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三旺和史天宇站在斋戒堂门外。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秃眉鹰眼、样貌怪诞，号称京门第一高手的总统府大内总管“威震河朔“史天宇。
赵阎氏却不识得此人，没好气地道:“你是何人？居然敢来管我赵府的家务事？“
赵三旺道:“母亲息怒。这位是袁公袁世凯大总统府大内总管史天宇史大人。“
赵阎氏心下虽惊，但却面不改色，冷冷地道:″史大人？你自在袁大总统府中做你的大总管便了，却不远万里跑到我家来管闲事作甚？“
史天宇闻言一愕，心下颇有不悦，却不便发作，强颜道:“史天宇谒见老夫人！愿老夫人寿体安康，仙福永享！“他长年幽居宫中，习惯了祝福之语。是以，出口便是“寿体安康、寿与天齐、仙福永享“之类的请安祝词。
赵阎氏“哼“了一声，道:″老身乃一介草民，名位低微，不敢劳烦大总管垂念！“
史天宇道:“王喜乃革命党反叛逆贼，又兼落草为寇，扰乱乡邻祸及朝纲，其罪滔天、诛不可赦。若在大清先朝，必殃及满门、诛连九族。所幸如今适逢改朝换代，蒙国恩典，其父其母虽罪不及斩首，但其知情不报、纵子作乱，实是万万私放不得。而今正可以为鱼饵，缉拿王喜等一干匪众。望老夫人明察秋毫，一力维护家国纲常。“
赵阎氏不去理他，向赵敬生喝道:″敬生。还不去放人？“
赵敬生看看史天宇，又瞅瞅爹爹赵三旺，只觉左右为难，道:″这……这……“
不戒和尚道:″阿弥陀佛！‘若诸世界六道众生，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则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若不断淫，必落魔道…’史大人话虽有理，但前清已灭，法不再续，若以旧纲律纪新朝，何来变革之新象？今国之初建，江山不稳、社禝未定，正该剔除旧制，另立新法以慰民众、以安国体、以藉人心！贫僧斗胆谏言，袁公若常以尔等旧吏行政，必覆前车之辙矣！正所谓＇淫心不除，则尘不可出……而必落魔道’耳！“
史天宇面红耳赤，振声喝道:″兀那秃驴，休要强词夺理！敢对袁公置疑，私加妄语，莫非革命余孽，要造反乎？要造反乎？”
他气极败坏，连呼两声“要造反乎“。语音未落，欺身直进抢进门来，扬手一掌便即拍向不戒头顶″百会穴“。
说时迟，那时快。徐侠客在旁瞧得真切，但见他身形微晃，腾身跃起，一记“穿心连环腿“便即踢出，直奔史天宇面门。他本身形短小，跃起之时状若怒猿，其势快如闪电。史天宇若不挥掌回救，势必要被踢中。当事时，不及细想，只得将拍向不戒的那一掌撤回，顺势双掌连挥化去徐侠客的连环双腿，跃出门外丈许。
徐侠客跟着跃出门外，道:″就让姓徐的领教领教＇威震河朔＇赖以成名的‘游身八卦掌’吧。“
二
史天宇满脸胀得通红，额际青筋暴跳。冷笑地道:″史某正要领教尊驾‘自然门`神功。“
徐侠客道:″今日咱俩就赌他一赌。“
史天宇道:“赌什么？且划下道儿来。“
徐侠客道:″你若胜了，王富贵夫妇便留下，任你发落。倘若姓徐的能侥幸讨得一招半式的好去，还请史总管饶他二人性命则过。“
史天宇心道:“素闻徐矮子‘自然门`功夫已臻化境，罕有匹敌，我今正可印证印证‘八卦掌’倒底与‘自然门’孰殊谁荣。“便道:“如此甚好！“对赵敬生道:″赵营长，你且去地牢之中将那王富贵夫妇提来此处。我若输时，便立即放人。“
赵敬生道:“是。“便折身去地牢提人。
不戒和尚与赵阎氏双双走出门来，站在了赵三旺身边，有丫鬟投来坐椅。三人落座，便来细瞧这当今江湖两大高手罕见的一战。
赵阎氏不懂武功，也不管谁是八卦掌谁是自然门，在她心里，有意无意间却期盼着样貌猥亵的徐侠客能打败那个姓史的总管，杀杀他目中无人的咄咄傲气，好教他识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过不多时，赵敬生便将王富贵夫妇带到。只见二人满身血污，举步维艰，样甚狼狈。赵阎氏口念:″阿弥陀佛！“狠狠地瞪了赵三旺和赵敬生父子二人一眼。吩咐丫鬟为王富贵夫妇备座。
赵敬生搬过一张竹椅便要坐下，只听赵阎氏道:“敬生就站着吧！“声音虽轻，但赵敬生却不敢违逆，乖乖地站过一旁。赵三旺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场中。
徐侠客低裆而立，双手环抱，一掌在前，一掌于后，摆了个“自然门“内圈手的姿势，便即静默不动。
史天宇曾听过江湖传闻，又经适才接了他一招连环腿，知是劲敌，不容小觑。当下轻敌之心大减，便双手抱拳，略施一礼，在离徐侠客五尺见方处站定，深深吸了一口长气，然后又徐徐呼出。
只见他顺颈提首、松肩垂肘，双臂上抬，两掌屈臂平伸立于胸前，也是一掌立于前，一掌藏于后。然后畅胸实腹、立腰溜臀，左腿迈出半步，双膝微合，胯部上提，以双脚十趾抓地。摆的也正是游身八卦掌″跑圈式“。
俩人伫立当场，对峙良久。史天宇见徐侠客仍是一动不动，便开始围着他绕场缓缓游走。
徐侠客好整以暇，只用“四象步法“待对方走到身侧时便或左或右或前或后进退半步，始终以正面迎敌。讲究的是以静制动，自然而然、随遇而安。
史天宇则不然。当年董海川创掌之时，取名“游身八卦掌“，顾名思义，即是满场绕圈游走，以身法、步法、掌法变幻莫测而伺机取胜。讲究的是以一动应万动，以万变而应不变。
史天宇又绕着徐侠客身周绕行了两圈，见徐侠客仍是以“四象步“拒之。不觉心下焦躁，便开始不断变幻身形，脚下也越走越快。
只见他左翻右转，步法敏捷，掌随身走神出鬼没，身形时高时低，起时高约丈许，好似鹰击长空，凌云盘旋；落时如灵燕穿林，行云流水。脚下走的却是八卦图方位，按北、南、东、西、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八个方位，以天、地、乾、坤、风、巽、云、震、龙、坎、翼、兑、鸟、离、蛇、艮为阵。即:
“天阵居乾为天门，地阵居坤为地门，风阵居巽为风门，云阵居震为云门，飞龙居坎为飞龙门，武翼居兑为武翼门，鸟翔居离为鸟翔门，蛇盘居艮为蛇盘门“
另:
“天地风云为四正门，龙虎鸟蛇为四奇门，乾坤艮巽为四阖门，坎离震兑为四开门“(注:八卦掌传世版本颇多，这四正四奇所影射事物各不相同。民间也有以狮、鹿、蛇、鹞、龙、熊、凤、猴等飞禽走兽影射者，看官不必深究)。
随着史天宇身形加快，虽只单人双掌，却步法奇幻，这四正四奇、四开四阖融于武学之中，隐隐有布阵而战之意，当真妙不可言。
徐侠客此时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凝神敛气，展开生平绝学，以拳、掌、肘、膝、腿、脚避实击虚、手捶肩靠无所不用其极。只见他形如游龙奔海，视若鹰瞰脱兔，坐似狮盘虎踞，转如灵燕掠水，疾似飘风拂林。其身法之快，当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就好似那神龙穿云，能观其形而不见其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二人这一番争斗，直瞧得在场诸人目瞪口呆。不戒也禁不住“啧啧“称奇，暗道这八卦掌与自然门两门功夫，一动一静当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难分伯仲。
不消半柱香时间，二人便已交换了一百余招，相互间居然找不到丝毫破绽。
徐侠客自成名以来，与人或切磋或争斗，大小不下数百场，却从未遇过像史天宇这般难缠的对手。但他自然门功夫乃集内外两家、南北拳于一体，其中招式繁杂，有武当的、少林的、峨眉的、崆峒的、昆仑的、华山的……或拳或掌或刀或剑，俱是各派之精华，又加之他的自然门独创内功，二者相辅相衬，更是如虎添翼。再者，自然门讲求的是以静制动，以不变而应万变，自然而然，随遇而安，意到手到，并不苛求固定的招式，也不拘执于原则，甚至有时反武学之道而行之，往往出手投足间出人于意表，令人防不胜防。
而史天宇的游身八卦掌则靠招式精妙，快中求胜。其掌法讲求的是变化多端，让人应接不暇，往往一招之间便能由一生二，变化无常，按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绵绵不绝。手法有穿、插、劈、撩、横、撞、推、截、扣、翻、托、勾、盖、封、拦、搬等十六般变化，配合九宫步、蹚泥步、剪子腿等步法腿法，刚柔相济、奇正相生，避正打斜、虚虚实实，出奇不意而攻其不备。但其有一样大大的弊端，就是因为长时间的游走窜跃，难免会大量耗损自身体力。
说话间，又过了数十招。史天宇越转越快，但见掌影翻飞，裹着一团劲风，将徐侠客矮小的身形团团罩住，根本无法分清二人身形，严严实实恰似一个蚕茧一般。然而，随着二人身形起伏变幻，整个又好似碧海中的横波，被海风一吹，浪复一浪，沉沉浮浮、飘飘缈缈的煞是好看。
没有人能看得出二人相斗情形，更别遑论能分清他们彼此的招式。唯一能看出的是，仿佛史天宇布下了八卦阵，将一名孤军深入的将军卷入阵中。就连不戒这样的行家里手也瞧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仅能听闻二人拳掌相交时所发出的″噼啪“之声。
赵三旺和赵敬生父子直瞧得瞠目结舌，惊得合不拢嘴，他们有生以来何曾见过此等功夫？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要惊为天人。不消说，王富贵夫妇早就瞧得忘了伤痛，几欲拔腿而奔。而赵阎氏老眼昏花，直瞧得头昏目眩，索性闭目不看。
又过得盏茶光景，徐侠客见史天宇已然微有喘息，知他由于长时间游走，体力耗损过甚，遂卖个空档，诱其用″身背掌“击至，突地矮身躺卧，借势将手一探击其腰间″肾俞穴“。史天宇身似灵龙，侧身疾走，将″身背掌“换成“顺推掌“旋掌下按，便来击其胸腹。徐侠客着地滚将出去，“哈哈“笑道:″史总管，您已经输啦！“
史天宇收掌宁身，莫名其妙，道:“我怎地输了？“
徐侠客右手一挥，一件物事便飞了过来。史天宇伸手接住，定睛看时，原来是自己“大内总管“的腰牌。这才明白徐侠客适才打穴是假，偷腰牌是真。不过此人功夫确已臻化境，久斗下去，自己怕是真的便讨不了好去。不由长叹一声，道:″徐……徐师果然技高一筹！史某虽败犹荣、心悦诚服。“他一生纵横捭阖，眼高于天，傲气十足，只道除却先师董海川外，世间再无高人，岂知今日得遇徐侠客，方知自己实是井底之蛙、沧海一粟，所谓“大内第一高手“也不过是沽名钓誉、自欺欺人罢了。想到这些，不觉黯然神伤，一身戾气就此释然。此后行事，便谦谨了许多，回京之后还特地赶往东直门外小牛坊村，在先师墓前忏悔七日，后因力护袁氏复辟而卒于革命志士之手。他一生四十余年，常遭人唾弃，唯袁公对其恩宠有加，在他而言能为袁公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徐侠客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取巧投机，其实还算不上在武功上真正赢了史天宇。高手较技，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若假以时日，恐连这取巧投机的机会都没有。他心里虽不耻史天宇的为人行事，但于武功造诣上，也不得不对其另眼相看。
不戒和尚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道:“二位神功并驾齐驱，不分伯仲。贫僧大开眼界，甚是拜服。“
史天宇面无表情，道:″史某言出必行，那二人你们就带走吧。“
徐侠客道:″多谢史总管成全。“
二人经过这一番争斗，彼此间敌意渐消，说话也就随之客气了许多。
不戒双手合什向赵阎氏及赵三旺等人道了别，自与徐侠客双双搀扶着王富贵夫妇迳出赵家大院不提。
三
话说王二麻子在怀中藏了手枪，带着两名喽啰，为了避免乡人生疑，也不敢骑马。几十里山路，颠颠簸簸，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方才到了白沙镇。
这白沙镇位于重庆府江津西南部紧靠泸州的合江县域。其最早起源于北宋时期，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紧依长江，人口稠密，民风质朴，人文丰富多资，是川渝地区不可多得的水陆交通要道。自川东女子师范学院迁入后，其欣欣向荣的景象更是日趋繁华。满大街“川梆子″(唱川戏)、摆摊的、卖艺的……喝茶的、说书听戏的，脚夫、轿夫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更有长江边上纤夫的号子此起彼伏，组成了一幅极富江南韵味的旖旎画面。
其实王二麻子主要是心系父母安危，只想顺道下山探听一下消息而已，并非真的便要筹办什么节庆物事。三人在镇上转悠了老半天，也不知买些什么好。
于是，三人就进了一家茶馆。茶馆里面人头攒动，挤满了一边喝茶一边听说书的人，可谓是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茶博士见有新客到来，忙不迭地过来招呼入坐。
三人坐定，茶博士斟满了茶。王二麻子这才留意起那说书先生来。只见那说书先生年约六旬模样，颔下留有长须，穿一袭灰色满襟长衫，手中折扇轻摇，摇头晃脑地说道:″……是夜，月黑风高，杨香武着一身黑色紧靠夜行衣，先是一个‘燕子三抄水`紧接着一记‘珍珠倒卷帘’，噌、噌、噌就纵身上了屋顶……“说的正是《杨香武三盗御龙杯》。说到精彩处，那先生手舞足蹈，仿佛身临其境。众人便齐声喝采。
王二麻子对《杨香武三盗御龙怀》早已耳熟能详。当下微微一笑，无心再听，回过头来顾自饮茶。同来的两名喽啰张二狗和李三娃乃是长工出生，平素连镇上都少来，哪有机会听书看戏？今见那说书先生说得精彩，便相继围了过去，听得津津有味。
王二麻子一人无聊，又不知如何才能打探得到父母在赵府的消息，心下着实犯愁。
这时，只见一人急冲冲的走了进来，在他茶桌前犹豫了片刻，便即坐了下来，随后揭下头上的黑色礼帽，顺手就戴在了他的头上。
王二麻子吃了一惊，不知此人是谁？无缘无故便将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倒底是何用意？正要出声喝止，却见那人将右手食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意示他不要说话。
王二麻子这才看清，那人一头乌黑的秀发自她揭掉帽子后便即披散下来，斜斜地遮住了半边俊俏的脸蛋。看样子年龄不过十七八岁左右。这才明白，原来对方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
王二麻子心下愈觉诧异，暗道:“一个女孩家家的，好端端地偏要学扮什么大老爷们？“忍不住又要出声询问，可刚说了一个“你“字，便被那女孩伸手止住了。
那女孩搙了搙头发，将脸露了出来，轻声道:″二哥，是我……别说话，有人追我。“
王二麻子定睛看她时，依稀觉得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但对方口称自己“二哥“，那是一定十分熟识自己的了。思忖间，女孩又轻″嘘“了一声。
只见门口有两名同样头戴礼帽的汉子冲了进来。
那少女慌忙端起茶碗，装着若无其事地喝着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