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做事果决,从弘忍那里辞过之后,也不作犹豫,命义福收拾了行礼之后,便夜里离开了空禅寺,神秀与义福身具佛法,下山赶路对他们来说都是小事。入夜之后的空禅山矗立在黑暗中,从远处看已找不出无悟林的所在,下了山巅,“灭昔业障”逐渐弱去,师徒掠过之地,尽是些黑魆魆的山林,临近无悟林地界时,义福暗自捏了把汗,空禅寺内对于无悟林的态度分作两派,弘忍主张的和睦派占少数,而以神秀为首的镇杀派占了绝大多数。当然,还有愚人清明组成的第三派,不管不问,不言不语,寺中凡有要事商议,这对师徒是被自动忽略掉的。弘忍坚持己见,只道是“既然普度众生,便应有度无类”,神秀以“无悟林中尽是些穷凶极恶的妖兽,心智受林中污浊侵染,早已入了外道,镇杀它们便是为它们引渡”反驳,遭到弘忍拒绝后,又联合众僧在大雄宝殿中向弘忍请命,这一闹将弘忍气得不轻,当即驱散了众人,神秀被罚进琉璃林七七四十九日,便是神秀那般的大师,从琉璃林出来时,也是僧袍褴褛,身体虚弱到极点,此后神秀虽然不再向弘忍提及镇杀无悟林妖兽一事,心中却一直耿耿于怀。
今日下山,义福见神秀一路上一直神色凝重,心知此刻师父的心情已经极差,若无悟林中妖兽偏在这时候激怒他,怕神秀盛怒之下,将无悟林翻个底朝天。
空禅寺藏经阁内古籍记载,建寺前,自空禅山至黑狱沼泽这近百里的地段,除却山顶金光照射之处妖兽不得靠近,其余尽是妖兽作祟,尤其空禅山半山腰一带,长年黑雾笼罩,林中气息抑善扬恶,在这一带生长而成的妖兽尤为残暴,觉法大师于山顶金光中证得大道,率弟子剿杀众妖兽,当年的妖兽可非现在能相比,其中便有凶兽梼杌,以及魑、魅等凶厉精怪不计其数,便是以觉法大师的威能,也只能将妖兽困至无悟林一带,双方僵持不下数年,期间觉法大师于山顶建寺,因感叹自己参尽世间佛法,眼中天下已无禅,便取名空禅寺,山随寺名,名空禅山。后空禅寺与无悟林中妖兽达成协议,约定五百年内,林中妖兽不得离开无悟林,空禅寺也不再对其进行围杀,空禅寺寺内弟子上山下山,途经无悟林时需安然通行,因此形成空禅山顶佛光普照、梵音传颂,山间林木郁郁葱葱,山腰无悟林黑雾笼罩、林间妖兽成群,而山麓之下又是一片祥和的奇特景象。两边互无干预,相安无事,至今算来,离五百年之期越来越近,无悟林中的妖兽早已式微,与逐渐壮大的空禅山不可同日而语,但神秀认为无悟林中尽是些无视礼法,行事残忍暴戾的妖兽,现在还有当年的协定在约束着它们,若是约定之期一到,怕又要重现五百年前的惨烈,不如早些将之尽数剿灭,也算为世间行了一件善事。弘忍倒是不担心,只说等等看,既是当年觉法大师亲自定下的规矩,他们这些后辈便没有打破的道理。神秀却想着师父平日里却没有将那么多规矩放在眼里,在此事上倒规矩了起来,猜测是不是师父上了年纪,行事之间不免多了些忌惮。
如今无悟林中的妖兽,如俗世一般,建有森严的等级制度,那些受了无悟林林中浊气侵染,心智难以开化的低等妖兽,便是无悟林最底层的存在,负责为整个林中的妖兽寻觅食物。而高级一些的,掌管着食物的分配,这分配的方法自然是顶端妖兽定下的,他们也只是执行。倘若某些妖兽修炼再进一步,已能化人形,言人语,具有人一般的思考能力,便能直接分管一小支妖兽队伍,拥有自己的拥趸。若是再进一步,修得一身本领,上天入地,整个无悟林也就只有寥寥几个,他们若是对外界心向往之,便可以硬破了约定,逃向俗世间,像平常人那般生活,或凭靠一身本领作威作福,只不过若真如此做了,怕是一生都逃不过空禅寺僧人的镇杀。在无悟林中,有一个如空禅寺中住持一样的存在——狻猊兽,据说这狻猊兽在当代住持弘忍上山之前便已在这无悟林中称王。原本的无悟林,妖兽间争杀不断,寺内僧人眼见无悟林不时发生的惨状,碍于协议约束,随口中念着“阿弥陀佛有渡无类”,实则倒希望这污浊之处有一日能因内耗而完全衰落。但自从狻猊兽出现之后,无悟林在其统治之下,竟逐渐凝成一个整体,虽偶有以下犯上的事件发生,却也不能动摇狻猊兽的地位,以至于近十年,若问空禅寺众僧最想超度的对象,定是无悟林中样貌威武,看似一派凛然之气,实则最是阴毒凶残的狻猊了。
当神秀义福进入无悟林深处,义福瞬间色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他们对面,众妖兽拥簇之下坐有一只猛兽,通体金红,毛发皆似燃着烈火,此刻一副玩味的眼色看着他们,正是神秀极为厌恶的狻猊兽。
义福上前一步,拦在神秀身前,道:“狻猊,师父与我受住持弘忍大师之命下山修行,你如今拦在这里,意欲何为?”
狻猊嘴角上扬,兽面似是露出一个笑容,口吐人言道:“先前我觉察有一股暴烈气息从山上向无悟林这边而来,还以为你们空禅寺中有人要违反协议,进攻无悟林呢。原来是神秀大师,若我记得不错,神秀,你我上一次见面,还是你第一次登山,那时你还是一个小娃娃,藏在弘忍背后,无悟林中的妖兽你看都不敢看一眼。我听说如今空禅寺内,便是你主张镇杀无悟林,修得了高深佛法,怎么却修不出一副慈悲心肠?”
狻猊座下群妖兽闻言无不对神秀义福二人凶相毕露,一股猛烈的杀机向二人袭来,面对这群处于无悟林顶端的妖兽,义福自问与师父两人绝无胜算。神秀面不改色,冷哼一声:“我佛慈悲,渡善惩恶,妖魔外道,自甘堕落,若对你们慈悲,等你们日后脱了束缚,为祸世间吗?”
“自甘堕落?无悟林中妖兽,生来便是如此,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权利?妖魔外道,那也只是你们的一家之辞,在这无悟林中,我们不破协议,五百年来本本分分,倒是今日上山的那个老道,我见他一身戾气,非数十年无法累积,若投胎在我们无悟林,怕早就杀上了你们空禅寺,却也受了你们的恩惠,怎么,在你们看来,恶人仍能得渡,凡是妖类,无论善恶,却都理应下十八层地狱吗?”
“这些年间,外人上山,又有多少是夭折在这无悟林中,本本分分?我却只看到了无悟林中妖孽作祟,这小小的林子,却也因派系而杀戮不断,若无协议约束,你们又怎么甘心囿于无悟林?五百年前觉法大师因慈悲之心,容忍你们在无悟林中生养,五百年来,你们却并无改观,如今断不会再给你们五百年改过自新。”
“神秀,你有你的法,我有我的道,世间法则,你我生前便有,你我身后亦不会消散,难道在你看来,因道不同,空禅寺与无悟林必要有这一战,即便是鱼死网破?”狻猊收起笑容,看起来竟有一丝宝相庄严。
“生前之事,我早已放下,身后之事,我亦无欲念,此间为众生故,我愿入地狱。”神秀运用佛法,如口吐箴言,振聋发聩,引得无悟林中一片厉嚎。
气氛早就已经剑拔弩张,如今被神秀这丝毫不退让的气势一激,狻猊身边一只妖兽跳到前面,这妖兽仅长尺余,形如兔,两耳尖长,双眼通红,此刻面向神秀义福,一张嘴张到极夸张的幅度,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从无悟林扩散出去,便是山顶寺内这个时间已经睡下的和尚都被惊起来不少,神秀义福处于声源中心,一道猛烈罡风挟拔树裂土之势向他们冲来。神秀动也不动,前面的义福运气站定,双手合十,口中轻念灭罪真言,等罡风进至身前,轻喝道:“止!”两股力量撞在一起,又是一阵轰响。
空禅寺内,西堂法如急匆匆赶至弘忍的寮房,此时弘忍已经睡下,寮内漆黑一片,法如轻喊了几声住持不见回应之后,也不管其他,对着僧寮喊道:“师叔,神秀师兄在无悟林似是与狻猊打起来了,这如何是好,要不要我派寺内弟子前去制止?”
又过了一会儿,等法如连冲进僧寮的想法都生出了之后,寮内才传来弘忍迷迷糊糊的声音:“神秀是空禅寺讲经首座,狻猊统管无悟林这么久,两边都极有分寸,打不起来的,不用担心。”
法如却真急了,讲经首座神秀的脾气全寺皆知,他即便能说服你,怕也会省去麻烦直接打服你,那狻猊就更不必说了,在寺内众僧的眼中即便不是天下第一凶兽,也排得进前三了,就这两个狠角色碰见,后果法如真不敢想:“师叔啊,您没听到刚才那声巨响吗?都打起来了,而且阵势还不小!”
弘忍道:“你道我是在妄言吗?他们自有解决的办法,现在正是灭昔业障最盛之时,回去让寺内众僧都散了吧,今夜闹这一场,明日若不能按时起来修炼晨课,就要重罚。”
法如听弘忍有了愠意,心中虽然焦急,却也不敢质疑弘忍的话,应道:“既然师叔如此说了,那就应该没什么大碍,弟子这就让他们都散了。”
等法如走远,房门缓缓开启,弘忍从屋里走出来,只穿着一件淡色僧衣,灭昔业障的利刃于他只如同夜晚的凉风。弘忍抬起头,望向空禅寺上方的漆黑夜空,轻声道:“这一次,也不知是谁的劫。”
声音传到后院,玄清子第一次在空禅寺过夜,他疑心极重,自然无法睡得安稳,原本在屋里就是和衣躺下,这巨响一出,他是后院中第一个觉察异样的人,拉开房门,又惮于灭昔业障的威力,便只在门口观望,说来也怪,他站在门口,灭昔业障对他就没有一丝影响,夜风吹过,只带来丝丝凉意。
过了一会儿,愚人清明的房门相继拉开,清明揉着惺忪的双眼,看见愚人后问道:“师父,刚才是什么声音啊?”
愚人笑说:“想来是哪个贪玩的僧人在寺里放了个炮仗,不是什么大事,继续睡觉。”
清明本就在迷迷糊糊间,听愚人发话,也不再细问,转身关了房门。玄清子心里却发笑,这声音像是猛兽的嘶吼,听起来又像是从山下传来的,佛家明明有妄语戒,这光头和尚撒起谎来,怎么眼睛都不眨一下?
愚人目视清明关门后,见玄清子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合掌道:“施主,你才用药不久,需要多些睡眠,少思少想,药力方能发挥最大效用。”
玄清子心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空禅山便是出再大的乱子,只要不妨碍他治病,都与他毫无关系,当下还礼,道一声“大师也早些休息”,便回了屋。
等院中只剩下愚人之后,愚人收起笑容,望向前方一片黑暗,喃喃道:“师兄啊······”
无悟林中烟尘散去,一道深三尺的长坑,自这妖兽身前起,一直延伸至神秀义福身前。义福抖去溅在身上的泥土,为防止妖兽再次发难,已悄然调动一身佛法,眼底偶有金光闪过。
“吼,你在做什么,真希望无悟林与空禅寺起争端吗?”这个名为吼的妖兽本就性子暴烈,方才的冲突发生在须臾之间,狻猊无法阻止,见吼行事冲动,心中不禁气极。
“狻猊,你好言相劝,这两个和尚却不识好歹,反正早晚有一战,与其放他们下山,不如此刻杀了,免得日后成为我们的麻烦。”这吼看着体型短小,说话却是个大嗓门。
“人说你是恶,你便是恶吗?一切未有定论,现在断言为时尚早,再说五百年协议尚在,你想此刻违反约定吗?”
“狻猊······”
“还不退下!”吼还想辩上两句,但狻猊在无悟林,就如同弘忍在空禅山的地位,吼自认还没有胆去挑战狻猊的实力,心中虽然不忿,也只能退到一边。
先前义福面对妖兽们的盎然杀机,心中是生出一丝怯意的,但在方才交手时,电光火石间义福却是毫不犹豫地正面迎上,狻猊有些赞赏地看着义福,道:“你是神秀的弟子,你师父的无畏,你倒是学得很好。”
神秀讽道:“林中妖兽的暴戾,你们不也一点没有抛下。”
狻猊看向神秀,见他一双眼睛盯着他,表面古井无波,深处却涌动着强烈杀意,知道今日之事已超出了他的预想,怕是在这个空禅寺首座的心中,无悟林早已经十恶不赦,当下道:“神秀,我不再与你作口舌之争,须知万物皆系因缘所生,有常也无常,你对无悟林偏见太深,又固执己见,此次下山,想来也是弘忍大师希望你能有所感悟,修‘智’灭‘执’,但愿你我再相见之日,不会是今日这番景象,更不会出现死伤。”
神秀一双眼睛冷冷看着狻猊,心中惊于它的一席话,竟说中了大半。只知狻猊兽是无悟林中霸主,应该是穷凶极恶的妖兽,谈笑间啮人骨,啖生肉,今日一见,不说它生得威武凛然,性子倒极通事理,怪不得能讲无悟林治理得井井有条,尤其他一身气息,温和向善,像是丝毫不受无悟林邪气侵染。神秀看来,越是这样的妖兽,便越是危险,心中盘算眼下敌众我寡,手刃的机会不大,况且狻猊实力惊人,单打独斗他也不敢说稳胜,见狻猊命众妖兽让开了道路,心想来日方长,日后再作打算也不迟,便不作停留,大步走了过去。
义福随神秀离开,两人头也不回,一会儿便隐没在夜色中,等神秀走远,狻猊向山上空禅寺的方向望去,叹息道:“人便是善,妖便是恶,弘忍,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徒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