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至中天,茅屋里还亮着烛光。南柯从箱笼中取出久未研习的《金樽碑》碑帖。
烛光下,烫金的封面让南柯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怀念之情。粗糙的手指缓缓地划过封面,凝神一看,上面还沾染着些微灰尘。他忽而想到自己已经感灵生尘,而自己的黄土体便是尘灵。
南柯不自觉的运转起自己的灵力,凝聚在指尖。他看着《金樽碑》上的字迹,用凝聚着尘灵的手指在封面上临摹那烂熟于心的文字。
可是当他他刚刚写下“金樽碑”三字,体内灵力沸腾一般,纷纷不可遏制的狂涌向指尖。瞬间,一股空虚之感袭来,仿佛浑身力气被活活抽干,大汗淋漓。
南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望着这本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碑帖,竟然觉得它有些陌生。
烫金的封面此时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碑帖无风自动,里面的每个字迹像是全都活过来似的,上下排列,重新组合。
跳动的文字连带着南柯的心脏都鼓动起来,字字放荧光,甚至盖过了烛火的光芒。
南柯闭上眼,呼吸变得沉重,混沌的识海开始翻滚,恍若开天辟地,隆隆作响。
常人有五识,眼、耳、鼻、舌、身,亦称为五尘或五根。然而,修道之人却有六识,除开相同的五识之外,另有一个“意识”。
意识之流,俯察品类之盛,大可感知天地,细可感知微末。由五尘遁入六尘,一字之差,宛若天壤之别。
南柯四周环绕尘灵,如初次感灵生尘般。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知世界,月华的凉、星光的柔、烛火的暖,就连身边跳动的尘埃,南柯都似乎能够感知到它的喜悦。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沸腾的识海才慢慢平复下来。脑中自成一片天地,南柯立身识海,望着混沌的识海变得清明,天地共分三色,天青、地黄、海蓝,泾渭分明,互不打扰。
南柯惊叹于造物之神奇,不断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突然,蓝海中央升起九道巨大的水龙柱,一股强烈的召唤感在他心中涌起,迫使他一步一步地向蓝海走去。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脚下晕开,如履平地。
海面一阵翻涌,一共九条水龙朝天咆哮,从嘴中各自吐出一道长水,化成灵力水球,团团包围南柯。
灵力如涓涓细流一般,缓缓地流向南柯的腹部,发出淡淡的绿光,成果实形状。
腹部的果实感受到外界汹涌的灵力,像是受到刺激,原本温顺的灵力,仿佛炸锅一般,在腹部打着旋儿,一股脑的投入其中。
南柯此时觉得身体像是被活生生撕裂一般,疼痛难忍,在水球中不住的扑腾。
水球中的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不断变小,由原本的三丈宽变为两丈宽、一丈宽,到最后的不足三尺。
果实像是永远吃不饱的巨兽似的,将南柯体外的灵力水球吞噬完毕后,又伸出一只只如章鱼一般灵动的触角,朝着体内探去。
然而,就在触角刚要有所行动时,南柯的腹部忽然迷蒙出一阵金光,幻化成一座巨大的牢笼,将那个神秘的果实紧紧锁住。牢笼的大门上还贴着一张金纸‘卍’字印,印记下方还有一连串复杂难明的符文。
果实激烈挣扎,触角蕴藏的巨力一下一下的抽打在牢笼上,虽然牢笼摇晃剧烈,却是丝毫无损。几经尝试之下仍是无果,果实这才慢慢消停下来。
南柯的意识缓缓下沉,就站在牢笼门前,静静的凝视着这个在自己身体中,却从未见过的奇异果实,他有点发慌。
脚下的海面又起了变化,光影流动,一组无声的画面展现在南柯眼前……
隐隐约约,出现一座巨大的盆地,边上立着一块石碑,写着“黑坎湖”三个大字,不过奇怪的是,居然一滴水都没有。
盆地中央是一个庞大无比的阵法,阵法中心有一个小黑点。
男子赤身胴体,肌肉像画笔描绘的线条一般,健硕刚猛。一头黑发垂至腰际,风雨间披散飘摇。面容刚毅若刀削斧凿,双眼紧闭,屹立天地间!
男子睁眼的一瞬间,天地仿佛为之一顿。
也正在此时,一声熟悉的叫唤传来,脚底的画面支离破碎,“呦,小蝌蚪,好久不见。”
南柯扭头看去,果不其然,是上次感灵生尘之时见过的小孩。
刘鸿宇踩着水面缓步走来,脸上仍然笼罩着一股浓浓的哀苦之色,“不错嘛,才几天不见,就已经开辟识海。不过你一声招呼也不打,差点出了大乱子。”
南柯不知该怎么回应,只是木讷的点点头。
刘鸿宇不知在哪里找来一张高脚椅,坐在那晃荡着双腿。
“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南柯面对他总有一股亲近之情,指着牢笼里的果实问道。
“哦,这个玩意啊,它叫‘葱茏仙’。放心,它暂时出不来的,毕竟长在你的体内好多年了。不过,等到这个牢笼关不住它的时候,它便会要了你的命。”刘鸿宇托晒看着南柯,眼神似笑非笑。
“你的意思是我快要死了!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将这个家伙移出我的体外吗?”南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不轻,而直觉又告诉自己,他不是在开玩笑。
“那恐怕没有。毕竟当年你爹为了让你多活几年,也没少想办法。最后耗尽大部分的灵力与修为,也只是将它封印,没能彻底根治。”刘鸿宇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香梨,边啃边说。
“为什么爹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事,耗尽灵力与修为又是怎么回事?”南柯更加疑惑,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刘鸿宇跳下高脚椅,走向关着那个奇异果实的牢笼,答非所问道:“你修为最好进阶的慢一点。你体内的灵力积攒地越多,这个家伙地胃口就会越大,力量也会成倍增长。这样下去,你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事,你到底是谁?”南柯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一肚子的疑惑。
刘鸿宇右手一挥,面前的牢笼变成了曾经见过的城池——尘心镇,漫天的黄沙再次笼罩了整个世界。
城门下,刘鸿宇依然如初次见面一般,衣着朴素,腰间悬挂破旧木瓶,笑容灿烂道:“我?小蝌蚪,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斧钺轻鸿割环宇,刘鸿宇。”两行热泪自他两侧脸颊无声滑落,空洞的眼底似黑洞,如深渊。转过身,他的身体渐渐虚化,只留给南柯一个的背影。
顿时,一股抽离感将南柯拉出意识世界。他仍然端坐在桌前,烛光摇曳,眼脸湿润,久久不能自拔。
今夜所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金樽碑的变化,开辟识海带来的感知,被玄铁钢筋锁住的男子,体内的奇异果实,父亲从未告知的真相,刘鸿宇的神秘,以及自己的寿命就要走到尽头的无奈。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让南柯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这一刻,他迫切的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无助的感觉。
从前遇事有太师傅的开解,不顺心则有父亲的陪伴。而现在……有一个天大的难题摆在南柯面前,让他举步维艰。
刘鸿宇说过,若是灵力修为增长过快,便可能导致体内的果实加速进化,甚至活不过二十岁。可是,如果不努力修炼,又何谈解救浮一,给苦离还以颜色,简直一团乱麻。
“太师傅,你教教南柯吧!”
南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隔壁的茅屋里的鼾声却是越来越大,一直萦绕在他耳边。前不久还觉得“鼾声似佛声”,这一刻只觉得“鼾声似鬼哭”,搅地人心烦气躁。
一缕黑气自南柯体内滋生,盘旋在其体外。幻象接踵而来,修罗鬼刹持钢刀锁链徘徊在眼前,心魔丛生。
开辟识海对于一个修道之人来说有万般好处,然而,机缘往往与危机并存。
道门正统弟子,人人都知道在开辟识海的时候都要保持灵台清净,无尘无垢,一定要准备充足。若是有长辈高人在旁边护法,那自然更好。只要一步踏错,便有可能让心魔趁机而入。
南柯虽然拜冲之道为师,但是这个师傅却重未传授过任何心法或是修行要闻,每日只是让他担水劈柴,做一些无关修行之事,他哪里懂得这些门门道道。更别说今日一切都是无心插柳。
南柯此时心境大乱,体内明明顺行的灵力倒流,若是再不加遏制,怕有立即要由佛入魔。盘膝坐好,他心中闭目默念《清心咒》,体外竟然隐约出现一缕金光,下一刻竟与黑气相互纠缠起来,犹如龙争虎斗一般,非要分个上下。
这缕金光乃是南柯自幼修佛自然孕育而生的佛气,不过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今日借开辟识海又遇魔气相逼之际,佛气竟然显化而出。此时虽然凶险,但要是他侥幸度过危机,便是一次大机缘。
修佛修身,南柯听青绿讲法八年。
佛门修行法门众多,不胜枚举。从最简单的行、立、坐、卧之外,内容还分早课晚课、禅七净七、闭关禁语、朝山参访等。但是大体说来,总归是生活不离修持,修持事事融入生活。
青绿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佛法在世间,犹如觅羚角。”
南柯不寻佛,佛自来寻他。
金光大盛,一举将魔气镇压。心动意相随,牵引灵力回归正轨,心境也渐渐平复下来,佛光也随之不见。睁开眼,只觉得浑身臭汗粘滞,南柯起身至井边冲凉,一桶接一桶。
晚来有风,不解其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