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手术室门上的抢救灯终于熄灭,声音甜甜的小护士天使一样飘出来,把手中的襁褓往比较镇定的老太太手中一放,唱歌一样说:“16床生了,母子平安!”唱完就准备撤退。
新任爸爸季清飞好像暂时还没体会到身为人父的自豪感,只顾得表现身为人夫的担心,急切地询问:“我老婆呢?怎么还不出来?”
小护士估计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地给他解释:“还要观察半小时!”
“观察”两字又触动了季清飞的泪腺,想到面对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赶紧抹一下湿润的眼睛,口不择言地追问:“不是有什么事儿吧?”
小护士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扔下一句“都说了母子平安,还说这些晦气话”就隐身了。
一把那个提心吊胆的爸爸关在门外,小护士就笑弯了腰,半天才冲着依然躺着和接生医生闲聊的杨君威竖起大拇指说:“你老公一听你要在这里观察一会儿,担心得都快要哭了,看来他真的爱惨你了!”
杨君威听得心里甜滋滋,偏要在嘴上说得硬邦邦:“那是,没有我,他自己有奶给他儿子吃吗?”
甭管杨君威如何自信自己才是“有奶”的娘,儿子冬冬一出生就长得没一点像她,整个一个季清飞的翻版,这就已经够让她郁闷了。谁料半年后发现,比起她这个妈妈来说,冬冬更亲爸爸,哭闹的时候任谁都不要,只给爸爸抱;一周岁牙牙学语,说的第一个字居然也是“爸”,你说让她这亲生的娘如何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残忍”的现实呢?在迎接祖国的花朵出场的舞台上吃苦受累、拼死拼活的是她,凭什么站在观众席上呐喊助威的季清飞能抢了她的风头?
于是乎,杨君威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费尽心机的滋味,每天想法设法讨好自己的儿子,带他上淘气城玩,请他吃肯德基,陪他看动画片,给他讲睡前故事……谁知这小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玩照样玩,吃照样吃,亲……照样不和她亲!她鸡飞蛋打一场空,还被季清飞鉴定为:其一,儿子继承了老爸“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优良品质;其二,恶人自有恶人磨。
无论杨君威如何不忿于这些琐屑小事,天天和季清飞嘀咕个没完;无论冬冬在刚断奶时如何爱生病,而孩子生病时一家老少都等着她来裁决是该送去医院还是暂留在家里吃药观察,让她一度很恼火;无论为了两岁半的冬冬是在家给奶奶带还是送幼儿园,一家人因为意见相左如何争论不休,到底是小孩子愁生不愁长,一晃就到了二零零九年下半年,冬冬很快就要过五岁生日了。
因为“甲流”在各地的盛行,冬冬从十月份就不再上幼儿园,而是在家由提前内退的奶奶带着。十一月份爷爷的单位为庆祝祖国六十年大庆,组织了老干部海南双飞十日游。老两口要走,孙子怎么办?要是搁在天下太平的时候,自然是老少三人同行,可是现在闹“甲流”……带小孩子出远门是不是很冒险?四个大人各抒己见,众说纷纭,最终在分析了海南的各方面有利条件后,一致同意冬冬出去长见识。商量完这项家庭大事的第二天,杨君威将去北京开三天会。
其实这次会议本来不是她的任务,可是在这个非常时期,当年北京“非典”的余悸至今犹在,谁又愿意往那里跑?办公室老胳膊老腿的一律坚辞不就,说要是在首都生了病,估计连老家都回不来了;早就定好要派去的那个倒是年轻有为,可是人家说过两天就要“奉子成婚”,男朋友坚决不准她去,她也没办法;更为年轻有胆识的是个刚来的大学生,不过各方面好像都不足以代表单位去出席这个全国性的会议,那么唯一剩下的就是年富力强的杨君威,她既然没有借口好找,那么就是她了!
对于关键时刻能顶上去的好同志杨君威,局领导也不含糊:差旅补助提高一个等级,她可以享受双程软卧。
杨君威不能预料的是:上帝在冥冥之中将手一挥,给她这次不经意的出行安排了一个祸福相依的邂逅。
在开往北京的软卧包厢内,杨君威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铺,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哇哩哇啦打电话:“小蜗,是你吗?……我杨君威啊!……现在在火车上,正要杀到你那里吃大户呢!……当然不会饶你!赶紧地把银行卡都充足钱,别给首都人民丢脸哦!……明儿晚吧,明儿一早下了火车就要赶紧去报到,完了中午肯定在那里吃饭,下午开会……不用,不用,我鼻子下面长着嘴,可以问路嘛……要是不赶趟儿就打的……知道你夜猫子要睡到中午……好的,你忙你的,到时候再联系,拜拜!”
打电话时杨君威凭着第六感觉察到哪里有眼神儿扫了自己一下,可是刚才爬上来的时候明明四个床铺都是空的嘛!否则她也不可能这么不守公德地高声讲电话啊!平视一下,没人,探头往下看,斜对面的下铺坐着一个男的,正低头专心地看着一本书。
杨君威想着礼貌起见,应该为刚才的行为道个歉,不要让旅伴把自己当成一个缺乏公德的人。开口前先清一下嗓子,以求引起对方注意,免得突然说话再让人家受惊。爬起来清完嗓子刚张嘴说了“对不起”三个字,看书的人听到她的动静正好抬头向上看,双目对视,杨君威先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迟疑道:“你是……马立?”
男子的脸上好像看不出什么惊讶,只从他微翘的嘴角判断出来他在笑,沉稳的男中音证实了她的猜测:“原来还真是我知道的那个杨君威!”
熟悉的声音响起的瞬间,激动的情绪就弥漫到杨君威的全身各处,连血液都沸腾,几千句话在几秒钟之内全部汇集到大脑里,却不能组织成语言表达出来,变成了无话可说了。
马立看着杨君威满脸通红地坐在上面,嘴角翘起得更明显,声音里可以听出来笑意:“怎么了?你很热吗?这个天气不能热成这样吧?”
杨君威知道不能再这么没礼貌地不吭声了,赶忙抓住最实际的一句:“马老师,对不起,刚才不是故意的,真的没想到是您……”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从上铺爬下来:这样一上一下说话太别扭了!
马立等她坐到对面才微笑道:“为叫我马立道歉吗?没必要吧!我早不当教师了,我们现在就是朋友,叫名字很正常,不用这么不好意思!”
杨君威很认真地摇头道:“那不行,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在九七一班所有同学的心目里,您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马立紧抿的嘴终于笑开,露出中间一排整齐的牙齿:“那随你吧,喜欢哪个称呼就叫哪个,我都没意见!”
这一笑使心情刚刚平复的杨君威又开始发懵,原本一直在避免和对面的人目光交结,这时候却开始大胆地直视,脑子里挤成一团的问题自动蹦出来一个:“我这是到北京开会,马老师您呢?回家……还是出差?”
马立依然保持着刚才的笑容说:“算是回家吧!”
杨君威诧异道:“为什么说算是?您家不在北京吗?”
马立的脸上微透笑影道:“我住在北京,不过是在酒店长期定的房间!”
杨君威在理智上告诫自己不该继续追问下去,可是此时的她有点不能自控,下一句不经大脑允许就冒出来:“那费老师和弯弯呢?她们不在北京吗?”
马立摇摇头打趣道:“当学生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勤学好问?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说要永远把我当老师,我只好责无旁贷给你解惑,她们现在都在国外定居,零三年去的,一直没回来过!”
杨君威听到第一句只好脸红,听最后一句只觉得有重锤击胸,脸色的苍白无法掩饰,头脑里一句话不断回旋,嗡嗡作响——为什么是零三年?为什么偏偏是零三年?像是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置身事外,不知什么鬼指使她继续问道:“那您怎么没一起走?”
马立正要回答她的问题,正好手机铃声响起,他就客气地说声“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微微侧着脸接通,叽里咕噜吐出一大串英语,流利得让杨君威绝望地羡慕,又为了他是自己的老师倍感自豪。
仗着他侧着脸说话无暇注意自己的眼神,杨君威饱含热情的双眼在他的脸上肆无忌惮地逡巡:都说时间老人是天底下最公正无私的法官,不管你是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也不管你是学富五车还是目不识丁,当它从你身边时而蹒跚时而矫捷地经过,都会在你毫无察觉时留下它曾经来过的痕迹;不过这代表着老去的痕迹镌刻在马立曾经热情洋溢的额头,却更像岁月对他的馈赠,为他抹去了年轻的附属——鲁莽急躁,平添上成熟的伴侣——儒雅睿智。如果说年轻人的美在于运动中的灵活矫健,中年男人在静态中不经意散发出的独特气质是最迷人的。马立的举手投足投影在杨君威头脑里,又被她偏心地无限美化,吸引力无疑是难以抗拒的。
在她难以自控地无限遐想时,耳朵里还是敏感地捕捉到“Seeyou”这个马立在下课时对他们说过无数次的两个字,马上警觉地收回自己的眼神,装作一直在低头看自己的手机,这时才抬头说:“马老师,能把您的号码给我吗?”
马立先冲她抱歉地一笑,然后说出一串数字,等她存好后笑问:“记下来了吗?还需要我重复吗?”就如在当年的课堂上强调重难点时所说的一样。
杨君威笑道:“不用!”等着马立的手机再次响起才狡猾一笑说:“没错儿,记下来了!……那个就是我的手机号!”
这时看着窗外的景物静止不动,原来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小站。几分钟后火车从新启动,包厢里另两个铺位来了主人,两人的交谈就此打住。杨君威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继续吃零食看杂志,马立继续在接电话的间隙看手中的书。杨君威曾在他合上书的时候偷眼看了一下书名:曲里拐弯不知什么文字,悄悄吐下舌头,缩回去继续享受自己的文化快餐。
她这样不停地吃零食,晚饭直接省掉,自然地谢绝了马立约她一起上餐厅的提议:在把马立的“天书”和自己的读物暗暗对比后,她突然自卑地不敢和他面对面了。
夜幕降临,杨君威当天的午觉被耽误掉,又在飞驰的火车上百无聊赖地摇晃了好几个小时,八点多钟她就开始犯迷糊。在还算清醒的时刻犹豫着是否要向马立道声“晚安”,斟酌再三还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耳朵里萦绕着马立在回电话时尽量压低的声音,她渐渐沉入真正的睡眠。在通往梦乡的曲径缓缓前行时,她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句:看来她随身携带的小藏刀排不上用场了,因为无论包厢里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有人一定会保护她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钟,长途列车终于进入北京总站。站台上的人熙熙攘攘,步履匆匆走向四面八方,让向来没有方向感的杨君威一下车就晕头转向,只好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东张西望,听到跟在身后的马立说声“这边走”,赶紧一溜小跑跟上他的大步出了站。
按照马立一早就做好的安排,杨君威顺从地由他开车送自己到会议集中地点,约好开完会后再联系。
因为一路塞车,杨君威到到达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在报到的宾馆里匆匆忙忙地完成签到、领活动安排表、办理入住手续、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洗漱这一系列程序,吃午饭的时间就到了。组织方给与会代表提供的是自助餐,杨君威连续两顿饭没吃,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到琳琅满目的美食满眼冒红心。反正到处都是陌生人,自己的知名度比较低——鄙视一下自我感觉良好的某威,你在北京压根儿就没有知名度好不好——不用怕丢人现眼,她捡着自己爱吃的或是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东西每样取一点,毫不客气地把餐盘装满,找个角落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下午的会议从三点钟开始,杨君威吃饱喝足准备回房稍微休息一下,可是抵不住新结识的两个饭友的撺掇,三人一行权当饭后消食散步,就近窥斑见豹地领略了一下举国欢庆后首都北京的新气象。
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结果就是:下午近四个小时的会议中,杨君威从头到尾都在表演小鸡吃米的动作,另外两人干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会议结束已经将近七点,和网友小蜗通过电话,说好在八点半来接乡巴佬杨君威去见见首都的大世面。有了中午的暴饮暴食垫底和小蜗的钱袋在前,杨君威的晚饭吃得十分斯文,同时用语言和行动鄙视了专为吃免费的一日三餐而来的俩饭友,招来一顿暴打。
两小时后,身为自由职业者的平面设计员小蜗出现,在车盲杨君威崇拜的目光沐浴下,得意地把自己的红色小跑车开得差点超速。在发自肺腑地赞美了小蜗的车技后,杨君威开始漫无目的地浏览前后左右大大小小的代步工具,突然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哎,小蜗你看那边,那两个并排的黑车和白车是不是长得一样啊?”说完就收到小蜗鄙夷的眼神,赶紧“嘿嘿”笑两声解释道:“对不起哦,让你见笑了!咱对车子的了解就是能分清车子的大小和颜色,别的更高深的知识还有待于专家给扫盲呢!”
“专家”小蜗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的吹吹拍拍,只斜一眼就轻描淡写地说:“别克君威嘛!北京街头多得是!……对了,就和你的名字一样,你的名字要是自己后改的,任谁听了都会猜测你是个车迷,最迷的一定是这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