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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逢

亦莲再次见到贺修民,是在正月初九的庙会上。

民间认为正月初九是玉皇大帝的生日,这一天算是“玉皇诞”,又称“天公生”,近至四乡八里,远至县城之外方圆百里,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百姓的善男信女,都要来赶庙会,向“玉皇上帝”叩头行礼,贡献祭品,祈福消灾。

每逢此时,民间艺人们就会云集莲城各显其能:舞龙灯、舞狮子、划彩船、踩高跷、骑竹马、扮蚌壳精、唱草台戏、看皮影戏、讲善书……可谓好戏连台。

这时候,城内的民众从家中抬出许多方桌,有的摆上香炉蜡烛,祭祀三牲;有的陈列各种贵重商品,药店拿出海龙海马,布店展出苏杭绸缎,瓷器店则摆出景德镇花瓶陶瓷。城内檀香缕缕,鞭炮声声,小孩大人前拥后挤,热闹非凡。

这一天,亦莲一早就和侍女腊梅出门看热闹。

腊梅引着她东穿西插,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

在九贺门正街,亦莲先看到一只巨龙,长近十丈,被十几个汉子舞得风生水起。巨龙用竹篾铁丝扎成骨架,外张黄布,一人持竿领先,竿顶竖有一球作为引导。龙首作抢球状,龙身游走飞动,时而如蛟龙出水状翻卷跃腾,时而如金龙抱柱状舞爪张牙。

亦莲又看到十几张八仙桌叠得有三四层楼房那么高,一只狮子跳跃扑腾,在桌子之间游窜自如,搔痒、舔毛、打滚、抖毛,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越攀越高,取下彩礼,一个后空翻,沿着桌子一层层跳下来。

相比舞龙与舞狮,亦莲最喜欢看划彩船,这是水乡特有的娱乐活动。“彩船”也是用铁丝竹篾扎成骨架,外面再裱五色纸,扎彩球,看上去,好似披红戴绿的一叶扁舟,只不过是在陆地行走。因莲城湖泊众多,莲花飘香,盛产莲藕,这种“彩船”又称“采莲船”。

随着锣鼓之声,小船轻盈荡出,一位渔民打扮的男子手持竹篙站在彩船前面,先唱一句“采莲船嘛,划得快嘛(呀嘿哟),恭喜老板,大发财嘛(呀嘿哟)”,然后作出撑船慢跑的样子。船中俊俏秀美的小女子,穿着古装艳服,一手扶船,一手执手帕,在撑篙男子的引导下移动纤纤碎步,扭动细腰翩翩起舞,好比在一碧万顷的绿荷中划小船采摘莲蓬。她情意绵绵唱出花鼓小调:“采莲船嘛呀哟,两头尖嘛呀嗬哟……青竹篙哟嘿呀,十八节嘛呀嗬嘿,换我的师傅歇一歇哟嗨子哟……”亦莲听得如痴如醉,更让她忍俊不禁的是,“采莲船”后还跟着一位扮相奇丑的“摆艄婆子”,一张脸化成“麻子妆”,耳上吊两根胡萝卜当耳环,手摇一把破扇忸怩作态、插科打诨,实在滑稽。

看过了采莲船,亦莲又和腊梅去看“蚌壳精”。“玩蚌壳精”是莲城民间的说法,可能叫“双人蚌舞”更合适。传说从前有位打鱼的青年下湖捕鱼,在湖边看到一只大河蚌一开一合惬意地晒太阳。青年满怀好奇悄悄走近,发现蚌壳之内藏着一位天姿国色的女子!他与女子逗趣谈情,最后娶了她。

扮“蚌壳精”的姑娘头上缀着小花,身穿红色紧身绸衣,扇动蚌壳,秋波频传,扮演渔民的青年则施展“矮子步”步步紧跟,然后以手肘撑地,双脚并拢横向移动,以示追随爱慕。一不留神,男了就被姑娘的蚌壳夹住了脖子,动弹不得,随着蚌壳时进时退,正当他往后用力时,姑娘忽然张开蚌壳,他一个后滚翻,却被姑娘用蚌壳夹住了屁股,一番拉锯似的相持之后,姑娘又将蚌壳打开,他一个前滚翻从蚌壳里“脱险”……

亦莲正看得入神,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修民正和卢皓月并肩走在一起,边说边笑,卢皓月更是满脸灿若春花,时而兴奋地指指点点,时而亲热地望一眼贺修民。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悲伤像狂飙一样袭击了亦莲的心,她身子微微有些发抖,想避开他,快点走掉。

贺修民一眼看到了她,喊道:“亦莲,亦莲!”

她假装没有听见,拉着侍女腊梅转身就走。

贺修民跟卢皓月说了一句什么,径自朝亦莲追过来。

贺修民站在亦莲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再也不能躲避,垂下眼睑,不敢看他。

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恳切地说:“亦莲,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别走!”

她摆开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俩拉拉扯扯,她让腊梅到前面等她。

她与他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停住,她穿一件粉绿色素缎立领夹袄,上面绣着并蒂的红莲与金黄的太阳菊,圆形的下摆收束她的细腰恰到好处。

他一下子觉得她丰韵成熟了许多,兴奋地说:“亦莲,你,你,怎么在这?我正准备去找你呢!你怎么一直躲我啊?”

她扭头不去看他:“你刚从省城回来?”

他急切地说:“对啊,我昨天下午才回家,前段时间,我在学校病了一场,不然,我早回来看你了!”

她这才去看他的脸,他明显比以前消瘦了,颧骨凸出了好多。

她低下头,突然说:“你不晓得吗,我嫁人了!”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没骗你,半年前,我就嫁给了王师璧!”

“王师璧?亦莲,你……”他目瞪口呆,蓦然如遭冰雪,从头到脚。

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震惊:“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你也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不给我写信!”

她的眼眶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她真想告诉他,每一页信纸,她刚写好他的名字,就将信纸撕掉。她还想告诉他,她去找过金水,金水说他可能有了意中人……但这些,她一句也说不出,这时候,她只是默默地流泪,说:“一切都晚了!修民哥,你,你走吧!”

他痛心地摇摇头,喃喃自语道:“我不能怪你,不能怪你,只怪我自己,我太疏忽了!我应该经常回来看你的!我在那边生了一场病……可是,可是,这不能成为理由!”

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好恨我自己!”

她望着别处:“以前的那个亦莲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已经再也没有资格和你说话了!”

他睁圆了眼睛:“亦莲,你这是说什么啊?你嫁给王师璧,我没有丝毫看不起你,你是被迫的,我知道!”

她轻轻吐出一句:“不,是我自愿的。”

他摇头:“不,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信!”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无尽的苦楚与凄然。

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的心:“亦莲!”

她清澈的眼里交集蔓延着哀伤:“修民哥,只怪上天弄人,你我今生有缘无分,注定只能擦身而过,唉,不说了,你走吧,我要回去了!”

他抓住她的手:“不,亦莲,你不能听天由命,你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好,是不是?”

她转身要走,他再次堵住去路:“亦莲,现在是新时代了!你的婚姻明摆着不幸福,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听我的,跳出这牢笼,好吗?”

她无力地摇摇头:“谢谢你,修民哥,一切都太迟了!”

贺修民目光炯炯:“我来帮你!幸福和自由都在自己手里,你和我一道争取,好吗?”

两人对视着,在这对视里,他仿佛要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的力量,都注到她的体内。

她沉默,然而眸子里掠过了一丝隐秘的光亮。

他告诉她,明天,他会在药王庙搭台演讲,号召群众反对列强,抵制洋货。他问她明天能不能来听他演讲。

她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上午,亦莲就来到了药王庙。印象里,药王庙里供的是药王爷,城里居民生病时,就到这里上香祈祷。现在,药王庙前聚集了好多人,显然不是来求药王爷治病的。

用杉树条临时搭成的木台上,穿着一套深蓝色中山装的贺修民正激情昂扬地发表演讲,他时而振臂顿足,大声疾呼,时而严肃凝重,深情抒怀。

“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但军阀割据的硝烟并没有散尽,列强的魔爪还在疯狂挥舞,他们倾销洋货、掠夺原料,我们的民族工商业举步维艰,‘五卅惨案’的场景犹在眼前,帝国主义的血腥罪行,我们永远不能忘!

“我们一年从早干到晚,做不完的工,交不完的税,却吃不饱穿不暖,处处受欺压,同胞们,团结起来吧!我们要同帝国主义斗争到底,不惜粉身碎骨,绝不后退,誓死不做亡国奴……”

一抹金色阳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使他的脸平添了一种神圣的光辉,亦莲心弦振动。他“中山装”的领口扣得紧紧的,随着他有力的手势与激情的讲演,额头冒出密密的汗珠。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走上台去,亲手帮他解开领上的纽扣,擦去他额上的汗珠。

台下掌声雷鸣,他领呼口号,群众跟着他振臂高呼:“经济绝交,一致对外,打倒帝国主义,把列强赶出中国!”口号声此起彼伏,震撼人心。

亦莲并不完全晓得这几句口号的意思,但群情滔滔,如火如荼的气氛感染了她,一种豪情从心底油然而生,她也情不自禁举起手臂喊起了口号。就在此时,她听到角落传来一阵清脆坚定的女声,循声望去,原来,卢皓月带着女子自卫队也来到了现场。女队员们仍然一身白衣,黑带束腰,精神飒爽,格外醒目。

忽然,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喊起来:“贺先生号召我们抵制洋货,但日新代销店公然销售洋烟,怎么办?”

日新代销店主营老刀牌、哈德门等洋烟的,实是周四新开办。周四新以贱价收购莲城的粮食、棉花运往省城,再将洋烟、煤油、肥皂运回来,他委托弟弟周维常担任代销店的经理。

青年话音刚落,就有人喊道:“烧掉日新店的洋烟,抓周四新和周维常游街!”

“走,我们现在就去!”

人们摩拳擦掌,要去焚烧日新店的洋烟。贺修民从台上跳下来,身边马上聚集了几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

贺修民一眼看见了亦莲,大步走过来:“亦莲!”

亦莲仰起笑靥如花的脸说:“修民哥,你讲得太好了!好像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户,一扇崭新的窗户!”

贺修民很惊喜:“真的吗?亦莲!很高兴你能这么说,如果莲城女子,不,如果中国女子都有你这样的觉悟,中国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亦莲有些激动:“修民哥,你把我抬这么高!我佩服你,因为你不是为自己!”

贺修民点点头:“亦莲,我们现在去烧日新店的洋烟,你去吗?”

她语气温柔而坚定:“今天,无论你做任何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鼓励的目光似有一种魔力,使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

他深深地望她一眼:“亦莲,你应该早点参加革命的!”

她有些迷惑:“革命?”

“对,革命,现在就是革命,今天,就是你参加革命的第一天!”

这时候,卢皓月亲热地碰了一下亦莲的肩:“哎,亦莲,你也来啦!”

亦莲见卢皓月眉目如画,比先前出落得更加光彩照人,便说:“皓月,你越来越漂亮了!”

卢皓月说:“修民哥要带领民众做一件大事情!我的漂亮可派不上用场,不过,如果有谁敢为难修民哥,我的拳头可就管用了!”

她美目圆睁,扬了扬拳头。

亦莲贴在贺修民耳边小声说:“与皓月相比,我可么家都没有,拿什么支持你呀!”

贺修民说:“有你走在我身边,就足够!”

卢皓月见他们交头接耳,不满地说:“你们又在说悄悄话啊?”

亦莲与贺修民会心一笑,几乎同时说:“我们在说你漂亮呢!”

卢皓月娇嗔道:“好啊,修民哥,你与亦莲合伙欺负我!”

日新店门前,众人高呼:“支持国货,抵制洋货,打倒汉奸!”

几个伙计惊得手足无措,其中一个见势不妙,向后堂跑去。

不一会,周维常带着几条汉子从后面走出来,他咳嗽两声,故作镇定地环视一下人群,大声质问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搞么家?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四条汉子是他豢养的打手,也都横眉怒目扫视着人群。

贺修民大步上前,挺胸说道:“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抵制洋货,你却公然销售洋烟,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个中国人的话,就主动销毁洋烟!”

周维常看了一眼贺修民,冷笑道:“这不是贺家的小裁缝吗?到省城喝了几天墨水,就人模狗样开始指手画脚了?要晓得,我周维常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想革你周爷的命,没门!”

说罢,他一努嘴,四个打手饿虎般朝贺修民扑来。他早有防备,脚步轻挪,避过一人,随后飞起一脚踢中另一人的鼻子,只听“哎呀”一声惨叫,那人鼻破血流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亦莲担心贺修民吃亏,焦急地看看身边的卢皓月,示意她上去帮他,卢皓月说:“放心,就这几个家伙,修民哥完全对付得了!”

她的话音刚落,其中一人大喝一声,一跃而起,抬腿向贺修民背心踢去,他灵巧地转过身子,将对方的腿一拉,对方就失去重心,被甩出一丈开外。

另外两人合力攻上,他一个“顺手牵羊”,使一个绊子,绊倒一人,而与此同时,他的手掌也如流星击在另一人肩上,那人慢慢瘫软在地。

周维常见状,马上向他赔笑道:“贺兄弟啊,大家都在一个城里头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就放我一马吧!”

周围的群众嚷开了:“贺家老二,别听他的鬼话,不能放过他!”

贺修民单刀直入:“你如果配合我们的行动,主动烧毁那些洋烟,根据你的认错态度,我们自有分寸,绝不乱来!”

周维常一听要烧他的洋烟,马上又露出凶相:“嘿嘿,你们也晓得。我哥哥周四新可不是好惹的,今天,谁要是烧了我的洋烟,那他以后恐怕没有好日子过!”

贺修民冷笑道:“哈哈,这次,我正要找周四新算账呢,这下好,我一个接一个收拾,先收拾你,再收拾他!”

他一把扭住周维常的右手,对卢皓月使个眼色,卢皓月就带着两名女队员冲上前来,利索地绑住了周维常。

群众像潮水一般涌进店铺。他们抱出了一箱又一箱洋烟,堆放在地上。先前那个青年拿出一个黑铁打火机,“啪”地一按,点燃了洋烟。洋烟烧起了熊熊大火,群众鼓掌叫好起来。

周维常拼力挣扎,绝望地闭上眼睛,呼喊道:“我的洋烟啊!我的洋烟啊!”

接着,贺修民将身边的群众分成两路,一路押着周维常去游街,一路由他带领去赌馆抓周四新。

亦莲和卢皓月几乎同时问:“那我呢,跟着哪个?”

贺修民笑道:“你们娘子军,都跟着我去抓周四新!”

亦莲既紧张又兴奋,想看看这个欺负她哥哥的恶霸,今天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周四新开了几家赌馆,最大的一家叫“泰安”赌馆,他平常都待在那。贺修民走进赌馆时,赌徒们吆五喝六玩得正起劲,有的在推牌九,有的在摇骰子,有的在弹钱宝。柜台后,一个伙计拆开一封封红纸,将里面的银洋倾下托盘,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贺修民大声喝道:“周四新呢!”

几个打手模样的男子,冲到他的面前,一个脸黑如炭的家伙似乎早就认识贺修民:“哟,好大的口气,这不是贺家老二吗?几年不见,越长越像小白脸了嘛,你找我们老板搞么家,是不是借钱啊!”

贺修民也认得他,这是赌馆里的打手武黑皮,就说:“少废话,快叫周四新出来!”

武黑皮笑道:“贺老二,周四新也是你叫的?今天我不修理你一下,你不晓得厉害!”

他抬手一拳,直击贺修民的面门,贺修民头一偏,手一拉,借力使力,他一个趔趄朝地上重重栽去。忽然,一人身形一闪,扶住了他。

来人正是赌馆总管马铁成,他卷起衣袖,露出粗壮的手臂,摸着下巴上的胡楂,调侃道:“贺家小裁缝,老子听说过你,几年前,你还是个娃娃吧?自不量力和我们周爷交过手,那次,要不是卢介康来,你恐怕早就残废了吧?怎么,今天还想再试试?”

贺修民喝道:“少废话!快说,周四新在哪里!”

马铁成说:“周爷昨天出远门了,你想见他还见不到呢!”

贺修民扭头对身后的人群说:“那我们走!”

马铁成跳到他面前,嬉皮笑脸地说:“小裁缝,想走,哪那么容易啊!”

贺修民轻蔑一笑:“你是不是铁匠开张——讲打?”

马铁成慢悠悠地说:“小子,说得不错,我马铁成的手早就痒痒了,这样吧,你如果胜了我,就从这里走出去,败了呢,就从地上爬出去!”

赌客们睁大眼睛看着这场好戏如何上演。

亦莲暗暗捏了一把汗,她听人说马铁成是周四新的得力手下,自恃拳脚功夫了得,在莲城走路从来都是大摇大摆的,动不动就殴打百姓,寻衅滋事。

贺修民正想动手,卢皓月轻移脚步,一下子站到了马铁成面前:“姓马的,小女子不才,想替师兄讨教几招!”

马铁成一愣:“这不是卢老板的宝贝千金吗?你来凑么家热闹?一边凉快去!”

卢皓月从身边队员手中拿过一把剑,“唰”地拔剑出鞘:“小女子使剑,姓马的你也别空着手!”

马铁成见她来真的,正色道:“早听说卢小姐自小得父真传,并且拜了好几位师傅,想必有些来头,俗语说好男不同女斗,但你今天非要同我过招,马某人就只能奉陪了!”

接着,他又向围观的赌客一拱手,说:“今天,诸位都看到了,是卢小姐主动要和我切磋武艺,所以还请诸位做个见证,刀枪不长眼睛,万一卢小姐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怪不得我了!”

卢皓月马上接话:“刀剑无情,生死由命。少啰嗦!请吧!”

围观的人群自动退让,空出一个圆。

马铁成使个眼色,马上有人递给他一把大刀,他舞了几个刀花,将刀展臂横在面前。卢皓月的长剑先侧于身后,然后如长虹贯日,直指他的前胸,他来了个“拨云见雾”格开她的长剑。她又是一招“游龙戏凤”,速度奇快,他反手横劈,凶狠霸道。她剑法轻灵,不以力碰力,忽虚忽实。刀剑相击,火星碰溅,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他刀刀劈空,渐渐急躁起来。她使个虚招,他乘势而进,她脚下一勾,他便重重摔倒在地,他既恼又恨,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跃起,再次挥刀砍来。

卢皓月似是变了风格,只见她手中的长剑不再飘忽躲避,而是招招挟风雷,步步紧相逼,她头上束着的青丝不知何时已经散开,随剑光在空中曼舞,马铁成步步后退。最后,卢皓月的长剑如一条银蛇,直刺他的咽喉,在他咽喉前几寸之处停下。马铁成吓得面如土色,大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卢皓月收剑入鞘:“姓马的,还要不要和我师兄比啊?我这一关你都过不了!”

马铁成又窘又怒:“你们,你们走吧!”

这下轮到跟随的群众愤怒了:“想叫我们走,没那么容易!”

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砸了狗日的周四新的赌馆!”

人群像洪水一样冲进赌馆,掀赌台,砸桌椅,赌场一片狼藉。

离开赌馆,亦莲的心还跳得厉害,一种巨大的磁力牵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贺修民往街上走。

“亦莲,好玩吧?你现在就跟我们去看周维常游街!”卢皓月连蹦带跳比她更兴奋。

走不多远,就看见游行的大队人马了,周维常头戴一顶用纸扎成的圆锥形高帽,手里提着一面铜锣,有气无力地喊一句“我是周维常,我贩卖洋烟有罪”,就“哐哐哐”敲几下铜锣给自己“伴奏”,样子十分滑稽。街道两边的群众纷纷向他吐唾沫扔石子。

被游了四条街后的周维常,再也走不动了。贺修民下令放人,周维常瘫软在地,好半天都站不起来。

“亦莲,今天你都看见了,这就是革命!”贺修民对亦莲说。

“革命”,对亦莲来说,这是一个崭新的名词,她很迷惘。按说,她早该回家了。但一想到举人老爷那咳咳咳的样子,心底就泛起一阵烦闷和酸涩,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脑子里蹦出来,她想对他说,几时革举人老爷的命呢?但说出口时,变成了:修民哥,天色不早了,我要走了。

“亦莲,你要回去吗?真不想你走!”他有些失落,“记住,亦莲,要想改变你的生活,革命是唯一道路!”

“真的可以改变吗?我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她梦呓般吐出一句。

“相信我,我一定要把你从不幸的婚姻中拯救出来!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对我有信心!”他眼神炽热而坚定。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明天中午,你到元庙观找清虚道长,他会带你来见我,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他小声告诉她。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次点了点头。

望着她妩媚的背影一直消失在街角,如一只蝴蝶蹁跹飞远,贺修民怅然若失,连卢皓月来到身边也没发觉,卢皓月满含醋意地说:“怎么,说了这半天悄悄话,还舍不得大美人走啊!”

“唉,亦莲命也太苦了,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几十岁的糟老头子!”他回过神来。

“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谁叫她摊上一个爱财的父亲呢?你呀,就别管这么多闲事了,走吧!”她拉起他的手。

“这也叫多管闲事?”他有些意外,看着她,放开她的手。

他感到了和卢皓月的一点隔膜。

两人回到普善堂的时候,张氏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只手抓住女儿,一只手抓住贺修民:“你们要急死我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听说今天你们带着人烧了周维常的烟店,又砸了他哥哥的赌馆?”

贺修民点点头。

张氏很是不安:“周老虎这个地头蛇你们惹不起啊,听说他这次不在家,才没有和你们正面交手,我担心他会报复你们!”

贺修民皱了皱眉:“我自己倒没什么,早就想和他硬碰硬干一仗,灭灭他的气焰了!这次他不在家,实是走运。不过,听师母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担心,担心以后他报复师母一家。”

卢皓月马上接口道:“修民哥,你别担心,我有女子自卫队呢!还怕他不成!再说还有我爸!”

三人正说着,卢介康从外边进来,他打着哈哈说:“月儿啊,是不是在外面惹了祸,拿我做挡箭牌啊!”

卢皓月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道:“爸,你天生就是来保护我的嘛!是不是?”

卢介康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呀你,你这个小精怪!修民今天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啊!月儿呀,以后要跟着他多学学!”

张氏在一旁说:“我看啊,姑娘家,还是本分一点好,俗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嘛!”

卢皓月瞟了一眼贺修民:“我不管这些,也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认准了,凡是修民哥做的事,都是对的!”

“你这个倔丫头!”卢介康指着她笑道,“反正,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给你们撑腰,不要怕周老虎!他现在还不敢动你们,但他一定会记这个仇。从长远打算,我们卢家家丁和女子自卫队,都要有枪。年底我准备派人到省城买枪买子弹,这样我们全副武装起来,他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卢皓月跳起来,抱着他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旋了一个圈:“爸,你真是太伟大了!我早就想学打枪了!”

接着,她做出打枪的样子,两手持枪,一眼微闭,口中模拟出“啪啪啪”的脆响。

卢介康朝四周看了一下,说:“你们两个,跟我到屋里来一下!”

卢皓月对贺修民一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爸,这样神秘?”

卢介康关上房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银白色的小手枪,这支手枪只比巴掌略大。

“勃朗宁手枪!”贺修民惊讶地叫出声来。

“对,比利时生产的半自动勃朗宁手枪,我本来打算为你们各弄一支的,但费尽周折只弄到一支……”

卢介康的话还没说完,卢皓月就赶紧说:“爸,这支枪给修民哥,让他防身!”

卢介康笑着问:“月儿,你难道不想要吗?”

卢皓月深情地望一眼贺修民:“我嘛,当然想要,但是修民哥他做的是大事啊,危险也应该更大,再说我有盒子炮呢!这支勃朗宁我只摸一下,可以吗?”

贺修民不好意思地笑:“师傅,这枪太贵重,我不能要,还是留着师妹防身吧!”

卢介康责怪道:“修民,这是什么话?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你千万别把自己当外人!”

卢皓月从父亲手中拿过勃朗宁手枪,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摸了几下,然后递给贺修民。

卢介康说:“修民啊,你要像保护这支枪一样,保护月儿,好吗?”

卢皓月期待地看着贺修民,贺修民接过枪,迟疑着点了点头。

父女俩相视而笑。

王师璧面孔阴沉地问亦莲:“今天你一天跑到哪里去了?”

亦莲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啦,到外面逛了一下。”

王师璧咳嗽数声,不悦地说:“有人看见你跟着……那伙人,疯疯癫癫跑了一天,你还和贺家老二,在……在一起说了不少话,是吗?”

亦莲冷冷笑道:“这些人真无聊!”

王师璧继续咳嗽着:“贺家老二是个……是个害群之马,你,你最好离他远……远一点!现在,他煽动群众烧……烧了周家的烟店,砸了他家的赌馆,下一步,他可能就要烧我们有……有钱人的房子了,真是和尚打伞无……无法无天,不过,周四新也……也不是好惹的,肯定不会放过他!”

亦莲一扭头走进房间。王师璧正想跟进去,亦莲“呯”地关上了门。他的额头撞在门上,起了一个小包,他恼恨地摸了摸,嘟哝了几句“世风日下”,摇着头走开了。

中午,亦莲不冷不热地告诉王师璧,她要到元庙观求香。他笑着说,是不是想为王家再续香火啊。她说你怎么想都行。

她在菱花铜镜跟前端详自己。镜中的人儿盘了一个比较低垂的发髻,斜插一枚长鎏金银錾花钗,辅着一只翡翠蝴蝶,清新而灵动。薄施粉黛,两颊散出润润的红晕,今天是怎么了?她只觉得脸上发烧,心跳得厉害,她在镜前换了几套衣服,最后才选定穿一件粉红撒花对襟小袄去见他。

到了元庙观,她上了香,默然祈祷。然后,向一位瘦高个的道士打听谁是清虚道长,那道士和颜悦色向她一揖:“贫道就是。”

她说:“我是贺修民的表妹,找他有点事。”

清虚道长面露微笑:“请跟我来。”

穿过几处幽曲的回廊和数间阁楼,才到了一间空阔院子,院子里错落着小屋数间。清虚道长轻轻推开其中一间。

贺修民正看一本书,见到她,惊喜地站起身来。

她打趣道:“表哥啊,看样子,你是在这里潜心修道啊?”

贺修民略一怔,忙说:“是啊,表妹,这道观很清静,实在是个读书的地方!”

等清虚道长走后,亦莲问:“这是哪啊?”

贺修民说:“清虚道长的卧室,我临时的栖身之处。”

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她看了一会,念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他很惊喜:“亦莲,你现在能认这么多字,真了不起!”

她苦笑道:“这可是我嫁到王家的唯一收获。”

“唉,都怪我!自上次见你之后,我一去半年无音信,又病了一场……”

“修民哥,你别自责了!对了,刚才,我说你是我表哥,不生气吧?”

“呵呵,怎么会呢?”

“我真有你这样一个表哥就好了!”

“为什么呀?”

她随手翻动着一下桌子上的一本《玉皇经》,说:“保护我啊,心疼我啊!”

他抓住她的手:“现在,不一样可以吗,我来保护你……心疼你……”

“心疼你”这三个字,他忍了忍,终于还是轻轻地说出来。

她轻轻抽出手:“晚了,我现在可是嫁为人妇了!”

他望着她长睫毛下的深幽黑眸:“不晚!只要你愿意改变,一切都还不晚!”

她迎着他的目光:“真的不晚吗?说实话,昨天一天我过得很充实,很快乐!之前,我好像一直生活在一口黑井里,是你的演讲,你的行动,让我看到了一丝光亮!原来这个世上还有一种人,像你这样,为了大家幸福,将个人安危放到一边!”

“亦莲,你说得真好!还是你能理解我!”他激动地说,“昨天,我一回家,爸妈就开始数落我,说读书就读书,回来带头闹事干什么,还说枪打出头鸟,要我快快离开莲城。”

她说:“修民哥,我永远支持你!你做的事,是大家想做而不敢做的!我甚至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竖起一根食指:“嘘,你别说出来,让我猜猜!”

她点点头。

他兴奋地说:“和你来个里应外合,革王师璧的命!他可是莲城最大的腐朽势力了!”

她的眼里闪着激动:“你真聪明!”

他笑道:“不是聪明,是我们心有灵犀啊!这次回家见你之后,我整天都在考虑,怎样把你从王家救出来!亦莲,跟我到省城去吧!我后天就动身,我们一起走!”

她像受惊的小兔,眼神慌乱无措:“我能走得掉吗?”

“能,一定能,后天,五更时分,我在王家后院那棵老槐树下等你!然后,我们坐船到省城,到了省城,我送你到女子师范去读书!”他似乎早就想好了。

“我能行吗?”她还是惴惴不安。

“能行,你一定行!学费的问题,我也想好了,我先找几个朋友借,以后还他们。”

“我有一些金银首饰,可以拿去换钱。”

“这么说,亦莲,你真的愿意同我走!”他惊喜地握着她的手。

“嗯!”她点点头,脸上泛起桃红。

他拉近她,深情凝视她俏美的脸庞。

“女子师范的那些女学生好看吗?”她觉得手腕被他捏得有点痛,抽出手。

他好像找了一个借口,开始仔细地去看她。她穿粉红小袄,湖绿精绣镶滚的百褶裙子,脚上是银白色软缎尖口鞋。

“亦莲,你真美!像一朵出水的红莲花!那些女学生,和你比差得远哪!”

她的脸上升起两朵红晕,羞答答地看了他一眼,那眼波流转,像清纯欲滴的荷叶下的流水,脉脉含情,湿润荡漾。

“你瞎说,我怎么能跟她们比?”

“是真的,她们都比不上你!”

“她们长么样子?”

问出这句话,她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他笑了:“哈哈,么样子?难道两个鼻子三个嘴巴不成?”

她抽出手来,捏成小拳,擂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你坏,不许笑人家!”

他便作出回忆的样子:“嗯,好,让我想想,她们喜欢穿浅蓝色上衣、黑裙子,穿白袜黑布鞋,留齐耳短发!”

她脸上露出神往之色:“我要这么个打扮,是个么样子呢?”

他双手抱着她的两臂,端详她:“会是一个全新的你!”

她低下头,柔声说:“修民哥,你要教我文化,就我这底子,能跟得上女学生吗?”

他再次抓住她的手:“一切有我呢,别担心!”

这次,她任由他握着,他的双目熠熠生辉,令她几乎不敢直视,初春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射过来,打在他瘦削的下巴上,使他坚毅的脸充满温情。

他将她搂进怀里,他的手臂强而有力,她双颊绯红,心中如无数个鼓点敲响。

他想吻住她柔柔的唇,她不断摆头躲避着,似乎不太适应这突来的风暴。

他锲而不舍地追逐,她不再回避,但她还没有完全向她开放那一腔温柔,只让他的舌头在自己唇边浅舐。

他身上干净、青春又夹杂着阳刚、野性的气息,让她想起湖边那一望无际的芦苇,那碧翠苇叶随风汹涌绿涛,竟比清清的湖水还要壮阔,铺天盖地,令她迷醉,于是她伸开环抱住他的腰,索性将舌头交给了他,相抵缠绵,甜蜜交织,她的舌头好像吐出娇嫩的花蕊,任由那贪嘴的蜜蜂吸吮。

他们的呼吸滚烫起来,一波波反复缠绕的激狂席卷了她,使她透不过气来。

这是她从未经历的吻,她像一朵娇弱的花朵承受不了雨露的滋润,全身微微地颤抖着,她的心底忽而升起一个念头:让他这么吻下去,再也不回王家!

他终于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神充满爱怜:“莲,我要用一生一世来爱你!”

她突然流下泪来。

他一下子慌了神,手脚无措:“你怎么哭了?我决不敢欺负你,我是真的爱你!”

她泪眼朦胧,含情凝睇,欲说还休,真像一朵沾着晶莹露珠的荷花。

他吻干她的眼泪,像看着一个举世无双的宝贝:“等你读完女子师范,我就娶你!好吗?”

她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听他有力的心跳,而后,她抬头看他,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硬硬的胡楂,柔声说:“修民哥,我要走了!”

她离开他的怀抱,一步一回头,往门外走。他追过去,再次抱住她,她回转身,深吸一口气,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吻,这个吻仿佛生离死别的最后一吻,她仿佛是为了弥补什么,忘情地吮吸翻卷,他只觉彼此混合的唾液是散发着醇香的玉液琼浆,只是后来微微觉着有点腥咸,是她的牙齿咬破了他一点点舌尖。

他对她说:“后天,五更时分,王家后院老槐树!”

她全身都软绵绵地,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要送她,她不让,走的时候,她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她的双眼又一次蓄满了泪水,唯恐一回头,让他看见自己的留恋和软弱。

贺修民这次从省城回家,父亲对他带头烧洋烟砸赌馆很是担心,说周老虎不好惹,要提防他报复,并说莲城不是久留之地,催他早点回省城。

说到哥哥金水,父亲又现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对他鬼迷心窍地寻宝,老两口莫可奈何,整天在家里唉叹他不长进,金水早就不想看父母的脸色了,再加上老婆田桂花的鼓动,就向父母提出分家。

贺裁缝借钱为金水买了一所旧宅子,宅子的主人原和贺裁缝是好友,因全家迁到了省城,旧宅算是半卖半送。

贺修民安慰父亲,说哥哥哪天或许就真寻到宝贝了,因为清虚道长多次说莲花池内可能有个古墓群。父亲睁大眼睛问,古墓群?贺修民点点头,父亲叹口长气说,唉!如果真有么家古墓,被这小子撞上了,也未必是好事啊!发死人财,不光彩,也怕遭报应啊!

两人聊了一会,贺裁缝先回房休息了。贺修民还想再看一会书。他在油灯下刚翻了几页,就隐约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向他所在的房子迅疾奔来。然而,过了一会,这脚步声又消失了,好像是一群人,突然蹑手蹑脚地放轻了步子。他急忙吹灭了油灯。然后掏出那支勃朗宁,又拎起一床被子,悄然打开后门,轻轻一跃就上了不高的房顶。

没想到房屋年久失修,搁瓦片的某根檩条早已腐烂,被他一踩,“呀”的一声折断了。

“房上有人!”房下蹿动的黑影中有人叫道。

贺修民将手中的被子卷成一团,往房屋东头扔去。

下面的人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落地,都喊叫起来:“抓住贺修民!抓住贺修民!”

贺修民趁机从屋顶另一端纵身跳下,刚一落地,一条黑影撞了过来,他蓦然一惊,正打算举枪就射,那人说:“修民,别开枪!是我!”

是师傅卢介康的声音,他又惊又喜:“师傅,您,您怎么来了!”

卢介康拉着他就跑:“快跑!码头上有人等我们!”

两人箭步如飞,后面跟过来零零落落的枪声。

他们穿过几条街道,东拐西弯,就上了一条大道,大道最前方正是东荆河码头。

贺修民喘息着问卢介康:“师傅,今天逃跑得有点稀里糊涂,他们凭什么抓我啊?再说,这些人,我们两个人,也能对付啊!”

“他们有枪,警察所的,周四新到县知事肖方举那里告了一状,说你烧烟店、砸赌馆,要抓你治罪,我得到消息,怕你吃亏,就赶来了!”

“周四新?前几天砸他的赌馆时,他当了缩头乌龟,今天居然和我来这一手!”

两人边跑边说,已到了东荆河码头,早有一位中年男子驾着一只舢板船等在那里,见到卢介康,那人恭敬地问:“卢老板,可以走了吗?”

卢介康一挥手,说:“修民,快上船!”

贺修民记起了五更天和亦莲的约定,心下一沉,抓住卢介康的手说:“师傅,我不能走!”

卢介康一愣:“修民,怎么了?”

他皱着眉,咬着嘴唇,表情很痛苦:“师傅,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不能走!”

卢介康斥道:“修民,你好糊涂啊,此时不走,留下来做他们砧板上的肉吗?”

贺修民似有无限的难言隐痛:“师傅,我真的,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办!现在我不能离开莲城,不能……”

卢介康生气了:“你小子是怎么回事,天大的事,再重要,有你的命重要吗?这样吧,你有什么事,交给我来办!”

贺修民一下子语塞。

大道上,几只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先前那些人追来了。

卢介康抓出一把银元,塞到那位中年男子手里,叮嘱道:“你一定要把他送到汉口!耽误不得!”

男子双手捧了银元,放进衣兜,上了船,解开绳索准备启程,贺修民还在犹豫,卢介康倏地一掌,推他上了舢板船。

船缓慢而坚定地离开河岸,贺修民担忧地看着卢介康:“师傅,你,你怎么办?”

“你别担心,我抄小路回去!到了省城,写信来!”

卢介康说罢,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随后,一队擎着火把的警察追来了,贺修民的船离码头已有十多丈之远,警察们举枪射击,子弹嗖嗖擦过船顶,小船加速前进,不久,河流向西拐了个弯,小船也跟着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了。

这夜,王师璧要到亦莲房里睡,亦莲推说身体不舒服,没让他进房。

她已经想好了,这次跟贺修民一走,是永远不会回莲城了。

“私奔!”脑子里冒出的这两个字,充满了浪漫的诱惑,实际隐含着很大的风险。她听老一辈的人讲,辛亥革命前一年,莲城就抓到了几对私奔的男女,有的被押到家族的祠堂处死;有的被游街示众;有的被沉了潭。王家是莲城的大户,如果这事暴露……她不敢想下去,但她觉得自己这条命不算什么,只是绝不能牵连修民哥,为了他,她可以去死,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夜无眠,快到五更时,她披衣下床,收拾了细软和衣服,打成一个包裹,从后门出来了。

一出门,就看到了院子外那棵粗壮的老槐树,树干怕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她在树下抬头看天,透过纵横交错的狰狞的枯枝,见天上的星星鬼鬼祟祟闪着,枝丫间穿过一阵寒风,令她打了个冷颤。

等了好半天,都不见贺修民。这是她先前没有预料到的,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不可能改主意,一定是有要紧事不能脱身,或者遇到了大麻烦。

在冷风中,她双脚站得发麻,天已渐渐放亮,看来,他是不能来了。

她回到房里,放好了包裹,决定上贺家看个究竟,她隐隐觉得他那边一定有事发生。

还没有到贺修民的家门口,就看见那里围了一群人。亦莲的心立刻狂跳起来,她几乎想跑过去,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快步走了过来。

“儿子惹的事,老子能逃脱?”

是周四新的声音。

亦莲连忙挤进人群。

周四新带着马铁成、武黑皮等一帮打手,指着贺裁缝老两口骂骂咧咧,贺裁缝满脸赔笑,跟他求情。

武黑皮刚开始假装扮好人,将贺裁缝拉到一边:“贺裁缝,我看你,这辈子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怎么生出这么个劣头(捣蛋)儿子?烧我们周爷弟弟的洋烟不说,还砸他的赌馆?依我说,你赔两千大洋算了!”

贺裁缝哭丧着脸说:“两千大洋?我这把老骨头再加上这个裁缝铺,都值不到二十块,你们要我赔两千,到哪里弄啊!”

周四新抬头看了一会天,又低头磨了磨鞋底,慢悠悠吐出一句:“你不赔也行!你的裁缝铺还有后面的两间房,你自己点一把火,给我烧了!”

贺裁缝的老伴丁氏一听,急了:“啊?这怎么行?这不是不让我们活吗?”

周四新乜斜着眼说:“你家的贺老二不是挺厉害的吗?现在躲哪里去了?让他出来,就这么点胆量,还搞么家革命哟,还,还怎么挽救民众于水火哟!哈哈,真是好笑!现在,我就是要他看看,他连自己家里的火都救不了!废话少说,你们不烧,我们动手烧,马铁成,点火!”

马铁成嘻嘻笑着,点燃了一只火把。

丁氏死死抱住马铁成,不让他移步。

武黑皮一把扯开丁氏:“去你妈的,老家伙,再拦着,连你一起烧!”

围观的乡亲们都敢怒不敢言。

马铁成对着他们直嚷嚷:“大家听好了,贺修民带人烧洋烟,砸赌馆,是犯罪!周爷已经报官,昨天晚上,贺修民畏罪潜逃,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今天烧贺家的房子,是一报还一报!这就叫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马铁成举起火把准备走进裁缝铺,忽然,一个女子轻盈一闪,已挡在裁缝铺的门口,她往那儿一站,众人立刻鸦雀无声,她双目圆睁瞪着马铁成:“你们是男人吗?欺负两个老人家算么本事!”

马铁成一愣:“咦,哪里蹦出来的一个女侠哟,我倒是想晓得,你有么家能耐不让我烧房子?”

武黑皮在一旁帮腔:“哟,哪来的黄毛丫头,敢管大爷们的闲事!”

周四新从后面走上前来,笑道:“哈哈,这位大美人可不是黄毛丫头,她呀,是我们王老爷的第七房太太呢!”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亦莲,又说:“咦,今天真是怪,是哪阵风将我们的大美人吹到这里来了?”

亦莲迎上他的目光:“怎么,这个地方我不能来吗?”

周四新露出一丝邪笑:“能来啊,怎么不能来?不过,大美人可不能妨碍我们办事啊!”

亦莲冷哼一声:“办事?说得好听,哼,是办缺德事吧!”

周四新笑道:“你人长得美,话说得怎么这难听呢?这是我和贺家的私事,你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亦莲说:“不是我话说得难听,而是你这事做得太缺德,这个裁缝铺,是两个老人家活命的地方,你放一把火,不是把他们逼上绝路吗?”

周围的乡亲见她这么一说,也都随声附和道:“是啊,烧不得,烧不得啊!”

周四新狠狠地瞪了一下说话的人:“谁说烧不得?老子今天偏偏就要烧给你们看看!”

亦莲听他这样一说,转身就走进了裁缝铺,拖了一把椅子,在屋内坐下来:“姓周的,你点火吧,反正我今天不走了!”

周四新一愣,趋步向前,脸上赔着小心:“哎哟,我的姑奶奶,您还真的跟我较上劲了?要是举人老爷晓得您管这闲事,他会不高兴的!”

亦莲的眼神无比坚定:“你现在就可以把他叫来,我倒要看看他是怎样不高兴,对谁不高兴!”

周四新一下子哑口无言了,他又看了看这间简陋的裁缝铺,说:“好吧,今天,看在大美人的面子上,这屋我就不烧了!不过,姓贺的这笔账,我都好好记着呢,到时候跟他一起算!”

他一挥手,说了声“走”,与众手下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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