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哥姓刘，不姓毛。
他祖上刘敬斋。原籍湖南郴州人，在明末清初时曾在朝为官，官拜侍郎，家族权贵显赫一时，后因朝廷疑其与闯王李自成有勾结，遂被贬填川。刘敬斋受屈蒙冤，一气病重，于入川途中，不堪旅途劳顿之苦，郁郁而终。自此家道衰竭，一落千丈。
刘敬斋殁后，后人更是业无所长，一蹶不振，在川渝边徼一处小镇勉强安顿，以务农为生。可怜一方官宦，就此埋土黄沙，再无出头之日。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敬斋后人劳耕苦作，一路风平，在川渝小镇相安无事，不觉已过五代之数。第五代上，传有四子，一曰刘渝、次曰刘川、三曰刘亘、四曰刘梦生。
老大刘渝嗜赌，无妻无嗣，后孤独而终。
老二刘川心思缜密，生性狭隘喜经商，常做些茶叶生意，娶妻杨氏，生性刁蛮，与乡邻多有不睦，得一子一女后，遂迁居成都，与本家再无往来。
老三刘亘，从小喜练刀枪，曾遇名师指点，习得一身好武艺。后因妻李氏出轨，一怒之下杀妻逃亡，再无音讯。
只此老四刘梦生，生性怯懦，一生与世无争，靠种三亩薄地为生，平日里节衣缩食，生活过得十分拮据。三十三岁育得一女取名秀珍，三十五岁时梦见远祖故土有飞龙升天，遂得一子取名湘龙。因见命相先生言，此子八字命薄，宜贱养，便改唤乳名毛哥。
毛哥自小身体羸弱，四肢长而纤瘦，长相极像猿猴。有好事者，又称其猴哥。久而久之，其真名刘湘龙反倒被人们所遗忘了。
毛哥八岁那年，忽然生了一场怪病，终日胡言乱语，全身冷得像冰块。其父刘梦生与其母周氏，慌得手足无措，四处寻医问药数月有余，直至变卖了仅有的三亩薄地，仍不见稍有好转。
眼见毛哥病体每况日下，夫妻俩却百般无奈。周氏常常握着儿子的小手，涕泪交流，痛不欲生。刘梦生欲哭无泪，知已无望，但日子还得过啊，如今土地已然变卖，为求生计，只得到本地大户赵三旺家打长工以求勉强度日。
又过得数日，毛哥已口不能进食，全身瘫软，气若游丝。刘梦生面无表情，只冷冷的丢下一句:″要去就由得他去吧。“就匆匆到东家那儿上工去了。留下周氏，守在病榻前呼天抢地的哭了一回。
正抹着眼泪，忽听毛哥挣扎着说:“娘，您别伤心啦……龙儿没事……就当您白养孩儿一回……“
周氏听说，越发的泪如雨下，捶胸顿足道:“儿啊……娘对不起你……你不要怨爹娘才好……“
毛哥喘了喘气，幽幽地道:″娘，我想……我想去南山……看看和尚师父……或许，或许他能救我！“都说“人之将死，其言必清。“周氏猛地一震:″我咋没想到呢？“
二
毛哥口说的南山，其实只是他家后山，山名唤作″鸡公岭“，相去不过数里之遥。
″鸡公岭“山势险峻，林深茂密，其形远远望去，状如雄鸡啼晓，因此得名。晚清时期，不知是哪家善人，为求祈福，在山顶″鸡冠“处建有小庙，只供奉了一位观世音。这座观音庙一厅两室，几经风雨，已是断壁残垣，荒废多时。前些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年近半百的落魄僧人，见此地清幽，便住了下来。此僧自称“不戒和尚“通晓医理，常常采药救人。后因偶然治癒了本地财主大户赵三旺母亲的羊癫病，便成了赵家大院的座上宾。他庙里的一应事物，便皆由赵三旺接济。因此，观音庙才得以重新整修，一改破败凋零之象。
虽说只是小孩子信口雌黄，毫无根据的一句话，但于周氏而言，仿若如雷贯耳，犹似濒溺之人抓到了一颗救命的草。当即二话没说，背起毛哥一溜烟就奔上了鸡公岭。
近些日子以来，因担心儿子病体，周氏常常食不思茶不想，早已形容憔悴，几近虚脱。才到观音庙门口，就累得昏晕了过去。好在不戒和尚尚在庙中，忙不迭把母子俩扶进寺去，在偏房里安置了。给周氏灌了一些汤药，待周氏悠悠醒转，这才问起原由，遂又仔细为毛哥把了脉，查看病情。顿足道:“唉！你们病急乱投医，险险的就误了孩子性命！“扼腕叹息着，根据毛哥病况，煎了一些汤药给他服下，让他睡了。长长舒了口气，说:“孩子只是偶感风寒，时日久了虚脱得厉害，且让他暂居于庙中，容我每日喂些汤药，不出足月，便可痊愈。“
周氏感激涕零，心下稍安，千恩万谢地谢了，自回山下老家不提。
单说这毛哥在寺中养病，不戒和尚视如己出，每日里换汤更药，悉心照料，非止一日，总算把毛哥的一条小命，从死神手边给硬生生抢了回来。
这日，毛哥精神大见好转，体力也恢复了不少。不戒和尚一早就转入山中采药去了。毛哥一骨碌从躺了多日的病榻上爬起身来，独自来至庙门外。
早晨的空气在山林间特别清新，毛哥用力深吸了几口，馥郁的花香伴着树叶的味道，甜甜的，渗人心脾。一些不知名的山雀叽叽喳喳地吵着，来来回回穿行在这棵树和那棵树之间。阳光柔柔地穿过树梢，暖洋洋地照在他的身上。毛哥打了一个喷嚏，只觉浑身精力充沛，刹那间病意全消。
毛哥一边转悠着，一边又想起爹娘。自从娘送他上山后，已有些时日了，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为我的病体忧心？唉！也真难为他们了。等和尚师父回来，我便向他辞行。这么想着，毛哥逾觉心如火焚，归心似箭。
这时，只听一个女童的声音，像百灵鸟似的清脆欲滴:“师父！师父！慧琳看你来啦！“毛哥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身着白衫的女孩，蹭蹭蹭地窜进了寺里。
毛哥正待抽身看个究竟，只见那白衣女孩又风一样地飞跑了出来，劈头就问:″师父呢？师父去哪了？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什么师父？你谁呀？“毛哥也是小孩儿心性，见她说话大大咧咧的，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我是谁与你有何相干？师父也是你随便叫的么？“
白衣女孩小嘴噘得一噘，似有不悦，盯着毛哥看了半响，随即“噗嗤“一笑，转头轻声低语:“我道是谁？原来是只猴子？“
她话语虽轻，几近呢喃般自言自语。但毛哥却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怒道:“说谁呢？说谁是猴子？“心里激动，气血上涌。他本就病体未愈，虚弱得很，刹那间，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眼前金星乱舞，一头栽倒于地。
白衣女孩不明就理，着实吓了一跳。心道:“这人怎么了，我不过说他像只猴子，至于那么严重么？“尽管心里嘀咕，却还是忍不住伸手相扶。
哪知毛哥全身虚脱，软绵绵的，全无一丝力气。任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扶他不起。不禁心下焦躁，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竟然″哇“地一声哭将起来。
过了片刻，毛哥气血稍平，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见她哭得可怜，但想自己与她素不相识，她却能如此待我，料来那句″原来是只猴子“也不过是无心的话语，我若与她较真，岂不显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
毛哥心里虽然原谅了她，但面子上却偏要装出不依不饶的样子，冷冷地说:″不要你管！“用力爬起身来，奈何实在力不从心，忍不住还是晃了一晃，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女孩见他自己能爬起来了，破涕为笑。这一笑，乃是出自内心，女孩子应有的天真便情不由中地露了出来，说:″你能站起来啦？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么？叫什么名字？我叫赵慧琳！我爹叫赵三旺。你爹呢？你爹是谁……“赵慧琳口没遮拦，一鼓作气问了十几个问题。
毛哥又好气又好笑，本不想理她。但见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却又不忍就此拂逆她的意思，只淡淡地道:″我叫刘湘龙。又叫毛哥。我爹叫刘梦生……女孩家家的，问男生那么多干嘛？“
“毛哥？怎么又叫毛哥？毛哥是啥意思？“说着，心下好奇，忍不住又是一笑。道″你说你爹叫刘梦生？是不是刚来我家做长工的那个？我认得他。“
毛哥虽在病中，但父亲因为自己寻医治病变卖了土地，以至无地可种，不得不去赵三旺家打长工的事，他也是知道的。见赵慧琳说起识得自己爹爹，不由得对她亲近了几分，口气也自变得温和了许多，道:″哦！原来你是东家的女儿。“
赵慧琳“咯咯咯“地笑了一回，忽然幽幽地道:“对不起啦。刚才……我说错话……”
毛哥愣了一愣，随即笑道:″我早忘记啦！不就是说我像猴子么？我就是猴子了！“说着故意伸了伸舌头，抓耳挠腮，比划了一个猴子的动作。
两人相视大笑。
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慧琳也一直住在寺里。
她比毛哥足足长了两岁。她在的时候，不戒师父所熬的汤药，几乎都是她一口一口喂毛哥吃的。毛哥为此心生喜欢，非常感激。因庙里只有两间住房，一间自是由不戒师父自己住了，另一间自然就是毛哥和赵慧琳两个合住，屋子狭小，只能勉强铺得下两张小床。好在二人皆是未谙世事的小孩子，虽是男女同住，授受不清，倒也不以为忤。
只是一件，毛哥一直都想不明白，每天自己早晨醒来，都不见赵慧琳踪影，也不知她一大清早便即去了哪儿？再者说来，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为何放着好端端的赵家大院不住，却偏偏要来庙里吃斋受苦？后来，终于有一天，给他偶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那天，毛哥一觉醒来，按照惯例瞄了瞄赵慧琳就寝的小床，见床上被褥凌乱，赵慧琳又不知何时蹓了出去。看看窗外天色未明，毛哥不觉好奇心起。遂披衣起床，信步踱出门来。
从宿室出门即是观音庙堂。堂中香烟缭绕，四角分别点着一盏酥油灯，微风一吹，灯光摇曳，忽明怱暗，照在观音神像上，影影绰绰的显得十分阴森可怖。毛哥虽在庙中呆了近十数日，但其时乃在病中，夜色中从未到过堂间，哪曾见过此等景象。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只觉背上凉嗖嗖的，汗毛直竖。
毛哥壮着胆子环顾了一下堂中情形，并未见到赵慧琳身影，遂又转到不戒师父住室，只见室门虚掩，屋中黑漆漆的，料来也是人去屋空。毛哥不死心，低声唤了两声″师父！“见无人答应，心下更是大奇，又惊又怕，忙不迭奔出寺来。
其时，天未破晓，金乌西移，月影婆娑，尚能视物。但见寺前的平坝上，一个幼小的白衣身影，正在左窜右跳练着拳脚。不戒师父双手背负站于一旁，不时出声指点。场中那团白影正是赵慧琳。
毛哥从未见人练过功夫，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一直认为武功是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眼见赵慧琳身影轻盈，飘忽不定，演练得煞是好看。直瞧得他瞠目结舌，愣愣地立在门前，做声不得。
不戒和尚早瞧在了眼里，却详装不知。待到天光放亮，赵慧琳将一套拳法演练娴熟，方才走至近前，伸手摸了摸毛哥的头，说:″进屋吧，外边天凉。″
赵慧琳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拉着他的手，不无担心地说:“你怎么起来啦！我还怕吵着你呢！“
毛哥这才回过神来，拉住不戒师父，“扑嗵“一声，纳头便拜，道:″师父！我也要学武。您就收我做徒儿好啦！“
不戒蹙了蹙眉，扶起毛哥，温言道:″等你养好病体再说吧。“
毛哥大喜:″谢谢师父！“兴奋得一跃而起。赵慧琳″咯咯“一笑，戏谑道:″你以后得唤我师姐！“
毛哥推了赵慧琳一把，一本正经地道:″师姐。请多指教！“双手一揖，明显是学着武戏中的台词，语音也带着京腔。
三人忍唆不住，哈哈笑着，转进庙堂。笑声在身后远远地传了开去，在晨曦初露的空旷山野中，惊飞了一林的鸟语，此起彼伏，仿佛仙乐奏响，有人执意拔动的琴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