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杨君威高中毕业。
骄阳似火的棉花田里,沮丧的女孩子耷拉着脑袋,一边用右脚习惯性地踢着地上的小土坷垃,一边时不时偷眼观察父亲的表情,暗自揣度事情的胜算有多大。蹲在田垄上的中年汉子沉默地抽着廉价的纸烟,皱纹丛生的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悦或是烦闷的表情,就像一本没加标点符号的古书,神秘而费解。一丝风也没有,田野里除了庄稼人机械地采摘雪白的棉花的毫无新意的动作之外,整个世界都仿佛是死寂的。
杨君威在脑海里悄悄地把刚才的对话过了一遍电影,应该没有比这更好的措辞了吧:“爸,录取通知书我拿来了!那个大学就在A市,离家不远……英语专业……据说很吃香……寒暑假做家教都很容易找到活儿干……毕业以后可以做翻译……至少可以到学校做教师,旱涝保收……”
“好!”
“学费是每年1800元……”
“生活费也差不多这个数吧……少一点我想应该没问题……”
“这么说每年就要将近四千块钱?咋这么贵?你不是上线录取的吗?咋还要这么多钱?”
“爸,现在哪里还有不要一分钱的免费大学给你上啊?”
杨君威承认最后这句话说得有点急了,因为之后父亲就丢下手中一直忙着的活儿,一声不吭地走向地头抽起烟来,她知道这是父亲犯愁时的习惯。
能不愁吗?这几年天旱得像要绝了庄稼人的日子,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眼见水地没收成,大家只好在山坡上的旱地里种上耐旱的棉花。靠天吃饭的庄稼人这样一窝蜂地种同样的经济作物,结果只能是市场供大于求,棉花的价钱一落千丈,几个月来的辛勤劳作不用提起,只要前期投进去的化肥钱能捞回本儿就谢天谢地了。
杨君威看着父亲半天没吭声,虽然艳阳高照,别人挥汗如雨,她只觉得阴云密布,遍体冰凉,心情慢慢从内疚变成委屈:辛辛苦苦读了这么年书,寒来署去,风雨无阻,起早贪黑,省吃俭用,除了学习没有追求过同龄的女孩子所拥有的其他任何东西,当然也不曾拥有过任何代表着甜蜜和奢侈的东西,比如漂亮的衣衫,比如男孩子的爱慕,比如街上的小吃……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她没有一样可以和别人相比。而现在,那些穿着光鲜的同学虽然考了那么低的分数,依然快快乐乐地随着父母出去旅游,就等着玩回来高高兴兴地拿着银行卡去上大学,她这个学校给了无数虚荣和嘉奖的优等生却站在大太阳底下受着身心两方面的煎熬,前途未卜。
想象着美好的前景在挥手之间渐行渐远,杨君威越想越伤心,大颗的泪珠不知不觉滚下来,溅在干旱得张了嘴的黄土上“滋滋”作响。她不想去做擦眼泪的动作:就尽情地哭一次吧!以此作为告别学习生涯的祭祀,也算十几年来严于律己的唯一一次任性吧。
沉入深思的父亲被压抑的抽泣声惊醒,才知道自己的沉默给懂事的女儿造成了多大的误会。不善言辞的一家之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倐地站起来,顺手扔掉几乎要烧着手指头的烟头,抬脚把它踩进土里,并没有听从心灵的呼唤去摸摸女儿柔软的短发,只是简单地说:“先干活儿吧。钱的事儿,我会想办法。”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向大片的棉田。
杨君威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在那里半天才知道刚才的郁闷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她恨不能马上向自己的好友们通告这个好消息。人逢喜事精神爽,欣喜若狂的杨君威干起活儿分外麻利,一家四口在天黑前竟然出乎意料地干完了原本打算两天完成的工作。
回家的路上,父亲好像早已忘记了先前的愁闷,语气愉快地说到:“想不到威威天天拿笔,摘棉花也是个快枪手!”
一贯闷不吭声的哥哥杨国威朝小他六岁的妹妹挤挤眼,笑道:“咱家威威干啥都是一把好手,大家都知道!不知将来便宜谁家呢!”
母亲并没有加入谈话的意思,只是很快地看了儿子一眼就匆匆忙忙先走一步,她还要回家做饭。杨君威猜到母亲的心思,没敢追着回家去帮忙。
也难怪母亲心情不爽快:哥哥已经二十四岁了,在农村这个年龄左右的女孩子基本都名花有主了。如果为了她上学把给哥哥盖新房子的钱花掉,那么哥哥的婚事肯定受影响——谁家愿意把女儿嫁到连个新房子都没有的家庭去?何况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上大学“花钱如流水”的小姑子!加上现在农村的女孩子个个一门心思想要进城,男多女少的局面由来已久,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情势愈演愈烈。五月里父亲刚求着本家一个专门做媒、德高望重的亲戚好不容易说好了一家,人家了解杨家老人脾气良善,儿子木讷听话,自家女儿过门受不了气,所以答应得很爽快,除了要房子之外没啥二话。因为沾亲带故,大家彼此知根知底,像这样的亲家搁在什么时候都很难得,所谓过了这个村儿没有这个店儿,错过了这个茬,哥哥就真的可能打一辈子光棍儿了。
杨君威想到这个可怕的结果,不由得心内五味杂陈,目光复杂地看看自从说了那句话后一直闷声不响的哥哥,喉咙里突然有些梗。像是看透了儿女的心思,做父亲的在一旁自言自语道:“干了这么多年的支书还没领过一分钱,看来到了给自己发工资的时候了。”心里阴晴不定的兄妹俩脸色瞬间放晴,各怀心思的双方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仿佛心事被看穿,彼此尴尬地相视一笑,算是为各自刚才的私心向对方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