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教师扶扶眼镜，表情沉重：“这次考试的题比较难，90分以上的只有两个人。下面发卷子，第一名，张纯智，97分……”
教室里一片平静，张纯智淡定地走上讲台领卷子。
“第二名，何诗心，91分……”
教室里依旧平静，何诗心也起身去领卷子，在过道上与张纯智目光相接，二人会意地微笑。
“第三名，杜明谦，72分……”
这一下子教室里却像炸开了锅，同学们交头结耳，议论纷纷，谁都没有想到第三名竟然和前两名的差距会这么大，自己这次是什么分数可想而知了。
数学教师感觉到了气氛不对，赶紧大声说道：“安静！安静！大家不要灰心，高考不会有这么高的难度的，大家一定要有信心。”
张纯智和何诗心都已经回到座位坐下，这时两人相视而笑。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惊，每次数学考试，张纯智都是永恒的状元，而何诗心则是永远的榜眼，数学老师称张纯智为“数学天才生”，而叫何诗心为“数学高材生”。由于这两个数学高手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同学们都戏称他俩为“数学基友”。但其实最初两人并没有这么好，何诗心对自己千年老二的处境非常不满，咬牙切齿地发奋学习，希望也能当回第一，可始终没能如愿。直到有一次，他遇到了一道难题，千思万想也找不到答案，便也想难一难张纯智，就假装向他请教，不料张纯智思索片刻便给出了解答，其思路之巧妙让何诗心自叹弗如。
从此以后，何诗心明白了，自己和张纯智的差距是狼和狮子的差别，不是靠后天努力能够赶上的，从此对张纯智心悦诚服，同时也因为志趣相投，便开始有意识地多加交往。而张纯智这种高智学生本来就找不到什么同学可以交流，当他由衷地感叹，欧几里德几何是多么的和谐、神秘、美丽，其他同学往往只会表示“老子最讨厌的就是数学”。惟有何诗心，虽然不是天才，却能理解天才，张纯智第一次听见了自己的说话从另一个灵魂传来了反射的回声。天才并不是天生就喜欢孤独，而是因为寻找不到可以和他交流的心灵。一次的灵魂碰撞便胜过千次的网游聊天，他们很快地相互引为知音，于是，二人渐渐形影不离，“数学基友”便由此得名。
两人交往越久，何诗心越是感觉对张纯智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情，他盼着见到他，和他谈代数说几何，而一旦见不到他，心里就空荡荡地失魂落魄。这情愫一开始发芽抽丝，朦朦胧胧，后来生长得枝繁叶茂，花团锦簇，但直到高二暑假发生了那件事，何诗心看到了它所结出的果实，才知道当初埋下的是什么种子。
由于两人数学优秀，高二暑假被学校选去参加一个数学奥林匹克夏令营，两人得以同住一间宿舍。那段日子，白天一起上课、一起做题，晚上一起散步、一起畅谈，真正是青春的咏叹调，灵魂的交响曲。那是何诗心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或者用数学的话来说，那是他生命快乐函数的最大值。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函数达到最大值则会出现拐点。
一天晚上天气酷热，两人即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是流汗不止。何诗心于是提议：“太热了，咱们去水房拿凉水降个温。”反正这是男生宿舍，没有女生，两个人便在水房里脱了个赤条条，拿水盆接上满满一盆水，然后从头浇下，好一个通身透心的凉爽。两人一边浇水，一边畅呼：“爽！痛快！”
何诗心不断地偷眼看张纯智，他好喜欢看他的身体，尤其是一盆水从头浇下的时候，水花在他青春紧致的身体上飞溅，散发着诱人的生命活力。一刹那间，他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他对张纯智一直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而在那一刻，突然间清晰了起来，就像眼镜片上的雾气渐渐散去，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不，是看清了自己的灵魂。
何诗心怔怔地看着张纯智，张纯智却一点没有察觉，还是在倒水卸暑。何诗心一颗心越跳越快，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深呼吸，一横心，从后面抱住了他。
张纯智当时正举着一盆水从头倒灌，水流倾注而下，在两个人的身体上飞溅开来。张纯智笑道：“你他妈的还嫌不够热啊？松开！”
何诗心没有说话，张纯智似是感觉到了他的异常，身体僵硬得像凝固了起来，手里的水盆“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起初，他不明白何诗心想做什么，但慢慢地，他开始一点多一点地明白，也开始一阵接一阵地恐惧。他眼前像走马灯一样浮现着各种各样的面孔：父母伤心欲绝的脸，老师失望叹息的脸，同学嘲笑唾弃的脸……一张又一张地交替出现，频率越来越快，表情越来越狰狞。忽然间，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向水房走来，张纯智一个激灵，猛地推开何诗心，两人静默了几秒，张纯智最后无力地说：“好了，我们回宿舍吧。”
回去之后，两人都默默无言地躺下睡觉，但怎么可能睡得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何诗心朝着黑暗问道：“你睡着了吗？”
虽然何诗心并没有提自己的名字，但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避也避不开，张纯智便也在黑暗中呆钝地答道：“没。”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何诗心显然是经历了异常激烈的内心挣扎才说了出来，“我喜欢你。”
张纯智在黑暗中沉默着。
“是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何诗心又说。
张纯智依旧在黑暗中沉默着，沉默得像黑暗一样。这沉默是如此的漫长，何诗心感觉仿佛两人的对话早已结束，不知又经历了几次睡去和醒来，张纯智才突然开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何诗心心跳加速，等待着他的宣判。
“其实我喜欢陈艳怡好久了。”陈艳怡是班花，酷爱歌舞，痛恨数学。
何诗心一时无法呼吸，隔了好久才木然答道：“哦。”
“我准备高考完了就去跟她说。”
这一次何诗心沉默的时间更长，最后他声音沙哑地回应：“你那么好，她肯定会同意的。”
此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何诗心躺在床上，虽然和张纯智只隔着一个过道，却感觉二人之间像是发生了一场地震，一条鸿沟赫然出现，并且越扩越大，对面的人在陆地漂移的过程中渐渐地从视野里消失了。
从此以后，张纯智便有意识地躲避着何诗心。渐渐地，两人就基本没有再说过话，从数学基友变成了语文陌路。一年后，大家分奔各自的大学，从此杳无音信。至于那位被张纯智拿来当挡箭牌的班花陈艳怡，高中毕业后便迅速地嫁给了一位有钱的老头，倒也免却了张纯智履行表白承诺的负担。
“然后呢？”李明皓从酒保的故事中醒来，追问道。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按理说应该就结束了。可是，直到张纯智结婚之后，故事突然发生了大反转。”
“结婚后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人啊，直到他和女人结婚之后，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喜欢的是男人。”
这个急转直下的剧情让李明皓惊讶得差点眼珠子都掉了出来：“啊——这太扯了吧？同性恋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明皓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同性恋的身份，赶紧掩饰道：“我吗？我……一直都知道啊。”
“那你算是先知先觉的。我在这个酒吧待了好多年了，夸张一点地说，我见过的同性恋比异性恋还要多，所以对这些事情了解得比较清楚。每个同性恋对自己的了解不一样，有的人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比如你，比如那个何诗心；而有的人可能到三四十岁才知道，比如张纯智。还有一些夸张的例子，有的人直到六七十岁才确信自己是同性恋呢——基本上一辈子都没活明白，直到快死了才恍然大悟。”
李明皓闻所未闻，迷惑地问道：“为什么呢？”
“原因我就不知道了。”酒保耸耸肩，“不过，张纯智说过他的感觉。他说，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喜欢吃甜东西，于是，他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人就是应该喜欢吃甜的。但直到他吃了甜食之后，他才发现他并不喜欢这个味道，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喜欢吃辣的。”
“但——他不至于是结婚后才和女人那个的吧？应该结婚前就有了，那他为什么还是要和女人结婚呢？”
“你从小就是同性恋，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问题？”酒保有点奇怪地盯了李明皓一眼，“和异性结婚在同性恋圈子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你不找个异性来结婚，不是要向全社会宣布你是同性恋吗？你还想不想在社会上立足了？”
“好吧。”李明皓赶紧跳过这个话题，免得酒保怀疑自己的同性恋身份——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被人看作是同性恋，转而问道，“张纯智发现，他并不喜欢吃甜的，所以——他就开始到同性恋酒吧里来找辣的吃？”
“不是这样的！”酒保难得地郑重，“他的故事奇就奇在这里，他是到酒吧里来找人的，但不是来找人乱搞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和别人出去过。”
“他是来找人的？”李明皓心里一沉，关键时刻到了，赶紧问道，“找谁？”
酒保长叹一声：“唉，还能是谁，就是那个高中同学啊。他结婚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心底里一直喜欢的是那个人，这么长时间以来，都被压抑着，连自己都不知道。他说，这十几年来常常想起他，中学的那段时光虽然非常短暂，可总是不断地出现在记忆里，让他荡气回肠，念念不忘，现在才明白了是什么原因。但是，那个时候他还只是朦朦胧胧地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却还没有下定决心要有所行动……”
“行动？什么行动？”
“就是要去找到初恋，真正做一个同性恋。”
“哦？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才让他决心采取行动？”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那是他结婚后的第一个生日，他和老婆在一起过生日的时候，总感觉缺少了一点什么。后来，他从抽屉里找到了几张陈年的贺卡……”
“我猜，这些贺卡是那个初恋给他的？”李明皓明知故猜。
“对。有那么几年，每次他过生日，初恋都会寄贺卡给他。他虽然从来没有回复过，但把这些贺卡都暗暗地保存了起来。其实，在生日收到初恋的贺卡，成为了他生日最大的期盼。可是，在某一年——好像是张纯智还在读大三的时候吧，初恋给他寄了最后一张生日贺卡，上面写着一首奇怪的诗，什么方程之类的，我说不清楚，但意思就是，这是最后一次给他庆祝生日了。”
李明皓知道，这其实是何诗心那次准备自杀的时候留下的绝笔：“我的人生是一道方程，而你就是方程的解，唯一的解。生日快乐，我的解，来自方程的最后一次祝福。”何诗心最后虽然并没有自杀，但他的身份还是从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为了保密，他也就没有再给张纯智寄过贺卡。所以，在张纯智看来，那确实就是最后一次的生日祝福了。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呢？”李明皓明知故问。
“张纯智也不知道，但从此以后，初恋确实就再也没有寄来贺卡了。”酒保摇摇头，继续说道，“在那个生日，张纯智反复地看着这些贺卡，回忆着中学时的点点滴滴，他突然下定决心，要找到初恋，跟随自己的内心，和他一起做个同性恋。”
“他找到初恋了吗？”
“事情怪就怪在这里，这个同学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酒保无奈地摇头，“在大学的时候，那个同学还时不时地通过QQ之类的给他发消息，但当时张纯智因为担心同性恋的问题，一直没有回复。明白了自己的内心之后，他发疯一样地给那个同学发消息，但现在，又轮到那个同学再也不回复了。张纯智还问遍了他所有的同学，甚至还有他的亲人，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真的好奇怪，这个时代还有找不到的人。”
“哦——”李明皓恍然大悟，“这么说来，他来这个酒吧就是为了找那个初恋？”
“对，后来，他就经常来我们这里——你知道，我们这个酒吧在圈子里还是有点名气的，他就想，既然初恋是个同性恋，来这里也许就能遇见他。所以，他就经常过来逛逛，试试看能不能碰到那个同学。他还把同学的照片给了我，让我平时帮他留意，如果遇到了一定要通知他。”
“你有那个同学的照片？”李明皓又惊又喜，“能给我看看吗？”
酒保一副艰难思考的表情，凑近了低声说：“你再给我一点吧……”
李明皓暗中呼唤了一声羊驼，又塞给他一百元。酒保笑着接下，从手机里找到照片，递给了李明皓。
那是一张证件照，一个干净清朗的少年。第一眼望去，李明皓感觉这个少年与赵冰洁似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仔细打量一会，又隐约感觉照片上的人眉目之间与赵冰洁有一种神秘的相似。这就像对比一个人成年和婴孩时的照片，如果事先不知道这是同一个人，并不会感觉到二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如果获知其实是同一个人，又能发现面貌之间的承转连绵。
李明皓看着照片，默默无言，现在全部的真相都齐全了，所有的线索终于拼成了一副完整的拼图，可看着这副拼图，他心里突然感觉一阵恻隐的疼痛——这样的悲剧就像绝症、地震一样，让人为他人的不幸而悲伤，让人感觉到人类在命运面前的渺小和无力。他最后清了清喉咙，免得酒保发现自己声音会有哽咽，长叹说道：“天啊！十几年前人家喜欢他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异性恋，十几年后他才明白了，原来自己是同性恋，又回过头来去寻找初恋？”
“狗血吧？”酒保也深情地感叹。
“狗血，太狗血了！”李明皓心想，你只知道一半的故事，你要是知道另一半的故事，恐怕你感觉不是狗血，而是要喷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