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破晓,冬夜的雾气还未散去,屋檐下结着冰刀。柯家院子里散落的几件大型木雕,搁置了几年仍未完工。
其中一件雕刻的是一尊佛陀,只完成了头部的雕刻,慈眉善目的模样,下半身只能看出是披了一件袈裟,其余不显。
一晚上的积雪落在佛陀的头上还未消融,像是多了一顶白帽子。
顺着佛陀的目光看去,是南柯的房间。纸糊的窗户,隐约能看见屋里忙碌的身影。房间里响起一阵窸窣的声音。
“吱呀”一声,南柯推开了房间的木门,小风一吹,狠狠地打了个激灵,双手紧了紧身上的棉衣。
望了眼父亲的房门,没有动静,大概还在熟睡当中。南柯踩着积雪走出院门。
柯父在南柯关上院门时睁开了眼睛,嘟囔了一句:“这么早。”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南柯顺着那条烂熟于心的道路来到白马寺前,也不敲门,推开边上的偏门径直往里走去。
池里的红鲤似乎躲了起来,一眼看不见踪影。两旁虽然栽种着几棵树,但是寺内的地上却十分干净,没有半点落叶。
大雄宝殿里方丈在做早课,诵经声和不时敲击铜磬的声音环绕四周。
整座白马寺里只有青绿一人,不曾有其他僧侣。往日里也不接受善徒参拜,只有每个月固定的初一十五才大开庙门,接受香火。
南柯觉得是因为青绿老了,力有不逮。也曾问过为何不多收两个徒弟,他也只是笑而不语。
南柯手里端着一盆清水,脱去鞋子进入大殿,对着佛像三拜,开始打扫。
自从跟随青绿学字,便要求他每日必须跟着做早课,并且要负责擦拭大殿和诵读《大悲咒》《心经》各一遍。等到完成早课时和青绿一起用餐,通常就是一小碗白粥,配上一叠腌萝卜。
天色破晓,南柯才在禅房里开始练字。记得初次来此,自己写完一叠纸,青绿只是摇摇头,给他一根树枝道:“纸亦有灵,你用他沾水习字。”
过了半年有余,青绿有天在他写的其中一字上画了个圆圈。再半年,才让他用纸习字。
第二年年尾,青绿在南柯的纸上圈了三个字,言“善”。
这年起,青绿教他手谈。
往后三年,南柯每日抄写一遍《心经》,其中一字画圈皆无,青绿的脸上却多了些笑意。
最后三年,青绿让南柯随意书写,却往往满篇朱笔批红。
八年时间,只有最后一年两人手谈次数最多,胜负往往三七开,青绿胜三负七。
青绿说:“无胜负心者,往往落子于棋局外,赢在棋盘中。争强好胜者,着眼于眼前得失,满盘落寞。”
“那太师傅是争强好胜咯?为什么我不觉得。”
“为师不得佛法,甘堕轮回。心在棋局外,却身在棋局中。”
“太师傅,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
“哈哈哈,不懂才好,你要是懂了,可就跟着太师傅一起头疼咯。”青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禅房里,南柯摆开棋盘等的太久,想的有些出神,不由哑然一笑。
许是在青绿身边久了,南柯的心性较之往昔大有不同。挨了训诫不恼不怨,赢了棋局也云淡风轻。
手谈间隙,南柯问道:“太师傅,今日我能去‘天佑之墓’吗?”
青绿摇头道:“时机未到。”
意料之中。八年来,南柯一度觉得那天的事情或许是一场梦,一点都不真实。只是那本《金樽碑》此时正摆在家中案前,不由得他不信,他也不止一次问太师傅何时能再进‘天佑之墓’,答案每每相同。
南柯又道:“我明日便要启程赶考,今天是来与太师傅告别的。”
青绿将目光从棋局上移开道:“你爹知道吗?”
“嗯。请太师傅训诫。”南柯拜首。
“为师授你三思,一思何谓之苦;二思何谓之勇;三思何谓之仁。归来时,告诉我一路所得便可。”话毕,青绿手捏与愿印。
南柯三拜首。
今日辞行走的有些早,出庙门前,南柯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座从小长大的寺院,颇有感触。
每年母亲的忌日南柯都会与父亲一同前往,今年怕是赶回不来看她了,所以打算提前与母亲告别。
沿着山上的一条羊肠小径走去,灌木丛里倒刺横生,需要小心避开。山路不好走,南柯走的有些慢。
越往上走,山路越加陡峭,不时还有几只野兔和松鼠的踪影闪过。
行至半途,天色变暗,忽然下起了大雨。春寒时节,天气最是琢磨不定。
雨水浸湿了衣裳,寒气透体,南柯的面色白了几分,想要回程,山路却湿滑异常,最糟糕的是山上还起了大雾,迷路了。
兜兜转转,半山腰上出现了一座高大的房子。这是大户人家修建的,清明扫墓时大户的仪式繁琐,人数众多,专门用来临时住宿用的。
加快脚步行至屋檐下,抖了抖身上的湿衣。走进内室,地上蒙了一层厚厚的尘。湿哒哒的脚印在地上留了一个个痕迹。
几间房也没有人居住的样子,梁柱上的油漆剥落了不少,细看之下还有虫洞,想来荒废已久。
屋里逛了个遍,也没有任何可以拿来生火的东西,湿寒的衣服穿在身上更是难受。南柯心里只盼着这场雨能早点下完。
倚着门,想着明日启程赶考的事,渐渐睡着了。
醒来时,阴沉的天色看起来已经不早了。
回神突然就看见一个妙龄女子,黑瀑一般的头发披散在肩。身着白裙坐在门槛上,晃荡着双脚,打着赤足。
南柯根本没有听见她走动的声响,好似凭空出现一般。
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丝毫血色,但是精神气挺足的。女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南柯过来坐。
不过南柯心中倒也不怕,反而有些开心,有人能在雨天陪自己聊天解闷,是一件好事。
“你迷路了?”女子问道。
南柯的脸红了红,束发之后都十六岁了,竟然在自家附近迷路,怎么也说不过去,不过还是老实承认。
女子看南柯泛红的脸颊,伸出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额头摸了摸:“我叫雨灵。”
感受着她手心的温润,南柯的脸更红了。
“你的额头很烫,应该是受了风寒。”说着将手贴在南柯的衣服上,湿冷的衣服竟然慢慢变得干燥。
衣服上的水分,全部在雨灵的掌心凝聚成了一团小水球,这水球仿佛有生命,不时变化成各种形状,最后竟然滴溜溜的打着旋,绕体而转。
南柯惊奇于眼前的一切。
雨灵随手向外一指,水珠便朝外飞去,散落在天地间。她像是做了一件平常至极的事情,看着嘴巴微张的南柯笑了笑说:“雨是无根水,积云之时并无灵气,而落下的时候,人世间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便纷沓而来,交织在了它的身上,从此便有了‘灵’。
“它睁开了双眼,想要好好看看这个赋予它生命的世界,却发现——意未动,睁眼已是尽头。
“于是,它更加的想要了解这个世界,便一次次的——化烟,积云,成雨——落下。
“青山、黄土、白雪、黑瓦、红墙、绿水、紫罗等等,它在一一留下足迹后,不知不觉就成了……”
一声雷响掩盖了雨灵的话音,南柯安静的听她说着话,像是随着那雨滴走过了一生。
雨灵站起身,走到屋檐外,雨水落在她的身上,像是直接穿过似的,青丝白裙一点也不见湿。
南柯问雨灵:“为什么雨不落在你的身上?”
雨灵笑靥如花道:“你见过一滴雨能淋湿另外一滴雨吗?”
白裙翩翩,赤足黄泥青丝舞;紫烟袅袅,素手黑云粉面迎。
一曲霓裳舞,但送相思人。
舞毕,灰扑的天空下,雨灵向着林间缓缓走去。
“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南柯望着她走向雨中的身影大声问道。
“要是有天你变成一滴雨,也许还能看见我。”说完这句话,雨幕下,雨灵宛如变成一道水流,朝着天上飞去。
说来也怪,雨灵消失没多久,天空就放晴了。南柯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心里有些遗憾。
在原地枯坐了半晌,不见雨灵回来,南柯便走了。
母亲的坟是面阳的,边上栽种两颗青梅。
镇里人说坟头栽青梅不吉利,父亲从未理会,说的人多了,他也只是笑着应答:“孩子他娘生前喜欢青梅,不碍事的。”
父亲经常独自一人小酌,只喝两种酒,一种是桑葚酒,一种是青梅酒。
南柯性子恬淡,话不多,只有一个人在母亲坟前的时候才有说不完的话。
“娘,我明天要出发去赶考了,可能很久不能来看你了。”
“私塾里的费老先生已经不骂我了,甚至将每年一个的考试名额给了我。”
“太师傅说我近来写字有进步。不过最近我和太师傅下棋,他总是偷偷换子,还故作深沉的和我讲道理。有时候我明明可以赢的,却总是故意输给他。娘,柯儿聪明吧,都懂得藏拙了。”
“爹近来身体好像差了许多,夜里常咳嗽。”
“娘,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那年爹带我去‘天佑之墓’的事吗?”
“他告诫我不能和别人说,我反问他连娘也不能说嘛?其实那天夜里我听见爹一个人在房抹眼泪。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爹哭。”
“我今天来看娘亲的时候迷路了,中途遇上了一个姑娘,名字叫雨灵,她还会厉害的法术。”
…………
山里很安静,尤其是下过雨的山林。偶尔传出几声虫鸣鸟叫。
南柯一个人在母亲坟前絮絮叨叨了好久,直到月牙高挂才起身归家。手里也没有灯笼,只能凭着月色向前走。
春寒过后,田里的青稞又长大不少。
烂泥路有些不好走,南柯走的很慢。快到家门口时,发现父亲正站在门前抽着旱烟,看见南柯道:“进屋洗手吧,顺便打一叠酱菜进来。”
柯父走在前头,南柯跟在后头。
饭桌上,除了饭菜还摆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南柯有些诧异。
“从小到大也没和我一起饮过酒,束发之后也长大了,今天陪我喝一杯吧。”南明说着便给儿子倒了一杯酒。
南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喉头有些火辣辣的,面色潮红,呛了两声。
南明看着儿子出洋相,好笑道:“哈哈,看来还是没长大啊。”
南柯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连续又喝下三杯,这次没有出丑,只是胃里烧的有些翻滚。
看着要强的儿子,南明没有再逗弄他。往日里话都不多的二人,此时聊着一些琐事,屋子里气氛十分融洽。窗外月色如水,桑树的影子被拉的很长,院子里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