
自渔阳再往东北方向行走,可见桐梁群山间,有一条水汽磅礴的的宽阔白龙,游走于山阴众麓之间,是谓白龙江。此江分涘而流,漫原越野,其中一条支脉因其地势寒热交汇,其水蒸腾化雾,名为雾流川。
雾流川两岸是原始密林,生活着众多野民。吴国官府倒也不多做干预,既不造册编户,也不课税徭役。任此地带成为法外之境。桐梁一代的守护已换了三代,每一任守护想要在地气图上印下雾流川一带的守护印,无不暴卒而亡。知晓此等秘事的人多已年逾花甲,据悉,此地有大蹊跷,与中古时期儒家大士与一名妖物的传说有关,而那个时代被称为妖生时代。
世间光怪陆离之事,不在少数。寻常烟火之家,自然难以通晓玄奥。只知有和尚道士行那风水堪舆,驱邪作法之事。但民智渐开,当今不论习修百家典籍的书生士子,亦或主政一方的官吏,皆知世间有深大恐怖。而人类虽肉体凡胎过于渺小,亦可驾驭种种秘力,做非凡之手段。
而故事就是从这个偏荒一隅开始的。
密林翠柏参天,入原十数里的一处僻静茅屋内,有一名身形削瘦的葛衣少年正手持一方长条旃檀,置放于陈旧的陶架上,随后用燧石点燃。不多时,几缕烟迹便缓缓飘于屋梁之上。
屋梁朴旧已久,黄木斑驳,其上确有鸟巢坐落。虽然简陋,但整间屋子陈设,从桌椅到日用,皆整齐有致。
少年名唤岳小楼,乃父不详,母罹疾于六年前病卒,如今只剩岳小楼独自存活。岳小楼曾如周边野民一样做些短工苦力,入山伐檀,瓶窑瓦匠皆不在话下,故而也锻炼出一副墩实身板儿。只是他素来沉默寡言,给人的印象不甚讨喜。
岳小楼是个倔脾气,给人不甚聪慧的印象。四邻提起他,也认为其怪行颇多,觉得先天心智有所欠缺。
譬如经常对着一些常见的花鸟鱼虫自说自话,被同龄孩子欺负勒着脖子昏死过去也不求饶。走路经常容易掉到沟里,天上莫名奇妙掉下一块石头。甚至连兔子都欺负它,踹断过他的鼻梁。
小屋封窗一侧有块小木片,未多时便传出些许异动,探出一只黄色毛绒绒的脑袋来,却是一只胖胖的雏鸟。岳小楼伸出手掌,雏鸟便振翅跃入他的掌心,低着脑袋啄了三下。岳小楼走到木柜里翻出一个小砂罐,细细数好,摊开五六粒豆状的粮食。
雏鸟吃的极欢,完毕后清脆鸣叫两声,歪歪扭扭的飞入梁上燕巢中。
这鸟叫做平安燕,生长极为缓慢。雏鸟到成年大约需要五六年光景,如今已被岳小楼饲养一年有余。
主屋里熏香完毕,岳小楼便打开屋门走到篱院之中。一片竹林掩住石径,不到十步就能到达南侧一座小矮屋,这就是庖厨房。打开门一股霉味儿,庖厨房里堆满了木架子和瓶瓶罐罐,一些藤钩上还挂着烧熏过的肉脯。岳小楼对肉食不太感兴趣,只是寻常进山也猎获一些野物,若是自己吃不完就拿去镇上换些铜钱。
熟练的翻开石柜,找到一些切配好的山莴,蕓薯,紫耳丁,洒入野枣儿汇成一石锅,不久香味儿就溢出了。蕓薯这种作物不耐烹煮,稍加火候就化为浆糊,以此为粥浓醇耐饥饿。岳小楼早年丧亲,多亏了这类农作物才活得下来。
虽说喜好淡食,但得益于幼年娘亲耳传身教,庖厨手艺也是继承了一些,嘬一口粥后觉得尚可,岳小楼便换了石锅,用骨刀切作一块肉脯,运刀如雪,一气呵成。没多久砧板上就出现了一堆纹理分明,薄比蝉羽的肉片,待抄入竹纱碗中,又掏出一些瓶罐粉末洒入,浇上一层酱汁后便盖锅焖蒸起来。
做完之后,岳小楼便抱着自己的粥碗,蹲在厨门台阶上自顾自吃粥,一边抬头望向院子中。
篱院还是简单的篱院,岳小楼眼帘里,屋檐,石头上的苔藓,竹林,水井轱辘,篱笆院门都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痕迹。不知不觉他已十六岁了,娘亲也已阴阳永隔五年之久。
岳小楼至今记得娘亲临终前,因疾病痛苦不堪的憔悴面容,还有强撑着支起身子的临终遗言:
“我儿,娘亲不后悔来世一遭,只是放心不下你,你好好活着,一定要比谁都活得长。
岳小楼时常在脑海里回荡着那一幕画面,
比谁都活得长,这难道不是每个人都希望的吗?
只是不后悔又是什么呢
当年娘亲去世后,过了有生以来最浑噩的一段日子,
从此北山小松冈翠荫之下,添了一座孤坟,也多了一个沉默寡言,时不时来献上一些花草浆果的少年。
“喂,想什么呢!“
正当岳小楼沉浸在往事中时,一颗桃核砸中了他的脑袋。岳小楼抬头一看,便见到一个胖乎乎的身影骑在篱院墙上,笑嘻嘻的对他打招呼。这胖少年脸都有磨盘大小了,却无半分市井气流露,只有些滑稽,看上去还颇为和谐。
此人叫做王二胖,一贯自来熟,且好嘴馋。
王二胖家境不宽裕,父母是三代泽农。有个哥哥早夭了,是以家中对他独宠不加管束。这货虽然贪吃好玩,却根性不坏,也是岳小楼幼小就相识的好友。
看着王二胖哆嗦身子,吃力的顺着篱墙往下爬,岳小楼本想放下粥碗去帮他一把。但考虑到后者一贯以来的恶劣行径,又放弃了。
果不其然,王二胖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入得院来,见到岳小楼端着粥碗慢慢喝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边踩了几下小碎步,然后有模学样的掐起了道士手诀。
“呔,你这夯货,见到本大爷还不速请入座!“
岳小楼斜眼睨了他一下,不动声色,继续嚼着粥碗中的菜叶儿。
王二胖见吓不住他,只得悻悻收了手势,在岳小楼身旁,一个屁墩儿坐了下来。
“咦,不错啊,今天吝啬鬼还放了几个红枣儿,给本大爷来一个!“王二胖三角小眼儿像发现了珍宝一样惊讶。说完还张开嘴就要往岳小楼的粥碗里凑。
岳小楼只得用筷子丢了一颗枣儿扔进他嘴里。这厮砸巴嘴唇,不用一秒,就有枣核儿吐了出来,张嘴继续索要。
岳小楼又接连抛了三个才罢休。
王二胖觉得舒爽,便拍了拍岳小楼的肩膀:“不错不错,没白认你这兄弟,我的酱鹿片儿熟了没,这可是一周前就约好的。“
岳小楼不睬他,这厮便嘿嘿一笑径直穿入厨房,不大会儿便哎哟一声惨呼传了出来。
“天杀的,烫死本大爷了。“
岳小楼嘿然一笑,不多会儿就见王二胖端着那碗鹿肉出来了,眉开眼笑,一边把流油的手指头放入嘴里吮吸。
“行啊你岳小楼,手艺没退步嘛!我就纳了闷了,你说你这手艺进咱们渔阳镇里做个厨子也成啊,怎么就甘愿窝在乡野茅屋里。“
王二胖见岳小楼不接茬,便往嘴里塞了一片肉,眼睛骨碌一转用胳膊捅了捅他:“兄弟,你难道就不想镇上杏花楼里的姑娘?那胳膊小腿儿,那胸那臀儿啧啧“
岳小楼目露迷茫,努力思索他说的该是何等景象。王二胖顿时气苦:“我的傻兄弟呐,你得有点志向啊,就比如我,你等着吧,本大爷将来要成为渔阳,不不,广陵源,乃至吴国的首富。谁甘心窝在这片野人地儿,要吃的没吃的,要姑娘没姑娘…唔,姑娘还是有一个,隔壁村的李翠花姿色还不错…“
王二胖正在碎碎念,突然哎呀一声,放下鹿肉碗,苦恼的拍了拍岳小楼的肩膀。
“我说每次咱俩路过李青花家,她都看你脸红,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奸情…“
岳小楼差点喷出嘴里的粥,好不容易端住手里的粥碗。不料胖子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哎哟我的青花儿,我的心都碎了。你说这小子有啥好,就是人比我帅点,比我有钱些,可是小花儿啊,在我老王眼里,你不是嫌贫爱富的姑娘啊。“
“啧啧,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王二胖,你够了啊“
岳小楼再也听不下去,顿知他的来意。只左手从葛布兜里拎出一串钥匙,扔到王二胖脚下,然后手指了指竹林后面:老地方,自己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