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曾经的故事。
一个发生在一切都曾蒸蒸日上时的故事。
男人穿着一身黑西装，带着价格不菲的腕表，踏着早已习惯了的、那属于“成功人士”的宽阔步伐，面部表情中却带着一丝慌张。
若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现在的他，其实跟考了低分在家门口犹豫不决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但不同的是，尚在学生时代的孩子们还未构筑起那决不允许坍塌的尊严；而已经步入社会，早已被公认为“成功人士”的他，无法允许自己陷入这般窘境。
哪怕遇到了些麻烦，他也坚决不会带到家里来。工作的事就应该放在工作时间坚决——这是这个男人的准则。
“玛姬，我回来了。”
门后的世界富丽堂皇。仅仅客厅面积就超过一百平米的高级住宅，对于年龄不过三十上下的年轻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与普通的庸才不同，这个年纪轻轻便获得了成功的男人理所应当地拥有了这一切。
客厅被收拾的一丝不苟，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打理着茶几上的水仙。对面的电视虽然开着，但也仅仅是作为背景音乐存在，以让这个巨大的客厅不显得空旷。
“哦、今天很早嘛。我本来准备做鱼，没想到你回来这么早；现在还没解冻呢。”
“微波炉应该有解冻功能。”
“那会破坏口感。”
女人的声音中透着活泼。
看得出，作为家庭主妇，辅佐这位成功的丈夫——叫做玛姬女人对这一工作相当满意，乐在其中。
“没关系，我不饿。”
咚——
男人脱掉西装外套，将领带解开，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然而，这一系列动作用力过猛，沙发也好似抗议一般发出了悲鸣；同时男人还没坐稳时脚下一滑，不可避免地踢到了茶几腿发出一声闷响。
...
声音并不大，甚至算不上噪音。但对于在一起生活已经三年的两人来说，对方的生活习惯、脾气秉性早已不是秘密，甚至比自己还要了解。
玛姬很清楚，自己的丈夫绝非是个粗野的人。他是优秀的网络安全工程师，并且年纪轻轻就获得了上面的赏识；不依靠父辈的积淀、纯靠技术便身居高位——他从来都以此为骄傲，并且严格要求自己。
那样的他，很少会做出这种“瘫倒”在沙发上举动。
“我去准备些配菜。”
玛姬十分聪明，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现在就开口询问对事情没有帮助；因为对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家伙，将困难带回家中对他来说无异是一种羞辱——即便玛姬很愿意帮他分担压力。
“亲爱的，今天是星期五，要不要久违的喝一杯？家里还有之前没喝完的红酒。”
“我不喜欢酒精，那会...”
男人稍作由于，话锋一转又改了口。
“算了，今天就久违的喝一杯吧。”
果然，不出玛姬所料。
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对工作有着多大的热情；为了维持高昂的支出，为了自己所爱的项目，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出于种种原因，那个男人对于工作精益求精的热情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
他认为自己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思考，为此甚至戒了酒。
而今天接受了玛姬的提议，恐怕是真的遇上了什么无法度过的难关了吧。
“你也关心起选举了吗？”
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没有关掉的电视，如此问道。
虽然本身对选举并没有什么兴趣，但这不失是一个“套话”的机会，所以玛姬说了谎。
“啊、对。你认为谁会赢？”
“沃森·李培尔在市政厅摸爬滚打很多年了，还有个更具实力的哥哥支持他。胜出应该不是难事。”
“所以、你认为李培尔议员会赢？”
“我希望他赢。”
“他的对手是谁？好像不怎么出名。”
“是个叫霍克·布莱恩的混蛋，在年轻的时候似乎当过警察，有传言说他之后辞职了去月下会干过一段时间。现在又跑回来选举。”
玛姬转过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表情有些僵硬。但旋即看到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时，又浮现出了温柔的笑容。
“你似乎对那位叫霍克的议员很有成见。我还以为你会更支持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一边。”
“玛姬，别拿我跟这个投机取巧的家伙相提并论。我为这座城市提供了安全，我开发的安保系统是实在的！而这个屏幕里看上去年少有为的家伙只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就能获得尊重，跟他比较是对我的侮辱！”
厨房那边传来案板与菜刀碰撞的声响，玛姬并没有说话。
她将计时器设置好时间，摘下了隔热手套，将双手架在沙发背上从后面对她的丈夫说到。
“亲爱的，我不想再去看那个什么心理医生了。我觉得我很好，而那些什么‘深海病’都是些为了骗钱编造出的说辞。我每周不过是去聊聊天，居然就要缴...”
“你是什么意思？！”
突然，男人提高了声调，仿佛受到了挑战一样。
“你是觉得我付不起那点医药费吗？！玛姬，我告诉你！我从来不会感谢你为我剩下那点微不足道的钱！我靠着自己的技术爬到了这位置，那我和我的家人就应该有相应的待遇！”
“但亲爱的，那治疗真的太贵了。而且我也没感觉它对我有过什么影响。我只是单纯的觉得，钱不应该花在这种愚蠢的地方。”
“我不想再重复一遍，玛姬！我很有钱，这座城市需要我！如果没有我的话那么这里的治安系统就会崩溃，那些好不容易把这里跟旧都心隔开的官老爷们将会遭到失魂者的围攻！我帮他们避免了这一切，所以我们有权享受跟他们一样的待遇！”
“没错，这座城市一所以能维持治安是多亏了你，和你的团队。算了亲爱的，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会继续去接受治疗的。忘了刚才的话，去期待一下我做的晚餐吧。”
...
...
...
玛姬很聪明，哪怕是有过那番对话，她还是顺利地将晚餐时的气氛引向了一个良好的方向。在一桌风声的菜品前，两人举杯，就像初恋时那般。
“为了你、还有那个即将到来的她，干杯！”
◇
“我的名字叫路易·马斯特，很高兴认识你。”
自称路易的人身材健壮，皮肤微黑，面部棱角分明。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淡淡的违和感隐藏在五官之中。
而当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则是充满了自信。他有自信面前这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听到了“路易·马斯特”时，一定会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你就是那位歌手...？”
果不其然，小木桌对面的男人眼神中露出了惊讶的光芒。
现在的他，虽然还西装革履，但头发却没有前几个月打理的那么精致，手腕上的表也换成了十分“没有品位”的廉价货。
仿佛避免手腕上空空如也的状况，是这个男人最后的倔强。
“这么说...难道是李培尔议员派...”
“嘘——”
虽然酒吧里人来人往，但路易还是做出了一个收声的姿势。
路易没有急于催促桌对面那个看上去有些窘迫的男人下决定，而是先点了两杯度数不算太高的鸡尾酒，然后靠在椅子上聊了起来。
“兄弟，你可能知道我——一个唱歌的。我早些年在胡森大桥下面卖唱，就是旧都心那边的那座胡森大桥。是深海建立起的第一座大桥，甚至有段时间过桥需要收费。哈哈、虽然现在就算倒给钱也没人去了。总之，那里是我的起点。也许你已经听过了。”
不无自恋地哈哈一笑，路易又说道。
“但你可能不知道，我也同样了解你。我很佩服你能在那么简陋的条件下开发出那个安保程序的1.0版本。”
指着男人的鼻子，路易自信依旧。
“我猜你现在肯定在想——为什么这个五大三粗每天只知道唱歌的家伙会知道这些，这可不像能从他嘴中说出来的话。没错老兄，我的确对代码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但跟城里所有的人一样，我都是安保系统下的受益者。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了它的开发者，也就是你的故事。”
说着，路易喝了一口酒，将身子向前倾斜，稍稍将语气放缓继续说道。
“我惊奇的发现，你的故事是多么的励志。也许这听起来有点夸张，但我不得不说——多亏了你，那些无孔不入的、旧都心的失魂者们才能被挡在门外。我们这里才得以像一座正常的都市那样，开始运转。是你、用自己的技术造成了这一切。这个故事朴素、俗套，但却令我心潮澎湃。兄弟，你知道在我看来你的故事像是什么，知道吗？”
将酒杯放下，路易把声线压得更低，说出了那个单词。
“HERO。”
酒吧喧嚣依旧，但这个被游说的男人却仿佛已经陷入了另一个世界。这几年来大起大落的生活似乎构成了“一块”被压缩了的立体影像，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
“你知道吗，兄弟。这是肺腑之言。在读到你的故事之前，我从未想过一个人，单凭一双手能改变这么多。你用最朴素的方法去积累、去竞争，获得了那些喜欢用肮脏手段家伙都无法获得的硕果。我们是同一类人，兄弟。我用我的歌喉，你用你的技术；我们都是用最朴素的、只属于自己的才能，去赢得了尊重。但不同的是，我的歌也许只能娱乐大家，但你的技术却守护了每一个人。”
但紧接着，话锋一转，路易又沉声道。
“我知道，你现在遇到了一些麻烦，兄弟。我的歌声与我不可割裂，没人能偷的走。但你的团队却将你踢了出去，他们背信弃义、杀鸡取卵。他们嫉妒你的才华，并且把本属于你一个人的东西夺了过来、去分赃！根据我这边的消息，很有可能是霍克·布莱恩那家伙暗中贿赂了你团队里的人，才会有那次将你踢出去的投票。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主张把旧都心的失魂者放进来，所以他必须掌握安保系统。你只是他实现竞选诺言的牺牲品。”
听到那个名字，男人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而至此，路易·马斯特也把身子搬回了原来的位置，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好考虑一下吧，兄弟。我们是同一类人，我很能体谅你这种被他人嫉妒的感觉。所以，我想帮你、帮你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只要你能提供安全码。你知道的，这对议员先生尤为重要。”
男人陷入了沉默，他看着桌上自己这边一口未动的鸡尾酒，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变成愤怒，进而变为坚定。
也许是为了礼仪，也许是为了坚定决心，他也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光。
“好吧，我同意！”
“兄弟，你以后会为自己的选择骄傲的。你太太的事，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孩子也将会有专人去接生。另外...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路易握住了男人的手，并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了他。
“不、我不想被施舍...”
“你为什么会认为这是施舍，我的好兄弟。这是你帮助了我路易·马斯特、帮助了议员先生的谢礼。嗯...也算是给你和玛姬小姐那马上要出生的孩子的生贺钱！”
说到这里，男人已经无法拒绝了。
无论是否承认，他现在都很需要这笔钱。
“谢谢你，兄弟。”
第一次，男人也改口称路易为“兄弟”。
两人就这样在欢快的气氛中走出了酒吧，互相告别。
而在临别之际，路易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又对男人说道。
“兄弟，当年我在胡森大桥卖唱时，我相信着一句话。靠着它，我成为了‘路易·马斯特’。这句话是我珍藏多年的至宝，现在我想把它分享给你——能决定你的价值的，只有你自己。希望它能帮你渡过难关！”
说罢，路易便一边挥手，一边扬长而去。
◇
时间再稍稍后调，霍克赢了。
就结果来说，很荒诞。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第一次参选便成为了市长。
没有人想过毫无背景支撑的霍克居然赢了沃森·李培尔。若要把这场输赢当做赌博，在黑市中开个盘，恐怕下霍克那边的全都会变成百万富翁。
但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对于蜷缩在车厢中的那个男人来说，比起霍克当选市长，更魔幻的事情正发生在眼前。
他做梦也没想到，几年前曾经立于那座城市顶点的他，居然会被赶出来；不、确切地说，是逃出来。上到泄露企业机密，下到堆积如山的贷款；他的人生就像是一条开玩笑般的曲线，先是高高跃起，然后跌倒了比起点还要低的地方。
车厢狭窄，两人面对而坐，恐怕会顶到对方的膝盖；但同时，车厢的天顶高到吓人，恐怕有足足四米。上面只有一站昏黄的吊灯，灯绳随着火车的摇摆而摇摆，而墙上的影子则随之一起悦动。
窗外是海，平静的海。
如同一望无际的黑色旷野。
在深黑色的海面下，时不时会有巨影一闪而过；它们有时是巨大的椭圆状，有时又像是一条长蛇。那些潜在下方的“东西”，仿佛时刻注视着列车，时刻注视着车厢中向下看的乘客。
在这深海下的深海中央，竖在海中、高约十米的轨道上，这一辆孤独的、畸形的老式蒸汽列车奔驰着，如同诺亚方舟。而舟中的每个乘客都像是逃离末世大洪水的动物那样，仅仅地抓着车中任何能抓扶的物件，生怕自己掉下去。
这并非是单纯的对那些可能隐藏在水下的巨物的忌惮，而是对更加深邃的未知的恐惧。黑色的海面有如凝结成块的不安，一波又一波地袭来；而耸立在海中的桥墩，建立在桥墩上的铁轨，则是列车中乘客唯一可以依靠的，抵御那块状恐惧的救命稻草。
此时此刻，这名落魄的男人早已没有了当初成功人士的气魄。他的套着一件保暖用的灰色羽绒服，穿着一双不合脚的旧球鞋；而那条格格不入的西裤，也早已不再是什么“最后的抵抗”，而是没有配套裤子的无奈选择。
这时，玛姬推门进来。她穿着一件女式大衣，用围巾把脖子周围紧紧地裹住，甚至连半张脸都藏在了里面。也许是这海上的湿冷，让她真的感到很不适应吧。
“敏英呢？”
呼出一口白气，男人问道。
“我没带她来。我在副都心那边联系到一家教堂，他们愿意收养小英。”
“小英是我的孩子！”
“也是我的。”
玛姬淡淡回到。
若放在以前，两人想必会大吵一番，但现在的气氛就像浇了水的木炭，哪怕还有余温却也难以再燃起火焰。
“小英还太小，我不想让她跟我们一起逃亡。”
沉默片刻后，玛姬还是开口解释到。
“亲爱的，别太自责了。我们之所以不得不离开副都心，除了你、还有我的责任。”
玛姬想要宽慰她的丈夫。
但是，哪怕聪明如她，在这种惨淡的时刻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法子。现在的宽慰，听起来反而更像讽刺。
然而，跟之前不同的是。对面的男人没有用发火来掩盖羞愧，反而将头抱住，锁了起来。
他被打败了。
终于被打败了。
或者说，终于承认自己早已被打败的事实了。
但是生活仿佛玩笑，那条下跌的曲线如同跳水那般无情，并且越跌越快、越来越深。
车厢门再次被打开了，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年轻男子将门完全堵住，拿着手中的笔记本开始翻找，然后缓缓问道。
“崔先生，您好。我叫做弗兰克，扫除班的弗兰克。”
闻言，男人吓得脸都白了。
他本能地将妻子护在身后，打声吼道。
“提供安全码的人是我！欠债的人也是我！跟她没关系！”
“崔先生，您误会了。我们不是警察，您的案件不在我们的受理范围内。”
说罢，弗兰克的目光转向后面的玛姬，而对方也从容地站了出来。
“您的太太，玛姬·海克丝小姐有作为失魂者的特殊性，并且在二位流亡期间曾杀害数名无关人员。请别让我们作难...更何况，跟我们在一起，她能够获得更好的治疗。”
“我选择跟我的丈夫在一起。”
玛姬站了起来，解下了那条围巾，露出了犹如野兽般的绒毛。同时，她的双手开始膨胀，肉中渐渐伸出锐利的爪子。
“我十分不推荐您进行反抗...”
弗兰克话音未落，房间的灯光便是一暗。仿佛搬运死亡的大鸟，那令人不安的影子自三人上空划过。
而再回过神时，车厢顶部的吊灯上，已经站了一名少女。
她身穿红色和服，黑发披肩，踩着一双木屐，眼神中露着一丝兴奋的光芒。
玛姬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刚想先下手为强，右肩便已经被飞来的长刀刺穿、死死地钉在了地板上。
紧接着，灯上的少女跃下，如同对待牲畜那般踩在了玛姬的头上，笑容几近残忍。
“别、别这样！你们不也是失魂者吗？！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同类这么残忍？！”
尊严就像是堤坝上的小口，只要有一处，便很快就会决堤。
然而，崔姓男人的哀求在少女眼中似乎有些可笑，她一脸无所谓、轻描淡写地答道。
“市政厅有规定，外形未发生‘异化’的‘病发个体’不以失魂者论处。为什么？因为你的太太长得像怪物啊！”
“她不是怪物！她跟我们一样！她只是迫不得已才杀了那三个人的！这点我比谁都清楚！”
“啊、我知道。”
最后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崔姓男人，少女忍俊不禁，然后将他一脚踢开。
“但谁在乎呢？”
说罢，便将长刀从地上抽出，拖着玛姬离开了车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