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2日第一天
早晨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路边咖色的住宅楼上一个个方格子玻璃窗们都黯淡无光。华上地区的刑侦大队设在公安局里面，整个这片地区都是新的，曾经这里荒芜一片，都是农田。附近几个小区里多是拆迁户被分配过来，他们往往都一家人占着好几套房子和用不完的车位；看到后来高价买进来的居民时总是有着小小的隐藏不住的优越感，一不小心就会露出眼角的得意，挂在嘴上的多是，这个房价我们那会儿，嘿嘿。
但其实说新也已经不再那么新了。几条开发时保留下来的河道两边早就被陆续建起来的住宅小区填满，这边越来越多的新居民搬进来，商业设施也日渐完善；而那些知根知底的拆迁户们也越来越少，占比越来越小。当然他们心中的内心满足感也与日俱增。
这里处于上海第8区和第6区的交接处，两个区中间由一座横跨在S40高速路上的高架桥联结。桥下靠近第8区的角落里就是公安局。站在桥上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公安局的大门和“华上派出所”几个大字。但在桥下的路中间，不熟悉的人就需要很小心翼翼走到很里面才能看到躲在几幢住宅大楼后面的公安局。桥的另一头是一个破旧的雕塑工厂，专门生产一些石膏或者石材雕像，之前人们从桥上经过，能够看到一个很大的领导人雕像高扬着手，像是在检阅旁边S40高速路上来往的车辆，“同志们，辛苦了。”偶尔还会有几个胆大无聊的伸出手来，朝领导人招回去。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了那个雕像，整个黑色屋顶，旁边一圈钢丝缠着的雕塑工厂也呈现一种日渐萧条的景象，衬着中间高架桥的灰色，和对面公安局外墙的雪白。暴雨前，那种闷热和阴沉让那种雪白有一种惨淡的感觉。
郭嘉出了小区门，沿着黑色柏油马路往左拐之后一直往里走，很快就进了派出所，向接待的柜台工作同事点了点头，就拐到楼上的刑侦大队办公室。他调到这里已经有几年了，但他一直都没有习惯这里平时办公室里的安静。有时候他真得怀念之前在第5区高架边上的办公室，紧挨着高架，一开窗就是高架上的绿色围墙和大街上铺天盖地的噪音。那里没有现在第8区这里的鸟语花香，只有无穷尽的嘈杂人群，熙熙攘攘，整个人整天都可以处在那种亢奋有些焦躁的状态下，但他喜欢。那个时候他年轻大胆，而现在？他才35岁，他却已经老了。
郭嘉走进办公室，最边上的小伙子小赵站起来向他问好：“嘉哥早。”他挥了一下手，径直向里面自己的位置走去，坐了下来。最年轻的总是最热血，来得也最早。很快他就会意识到，这里是第8区，整个市里最不受待见和最闲的刑侦队，一堆的杂活，没有任何发展机会和空间。人们总是会在第8区发现罪恶的苗头，然后在第3区，第5区铲除了罪恶。到时候不知道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热衷于健身？
郭嘉在椅子上坐下，惯例对桌上两张照片点点头。那两张照片斜靠着窗台下的墙壁上，立在那里。照片上一男一女，都穿着警服，男人50岁出头，一本正经板着脸，严肃痛心地看着郭嘉。女人却笑得很灿烂。郭嘉从抽屉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根出来，闻了闻，横放在男人照片面前，“老头，你的烟。”
把烟盒放回抽屉的时候，郭嘉的腿撞到了桌脚上铐着的手铐。他把手铐打开，在手里颠了颠，嗒一声又铐上了桌脚。这个动作他不知道练习了多少遍了，成百？上千？过万？像赌场里总是随手拿着牌飞来飞去的赌神，手铐是郭嘉的标志性道具。他思考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在铐桌脚，之前的木桌脚早已经被铐得迸裂，幸好现在换成了金属的。快速上铐是他在派出所里学到的第一个本事，一旦用熟练的手法将手铐铐上嫌犯的手腕，弹簧铐环圈圈住之后，立刻在另一端迅速扣上。只要力道和准头拿捏得恰到好处，一个动作就可以把自己和嫌犯铐在一起，让嫌犯没有办法逃跑。郭嘉在工作上从来没有用到过快速上铐，教他这招的老头也只用过一次，然后，老头就那样死了。手铐嗒一声再次铐上桌脚。小赵放着的手机里陆续传来新闻：
“6月20日， Donald Trump正式重启2020竞选活动，他在演讲中向支持者抱怨「美国进行新冠核酸检测的数量太多，导致确诊数字居高不下，应该放慢检测速度」。本场集会的举行地点为俄克拉荷马银行中心，现场共有19000个座位，但是支持者人数明显低于场地容量，并且绝大多数入场者未佩戴口罩。 Trump竞选团队证实有6名工作人员在集会前确诊感染新冠病毒。”
“换个轻松些的。”郭嘉朝门口喊。
“哦。好，好的。”小赵立刻关了新闻。
郭嘉给佳君打电话。电话如同往常一样，发出悠长匀速的嘟嘟声。佳君是一个很重视形象的姑娘，但是她对电子产品，包括电话铃声这样的衍生产品毫无兴趣。她觉得那些，不够漂亮。当然，谁会说声音之类的不够漂亮？佳君会。
“黄博博可不一样。”小赵明显转到了娱乐台。
“那小叔，黄博博是怎么样的？”一个主持人的声音。
“黄博博是一种不一样的犬种，来自日本，你知道。我是想看他们溺水会怎样。他们会离开人世间吗？”
主持人和小叔都笑了起来。“真掉水里，你会怎样？先救哪个？黄博博和孙雷”
“那我会报警。”
“那如果黄博博看到你和孙雷同时掉水里，他会怎么样？”主持人接着问。
“他一定会先溜的。”
“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会被带回警察局作口供，作笔录，配合调查。”小叔的普通话越来越标准了。
害怕到派出所来吗？名人都这样。
“我想大家都知道是你更害怕被带回去配合调查吧？”
“啊？”郭嘉没反应过来。
“我不是说你。”是佳君，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接通了。“我是指小叔。”
“哦。不好意思。”郭嘉站起来，朝小赵比划让他调小新闻声音。
“小叔和我一个女朋友有一夜，那天他们聊天说起过这个。小叔说自己最不想打交道的就是警察”
“哦。”这不是郭嘉要聊的内容。
“你找我？”细心的佳君停止了八卦。
“XX刷新今天过来了。”
“那就好。希望没把你吵醒吧？我想最好赶在你上班前。”
“嗯。挺好的。那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吗？”
“不好意思，亲爱的，今天晚上我得和弟弟一起。他好像工作上遇到了一些问题。”
“要紧吗？”
“没关系啦。年轻人嘛，总是有一些职场上的小脾气，我能搞定的。你放心吧。对了，过两天，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去看看婚纱照吗？”
“好。”挂了电话，郭嘉背靠在椅子上，手不自觉地又去摸索挂在桌子脚上的手铐。婚纱照吗？真得要结婚了吗？按照他妈妈之前一直说的话，总算有人能来收他了。
他拿起桌上的烟，打开抽屉，把烟又塞回烟盒，举着烟盒朝老头比了比，“不满意的话，就来找我。”烟盒被扔回抽屉，郭嘉的眼神落在了抽屉里静静躺着的那本书上。封面标题“刑警的夏天”下浅灰色的作者名：顾筱言。他打开封面，内页上是她给他的签名：“谢谢郭警官的支持。顾筱言。”
她知道他要结婚了吗？她会替他高兴？还是会有一点点难过？会吗？他们之间真得有过什么吗？还是一切都是自己错觉？
但是不是错觉，不是都不重要了吗？他应该做的事情是抛开那些了，继续过好自己的日子。他答应过自己。
他关上了抽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