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詹小川,生长在一处鲜为人知的江南水乡。
世人眼中的江南是碧波长廊、青瓦石砖,河中的乌篷船悠悠划过,街角巷弄里走过一名撑着油纸伞身姿曼妙的姑娘,如诗经所云“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曾经也感叹,这样的景致是被我拥有过的。
“小川!阿娘叫你吃饭了!”
“好!马上来!”
放下手里的桨,从船上一下跳到岸边,摇摇晃晃的稳住身形。
“小川,我送你走水路回去的快!”
他话没说完我就一溜烟的跑到桥上了,还不忘回头招手
“我跑的比较快!”
我们家并不富裕,却也过得去,父母勤勤恳恳,做些手工艺的散活叫卖,尽管也有手头紧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克扣过我和阿姐。
那时候我还小,父母给我的印象都是正面的,他们即使有矛盾,也从来不让我和阿姐瞧见,小孩子明辨是非的能力还是弱了些,以为看到的就是真实的。
“小川今生日,要吹蜡烛许愿的!”阿姐捧着生日蛋糕冲我笑咪咪的招手。
看着眼前不小的蛋糕,我激动的眼泪都出来了,因为在这之前,我过生日从来没有吃过蛋糕,那些吹蜡烛许愿的场景我只是从电视上看来的,从来不曾亲自实践过。
阿娘放下端出来的米糕“谢谢你姐,她给你买的”
我一把抱住阿姐“老姐心疼我,他日定当鞍前马后!”
阿姐一副看不上我的样子打趣“就你贫,指望你?哪次不是遇事躲我后面”
这我可要解释下,不是我遇事躲后面,是阿姐真的太强悍了,镇上的孩子都怕她,小孩子总是喜欢用打打闹闹来宣誓自己的主权,一来二去总有玩过火的时候,可只要有人跟我过不去,报上詹小琪的名字定比‘告你爸妈’有威慑力的多。
我在阿姐的庇护下于浣溪镇已度过了11个年头。
本以为我们一家人会和睦顺遂的在一起一辈子,因为我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平平安安’。
所以啊,这年头信谁都不能信老天爷,尤其是我这种拜庙只投1元钱的穷逼,老天爷估计连我姓甚名谁都记不住。
14岁那年,我们这个家的缘分终于走到了头,阿娘带着阿姐改嫁,嫁给了外乡一个做生意的,我没有去参加他们那可笑的婚礼,可印象里那人足足可以当阿娘的爹了。
前一天晚上阿姐来找我,带着一包喜糖站在家门口,我从楼上看到她,没有叫她,也没有下去,就那样呆呆的望着阿姐。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炽热了,阿姐抬头和我对了个正着,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忍、怜惜、不舍,最后愤恨的叫道“为什么不下来!”
“詹小川!你不下来我走了!”阿姐带着哭腔在楼下看着我大喊,甚至连手里的糖也被她丢在地上,有很多糖散落在地,掉在了石阶旁边的水坑里。
我爱吃甜食,从小就爱,阿姐时长会给我买糖,她自己却不怎么吃,她说爱吃糖的都是小孩子,大人是不爱吃糖的,其实……我有一次看见她舔了舔包糖的纸,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如今我们手里拿了一大包糖,但就看着它们洋洋洒洒的散落一地,无人理会。
“姐!你等等我!”我疯了一样跑下楼梯,途中差点绊一跤滚下去。
我看到阿姐哭的泣不成声,她一下又一下的打我,这一下比一下无力的拳头敲的我哭出了声,我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哭,只在阿姐面前哭。
婚礼如期举行,这个家也从此残缺,不再完整,阿爹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再也不似从前,抽烟、喝酒、打牌,他在阿娘离开那几年学了个遍……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记了浣溪镇上曾经有个老实人叫詹复生,只记得有个终日无所事事的混子叫詹复生。
我每每放学回来家里都是烟雾迷漫,及散不去的烟味,他们赢的钱小,细水长流,不分昼夜,三四个人凑一起就能打个几天几夜。
我由最开始的好言相劝到破口大骂,无论怎样软硬兼施,阿爹都根本无动于衷,他惯会的就是嘴里叼着烟,打着牌,数着钱,将钱坐在屁股底下,塞在鞋里……
最后干脆连火都不开了,我放学回来做自己的顺便给他做一点……终于,他打牌欠了一屁股债,被左邻右舍指着鼻子骂,我们家一夜之间成为了浣溪镇人人喊打的瘟神,他好像也不痛不痒,说实话,我都觉得脸红,这没羞没臊的日子还有头吗?
那天晚上我实在没忍住打了电话以聚众赌博的名义报了警,这年头警察做事效率还是可以的,没一会就上来敲门带人了,我在房间里听到外面有力的命令和无助的辩白,这一切笑的我肚子都疼。
本以为阿爹被带走怎么也得教化个几个月才能放出来,没成想不到一个礼拜人就出来了。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怒气冲冲的在我屋外砸门,一边砸还一边骂道“小兔崽子,你翅膀硬了,敢叫警察抓自己的老子!你把门打开!打开!”
我充耳不闻,干脆把收音机开到最响捂着被子闷头大睡,这一举动显然是激怒了他,连踢带踹,叫骂声愈发难听刺耳,我真怀疑我到底是他仇人还是他儿子,那样子真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嘭!!!”终于门被他发疯似的踢打给踹开了。
那一声大的,我一个激灵坐起还以为地震了……
阿爹怒气冲冲的跑过来,揪着我的领子,将我一把从床上甩到地下“是不是你报的警!你脑子被门挤了?!把我送进去对你有什么好处!我白养你了,教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我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这一下给我甩的眼冒金星。
我看到他紧蹙眉头,指着我的鼻子依旧喋喋不休、振振有词,无非是细数这些年对我的养育之恩。
“你教我什么了!幸亏我不是你教出来的,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人样么!?你这样活着,和阴沟里的老鼠有什么区别!”
阿爹听后果然被我气的七窍生烟,索性上来左右开弓甩了我两巴掌,这么两下就给我打出了血,我用手抹掉鼻腔里流出来的粘稠,在他即将向我继续抽打时遏制住了他的双手,他并不强壮,至少这么些年的萎靡消沉早已将他当年的精气魄力都磨没了,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以制衡,很快他就被我压制住,动弹不得,只能嘴上继续骂咧咧道
“你最好下辈子别托生到我这,否则你一出生我就给你掐死!哪由得你在这猖狂!!”
闻罢,我用力一把将他甩了出去,一瞬间阿爹就被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五斗柜上,力道之大显些将柜子撞倒,只见他疼的龇牙咧嘴。
我担心的向他走去,为刚才的举动后悔不以,但看他定了定神又挺直腰板向我恶狠狠的看来,我终是停住了脚步。
那件事之后,阿爹似乎是有所收敛了,由先前的沉迷赌牌,变成了吸烟酗酒,尤其是看到我时,他总是会狠狠的砸吧一口烟,然后来一句“晦气!!”
关于他的恶语相向,我早已习惯,只要他不聚众在家里赌牌,我都尽量不和他计较,最多喝死了、抽死了,我给拉到地里一埋!
阿爹抽烟也很是可笑,他只抽兰州,还是软盒子的那种,一开始我只觉得是兰州便宜,反正他只管抽爽就行,日后得知理由后我简直哭笑不得,他说之所以一直抽兰州是因为兰州尼古丁焦油含量少,这理由好生稀奇,我都要被他蒙过去了。
阿爹臭名远扬,我自然也好不到哪去,物以类聚,蛇鼠一窝这词可真是害了不少人,放学路上欺负我的孩子也随着阿爹的放飞自我而多了起来,我想这一定是镇上人茶余饭后的议论被小孩子听了去,他们哪有什么明辨是非的能力,只要有一个号召者,这便是为他们年幼的暴性找到了合适的借口,我理所应当的背负着阿爹带给我的骂名,浣溪镇自那时起也再不是我心中的清平之地了。
一次两次我对邻里镇上孩子的欺负隐忍不发,直到有一天一群男孩在放学路上对着我迎面就是一水枪扫射过来嘴里还嘲弄的笑道“小川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这一次我没忍住,拿了旁边水龙头的接水管,发狂般向众人抽打过去,这期间我也负伤了,毕竟我是以一敌三,胳膊内侧,手掌上都擦出了血,没算完,我骑在带头说我没娘养的孩子身上左拳右拳轮流交替
“你再说一句,再说一句!”
开始拉不下面子他还继续恶语相向,直到身边的孩子被我这凶神恶煞的样子都吓得落荒而逃,他才服软道“呜呜呜呜,我不说了,你有娘生,有娘养……”
这件事的结果就是为首作恶的家长带着他的孩子到我家门口算账。
“詹复生,你养出的好儿子,看给我家博发打成什么了!”
博发躲在他母亲身后面色阴郁的看着我,挑衅的向我吐舌头。
“他们先打的我!怎么?我还不能还手了?”
阿爹闻言撒着拖鞋跌跌撞撞的跑下来,不问究竟一手挥打在我的头上道“詹小川!你又惹什么事了!”
随即一脸媚笑的看着对方道“我家小川不懂事,小孩子打打闹闹都是常事,赔礼道歉就行了,小川!给博发道歉!”
我一瞬间傻眼了,不清楚阿爹是想息事宁人还是想借机报复我,他这一通下来给我整了个懵。
博发好像得到了什么强大的后备军一样,由开始的唯唯诺诺到神气活现的跳到我面前张牙舞爪,做好了一副我就站着等你给我道歉的势态!
“我一个人好好地走在放学路上,你带着三个同伙跳出来就对我一通羞辱,醋从哪酸,盐从哪咸,说到底,是你先招惹的我,怎么?打不过就回去告状哭鼻子,到底谁应该给谁道歉!”
“詹小川!”阿爹见我非但不示弱,反而理直气壮,气的直跺脚,那样子,估计恨死生出我这么个好儿子了。
博发的母亲指着阿爹咬牙切齿道“詹复生,你儿子不道歉这事没完!”
她那面目狰狞滑稽可笑的样子……怕是被气疯了。
我扭头就要上楼,被阿爹一把拽住胳膊。
“啊!”他一下拽在了我打架负伤的胳膊上,我吃痛的叫出了声。
阿爹卷起我的袖子,狰狞的伤疤爬满了胳膊内侧,周遭红红的,显然是未及时处理伤口所落下的炎症。
“这……这是怎么弄的!”
我恶狠狠的瞪着博发,满肚子的怨气。阿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也大约知道了一二。
我以为他会继续与他人站在一起对我同仇敌忾,哪知他突然抓着我的胳膊问博发的母亲道“这是你儿子弄的吗?”
博发见状自知理亏,一溜烟从战前躲到了幕后,又钻到妈妈裙子底下了,然后小声嘀咕道“他把我打流鼻血了……”
场面一度僵化,博发的母亲挺直了胸膛道“那……那我家的还给小川打出血了!”
阿爹怒气冲冲的向博发母子吼道“你儿子就是鼻子给打出血,我儿子就活该胳膊落这么大一块疤,这以后没准还要留印子,我儿子伤的比你儿子还重,凭什么要给你们道歉!就活该他是我詹复生的儿子就得矮你们一头?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们母子二人被阿爹突如其来的血性吓得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四顾当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确实占不到什么好处,干脆放一句狠话道“没娘教的孩子就是野!”
博发母亲刚说完,阿爹就脱下鞋子朝其扔过去,嘴里骂咧咧道“别以为我不敢打女人!”
那母子二人见阿爹被激怒,凶性大发,一溜烟的跑了个快,只留下阿爹像个傻子一样在原地直跺脚,他气极了就会跺脚,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此时,我却觉得他特别可怜……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在巷口小卖部那买了一包兰州,我果然不是抽烟的料,坐在石凳上望着面前的小桥流水,对面的青砖绿瓦,呛的脸红脖子粗,品不出其中的滋味,只感觉到苦涩,烟雾直通七窍,熏肠毁肺,我看着烟头上的点点星光哈哈大笑。
高考志愿我报的是外地,我填的很果断,没有犹豫,浣溪镇终是记录了我童年最美好的一段梦,梦里小桥流水、斜雨薰蒙,有阿娘,有阿姐,看着屋檐上滴下的露珠,穿透心神不自知,浣溪镇还是浣溪镇,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走前,我将阿爹送到了远在外乡打工的二叔家,前一天晚上我收拾我的行李,也收拾他的行李,像是将属于我们彼此的所有记忆都封存起来,分别带走。
我在他常穿的外衣内侧缝了个结实的口袋,将多年他给我的有剩余的钱放了进去,尽管他再堕落、无知、受人唾弃,我也无法不承认他是我父亲这一事实,我不怨,亦不悔是詹复生的孩子。
“小川……你会回来么?”
阿爹背对着我,屋内灯光昏暗,他的背影惨淡落寞,像一个孤立无援的老头,佝偻消瘦。
我转头看着他,勾起嘴角笑着道“当然”
我就这样带着行李,离开了生我育我十余载的故乡,说不心痛是假的,我还没有那么冷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记录了我的生活,也许未来遍寻名山大川、走遍天涯海角,这里依然是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