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姑苏城中大多数店铺都在准备关门了,人流也渐渐减少,约莫两柱香的时间,大街上还亮着灯笼的,也就是几家酒肆和客栈了。
东郊的某处,一间装潢简朴的茶楼,里头突然有人点燃烛台,下一刻,两个黑影清晰地倒映在窗户上。
倏尔,屋内上方突然窜出一个人,打破了两人的僵持不下。
剑气蛮横地斩灭了烛火,一时间整个屋子再度回归黑暗。
之后,便只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
打开火折子,重新点燃蜡烛,穆齐毫不客气地找了把凳子坐下,顺手撕了倒在地上那女人的一角衣物,仔细地擦拭染血的剑鞘。
“你为何在这?”问话的人赫然是杨恕。
轻笑着挑了挑眉,穆齐道,“杨兄弟,你未免太不懂感恩了,刚刚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啊。”
瞥了一眼倒在血泊中,被穆齐隔断喉咙发不出声音,奄奄一息的,曾经算得上他同僚的莫大娘,杨恕心中无悲无喜。
他更在意的,反倒穆齐那小子刚刚竟只用剑鞘便隔断了她的喉咙,虽说那把剑看上去有些古怪,但剑鞘到底是未开过锋的,并不锐利,想要割破血肉并不是件易事。
这小子,也许并非他所认为的草包废物。
“你救我,不也有自己的目的吗?”
“呵,这是自然,否则我为什么救你。”
“穆齐,我懒得和你绕圈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把那染血的料子精准丢到女人眼前,恰好遮住了她死不瞑目的模样,穆齐抬起头,道,“我想做什么?不急,我先和杨兄弟讲件有趣的事。”
他警惕了起来,没有搭话。
穆齐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据我所知,杨家的剑术,讲究精美与利落并行,自习武那日起,耍起剑来便处处要求剑花挽得漂亮,导致杨家内外门,随随便便一个弟子,出个招都会有挽一个漂亮剑花博人眼球的破习惯。”
说到这,他顿了顿,直起身子,平视杨恕,“然而呢,有一日,一个外行人把杨家某个倒霉蛋的生平,八字,与何人交往,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惜,这独门的剑术特点,却不是两年便能练成的。那冒牌货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处处避免在杨家人面前显露自己的剑术,可惜,他忘了,并不是只有杨家人才知道他们自己的剑术习惯。”
杨恕危险的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握上剑柄。
看着杨恕像一只弓起身子炸毛的猫,虽然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自己,却难掩内心的忌惮,穆齐讥讽地笑笑,“杨兄弟,我方才说的这个故事有趣吗?”
“你觉得呢?”
“呵,不要紧张嘛,我没有当众戳破这个冒牌货,便说明他对于我来说还有点用处。”
“……你以为我会任你摆布吗?”
“哟,对号入座啊这是。”穆齐佯装惊讶地感慨一声,“你难道以为,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你背后的人已经放弃你了,身为一枚弃子,你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这不,自家人来取你性命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对我身后之人不会忠心耿耿到甘愿赴死呢?”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穆齐放声大笑,“忠心?你泄漏信息,还未能将功折罪,当初和那群齐国人没能杀了我和李清霜。你也不算个傻子,早该知道主子让你来这是要要杀自己,既然如此,还带着剑来?忠心?可笑。”
被戳破自己的心思,杨恕不由得恼怒起来,“穆齐,你别以为就凭你知道的这些,就妄想要挟我!哪怕是死在你手里,你也别想我能帮你!”
“别闹了,我杀你做什么,你还有点用的。”穆齐打了个哈欠,“你不怕死,啊,我敬你是条汉子,可惜我不想杀你,你若不帮我,那我便扭着你去见杨思思,告诉她,原来这两年来待在她身边忠心耿耿的护卫,竟是个齐国人,还暗中害她爷爷和几位叔公重伤不得不闭关,你猜,她会怎么样。”
杨恕脸色瞬间惨白,喃喃道,“你,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不可能……”
“世间从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既然做了,就要知道,迟早有天那些事会被人发现的。”
穆齐摸了摸自己的剑,暗笑
若我没找到点把柄,怎会来威胁你呢。
夹在两国之间,禾朔地区表面安定,但实际上暗流涌动。再说近几年两国停战,但背后却在互相较劲,暗探你来我往,打探敌国消息的同时,也在窥觊着禾朔。
毕竟如若能拥有禾朔地区,凭这儿的谷物与商贸,和江湖的实力,足以支持得到它的那一方吞并敌国。
在这种情况下,四大世家的老东西们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门中的老辈们不可全数去闭关的,哪怕是修炼也不行,毕竟新一代还年轻,资历尚浅,如若没有老辈们撑着,战事突起,只怕容易误事。
这件事,外人不清楚,但同为四大世家嫡系出身的穆齐和萧霄却不可能不明白。
杨家的老头们对外全称闭关,自然引起他们的好奇,两人便偷摸着去探查,结果还真被他们发现老辈们个个中了毒,卧床不起。
而那毒,正是齐国派来刺杀李清霜时,弓弩上涂的毒。
穆齐多聪明啊,被追杀时和李清霜分开的时候便看见了杨恕也在那群人队伍中,后来发现李清霜中毒后的种种迹象,都类似于那群老家伙们,仔细想了想,其中的逻辑便想通了。
退一步来说,就算杨家老辈们身上的毒不是杨恕亲手下的,也绝对和他逃不了干系。
“我想要你做的其实也很简单,我要你身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把那东西给我后,我便不再理会你。”
“你想做什么?”
“我没必要与你说吧?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觉得你有与我交涉的筹码吗?”穆齐耸耸肩,言语直戳他的要害,“安心吧,此事百利而无一害,事成之后,你还是能高枕无忧地陪在杨思思身边。”
此话一出,杨恕开始动摇了。
他自小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父亲不知是何人,娘亲因怀了自己被青楼厌弃,穷困潦倒的生活逼得那个女人精神失常,时常认不清人,对自己的儿子动辄打骂。后来被主子捡去做暗探,非人的训练,高压血腥的环境让他从未过一天安生日子,睡觉都不得安稳,生怕有人夺了自己性命。好不容易熬出头,三年前又被逼迫毁了原本容貌,顶替了旁人的身份在杨家生活。
所幸,两年前,他遇见了杨思思。
那丫头娇纵,却没有坏心眼,她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而不单单是一个外门弟子,一个护卫,她身子不好,极少出门,一出门便必要带着自己东凑西晃,她给他买吃食,给他置办几件衣裳……
也许在杨思思眼中,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对于自小被生母厌弃,被主子当作工具,被残暴训练的杨恕来说,杨思思的所作所为,是他这辈子感受过的,世间唯一的温暖。
渐渐地,他对她生出了觊觎之心。
却自卑于自己的出身,自卑于自己的过往,只敢把杨思思视作黑夜中的明月,她照亮了自己,让自己在黑夜中看见光亮,但自己却只敢远远看着她,不敢逾矩。
她是他的命门啊。
“你当真能做到让我全身而退?当真能让我无后顾之忧待在杨家?”杨恕按耐住心中的动摇,问。
“自然,我可是说一不二的。”
“我凭什么信你不会出尔反尔?”
“别逗了杨兄弟,你有什么资本让我给你保证?爱信不信吧。”
犹豫许久,杨恕和穆齐的目光交汇,似乎在空气中滋出火花,谁也不让谁,谁也不再多说一句。
约莫数十个呼吸之后,杨恕败下阵来,从腰带内侧拿出一块小小的,刻着一柄弯刀的黑色令牌,递给穆齐,“我信你一次,但若你背信弃义,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让你百倍偿还!”
接过那枚令牌,穆齐笑了笑,“放心吧。啊对了,既然决定合作了,杨兄弟可否再给我透露一点消息?”
“你是想问玉佩吧?”
“这事倒不急,我只是好奇,你们把人埋伏在哪了?李姑娘探查的所谓三处有可能的据点,是你们的幌子吧?毕竟哪有傻子明明知道自己的据点已经暴露了,转移的时候还能频频露出马脚?”
“既然你们知道,还敢孤身一人前去?”
“除了我,他们可不是孤身一人。”
李清霜多鸡贼啊,行动前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马暗中相助,要不是穆齐心怀鬼胎放迷烟把自己周围那十来人迷昏了,这伙人现在还在周围盯着他们呢。
“唉,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毕竟主子准备杀了我,但依我猜测,八成是在南郊。”
南郊?
没记错的话,南郊那一块再往南数百里,名义上便属于齐国的领地了。
不熟悉姑苏城的他一开始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原来如此,你们主子在姑苏的据点应该也是在南郊的某处吧?”
毕竟离本国距离较近,而且,越是靠近边境的地方,越是鱼龙混杂,人流往来庞大且复杂,更容易掩藏不被发现。
杨恕失手,杨慈烈惊觉,李清霜,穆齐,萧霄,一个分属两国,另外两个是穆家和萧家的嫡系内门弟子,这三人介入,不论他们是否知道齐国人的目的,都必将让齐国的暗探惊觉收敛,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头们闭关,杨慈烈年轻气盛,因此,杨恕频繁失手闹出的动静必然让这年轻的少门主下决心整肃暗场。
杨慈烈如此大刀阔斧的整改,只怕不过几日,就会查到杨家暗场和齐国暗探有所勾连。
多重隐患,让这伙人不得不开始把要紧物件转移回齐国。
齐国人以身作饵,要吊一条梁国的鱼回去拷问。哪怕抓不到李清霜,文王的那名侍卫阿金也凑合,毕竟他作为文王和李清霜的中间联络人,知道的东西不会少。
而梁国人将计就计,带着一堆人前去。
两伙人各有各的想法
此时的南郊,只怕热闹的很。
穆齐右手微微握拳,食指抵在鼻尖,“呵,如此有趣的场面,我怎能不去凑个热闹。我先走一步啦,杨兄弟自己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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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穆齐猜测的一般。
南郊此刻的确热闹非凡。
以阿金为首的十五名梁国探子,被一群举着火把蒙着口鼻的齐国人团团包围。
阿金的手臂似乎负了伤,鲜红的血顺着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流下,滴落在泥土地上。
分明是秋日夜晚,豆大的汗珠却从他额头滚落,咬着牙关,看他的模样,那口子绝对不浅。
“瞅准时机。”压低声音,阿金朝身侧的人说。
实在是大意了,虽然早知会有埋伏,但没想到数量多达百人,比起先前探查到的多了半数,而且连迷烟和毒液都准备好了,这是早就下决心把来到南郊的人一网打尽。
迷烟开始发挥作用,阿金眼前的人大多出现了重影,自己也开始东倒西歪站不稳了。
看这阵仗,只怕今日他们难逃一劫。
但正是因为齐国人对南郊的重视,阿金可以确定这里一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不论如何,得把消息传给郡主。
许是齐国人准备得太充分了,有恃无恐,这下也没多留心起这群接连昏迷的梁国人。这正巧给了梁国人机会。
“跑!”
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喊了一声,随后,阿金和另外三人出其不意,挑准了环形包围最薄弱的地方,斩杀了几人,露出一个缺口,打得齐国人措手不及,没拦住那从成功脱围的小锴。
“去找郡主!快去!”
说完这句话,阿金也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彻底昏了过去。
“你们几个,走,跟我把那跑了的小子抓回来!。”
“不必了。”说话的人显然是这伙人的领头,他制止了手下人的追击,道“把消息传回去更好,别忘了,这群小喽啰根本不是我们的目标。”
放长线钓大鱼。
若不让梁国人跑回去告知李清霜,又怎么能逮住这梁国郡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