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都在发抖,双手支撑在舱门上,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比起害怕和担心,我现在更需要梳理清所面对的境况。我一边平复自己的呼吸,一边飞快的在脑海里开始了计算。
按照Chamber规格说明书的介绍,这是一间两米长,一点五米宽,两米高的密闭舱室,除去壁体厚度、里面的家具和我的体积,也就只有三立方米,也就是三千升的空气,按照普通的呼吸程度来计算的话,二十五度的环境下一个正常人一小时需要呼入四百升空气,而我现在在四十多度的高温下,一小时大概需要六百升空气,那么舱室里的空气可以支持我最多呼吸五个小时。但如果考虑到舱室内逐渐上升的二氧化碳含量,以及我不能做任何剧烈运动,保守估计这里的空气只能支持我呼吸四个小时!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最迟十一点半,如果我不能出去的话……我痛苦的闭上眼睛,这个狭小空间内的空气甚至不能让我支持到明天早上。可是即使能到明天早上又怎样,今天是热烈狂欢的周五,谁会在周六一大早来中心做实验呢。
舱室的锁是手动和电磁控制双重,我一般都用手动功能,但今天估计是突然断电导致的电磁激化,这样的情形根本不可能靠我的一己之力打开。舱室内唯一的窗子是三层强化玻璃打造的,为了方便从外面观测室内情形,又不会带来热损失,我知道这种玻璃极其坚硬,很难打碎。不过我还是想试一下,我抄起贴在墙壁上的椅子,使劲朝窗子打去,猛烈的撞击震得我的虎口生疼,那三层强化玻璃却纹丝不动,连一丝裂纹都看不到,倒是这一击让我愈加心跳加速,竟会觉得空气已经开始变得稀薄了。
我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继续深呼吸并快速思考,这个舱室的墙壁都有二十五公分以上的厚度,断热、隔音,我大声呼喊除了浪费氧气以外,根本不会传到舱室外面去,更不可能传出这个地下实验室。眼下的各种情况都指向一点——我只能等待救援,做出这个判断后,我的心紧紧的揪在了一起。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所有人都不在的星期五晚上,为什么是文森佐出差的日子,为什么连实验的正主儿莉莉安都不在?
可我没有时间等待啊,我只有四个小时,我必须同外界取得联系。最糟糕的是,这间舱室没有紧急联系按钮,黑暗中我开始摸索自己的手机,找到了,手机屏幕的微弱亮光让我觉得好安心,但当我看到那残酷的“无信号”标志时,我的心又凉了下去。
手机上显示一个未接来电,是文森佐,应该是我下楼过来的时候他打给我的。我现在好想听到他的声音,告诉他我被困住了,让他来救我,可是他还远在几百公里外的罗马。
我先尝试打给莉莉安,无法接通;我又给她发短信,发送失败;我打给所有人,都无法接通。这尽管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却仍是感到深深的绝望。
我第一次深刻的觉得,命运真的不是可以自己掌控的。我或许可以很努力的工作,每件事尽力做到最好,我从不放弃从不言败,我对每一个人真诚友好,可是命运的掌控神,他总在拐角处等着我,冷冷的看着我,等待着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将我从幸福的云端推下。我出生的时候是这样,我和戴维最开心的时候是这样,而这一次,在我好不容易走出低谷要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他却似乎更加残酷的索性决定将我带走。
我看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经过各种尝试且失败后,我的心情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因为我知道,剩下的事情只能交给运气,看我的造化了。
可以感觉到室内的空气在渐渐变得稀薄,我打了个哈欠,这是大脑缺氧的信号,疲惫感在慢慢的向四肢百骸蔓延。四十度的高温好像越来越热了,汗水从我的后脖颈流下来,粘腻腻的,粘住几缕头发。
舱室内静悄悄的,我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手表的秒针嘀嗒嘀嗒的前进声,原来一直所说的“等死”就是这种感觉吗。
我又看了一眼那个未接来电,忍不住用手指轻抚着屏幕上文森佐的名字“Vincenzo”。突然很想哭,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喜欢他。我想跟他说他不在的日子里其实我很想他,一直盼着他回来。我还想跟他说,谢谢你对我那么好,谢谢你喜欢我、包容我,我喜欢和你跳舞,喜欢你突然吻我,你的拥抱好温暖好安心,我愿意尝试和你开始,我觉得我会幸福的……我好后悔这些话都没有和他说,没有亲口告诉他,也没有写在邮件里。
我总以为可以慢慢来,我以为时间总是大把的,我以为无论我逃多远,那些属于我的总会在原地等我。可是现在,一刹那间,我就没有机会了。抹一把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是泪水。
我想也许我该把这些话写在手机里,有一天他或许会看到,他会知道他喜欢过的姑娘没有辜负他。可是当我真的要写的时候,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写了删,删了再写,最终,却只写了一句话:“忘了我吧,会有更好的姑娘来爱你。”心好痛,泪水流得更凶了,对不起,我不想放弃,可我已没有任何机会挣扎。
因为情绪激动,呼吸量加大,我愈发觉得胸闷。我又想到了我妈。关于死亡我们曾有过一次短暂的探讨,我妈说不要对任何人太眷恋,那样当他们离去的时候,你才不会太难过。我问她你觉得他们离去去了哪里,她说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可以见到很多故去的人,那些多年的思念可以化解。我又问她,我不知道如果我有那样一天我会见到谁,我甚至完全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长什么样,是生是死。我妈看看我说:“你大概会见到我吧。”我摇摇头扎进她怀里说,“我才不要你先离开我。我要先去等你,这样我才不会难过。”我妈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怎么会呢。”
没想到我的话会应验,只是我才知道,不只是失去亲人的人会难过,要先离去的人也是这么的难过。我想我也该给我妈写封信,可我好累,眼睛好重,我的手指甚至总是无法按准按键。几句话写得我精疲力尽:“妈,你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妈,找个人陪你一起好好生活吧,这样我才能放心。我先去慢慢等你,原谅我先走的自私。”
最后,还有戴维。我们曾经那么幸福,可那一曲华丽的乐章却嘎然而止,那个女人的出现,让我真正体会了从天堂一下子跌落地狱的感觉。这一段刻骨铭心的历程,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开始新生活后,我一直没有想好要如何安放这段回忆,如今却也不需要发愁了。离开慕尼黑大半年了,我们一次都没有联系过,那些过往总会不经意的朝我袭来,而他们也会留在他的脑海里偶尔闪现吗?我没有信心,不知道他会不会为我的离去而难过。我在手机里慢慢写下:“戴维,过去的事情,我都原谅你。”
拿着手机的手,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困倦朝我一波波的袭来,我知道这是供氧不足的症状,也知道我该强打精神不可以睡去,可是我实在太累太累了,我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还很神奇的做起了梦。
梦里是一条狭长的通道,我站在通道的一端,背后是无尽的黑暗,通道的前方却是有些刺眼的光明,我下意识的朝着前方的光亮走去。这条通道比看起来的感觉要长,我走得也很慢。
通道的两侧挂着一些风景画,画中的风景看起来都那么熟悉,我家门前的大枣树结满油亮亮的枣子,T大的银杏树主干道金灿灿,四月樱花漫天如雪片飞舞,伊萨尔河上的薄冰以及河对岸沉静的长椅,还有费尔诺的夕阳西下中天台上的钟塔……这些画看起来都那么美,我忍不住责怪自己平日过得太匆忙,都没有停下脚步好好欣赏。
忽然,我发现在通道前方的光亮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晃动,不禁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越走越近,那个小身影也越来越清晰,是个浅褐色头发的胖嘟嘟的小女孩,浅粉色的裙子包住她圆滚滚的小身子。她似乎刚刚会走路的大小,步履还有几分蹒跚,她的小脸蛋鼓鼓嫩嫩的像个熟透的苹果,一只手抱着玩具熊,一只手的拇指放在嘴里吸吮。凹凸五官的小脸儿上是一双黑色闪亮的的眸子,她的样子可爱至极,好像我小时候的洋娃娃。
一种浓厚的怜爱之情充盈了我,我几乎是跑着到她身边。她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来,看到是我似乎很开心的样子,也朝我扑过来,口中大叫着:“妈妈,带我回家!”
我像被雷击中一样,怔在那里,这个小女孩,她,她叫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