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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七月初一个酷热异常的傍晚,有个青年从自己的斗室里走出来,这间斗室是他在С胡同里向二房东租来的。他走到街上,便慢悠悠地、仿佛踌躇不决地向К桥走去。

他在楼梯上顺顺当当地躲开了女房东。他的斗室是一幢很高的五层楼房的一间顶楼,与其说像个住人的地方,倒不如说像口橱柜。他的女房东住在下面一层的一套独立的房间里,他向她租赁这间斗室是包括午膳和女佣在内的。他每次外出,得经过女房东的厨房,厨房的那扇通楼梯的门差不多经常开得很大。这个青年每次经过,总觉得又痛苦又胆怯,因而感到腼腆,锁紧了眉头。他应付给女房东的钱都没有付,因此怕见她的面。

他不是胆小怕事,他压根儿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从某个时候开始,他动不动就发火,情绪紧张,仿佛犯了忧郁症。他常常深思得出神,爱孤独,甚至怕见任何人,不仅仅怕见女房东。贫困逼得他透不过气来;可是近来连这种贫困的境况他也不觉得苦恼了。他再也不做自己日常生活中必要的事务,他没有心思做了。其实,他毫不害怕女房东,不管她想出什么主意来对付他。可是站在楼梯上听她啰唆一些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日常琐事,逼讨房租,威吓,诉苦,他就得敷衍一番,抱歉几句,说些鬼话——那不行,倒不如学猫儿的样,乘机逃下楼去,溜之大吉,免得让人看见。

可是这一次上街去,他这么怕碰见女债主,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了。

“我要去干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啊,却害怕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心里思量,脸上泛出怪样的微笑。“嗯……对呀,事在人为嘛,只因为他胆小,才错失了时机……这是一条无可置疑的真理……我很想知道,人们最害怕的是什么?他们最害怕的是新措施、新言论……可是我废话太多。因为我尽说废话,所以我什么也不干;但是话又得说回来,或许正因为我什么也不干,所以我尽说废话。我是在这一个月里学会说废话的,因为我整天价躺在这间斗室里胡思乱想……甚至想到远古时代。现在我去干什么啊?难道我能干这样的事吗?难道这不是开玩笑?完全是开玩笑;那么,我是为了逗自己开心而想入非非;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对,这或许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街上热得可怕,又闷又拥挤,到处是石灰、脚手架、砖块、尘土和夏天所特有的恶臭,这是每个没有条件租别墅去避暑的彼得堡人闻惯了的臭味——这一切一下子就使这个青年本来已经不健全的神经又受到了令人痛苦的刺激。从那些酒店里飘来一阵阵难闻的臭味,在城市的这个地区里,这样的酒店开设得特别多。虽然是工作的日子,但时刻可以碰到喝醉的人们,那难闻的臭味和喝醉的人们把这个景象令人厌恶的阴郁色彩烘托得无比浓郁。有一会儿工夫,在这个青年那清癯的脸上闪现了一下深恶痛绝的表情。顺便介绍一下:他面貌俊秀,有一对漂亮的乌黑眼睛,一头深褐色的头发,中等以上身材,癯腴适中,体格匀称。但不久他仿佛陷入了深思,甚至说得更确切些,好像有点儿出神。他信步走着,不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且也不想再看了。有时,他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因为他有独白的习惯,此刻,他自己也承认有这个习惯。同时他又意识到,他有时思想混乱,而且感到身体瘫软乏力:他差不多已经有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他衣衫褴褛,如果换了别人,即使一向穿得破破烂烂,也羞于在白天穿着这么破烂的衣服上街。可是在这个地区里,衣服是难以引起任何人惊奇的。因为干草市场[7]近在咫尺,妓院栉比鳞次,稠密地聚居在彼得堡中区的这些街道和胡同里的居民们多半是工厂的工人和手艺匠,有时就有怪模怪样的人们在这个地区里出现,所以遇见一个这种模样的人就大惊小怪,那才怪哩。可是这个青年满腔怒火,鄙视一切,所以他在街上丝毫不觉得自己衣服破烂是可耻的,虽然有时他那年轻人的敏感性很强烈。如果遇见熟人或者旧同学,那是另一回事,说真的,他压根儿不喜欢碰见他们……可是,这当儿,有个喝醉的人坐在一辆套着一匹拉货车的高头大马的笨重的大车上,不知何故被送往什么地方去,打街上驶过。当大车驶过这个青年身边时,那个喝醉的人突然向他叫喊起来:“嗨,你啊,德国制帽工人!”他扯着嗓子叫喊,并向青年指指。这个青年突然站定了,手哆哆嗦嗦地抓住了自己的帽子。这是一顶圆形高筒帽,在齐默尔曼帽店[8]里买的,可是已经破旧不堪,因年久而褪尽了颜色,破洞累累,污痕斑斑,没有宽檐,歪戴在头上,构成一个不成形状的角度。但他并不觉得害臊,却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甚至像是一种恐惧的心理。

“我早就知道了!”他惶窘地嘟哝说,“我也这样考虑过!这糟透啦!这样的糊涂事情,或者一个细枝末节,都会破坏整个计划的!的确,这顶呢帽太惹人注意了……一顶样子很可笑的帽子嘛,所以它引人注目……我那破烂的衣服得配一顶制帽才好,哪怕是一顶薄饼样的旧制帽,只要不是这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就行。谁也不戴这样的帽子,一俄里[9]外就会引起注意的,在人们心里留下了印象……重要的是,以后在人们心里留下了印象,那就是一件确凿的罪证。干这种事,必须尽可能少惹眼……事情很小,但细节也是很重要的!……这些细枝末节也常常会破坏全局的……”

他不必走很多路;他甚至知道,从他的房子大门口到那儿有多少步路:总共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在胡思乱想中,竟把这段路一步一步地数了一遍。当时,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些幻想有变为现实的可能,只是这些幻想中那个荒唐的但却富于魅力的大胆行为打动了他的心。现在隔了一个月,他开始有了新的看法,尽管他独个儿自言自语着,嘲笑自己的无能和缺乏决心;但他不知怎的甚至已经不由得习惯于把这个“荒唐”的幻想当作自己的一个计划,虽然他还是缺乏自信。现在他甚至要去试试这个计划,他越往前走,心里越发慌。

他走到一幢很大的房子跟前的时候,心揪紧了,每根神经都战栗起来。这幢房子一边的墙临河,另一边的墙临街。房屋被分隔成许多小房间,住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裁缝、铜匠、女厨子、形形色色的德国人、出卖灵魂的姑娘和小官吏等等。所以,这幢房子的两道大门和两个院子常常有很多人出入。这里有三四个看门人。这个青年没有碰见一个看门人,心里很满意,立刻悄悄地溜进了大门,往右边的一条楼梯跑去。这条楼梯又暗又窄,是一条“后楼梯”,可是这条楼梯他已经熟悉了,察看过了。他很喜欢这儿的环境:在这么一个阴暗的地方,甚至东张西望也不会引起注意的。“如果我眼下就这么害怕,一旦我真的干起来,那会怎样呢?……”当他上四楼去的时候,不由得想道。在这儿,有几个退伍士兵模样的搬运夫拦住了他的路,他们正在从一套房间里搬出家具。他早已知道,住在这套房间里的是一个有家眷的德国人,一个官吏:“那么,这个德国人现在要搬走了;那么在四楼上,在这条楼梯和这个平台上,往后有一个时期,只有老太婆的寓所里住着人。无论如何……这很好……”他又想起来,一边拉老太婆寓所的门铃。门铃发出一阵轻微的叮当声,仿佛这个铃是白铁制的,而不是铜制的。在这种式样的房子里,像这样的小住宅差不多都装这种门铃。他已经记不起这种小门铃的响声,现在,这种异样的门铃声仿佛使他忽然清楚地想起一件事来……他突然哆嗦一下,这会儿他的神经太脆弱了。不多一会,门闪开了一条缝:一个老妇人显然怀疑地从门缝里打量着来客,只看见她那对小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芒。可是,看见平台上有很多人,她壮起胆来,这才把门开大了。青年跨过门限,走进一间用板壁隔开的阴暗的前室,前室后面是个小厨房。老妇人默然站在他面前,表示问意地打量着他。这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婆,约莫有六十来岁,一对小眼睛目光尖利而又凶恶,鼻子又尖又小,头上没有包头巾。那淡黄色的、有点儿斑白的头发用发油搽得油光光的。她那如母鸡的脚一般细长的脖子上绕着一条破旧的法兰绒围巾;虽然天气炎热,那件穿坏了的、发黄的毛皮短披肩还在她肩上晃动。老太婆不停地咳嗽、呼哧。大概这个青年用异样的目光瞥过她一眼,因为那怀疑的目光突然又像刚才一样在她的眼里闪了一下。

“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月前上您这儿来过。”青年赶忙嘟嘟囔囔说,半躬着腰,因为他想起来,态度应该和气些。

“我记得,先生,我记得很清楚,您来过。”老太婆口齿清楚地说,她那怀疑的目光还是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

“这会儿……我又是为了这样的事……”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往下说,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老太婆的怀疑使他感到惊奇。

“也许她常常是这样的,那次我没有注意到罢了。”他怏怏不乐地在心里寻思。

老太婆一言不发,好像在深思;接着让到一旁,指指房间的门,让客人先进去,说道:

“请进吧,先生。”

青年走进一间不大的房间,墙上糊着黄壁纸,窗口摆着天竺葵,窗上挂着薄纱窗帘,这时夕阳把房间照得很明亮。“那么,那时阳光也会照耀得这么明亮的!……”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头脑里仿佛不由地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他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一眼,想尽可能察看一下,记住它的布置。可是房间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家具都是陈旧的,黄木制的:一张有高高的弓形木靠背的长沙发,前面摆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靠窗间壁是一只有一面镜子的梳妆台,两边墙跟前摆着几把椅子,墙上挂了两三幅装在黄色镜框里的极便宜的油画,画的都是手里捉着鸟儿的德国少女——全部家具就是这几样东西。在角落里,一幅不大的圣像前面点着一盏小油灯。一切都纤尘不染:家具和地板都抹得亮晶晶的;所有东西都很光亮。“丽扎韦塔干的活,”青年心里想。整个寓所里都看不见一丝灰尘,“只有凶恶的老寡妇的家才这样整洁。”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暗自想,一边好奇地斜眼看看挂在第二个小房间门前的那幅印花布门帘。在那个房间里摆着老太婆的床和一口五斗橱,他还没有往里面张望过。这是一套只有两个房间的住宅。

“您有什么事吗?”老太婆厉声问,一边走进房间里来了。她照旧站在他面前,以便面对面地看他的脸。

“我带来了一件押品,您瞧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平的旧银表。表的背面镌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是钢制的。

“上次的押款已经到期了。一个月的期限已经在两天前满了。”

“我会再付给您一个月利息的;请您宽限几天。”

“先生,宽限或者现在就卖掉您的押品,这都由我做主。”

“阿廖娜·伊凡诺夫娜,这只表值钱吗?”

“先生,你拿来的东西都不值钱,这只表也不值几个钱。上次那只戒指我给了您两张一卢布的钞票,可是花一个半卢布就可以在珠宝店里买个新的。”

“给我四个卢布吧,我会来赎的,这是我父亲的表。我不久就会有钱。”

“如果您要抵押,一个半卢布,预扣利息。”

“一个半卢布!”青年突然叫喊起来。

“随您的便。”老太婆把表还给他。青年拿回表,心里很气愤,本来想走了;可是一想到他没有别的法子,而且他上这儿来还有别的目的,于是马上改变了主意。

“拿钱来吧!”他粗声粗气地说。

老太婆一边把手伸入口袋里摸钥匙,一边往门帘后面的那个房间走去。青年独个儿站在屋子当中好奇地侧耳谛听着,心里转着念头。他听见了她开五斗橱锁的声音。“大概是头一只抽屉。”他想,“那么钥匙是藏在她右边的口袋里……所有钥匙都串在一只钢圈上……有一把钥匙最大,比别的钥匙大两倍,带齿的,这当然不是开五斗橱的钥匙……那么一定还有一只什么首饰箱或一只小箱子……这必须弄清楚。小箱子的钥匙都是这样的……不过这是多么卑鄙啊……”

老太婆回来了。

“先生,钱给您:一个卢布的月息是十戈比,一个半卢布的月息应是十五戈比,预扣一个月利息。此外,以前借的两个卢布按同样的月息计算,应扣二十戈比。所以,共扣除三十五戈比。您那只表,我现在还应该找您一卢布十五戈比。钱请您收下。”

“怎么!现在只剩一卢布十五戈比啦!”

“一点不错。”

青年不想争论,收下钱。他望着老太婆,不急于要走,仿佛还要说句什么话,或者干件什么事;可是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

“阿廖娜·伊凡诺夫娜,过几天,我也许还要拿一件东西来向您抵押,是一只银制的……精美的……小烟盒……我从朋友那儿拿回来,就……”他心慌得说不下去了。

“先生,咱们到那时候再谈吧。”

“再见……您常常独个儿在家里吧,令妹不在家吗?”他一边往前室走去,一边口气尽可能随便地问。

“先生,您问她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我不过问问罢了。可您马上就……再见,阿廖娜·伊凡诺夫娜!”

拉斯柯尔尼科夫十分慌张地走了。他越来越发慌。下楼的时候,他甚至好几次站定,仿佛有一件什么事突然使他吃了一惊。他终于走到了街上,感叹地说:

“天哪!这是多么可恶啊!难道我……不,这是胡说八道,真是荒唐透顶!”他断然补充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我的良心竟能干这种坏事!这到底是卑鄙下流的,可恶,可恶!……我足足有一个月……”

但是他没法用言语或者感叹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安。一种无限厌恶的感觉还在他上老太婆那儿去的时候,就开始使他的良心感到难受和不安了。现在这种厌恶的感觉这么强烈,而且这么显明,他甚至苦恼得不知怎样才好。他在人行道上踉跄地走着,像个醉鬼,没顾到来往行人,跟他们撞个满怀,等到他走到了下一条街,这才清醒过来。他朝四下望望,才知道他是站在一家酒店附近,上这家酒店去,要从人行道上跑下一条通到地下室的楼梯。这当儿,恰好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从酒店门里走出来,他们互相搀扶着,边骂边爬上街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假思索,立刻就往下跑。他从来没有进过酒店,可是现在他头昏目眩,渴得难受。他想喝凉啤酒,尤其他认为突然感到全身瘫软乏力,是由于肚子饿。他在一个阴暗而肮脏的角落里靠一张桌面发黏的小桌坐了下来,喊了啤酒,把第一杯啤酒一口气就喝光了。他顿时觉得心里舒服些了,头脑也清醒了。“这都是胡思乱想,”他满怀希望地说,“不用着慌,不过是体力衰颓!喝一杯啤酒,吃一片面包干——立刻就会精神振作起来,头脑清醒,意志坚定!呸,这有什么了不得!……”尽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但他显然高兴起来,仿佛突然卸下了一副重担。他还友好地向在座的人扫了一眼。甚至在这个时候,他也略微感觉到,他那变得乐观的心情也不是正常的。

这时候,酒店里只剩下了寥寥几个人。除了在楼梯上碰到的那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以外,又有一伙人——五个男人和一个姑娘——带着一架手风琴,继他们之后,走出去了。他们走了后,酒店里就显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还剩两个顾客:一个已经喝醉了,但醉得并不厉害,面前摆着一壶啤酒,坐在那里,样子像个小市民;另一个是他的酒伴,这是个肥胖魁伟的大汉,上身穿一件西比尔加[10],一部大胡子已经斑白。他已经喝得烂醉,躺在一条长凳上打盹儿,有时,好像睡意蒙眬似的,突然张开两臂,把指头弹得直响,并且支起上半身,但没有在长凳上坐起来,胡乱地哼着一支什么歌,一边努力追忆着歌词,像是在唱:

我爱妻子有一年了,

我爱—妻—子有一年了……

或者忽然醒来又唱道:

我在波德亚切街散步,

碰见了以前的情妇……

但没有人分享他的快乐;那个一言不发的酒伴甚至带几分敌视和怀疑的神态,看着他的这些情感的迸发。这里还有一个人,样子像个退职官吏。他独个儿坐着,面前摆着一瓶酒,有时呷一口,朝四下望望。他似乎也有点儿烦躁不安。

拉斯柯尔尼科夫孤独成性,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他避不跟人来往,特别是在最近一个时期里。然而目前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去跟人接触。仿佛他有了一种新的性格,并且热切地渴望去跟人接触。一个月来,他苦思焦虑,忧闷不乐,情绪紧张,以致精疲力竭。他很想去换一下不论什么样的环境透口气,哪怕时间很短也好,所以现在他在酒店里不管环境怎样龌龊,还是流连忘返。

酒店老板是在另一间屋子里,但他常常走到店堂里来,他从那儿走下几级台阶来到店堂里的时候,最先让人看见的是那双擦得锃亮、有红色大翻口的漂亮的靴子。他穿着一件腰间打裥的长外衣和一件油污斑斑的黑缎背心,不系领带。他的脸仿佛上过油,就像铁锁上过油一样。在柜台后边站着一个十四岁模样的男孩,另一个年纪更小些,顾客喊酒,他就送酒去。柜台上摆着小黄瓜、黑面包干和鱼块,这些东西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酒店里很闷热,叫人坐也坐不住,而且酒味这么重,似乎只要闻闻这种气味,不消五分钟,你就会酩酊大醉。

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我们碰到的甚至是毫不相识的人,可是一见面,还没有谈过一句话,不知怎的,他就忽然意想不到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个坐得不远、像个退职官吏的顾客给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正是这样的印象。青年后来好几次回忆这个初次的印象,甚至认为这是一种预感。他不断地打量这个官吏,当然,这是因为后者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概很想跟他谈话。那个官吏有点儿习惯地,甚至厌倦地,而且还带点儿高傲鄙薄的神气看酒店里其他的人,包括那个老板在内,仿佛他们都是无知无识的下等人,他不屑跟他们谈话。这个人已经五十开外,中等身材,身体结实,头发斑白,头顶上秃了很大的一块,由于经常喝酒,脸浮肿而又发黄,甚至有点儿发绿,眼皮微肿,那对细小得像裂缝但却奕奕有神、微微发红的眼睛炯炯放光。可他有个很奇怪的特点:甚至他的目光似乎还闪射着喜悦的光辉——大概带有理性和智慧——但仿佛也隐约地显出精神失常的神态。他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玄色燕尾服,纽扣差不多掉光了。剩下的一个也快要掉下来。他还扣着这个纽扣,看来还想保持一点体面。在黄土布的坎肩下面露出了胸衣,这件胸衣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肮脏不堪,浸透了酒渍。脸是照官吏的式样修的,但已经修了很久,所以又长出了瓦灰色的浓密胡茬。他当真有一副官僚的气派。但他心神不定,将头发搔得乱蓬蓬的,有时把袖管磨破了的两个臂肘支在因酒汁溢出而发黏的桌上,双手托住头,闷闷不乐。末了,他直视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提高嗓门决然说:

“我的先生,恕我冒昧,我可以向您请教吗?因为尽管您的外表不十分华贵,但我的经验告诉我,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会喝酒。我一向尊重既有学问又有真挚感情的人,而且我还是个九等文官呢[11]。马尔美拉多夫——这是我的姓;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请问:您有工作吗?”

“不,我在念书……”青年回答道,那非凡文雅的谈吐、这么直截了当的谈话,使他有点儿惊奇。虽然,不久以前,他有过片刻工夫很想去跟人接触,不管是什么性质的接触,但是当他听到果真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忽然又感到不快和愤怒,就像他平日讨厌跟他接近的或者只是想要接近他的一切人一样。

“那么是大学生啰,或者以前是大学生!”那个官吏高声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老经验嘛,先生,屡试不爽的经验嘛!”他拿个指头按在脑门上,表示他有个灵敏的头脑。“您从前是大学生,或者搞过学术研究!对不起……”他站起来,拿了酒瓶和玻璃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青年跟前,在他旁边坐下来,身子稍微侧向他。他喝醉了,但是谈锋还是很健,只偶尔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话很啰唆。他甚至这么热切地渴望跟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话,仿佛他也有一个月没跟人谈话了。

“先生,”他几乎庄严地说,“贫非罪,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求乞,先生,求乞是罪恶。如果您清贫,还保持着您那天生的情操的高尚,可是去求人布施,那就决不能保持这种高尚,而且谁也做不到。乞丐甚至不是被人用棍棒撵出的,而是用扫帚扫出人类社会的,让他受更大的凌辱嘛;这也是公道的,因为我去求人布施,这就是我首先要侮辱自己。所以我上酒店来了!先生,一个月前,我的太太挨了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一顿打,可是我的太太不是我那种人!您明白吗?对不起,我还要问您一句话,虽然完全是出于好奇:您在涅瓦河上干草船里宿过夜吗?”

“不,没有宿过,”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已经宿过五夜了……”

他斟满了玻璃杯,一口气喝完了,接着沉思起来。他的衣服上,甚至头发里有些地方当真沾着一根根干草。他很可能有五天没脱衣服了,没洗脸了。他那双手尤其脏,这双手丰满而又发红,指甲里嵌满了污垢。

他的谈话显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尽管是没精打采的注意。站在柜台后面的两个孩子吃吃地笑了起来。酒店老板似乎故意从上房里走了下来,想听听“这个有趣的家伙”在说些什么。他坐得稍远,没精打采地但架子十足地不断打着哈欠。显然,在这儿,大家早已熟悉了马尔美拉多夫,他爱用夸张的说法,大概这是由于他有个在酒店里惯常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交谈的习惯。对有些酒徒,尤其是对那些在家里被严加管束和受苛待的人,这个习惯成为一种需要,所以他们和别的酒徒们一块儿喝酒的时候,总要自我吹嘘一番,仿佛在替自己辩解,要是有可能的话,甚至还要博得别人的尊敬呢。

“一个有趣的家伙!”酒店老板嗓音响亮地说,“你为什么不工作,你既然是个文官,干吗不去办公?”

“先生,我为什么不去办公,”马尔美拉多夫赶忙接茬儿说道,他只跟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话,好像这是他提出的问题。“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吗?难道我心甘情愿过穷日子吗?一个月前,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动手殴打了我的妻子,可是我喝醉了酒躺在床上,怎么不难过呢?年轻人,请问,您有过没有……嗯……虽然没有把握,但还是去向人告贷?”

“有过……没有把握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绝对没有希望,因为早就料到借不到钱。比方说,您早就清楚地知道这个人,这个可敬的和对社会最有益的公民,决不会给您钱,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给钱?要知道,他料到我不会把钱还给他。出于同情吗?可是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经常注意着各种新思想,前两天他说过,在我们的时代,同情甚至为科学所禁止,在创立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这样。请问,他为什么要给您钱?虽然早已料到他不会借给您钱,但您还是去告贷……”

“那么您去干什么呢?”拉斯柯尔尼科夫又问。

“假如没有别的人可找,假如没有别的路可走!要知道,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因为往往有这样的时候,你一定得有条路可走!当我的独生女儿头一次出去兜生意的时候,我也从家里出来了……(因为我的女儿领了黄执照[12]过日子……)”他附带补了一句,神色稍微不安地看看青年。“没有什么,先生,没有什么!”因为站在柜台后边的两个男孩子禁不住扑哧笑了起来,酒店老板也微微一笑,所以他赶紧声明说。他的神色看来是安详的。“没有什么!他们的摇头不会使我脸红,因为一切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已经公开了:对他们的摇头,我不是抱着鄙夷的态度,而是抱着谦逊的态度。让他们摇头吧!让他们摇头吧!‘这个人[13]嘛!’年轻人,请问:您能不能……可是,不,让我更有力地更清楚地说一句: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此刻看着我,肯定地说,我不是猪猡?”

青年没有回答。

“嗯,”等屋子里又随之而起的哄笑沉寂后,演说家才矜持地、这会儿甚至自尊心更强地继续往下说,“嗯,就算我是猪猡,可她是一位太太!我有一副猪猡相,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我的妻子,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一位校级文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下流坯,但她有一颗高尚的心,充满受过熏陶的高尚的情操。但是……哦,假如她能怜惜我!先生,先生,每个人至少要在一个地方会得到人们的同情!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是个宽宏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明白,她扯我的头发,是由于她可怜我——因为我毫不害羞地反复说她扯我的头发,年轻人,”他又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便怀着强烈的自尊心承认说,“可是,天哪,假如她哪怕有一次……可是,不!不!这都是徒劳的,不必说啦!不必说啦!……因为我所希望的已经实现了不止一次了,我已经得到过不止一次的同情;可是……这是我的性格特点,我天生是畜生!”

“可不是!”酒店老板打着哈欠,说。

马尔美拉多夫用拳头坚决地在桌上敲了一下。

“这是我的性格特点!您可知道,先生,您可知道,连她的袜子也被我卖掉喝酒了?不是皮鞋,因为这多少还合乎情理;而是袜子,她的袜子被我卖掉喝酒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围巾也被我卖掉喝酒了,这条围巾是从前人家送给她的,是她自己的东西,不是我的东西;我们住在一间寒冷的屋子里,今年冬天她感冒了,咳嗽起来,吐了血。我们有三个小孩。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起早摸黑干活,擦啦、洗啦、给孩子们洗澡啦,因为她从小就爱清洁,可是她的胸部常闹病,像生痨病的样子,这我觉得出的。我哪会觉不出呀?我喝得越多,越觉得出。我也是因为那个缘故才喝酒的,我想在杯中物里寻找同情和感情……我喝酒,是为了我要使自己加倍地痛苦!”他仿佛悲痛欲绝地在桌上低下了头。

“年轻人,”他又抬起头,继续往下说,“我从您的脸色看出,您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您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了,所以我立刻就来找您谈话。我把我的生活情况告诉您,并不是因为要在这些游手好闲之徒面前丢尽自己的脸,即使我不说,他们也全都知道,而是因为我要找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和受过教育的朋友。您要知道,我的妻子在省里一所贵族女子高等学校里念过书,毕业时,省长和其他名流都在座,她跳了披巾舞,因而获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奖章……那枚奖章被卖掉了……已经很久啦,嗯……奖状还放在她的衣箱里呢,不久前她还拿给女房东看过。虽然她跟女房东经常吵架,但她还是想在人家面前夸耀,让人家知道,她有过好日子。我不是责备她,我可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因为这是留存在她记忆里的仅有的一件事,其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对啊,对啊;这位太太脾气急躁,高傲而又倔强。她自己洗地板,啃黑面包,但不许人家对她有半点不尊敬。她不肯原谅列别兹雅特尼柯夫的粗暴行为,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因此揍了她一顿,她就躺在床上不起来,这与其说是伤了她的肉体,倒不如说是伤了她的感情。我娶她时,她是个寡妇,有三个孩子,孩子都还很小。她的前夫是个步兵军官,她爱上了他,便离开家同他私奔。她对丈夫有深挚的爱情,但他爱赌如命,吃了官司,因而死了。他竟然也揍过她;虽然她没有原谅他——我知道确有其事,我有真凭实据——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是常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想念他,拿他教训我。我很高兴,很高兴啊,因为她认为自己从前是个幸福的人……虽然这不过是存在于她头脑里的空想。他死后,她带了三个幼小的孩子仍住在一个偏远的县城里,当时我也在那儿,她穷得走投无路,虽然我见多识广,但我甚至也无法形容她的穷困的境况。她的亲戚都不认她了。但她是个硬骨头,一个非常骄傲的女人……那时候,先生,那时候我也丧了妻,前妻留给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儿,我便向她求婚,因为我不忍心看她受这样的苦。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教养的、出身名门的女人竟然答应嫁给我,她穷到什么样的地步,您可想而知了!可是她嫁给了我!她痛哭流涕,非常伤心地嫁给了我!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啊。您可知道,先生,您可知道,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不!这种境况您还体会不到呢……足足有一年光景,我忠诚而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没有碰过这种东西(他用指头碰碰一壶半俄升[14]酒),因为我也是有感情的。虽然如此,我也没有能够讨她喜欢;可是后来我失业了,也不是因为我犯了过错,而是因为机关里裁员。于是我又喝起酒来!……将近一年半前我们经过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这才来到了这个气象雄伟、点缀着无数纪念碑的京都。我又在这儿找到了工作……找到了,又丢了。您明白吗?这次是因为我自己犯了过错而丢掉的,因为我的本性难改嘛……我们现在住着半间屋子,房东是阿玛丽雅·费奥多罗夫娜·李彼韦赫赛尔,我们怎样过日子,拿什么付房租,我都毫无把握。那儿除了我们一家以外,还住着许多人……像所多玛[15]一样乱糟糟的……嗯……是呀……同时我前妻的女儿也长大成人了,我的女儿在成长中受尽继母的虐待,这点我不想谈了。因为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气量很大,可是这位太太性子暴躁,动不动发脾气,说话尖酸刻薄……是呀!嗯,那是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索尼雅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这点您也可想而知。四年前,我教过她地理和世界通史;可我自己也不大懂得这些学科,而且也没有合适的课本,我们有的是什么样的书啊……哼!……现在连这些书也没有了,所以课也不上了。我们只念了波斯王居鲁士[16]一章。后来,她年已及笄,读了几本爱情小说。还在不久前,她通过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借到一本刘易斯[17]的《生理学》。您知道这本书吗?她津津有味地把它念完了,甚至还给我们念了几个片断,这就是她所受的全部教育。先生,现在我向您提一个——我自己提出的——个人的问题。依您看来,一个穷苦然而清白的少女依靠诚实的劳动能挣很多钱吗?……如果她是老老实实的,没有特殊的本领,即便她双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挣不到十五戈比。而且那个五等文官伊凡·伊凡诺维奇·克洛普什托克——您听说过这个人没有?——借口把领子做得不合尺寸并且缝歪了,不但到现在半打荷兰式衬衫的工钱还没有付给她,甚至还盛气凌人,跺脚,用下流话辱骂,把她撵了出来。可是家里几个孩子都挨着饿……再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这时焦急万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颊上泛出红晕——患这种病的人常常是这样的,她骂道:‘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在我们这里又吃又喝,又要取暖,’可是这儿有什么吃的喝的呢,孩子们都有三天没见面包皮啦!那时我躺着……嗐,这有什么可说的!我醉醺醺地躺着,听见我的索尼雅(她性情温柔,嗓音又那么柔和……一头淡黄色头发,那张可爱的脸蛋常常显得又苍白又瘦削),说:‘嗐,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难道我非去干这种事不可吗?’达里雅·弗兰卓夫娜,这个坏女人,警察很熟悉她,已经通过女房东来找过她三次。‘为什么不去,’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嘲讽地回答道,‘爱惜啥呀?好一个宝贝!’可是不要责备她,不要责备她,先生,不要责备她!她说这话的时候精神已经失常了,而且心里万分焦急,又是病魔缠身,孩子们都饿得大哭大喊。她说这话多半是有意侮辱自己,不是真有这个意思……因为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生就这样的性格,孩子们号哭起来,哪怕是肚子饿,她也会立刻把他们痛揍一顿。我看见,索涅奇卡五点多钟就起床了,扎上头巾,披上披肩,从家里出去了,到八点多钟才回来。她径直走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把三十卢布摆在桌上。她虽然看了一眼,但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拿了我们那块绿呢大头巾(我们有这样一块合用的薄呢头巾),裹住了头和脸,在床上躺下了,脸向壁,只是两个肩膀和身子都在不住地哆嗦……可是我还是和刚才一样躺着……当时我看见,年轻人,我看见,随后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也是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走到索涅奇卡的床跟前去了,整个晚上跪在她的脚边,吻她的脚,不愿站起来,后来她们俩就这样拥抱着,一块儿睡着了……一块儿……一块儿……是的……可是我……醉醺醺地躺着。”

马尔美拉多夫不说话了,仿佛他的声音中断了。接着他忽然赶忙斟满酒,一口气喝完,并清了一下喉咙。

“先生,自从,”他沉默了半晌后,又往下说,“自从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并有几个居心不良的人去告发后——这主要是达里雅·弗兰卓夫娜捣的鬼,仿佛是因为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从此以后,我的女儿,索菲雅·谢苗诺夫娜,不得不去领黄执照,并由于这个缘故,她不能跟我们一块儿住了。又因为女房东阿玛丽雅·费奥多罗夫娜也不肯让她住下去(以前她帮过达里雅·弗兰卓夫娜的忙),而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也……哼……他跟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吵起架来,也是由于索尼雅的缘故。开头他要跟索涅奇卡接近,可是忽然瞧不起她,说:‘我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能跟这样一个女人同住在一个住所里呢?’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服气,极力替她抱不平……事情就闹开了……现在索涅奇卡多半是在黄昏才上我们这儿来的。她安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常常送来尽可能多的钱……现在她住在裁缝卡彼尔纳乌莫夫那儿,向他们租了一个房间。卡彼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说话结结巴巴,子女成群,他们也都口齿不清。他的妻子也口齿不清……他们都住在一个房间里,可是索尼雅独住一间,是用板壁隔开的……嗯,是呀……他们都是最穷苦的人,说话结结巴巴……是呀……不过那天我大清早就起身,穿上我的破烂衣服,举起双手向天祈祷,过后就去见伊凡·阿法那西耶维奇大人去了。您认识伊凡·阿法那西耶维奇大人吗?……不认识吗?那么您不知道这个上帝的人!这是蜡……上帝面前的蜡;像蜡在融化!……听了我的一番诉说后,他甚至扑簌簌地掉下泪来。他说:‘嗐,马尔美拉多夫,你已经辜负了一次我的期望……我再帮你一次忙,’他是这样说的,‘记住我的话,’他说,‘现在你回去吧!’我吻了他脚上的灰尘,我是在心里吻的,实际上恐怕他不会让我这样做,因为他是个大官,有新的政治和文明思想的人物;我一回到家里就说,我又弄到了差事,有一份薪俸可领了,天哪,那时候大家好快乐啊……”

马尔美拉多夫因为激动得很厉害,又停顿了一下。这当儿,有一群已经喝醉了的人从街上闯进酒店来了,从酒店门口传来一架租来的手风琴的声音和一个七岁孩子唱《小小的农庄》[18]的发颤的歌声。顿时热闹起来。酒店老板和伙计都忙着招待客人。马尔美拉多夫没有注意到那些进来的人,继续讲他的故事。他好像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可是他越醉,话就越多。他回忆起不久前得到了差事,仿佛兴奋起来,脸上甚至容光焕发。拉斯柯尔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

“先生,这是五个礼拜以前的事了。不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和索涅奇卡她们一听到这个消息,天哪,好像我进了天堂。从前尽是挨骂:你像畜生一样躺着吧!可是现在呢;她们都踮着脚尖走路,不许孩子们吵嚷:‘嘘,谢苗·扎哈雷奇工作得累了,他要休息!’在我上班以前,给我烧咖啡,给我煮凝乳!给我弄来了真正的乳酪,您听见没有!我真不懂,他们从哪儿弄来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给我置办服装?靴子啦、细棉布胸衣啦——都是最考究的,还做了一件制服,这一切东西式样都做得极其讲究,花掉了十一个半卢布。头一天,我大清早下班回家一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做了两道菜:汤和洋姜腌牛肉,这样的菜,从前我连想也没有想过。她没有什么衣服……就是说,一件好衣服也没有,可是现在她打扮得好像要去做客一般,这不是说她穿了什么新衣服,而是说她没有什么衣服也能打扮:她把头发梳得很光亮,换上了干净的领子,套了一副套袖,换了个人啦,显得年轻而又妩媚。索涅奇卡,我的小宝贝,只拿些钱来贴补家用,可是现在她对我说,她暂时不便常常上我们这儿来,除非在天黑以后,免得让人看见。您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吃过午饭,我回来睡午觉,您想想看是怎么回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耐不住啦;一星期前,她跟房东阿玛丽雅·费奥多罗夫娜大吵过一场,可现在却叫她来喝咖啡了。她们足足坐了两个钟头,一刻不停地悄声谈话,她说:‘现在谢苗·扎哈雷奇有了差事,能领一份薪俸了。他去见过大人,大人亲自出来接见他,叫别人都等着,还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打他们面前经过,往办公室走去。’‘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说,‘谢苗·扎哈雷奇,我当然记着您的功劳,虽然您有这个荒唐的嗜好,可是现在您已经答应了,而且没有您的协助,我们的工作也不顺利。’(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说:‘我现在相信您的诺言。’我对您说的这些话,都是她随口编造的,这不是她信口胡诌,瞎吹一通!不,老天为证,这一切她自己都很相信,她以想象来自慰!我不责备她;不,我不责备她!……六天前,我把头一个月的薪俸——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分文不留,全都拿回家,她叫我小宝贝。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这是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的,您明白吗?哎,我算个什么美男子,我算个什么丈夫?不,她拧了一下我的脸颊。‘你真是个小宝贝!’她说。”

马尔美拉多夫突然把话打住了,本想笑笑,可是他的下巴忽然抖动起来。他好容易忍住了。这家酒馆、那副颓废的样子、宿在干草船上的五夜、一俄升酒以及对妻子和儿女痛苦的疼爱,把他的听众弄得如堕入五里雾中。拉斯柯尔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但他很痛苦。他懊恼上这儿来。

“先生,先生!”马尔美拉多夫恢复了原状,又扬声说起话来,“哦,先生,或许您同别人一样,也把这当作笑料吧,以为我只是把我家里的一些琐事瞎扯一通来打扰您,可我并不认为这是笑料!因为这一切我都能感觉到……我是在飞也似掠过的幻想中度过我的一生中那最美好的一天和那个晚上的,就是说,我梦想着:往后我怎样安排这一切,给孩子们穿新衣服,让她过悠闲的日子,让我的独生女儿不再操皮肉生涯,回到家庭的怀抱里来……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儿……先生,情有可原吧。嗯,我的先生(马尔美拉多夫仿佛突然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直瞅着自己的听众),嗯,在另一天,我做了这些梦后(就是说恰好在五天前),到晚上,我就使用狡猾的手段,像夜间的窃贼,拿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衣箱钥匙,把用剩的我的薪俸全都拿走了,拿了多少我记不清了,现在你们大家都看看我身上吧!今天是我离家后的第五天了,家里的人在找我,差事丢了,制服放在埃及桥头的一家酒店里,我用它换来了这件衣服……一切都完了!”

马尔美拉多夫用拳头敲敲脑门,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一个臂肘用劲地支在桌上。可是一会儿后,他的脸色突然变了,故意调皮地、厚颜无耻地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眼,笑起来,说:

“今天我去向索尼雅要了几个钱来买酒,解解宿醉!嗨,嗨,嗨!”

“她真的给你了?”从进来的人们那边有人叫道,边叫边哈哈大笑。

“这半俄升酒就是用她的钱买的,”马尔美拉多夫只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话,“她拿出三十戈比给了我,这是她身边仅有的几个钱,我亲眼看见……她一句话也没说,只默然对我看……在人世间可没见过这样的事呢,可是在那边……他们为人们发愁,为人们悲泣,而绝不责备,绝不责备!他们不责备,这更叫人难受,更叫人难受!……是的,三十戈比。可是,她现在不是也需要这些钱用吗?我亲爱的先生,您以为怎样?要知道,她现在必须保持整洁。要保持这种整洁,这种特殊的整洁,就得花钱,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嗯,她也需要买化妆香膏,不买可不行啊;要穿上了浆的裙子,要穿时髦些的皮鞋,在不得不过水洼的时候,能把她那小巧玲珑的脚迈出去。先生,这种整洁是什么意思,您可懂得,懂得吗?嗐,可是我,她的生身父亲,拿了她的三十戈比买酒喝!我正在喝哪!我已经喝完了!……嗯,谁会可怜我这样的人呢?啊?先生,您现在可怜不可怜我呢?说吧,先生,可怜不可怜我?嗨,嗨,嗨,嗨!”

他想倒酒,可是已经一滴不剩了。半俄升酒都喝完了。

“你为什么要人可怜?”酒店老板叫道,又出现在他们旁边。

一阵笑声哄然而起,甚至有人在斥骂。听的人和没有听的人都笑着、骂着,他们只看着那个退职的官吏。

“可怜!我为什么要人可怜!”马尔美拉多夫忽然喊道。他霍地站了起来,情绪十分激昂,向前伸出一条胳膊,仿佛只等待着这些话似的。“你说吧,为什么要可怜我?对!不必可怜我!我应该受极刑,应该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不必可怜我,钉死我吧,法官,钉死我吧,钉死后,再可怜他!到那时,我自己会来让你钉死的,因为我不是渴求快乐,而是渴求悲痛和眼泪!……卖酒的,你以为,你这半俄升酒,我喝起来是甜的吗?悲痛,我在壶底里寻找悲痛,悲痛和眼泪,我尝到了、找到了;那个怜悯一切人、了解一切人和一切事的人,会怜悯我们的;他是独一无二的,他也是法官。他将会在那一天来问:‘这个女儿在哪里?她为着凶恶的患肺病的继母,为着别人的比自己年幼的孩子而出卖灵魂。这个女儿在哪里?她那人间的生身父亲是个放荡的酒鬼,她不但不畏惧他的残暴,而且还怜惜他。’他会说:‘你来吧!我已经宽恕过你一次了……已经宽恕过你一次了……你那些深重的罪孽现在都得到了宽恕,因为你爱很多人……’他会宽恕我的索尼雅的,会宽恕的,我知道,他会宽恕的……前几天,我在她那儿,我心里就有这种感觉!……他将要审判一切人,并会宽恕他们,好人和坏人,聪慧的与和善的……等到他把他们审判完毕,他就会传唤我们,说:‘你们也来吧!喝酒的来吧,懦弱的来吧,无耻的来吧!’我们大家都会去的,不觉得羞惭,站在他面前。他会说:‘你们都是猪猡!作兽像,受兽印记[19];但你们也来吧!’聪慧的和有理智的都会说:‘上帝啊!你为什么收受这些人?’他会说:‘聪慧的人们,我所以收受他们,有理智的人们,我所以收受他们,是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受之无愧的……’他会向我们伸出手来,我们会伏在他的脚下……痛哭流涕……一切我们都会明白的!到那时一切我们都会明白的!大家都会明白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她也会明白的……上帝啊,愿你的国降临!”

他又坐到长凳上,精神衰颓,虚弱无力,对谁也不看一眼,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人们,陷入了沉思。他的话使人产生了某种印象;片刻的静寂。但一会儿又听到了笑声和谩骂声。

“他大发议论了!”

“他胡说八道!”

“是个官吏嘛!”

诸如此类的谈话。

“咱们走吧,先生,”马尔美拉多夫忽然说,他抬起头来,又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您送我回去吧……柯赛尔的房子,在院子里的那所房子。是时候啦……该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早就想走,他自己也有意思要送他回家。马尔美拉多夫的两腿比他的话语要无力得多,他沉重地压在年轻人的身上。有两三百步路。离家越近,这个酒鬼越感到惶恐。

“我现在不怕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了,”他不安地嘟哝说,“也不怕她扯我的头发。头发算得了什么!……我的头发没啥道理!这话是我说的!如果她扯起我的头发来,那倒好些;可我不怕扯头发……我倒……怕她的那对眼睛……是的……那对眼睛……我也怕她那脸颊上的红晕……我还怕她的气喘……这种病人在感情激动的时候,呼吸是多么急促啊,你见过没有?……我也怕孩子们号哭。要是索尼雅不养活他们,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怕挨揍……先生,要知道,这样揍我不但没有使我感到痛苦,反而使我感到快乐。因为不挨揍,我甚至活不了。挨了揍倒好些。让她揍我吧,好让她出口气……这样会好些……就是这所房子。柯赛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很有钱……领我进去吧!”

他们走进院子,就上四楼去了。越往上走,楼梯上越暗。大概已经是十一点光景。虽然在这个季节里,彼得堡没有真正的黑夜,但上面的楼梯还是很暗。

在最高一层的楼梯尽头,一扇熏得乌黑的小门洞开着。一个蜡烛头照亮了那间只有十来步长的极其简陋的屋子;从过道里就可以看到整个屋子里的情形。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到处乱丢着东西,尤其是儿童的各种破衣服。后半间屋子用一条百孔千疮的被单掩遮着。被单后面大概摆着一张床。屋子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破旧不堪的漆布面沙发榻。沙发榻前面放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没有油漆过,也没有铺上东西。桌边上摆着一个铁烛台,插在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点完了。这样看来,马尔美拉多夫是住在另一间屋子里,而不是住在那半间屋子里;可是他住的是条通道。通里边的笼子般的屋子的门半开着,这些屋子是由阿玛丽雅·李彼韦赫赛尔的一套房间分隔成的。那儿人声嘈杂,喧闹非凡。人们纵声大笑。他们大概在玩牌和喝茶。有时传出几句最下流的话。

拉斯柯尔尼科夫立刻就认出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这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身材相当高,体态匀称苗条,头发深褐色的,还很美,两颊当真泛出了肺痨病的红潮。她在那个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走着,两手交叉地按在胸口,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若断若续。她像在发烧,那对眼睛闪闪放光,但目光锐利而呆滞。这张肺病病人的、神色焦躁不安的脸被那在她脸上抖动着的残烛的光照映着,给人以痛苦难受的印象。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看来,她约莫三十来岁,跟马尔美拉多夫当真不相配……她没有听见,也没有发觉这两个进来的人。她大概想得出神了,所以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屋子里闷得很,可是她没有把窗子打开;从楼梯上飘来一股恶臭,但通楼梯的门没有关上;从里边那些屋子里,从那扇没有关紧的门里,飘出来一阵阵香烟的烟雾,她咳嗽起来,却没有把门掩上。那个最小的六岁女儿睡在地板上,不知怎的她坐了起来,浑身抽搐,把头埋进沙发榻。一个比她大一岁的男孩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啼哭着。他大概刚挨过一顿打。大女儿九岁光景,个子高高的,骨瘦如柴,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衬衫,裸露着的两肩上披了一件破旧的薄呢披肩,大概是在两年前给她做的,因为这件披肩现在连膝头也盖没不了。她站在角落里小兄弟的身边,用那细长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她大概在安慰他,凑着他的耳朵悄声说着什么,用各种办法哄他别哭,但是她那对乌黑的大眼睛却恐惧地望着母亲,这对眼睛在她那瘦削的惊惶不安的脸上,显得更大了。马尔美拉多夫没有走进屋子里去,在门口跪下了,却把拉斯柯尔尼科夫推到了前面。他老婆看见一个陌生人,惘然在他面前站住了,但刹那间就醒悟过来,仿佛在思索:他进来要干什么?但是她立刻就想到了,大概他是到别家去的,因为他们的屋子是一条通道。想到这点,她就不再注意他。她走到过道门口,想把门掩上,一看见丈夫跪在门限上,突然惊叫起来。

“啊!”她发狂地喊叫起来,“你回来啦!囚犯,恶魔!……你的钱呢?你口袋里放着什么东西,给我看!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你的衣服呢?钱呢?你说!……”

她跑过来抄他的身。马尔美拉多夫立刻乖乖地张开两臂,让她抄口袋。一个戈比也没有。

“钱在哪里?”她叫道,“天哪,难道他把钱都买酒喝了!衣箱里还有十二个卢布呢!……”她忽然狂怒地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进屋子。马尔美拉多夫乖乖地顺势跟随着她膝行过去,让她少花些力气。

“我觉得这是享乐!我觉得这不是痛苦,我觉得这是享——乐,先——生,”他叫道,因为被揪住了头发,他的身子摇来晃去,甚至脑门在地板上磕了一下。睡在地板上的一个孩子被惊醒了,哇哇地哭起来。站在角落里的那个男孩子吓得要命,瑟瑟发抖,叫喊着,跑到姐姐身边去了。大女儿从梦中惊醒了,身子抖得像树叶一般。

“钱买酒喝了!钱都买酒喝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道。“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们都挨着饿,挨着饿啊!(她非常痛心,指指那几个孩子。)咳,该死的生活!你们,你们不要脸,”她忽然骂拉斯柯尔尼科夫,“从酒店里来的吗!你跟他一块儿喝过酒吗?你也跟他一块儿喝酒!滚出去!”

青年不答理,拔脚就走。这当儿,里边一道门忽然大开,有几个好奇的人在门里张望着。那些戴着小圆帽的脑瓜都毫不害臊地探出着,脸上都笑嘻嘻的,嘴里叼着香烟或烟斗。这些人都穿着睡衣,没扣上纽扣,那副夏天打扮简直不成体统;其中有几个手里还拿着纸牌。马尔美拉多夫被揪住头发拖走,叫喊着说这是他享乐的时候,他们都笑得特别开心。他们甚至走进屋子里来了;末了,传来一阵吓人的尖叫声:这是阿玛丽雅·李彼韦赫赛尔挤到前面来了,她要来按照自己的意愿恢复秩序,她已经威胁过这个可怜的女人百来次,用凌辱的命令口吻叫她明天搬家。拉斯柯尔尼科夫临走时,赶忙摸口袋,随手抓出一把在酒店里拿一卢布找来的铜币悄悄地放在窗口。后来,他已经走到楼梯上,觉得这样做不好,想要去拿回来。

“我怎么干了这样的傻事,”他在心里寻思,“他们有索尼雅,而我自己正需要钱用。”但想到钱已经不可能拿回,而他也决不要把钱拿回,就把手一挥,跑回家去了。“索尼雅不是也要买化妆香膏嘛,”他在街上走,一边往下想,一边挖苦地冷笑。“这种整洁要花钱……哼!索涅奇卡说不定今天自己也弄不到钱呢,因为猎珍贵的野兽……开采金矿……这都是冒险。所以没有我这几个钱,他们明天会日子难过……可怜的索尼雅!但是他们倒有办法,找到了一个丰富的矿井!他们可以取之不尽!他们已经得到了好处!他们都习惯了。他们开头哭泣,后来就习惯了。人是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他沉思起来:

“咳,假如我错了呢,”他不由得突然扬声说,“假如人,一般的人,就是说,全人类当真不是卑鄙的东西,那么其他一切都是偏见,只不过是心造的恐惧,任何阻碍都不存在,而那是理所当然的!……”

他一夜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很迟才醒来,但是睡眠并没有使他精力恢复。他醒来后,肝火旺盛,变得暴躁而又凶恶。他憎恨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斗室。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六步长,很简陋,壁纸发黄了,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已经从壁上脱落下来了。这间斗室是这么低矮,身材稍高的人在里面就要时刻担心脑袋撞在天花板上。家具跟这间斗室是相称的:三把旧椅子损坏得还不十分厉害,屋角里立着一张油漆过的桌子,桌上摆着几本练习簿和几本书;这几本书已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它们;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榻,它差不多占去一边墙壁和半间屋子的地位,从前这张沙发榻套着印花布套子,可是现在这个套子已经破旧不堪;这张沙发榻也当作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床。他常常和衣睡在沙发榻上,没有被单,就拿自己那件穿破了的从前做大学生时穿的大衣盖在身上,床头放了一个小枕头,小枕头下面垫着他所有清洁的和穿脏了的内衣,让头枕得高些。沙发榻面前摆着一张小桌。

紊乱和邋遢到了极点。但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中,甚至觉得这很合意。他毅然决然地不跟一切人来往,好比乌龟缩入了自己的硬壳里。连那个经常来服侍他的女仆有时往他的斗室里张望一下,也会引起他的恼怒和痉挛。只有某些过分专心致志于什么的偏执狂才会这样。两星期来,他的女房东没有给他送饭来。他直到现在还没有想去跟她交涉,虽然他没有午饭吃。女房东的女厨子和唯一的女仆娜斯塔西雅,倒也有点儿喜欢房客这样的心境,她不再经常来收拾和打扫他的屋子,每星期只有一次偶尔拿起扫帚打扫一下。现在她叫醒了他。

“起来,你干吗还在睡觉!”她俯下身子喊他,“九点多啦。我给你端来了茶;你要喝茶吗?你大概饿瘦了?”

房客睁开眼来,不觉怔了一下,认出了,原来是娜斯塔西雅。

“房东送茶来了吗?”他问,病容满面,慢慢地在沙发榻上坐起来。

“真的,女房东送来的!”

她把自己的一把破茶壶放在他面前,壶里是已经沏淡了的茶。在茶壶旁边,她放下了两小块发黄的糖。

“娜斯塔西雅,我给你几个钱,请你,”他说着,就摸起口袋来(他是和衣睡觉的),掏出一把铜币。“给我去买个小圆面包。再到灌肠铺里买几根灌肠,要便宜些的。”

“小圆面包我立刻就给你拿来,可是你喜不喜欢喝些菜汤?灌肠不用买了。很好的菜汤,昨天做的。还是昨天我给你留的,可是你很迟才回来。很好的菜汤。”

菜汤端来了,他喝起菜汤来。娜斯塔西雅在沙发榻上他身边坐下,闲扯起来。她是个乡下女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要上警察局去控告你了。”她说。

他拧紧了眉头。

“上警察局?她要干什么?”

“你不付钱,又不搬走。她要干什么,这还用说嘛。”

“哎,见鬼,还有这样糟糕的事,”他嘟嘟囔囔说,痛恨得咬牙切齿,“不,现在对我来说……这不是办法……她真是个傻瓜,”他大声地补充说,“我今天就去找她谈谈。”

“她傻是很傻,跟我一样,可是你呢?一个聪明人,却成天睡大觉,看不出你的聪明。你说,从前你去教孩子的书,可是现在你为什么不做事?”

“我在做事……”拉斯柯尔尼科夫用严峻的口吻不乐意地说。

“你在做什么事?”

“工作嘛……”

“什么工作?”

“我想想。”他沉默了一会儿后,一本正经地说。

娜斯塔西雅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她动不动就发笑,有什么事情引起她发笑,她就会闷声地笑个不停,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抖,直到她心里发呕为止。

“你想出了很多钱吗?”她终于能说话了。

“我没有靴子,不能去教孩子们的书。而且我也讨厌教书。”

“你不要瞧不起教书工作。”

“教孩子们的书钱很少。几个钱派什么用?”他不乐意地继续往下说,回答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想一下子发财吗?”

他用奇怪的眼色看了她一眼。

“是的,我想发财。”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坚决地回答道。

“哎哟,你要慢慢儿来呀,要不然你会把我吓死的;我已经被你吓坏了。要不要去拿个小圆面包来?”

“随你的便。”

“哦,我忘了!昨天你出去的时候,有人给你送来一封信。”

“信,我的信!谁寄来的?”

“我不知道是谁寄来的。我给了送信人三个戈比。你还给我吗?”

“那么去把信拿来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拿来吧!”拉斯柯尔尼科夫着急地叫喊起来,“天哪!”

一会儿后,信拿来了。果然是母亲从Р省寄来的。他拿到这封信,脸甚至失色了。他已经好久没有接到信;可是现在又有别的什么心事突然把他的心揪紧了。

“娜斯塔西雅,你出去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三个戈比我还给你,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些出去!”

信在他手里抖动起来;他不愿意当着她的面拆信:他要等到屋子里没有别的人才看这封信。娜斯塔西雅出去了,他马上就把信按在嘴上吻了一下;过后他又久久地端详着信封上的字迹,端详着他熟悉的、曾经教过他读书写字的母亲那可爱的细小的斜体字。他慢慢地,甚至害怕什么似的把信拆开。他终于把信拆开了。一封很长的信,信纸很厚实,有两洛特[20]重;两大张信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小的字。

母亲写道:“我亲爱的罗佳,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跟你通信了,我因此很痛苦,有时夜里想得睡也睡不着。但是你一定不会责怪我这种不得已的缄默的。你知道,我是多么疼你啊;你是我们的,是我的,也是杜尼雅的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希望,也是我们的指靠。当我知道你因为没有钱维持生活,已经有几个月不能上大学去念书,你的教书工作和其他收入也都失掉了的时候,我难过得简直心如刀割!靠每年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我能帮助你什么呢?四个月前,我寄给你的十五卢布,你也知道,还是我以这笔养老金作抵押,向我们这儿的一个商人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欣借来的。他是个好人,跟你父亲还是朋友呢。但是我已经把领养老金的权利转让给他了,我应当等待债务还清,而这笔债务现在刚偿还,所以我一直没有能够寄钱给你。可是现在,谢天谢地,看来我又能寄些钱给你了,而且我们现在甚至可以夸口说,我们的运气好转了,所以我急于要把情况告诉你。第一,你可想得到,亲爱的罗佳,你妹妹跟我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半月了,而且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离。感谢上帝,她的苦头算吃完了,让我一桩桩地讲给你听,让你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们为什么一直瞒着你。两个月前,我接到了你的来信,说有人告诉你,杜尼雅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家里受尽凌辱,要我把事实真相告诉你——那时候我能写信告诉你吗?要是我如实地告诉你,你也许会抛弃一切,哪怕徒步也会赶回家来的,因为你的性格和感情我都知道,你是不肯让你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也一点儿没有办法,我能做什么呢?那时我自己也不明真相。最尴尬的是,杜涅奇卡去年受聘到他家里去当家庭教师,预支了一百卢布,讲定从每月薪水内扣还,而在借款未还清前,不得离职。她预支这笔钱(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的宝贝,罗佳),主要是为了寄给你六十卢布,那时,你那么迫切地需要那笔钱,我们是在去年寄给你那笔钱的。那时我们瞒着你,信上说,这笔钱是杜涅奇卡从前的积蓄,但并不是这么回事,现在我如实地告诉你吧,因为现在情况忽然按照上帝的意志好转了,并且也要让你知道,杜尼雅多么爱你,她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开头对她的确很粗暴,同桌吃饭时常常出言不逊,嘲笑她……但我不愿把这些令人痛恨的事一一细说,既然这一切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何必让你气恼。我说得简单些,尽管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的太太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和家里其他的人都待她很好,但杜涅奇卡还是很痛苦,特别是当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在巴克斯[21]的掌握之中的时候,这是他从前在团里的一个根深蒂固的癖好。后来怎样呢?你简直不能相信,这个狂妄自大的人早已转着杜尼雅的念头,但他常常把这个邪念掩藏在粗暴无礼的行为中和对她的鄙薄中。也许他自己也感到害臊了,并且害怕起来,因为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了一大把年纪,又是一家之主,还转这种邪念,因而不由地恨起杜尼雅来了。但他所以举止粗暴和冷嘲热讽,也许只是因为想不让别人知道真相。可是他终于按捺不住了,竟然不顾廉耻,斗胆向杜尼雅公然求婚,答应给她买各种东西,并且还可以丢下一切,带她到别处乡下去,或者甚至到国外去。她的苦楚你是可以想象的!不能立刻辞职,这不仅仅是由于借了钱的缘故,而且还得想到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她可能突然发生疑窦,因而引起一场家庭纠纷。而这对于杜涅奇卡也是很丢脸的事;这样的事必定要发生。这里还有许多各种各样的原因,所以杜尼雅在六个星期以前绝对没有希望离开这个可怕的家庭。当然,你是了解杜尼雅的,你知道她多么聪慧,性格多么坚强。杜涅奇卡忍耐心很强,甚至在最难堪的场合,她也如此宽宏大量,极力忍让。在写给我的信上,这些事情她甚至只字不提,免得我烦恼,虽然我们经常通信。结局是意想不到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无意中偷听到了自己丈夫在花园里恳求杜涅奇卡的话,有了误会。她什么都怪杜尼雅,认为她是祸根。于是可怕的事情就在花园里发生了: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甚至动手打了杜尼雅,任何解释都不愿听,并且吵闹了整整一个钟头。末了,她吩咐用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立刻把杜尼雅送回城里,送到我这里来。她所有东西都被乱丢在大车上,内衣啦、衣服啦都没有包好,也没有叠好。这当儿又下着倾盆大雨,杜尼雅受尽凌辱,只得跟一个乡下人坐在没篷的大车上,足足走了十七里路。现在你想想看,那时我怎样回答你两个月前写来的信呢,我能写些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如实地告诉你,因为你会很痛苦的,会感到伤心和气愤的,而且你有什么办法呢?也许你还会毁掉自己,而且杜涅奇卡也不让我写信告诉你;当时我心里很痛苦,我哪有心思在信里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这件事沸沸扬扬地足足谈论了一个月,甚至弄到这样的地步:我跟杜尼雅都不能上教堂去,因为大家都交头接耳,用轻视的目光打量我们,甚至还当着我们的面高声谈论。所有熟人都避开了我们,大家都不向我们点头打招呼了。我确实知道,有几个商店里的伙计和小公务员想用下流的手段侮辱我们,在我们房子的大门上涂了柏油,因此房东要我们搬家。这一切都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捣的鬼,她竟然挨家挨户去责骂杜尼雅,百般诋毁她。我们这个城里的人,她都认识,这一个月当中她时常进城来;因为她有点儿爱说废话,又喜欢谈自己家里的事,特别喜欢逢人便诉说自己丈夫的坏处,这种脾气很不好,所以不多久她不但把事情传遍了全城,而且传扬到了县里。我气得病倒了,但是杜涅奇卡比我坚强。可惜你没有能够看到,她怎样忍受着一切诽谤,还安慰和鼓励我!她是个天使!上帝怜悯了我们,我们的苦难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良心发现,懊悔了,大概对杜尼雅发慈悲了,他向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提出了充分而确凿的证据,证明杜尼雅是无辜的。这是一封信,这封信还是杜尼雅在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在花园里遇见他们以前迫不得已写给他的,拒绝他坚决要求的当面解释和秘密相会。这封信,在杜尼雅离开后,还保存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的手里。在这封信里,她非常激烈地、极其愤慨地痛斥他对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的卑鄙行径,并警告说,他是个父亲和一家之主,还要让一个已经没有幸福可言的无力自卫的少女遭受痛苦和不幸,简直是卑鄙无耻。总而言之,亲爱的罗佳,这封信写得这么高尚和令人感动,我念信的时候,不禁痛哭起来。如今我念这封信,也不能不潸然泪下。此外,用人们也终于提出证据来为杜尼雅表白,他们所见所闻要比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本人所想象的丰富得多,这是不足为奇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大吃一惊,她向我们坦白地说:‘我又痛苦极了,’但她完全相信杜尼雅的清白无辜。第二天,这是个星期日,她径直来到大教堂,噙着眼泪跪在圣母面前祈祷,求圣母赐给她力量去忍受这种新的考验和尽她的责任。后来,她走出大教堂,谁也不去找,径直来到我们这儿,把情况向我们和盘托出,痛哭流涕,懊悔异常,拥抱杜尼雅,恳求她饶恕。那天早晨,她从我们这儿走出,毫不耽搁,走遍全城所有人家,流着泪,到处述说杜尼雅的无辜以及她的情感和行为的高尚,对杜尼雅极尽阿谀之能事。这还不够,她又把杜尼雅亲笔写给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的信让大家看,并大声地念给大家听,甚至还让人抄录(我觉得这未免过分)。她这样一连几天跑遍了城里所有人家,有些人因为让别人占了先,表示不满,于是排定了次序,所以每家都早就有人等着她,而且大家都知道,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将在何时何地念这封信,然而每次念信的时候,那些已经按着次序在自己家里和在别的熟人那儿听了几遍的人又都跑来。我觉得大可不必这样做;可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就是这样的脾气。她至少完全恢复了杜尼雅的名誉。在这件事情上全部可耻行为的责任都被推到她丈夫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上,使他蒙受了洗不清的耻辱,我甚至因此对他起了怜悯之心;加于这个狂妄的人的罪名未免太重了。有几家立刻来聘请杜尼雅去教书,可是她都谢绝了。大家忽然对她非常尊敬。这一切大大地促成了一个意外的机缘,可以说,由于这个机缘,我们的整个命运现在正在转变。你要知道,亲爱的罗佳,有个未婚的男子来向杜尼雅求婚,她已经同意了,所以我也尽快地告诉你这个喜讯。虽然这件事没有同你商量就做了,但你大概不会生我和你妹妹的气的,因为你从事情的经过中可以看出,我们不可能等待或拖延到我们接到你的回信后才作决定。而你在外地也不可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事情是这样:他,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就是大力促成这门婚事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的一个远亲,已经是个七等文官,开头他通过她表示愿意跟我们认识,他受到了我们殷勤的招待,同我们一起喝咖啡,可是第二天他送来了一封信,在信里很有礼貌地提出求婚,并要求我们速赐佳音。他是个能干的人,工作很忙,现在就要赶到彼得堡去,所以对于他每分钟时间都是宝贵的。不用说,我们开头很诧异,因为这件事发生得太快,而且太突然。那天我们一同考虑了一整天,拿不定主意。他是个可靠而富有的人,在两个地方供职,手头已经有很多钱。不错,他已经四十五岁,但他风流倜傥,还能讨女人的喜欢,而且他又是个很稳重的体面人物,只是有点儿严峻,好像很自负。但这也许只是第一眼的印象。我要提醒你,亲爱的罗佳,你们不久就要见面了,往后你在彼得堡跟他相见时,如果你乍一看,觉得他有什么缺点,那你切勿过于匆忙地遽下判断,你是有这个脾气的。我说这话是提醒你,虽然我相信,他会给你一个很好的印象。而且要了解一个人,你得慢慢地、细心地来进行,才不致犯错误和抱成见,要不然,以后要改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就困难了。从许多方面看来,彼得·彼得罗维奇至少是个很可尊敬的人。他头一次上我们家来,就对我们说,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在许多方面,如他自己所形容的,也具有‘我们最新的一代的信念’,同时又是一切偏见的敌人。他还说了许多话,因为他好像有点儿爱虚荣,并且很喜欢人家听他说话,但这算不上缺点。不用说,我不大懂,可是杜尼雅对我说,他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很有才能,看来是个好人。罗佳,你妹妹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这个姑娘坚强、懂事、有耐性、能忍让,但她也有颗炽热的心,这点我是非常了解的。不用说,双方还谈不上有什么深挚的爱情,可是杜尼雅不但是个聪慧的女子,而且也是个品德高尚的人,像个天使,把丈夫的幸福看作是自己的责任,同样,他也会关心她的幸福。对于这点,现在我们没有充分理由加以怀疑,虽然应该承认,事情做得稍微匆促点儿。而且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当然,他会看到,杜涅奇卡跟他结婚后的生活过得越快乐,他自己婚后的幸福也就越有保障。至于性格上的某些差别、某些旧习惯,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这就是最幸福的夫妇之间也是不可避免的),杜涅奇卡告诉我说,这些事情她有把握,不必担忧,只要以后的关系是真诚的、互相尊重的,她有什么事情不可忍让呢。比方说,开头我觉得他好像很粗暴;但也许这是由于他是个性格直爽的人,他一定是个这样的人。比如,他第二次上我们家来,这时候他的求婚已经被接受了,他在谈话中提到,从前,还没有认识杜尼雅的时候,曾经决意要讨一个老实的、没有陪嫁的姑娘,他一定要讨一个出身贫寒的姑娘;因为,如他所说的,丈夫不应该蒙妻子的恩惠,如果妻子把丈夫当作恩人,那会好得多。我要补充一句,他说的这些话比我所写的更婉转更恳切,因为他的原话我记不得了,我只记住了大意,而且他的这些话绝不是预先想好的,显然是在他谈得起劲的时候随便说说的。所以后来他甚至竭力加以纠正,并且把话说得很婉转;但我还是觉得这好像有点儿粗鲁,后来我对杜尼雅也这样说过。可是杜尼雅甚至恼火地回答我说:‘言语还不是行为,’话当然是对的。杜涅奇卡在决定婚事前,一夜没有睡。她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夜;末了,她跪在圣像面前狂热地祈祷了很久,到早晨才告诉我,说她决定了。”

“我已经说过,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动身往彼得堡去了。他在那儿有许多重要事务,他想在彼得堡开办一个律师事务所。他办理各种诉讼案件已经很多年,前几天他刚打赢了一桩重要的官司。他上彼得堡去,是因为他要在那儿枢密院里办一件重要的案件。所以亲爱的罗佳,他对你也许会大有帮助,甚至在各方面都会对你有帮助。我跟杜尼雅都认为,你甚至从今天起就可以筹划你的未来的事业,并且认为你的命运也已经确定了。哦,要是这件事能实现就好了!有这么大的好处,简直应该认为,这一次是上帝赐福于我们。杜尼雅只梦想着这件事。我们已经试探过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意见。他说话很慎重,他说,那当然,因为他不能没有一个秘书,不用说,让外人赚去薪水,倒不如让自己的亲戚去赚,只要他能够称职(你还会不称职吗!),但他立刻对于你在大学里念书是不是有时间在他的事务所里工作这一点,表示了怀疑。这次只谈到这里为止,可是现在杜尼雅除此以外,别的什么也不想。现在她已经有好多天狂热地筹划着,使你以后能成为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法律事务方面的助手,或者甚至成为他的合伙人,尤其是你本人是学法律的。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并且支持她的一切计划和希望。我认为这一切计划和希望都是可以实现的。虽然现在彼得·彼得罗维奇还支吾搪塞,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对你还不了解),但是杜尼雅坚信,只要她能够说服自己的未婚夫,她可以达到目的。她对这满怀信心。当然,我们都很慎重,对彼得·彼得罗维奇丝毫不提我们今后的这些理想,尤其不提你将来同他合作的话。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大概他会表现得很冷淡,因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些空想而已。同样地,关于我们热切地希望他资助你念完大学的事,我和杜尼雅也没有向他提过半句。我们所以不提这件事,是因为第一,以后他会自愿帮助的,他大概不用别人说,而会主动提出的(这样的事,他还会拒绝杜涅奇卡吗),何况你能够成为他的事务所里一名得力的助手。你接受这种帮助并不是接受他好心的施舍,而是拿你应得的报酬。这是杜涅奇卡的希望,我完全赞同她的意见;第二,我们所以不提,是因为你们即将见面,我很想使你同他处于平等地位。当杜尼雅非常高兴地对他谈起你的时候,他回答说,不论何人他都先要亲自见过,跟他接近,以便了解这个人,他跟你相识的时候,他要亲自了解你。我告诉你,我的宝贝,罗佳,我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考虑(不过,这与彼得·彼得罗维奇毫无关系,而是由于我个人的,甚至可以说,是由于我老太婆的、女人的怪脾气),我觉得他们结婚以后,如果我独个儿住,就像我现在那样,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也许会好些。我完全相信,他是个胸襟宽广的、性情温和的人,他会主动叫我去住的,会劝我别再跟女儿分离,如果他直到目前还没有说这话,不用说,是因为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不会接受。我一辈子见识得多啦,女婿总是讨厌丈母娘,我不但不愿成为人家哪怕是极微小的累赘,而且我自己也希望自由自在,不受拘束,我到底还有口饭吃,并且有着两个像你和杜涅奇卡那样的孩子。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搬到靠近你们两个的地方去住。罗佳,我之所以把最令人兴奋的消息留在信的结尾告诉你,是因为你应该知道,我亲爱的孩子,说不定,我们分离了将近三年以后,很快又要聚首,三个人可以拥抱一起了!我和杜尼雅将动身去彼得堡的事大概已经决定了。确切的日期我还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是不远的了,不会很久,甚至说不定就在下星期。一切取决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安排,他在彼得堡察看一下后,立刻就会通知我们。由于某些原因,他希望尽可能早地举行婚礼,如果有可能的话,就在下个开斋期[22]结婚;如果因为时间短促,来不及准备,那就在圣母升天节斋期[23]以后结婚,我将要把你紧偎在心上,这是多么幸福啊!杜尼雅一想到跟你见面的快乐,就很激动,有一次她竟打趣地说,单拿这一点来说,她也愿意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现在她在信上不附言了,只叫我附带一笔,她有很多话要跟你谈呢,话这么多,现在反而不知从何写起,因为她的话不是寥寥几句可以讲完的,而且只会勾起她的烦恼;她叫我紧紧地拥抱你,无数次吻你。虽然说不定我们不久就可以见面,但是我还是要在几天内给你寄些钱去,尽可能多寄些钱给你。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杜涅奇卡将要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我的信用也忽然好起来。我确实知道,现在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会相信我,甚至可以用养老金作抵押,把借款额增加到七十五卢布,所以我也许可以寄给你二十五卢布,或者甚至三十卢布。我希望再多寄些钱给你,但是我怕路费不够;虽然彼得·彼得罗维奇是这么好,他分担了我们一部分赴京的旅费,我是说,他自愿负担托运我们的行李和一只大衣箱的费用(设法托那儿他的熟人们运),可是我们还得计算一下到达彼得堡后使用的钱,到达彼得堡后可不能没有钱使,至少头几天不能没有钱。但是我跟杜尼雅已经仔细地计算过了,路费不贵。从我们的家到车站只有九十俄里路,我们已经跟一个相熟的赶车的农民谈妥了;我跟杜尼雅可以在那里十分舒适地搭三等车走。所以,我也许能寄给你不止二十五卢布,大概可以寄去三十卢布。我已经写够了;两张信纸都写满了,再也没有余地了。我们的事情全都告诉你了;可不是,我们发生了多少桩事啊!可是现在,我的宝贝,罗佳,我要拥抱你直到我们不久相见,妈妈为你祝福。罗佳,你要爱杜尼雅,你的妹妹;你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你应当知道,她爱你是无限深挚的,超过爱她自己。她是个天使。可是你,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指靠。只要你幸福,我们也会幸福的。罗佳,你祷告上帝吗?你是不是还相信创世主和我们的救世主的慈悲?我担心的是,最近所流行的不信宗教的思想有没有对你发生影响?如果有影响,那我要为你祈祷了。你要记住,我亲爱的,还在你的孩提时代,当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你常常坐在我的膝上咿咿呀呀地念祷文,那时我们大家多么幸福啊!别了,或者不如说再见吧!我紧紧地拥抱你,无数次吻你。”

“永远疼爱你的母亲

普尔赫里雅·拉斯柯尔尼科娃。”

拉斯柯尔尼科夫看信的时候,差不多从开始读信起,他的脸就被泪水浸湿了;可是等到看完信,他脸色惨白,抽搐得脸也扭歪了,嘴唇上掠过一阵痛苦、恼怒、凶恶的微笑。他把头放到薄薄的破枕头上,沉思起来,想了很久。他的心突突地剧跳,他的思想也剧烈地翻腾着。末了,他开始觉得这个壁纸发黄的斗室憋闷而又窄小,像口橱柜或一只衣箱。视线和思想都要求空间。他抓起呢帽走出去了。这会儿他不再害怕在楼梯上碰见人;他把这个忧虑抛到九霄云外了。他穿过В大街朝瓦西里岛的方向走去,仿佛赶往那儿去办一件什么事,可是他和往常一样不看路走着,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甚至对自己大声地说着话,弄得行人们都莫名其妙。很多人都把他当作酒鬼。

母亲的来信使他痛苦极了。但是对于最重要的、基本的一点,甚至还在他读信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片刻的怀疑。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完全决定了:“我活着一天,这门婚事就不会成功,去他妈的卢仁先生!”

“因为这件事情是很清楚的,”他暗自喃喃说,脸上浮出扬扬得意的微笑,心里愤恨地预祝着自己的决心必胜。“不行,妈妈,不行,杜尼雅,你们不应该欺骗我!……她们还表示歉意,说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决定了!可不是!她们以为,现在已经不能断绝关系了,可是咱们看吧——到底能不能!好堂皇的借口。她们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忙人,他这么忙,所以婚礼得赶快举行,越早越好。’不,杜涅奇卡,我什么都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你打算跟我谈的许多话是些什么话;我也知道,你整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些什么,你向妈妈卧室里那个喀山教堂的圣母像[24]祈祷什么。上各各他[25]去是艰苦的。哼,这样看来,已经完全决定了。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你要嫁给一个精明能干、有见识的、手头有很多钱的人了(已经有很多钱,这更可靠,更打动人心),在两个地方供职,具有我们最新的一代的信念(妈妈在信上这么说),‘看来是个好人’,杜涅奇卡自己这样说。这似乎比什么都重要!这个杜涅奇卡看来是为着这个而嫁给他的!……好极了!好极了!……”

“……但是我倒很想知道,妈妈为什么在信上对我说‘最新的一代’?不过是一句描写这个人的性格的话呢,还是有更进一层的目的:叫我对卢仁先生产生好感?啊,她们想得多么周到!我还想弄清一个情况:在那天,那个夜里以及其后的日子里,他们彼此真诚相见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他们之间所说的话是不是坦率的,还是双方都了解彼此是一条心的,具有一致的见解,所以用不着说出来,并且也没有必要说出来。大概,这有点儿像是这样;从信上可以看出:妈妈觉得他有点儿粗鲁!可是天真的妈妈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杜尼雅。不用说,她生气了,‘恼火地回答说’。可不是!如果事情是清楚的,就不会使人产生各种幼稚的问题;如果问题解决了,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了,那就不会触怒什么人。她为什么在信上对我说:‘罗佳,你要爱杜尼雅,她爱你超过爱她自己’;因为她为了儿子而宁愿牺牲女儿,她是不是暗地里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你是我们的指靠,你是我们的一切!’哦,妈妈!……”他心头越来越痛恨,如果现在卢仁先生来跟他见面,他准会把他杀死!

“嗯,这话很对,”他随着脑海里思潮的翻腾而继续往下想,“这话很对,‘要了解一个人,应该慢慢地、细心地跟他接近’;可是卢仁先生是一眼就可以看透的。重要的是,‘一个能干的人,看来是个好人’:不错,他负责托运行李,那只很大的衣箱的运费由他负担!他怎么不是好人呢?她们俩,一个新娘和一个母亲,雇了一个农夫,搭一辆席篷大车(我也搭过这样的车)!不要紧!只有九十俄里路,然后我们‘十分舒适地搭三等车走’,一千里路呢。做得对:应该量力而行;可是您呢,卢仁先生,您怎么啦?要知道她是您的未婚妻啊……您应该知道,母亲预借了养老金做路费?当然啰,你们一起做买卖,这个买卖对双方都有利,股金相等,所以开支也得对半负担;俗话说得好:面包和盐放在一起,烟叶各自处理。可是这个能干的人有点儿欺骗她们:行李费比她们的旅费便宜,说不定不要花钱。她们俩为什么都看不出这点呢,还是故意视若无睹?要知道,她们都心满意足!认为这只是开花,而收获丰硕的果实是以后的事!但这儿值得注意的倒不是悭吝,不是视钱如命,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他将来婚后的作风,一个预兆……可是妈妈为什么高兴呢?她带几个钱到彼得堡来?带三个卢布呢,还是带两张‘一卢布的钞票’,如她所说的……老太婆……哼!她以后在彼得堡想怎样度日呢?她不是已经有各种理由可以猜到,他们结婚后,她跟杜尼雅不可能住在一起,甚至在开头一个月也不可能?这个可爱的人大概漏出过几句,作过暗示,虽然妈妈矢口否认:‘我不会接受。’她怎么办呢,她依靠谁呢:依靠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吗?这笔钱还要偿还向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借来的钱。往后她在这里编织冬天的三角头巾和缝制套袖,会弄坏她那双老花眼的。而编织三角头巾每年只能增加二十卢布收入,这我知道。这么看来,还得把希望寄托在卢仁先生的慷慨上:‘他会主动邀我去住的,会劝我去住的。’别梦想啦!席勒笔下那些好心肠的人常常是这样:他们始终拿孔雀羽毛把人装扮起来,始终往好的方面想,而不是作坏的打算;虽然他们预感到坏的一面,但是事先无论如何对自己不说真话;片面的想法常常弄得他们苦恼不堪;他们拒不接受真理,等到他们所装扮的人愚弄了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很想知道这位卢仁先生有没有勋章;我敢打赌说,他一定在扣眼里挂着一枚安娜勋章[26],他同包工头或商人们一起吃饭的时候,都挂着这枚勋章。说不定,在结婚的时候也会挂上!不过关我什么事,去他妈的!”

“……我不怪妈妈,愿上帝保佑她,她本来是这样的人嘛,可是杜尼雅怎么啦?杜涅奇卡,亲爱的,我了解您!我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已经二十岁:我已经了解您的性格。妈妈在信上写道:‘杜涅奇卡忍耐心很强。’这点我知道。两年半前我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两年半来,我一直想着这一点,我正是想着这一点:‘杜涅奇卡忍耐心很强。’她能忍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和由他所造成的一切后果,这样看来,她的确忍耐心很强。可是现在她和妈妈都以为,她也能容忍卢仁先生。他大谈从穷苦人家讨来的和蒙受丈夫恩泽的妻子的优点,并且几乎初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就算他‘失言’,虽然他是个细心的人(他也许压根儿没有失言,而是要尽快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可是杜尼雅,杜尼雅呢?她当然了解这个人,而且往后她必须跟这个人一起生活。她将会啃黑面包和喝白开水,但她决不会出卖灵魂,决不会因贪图享受而牺牲精神上的自由;即使拿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27]来交换,她也不愿接受,何况是一个卢仁先生。不,杜尼雅不是这种人,我多少知道一些,而且……不用说,她现在也没有变!……还用说嘛!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一家真叫人够受了。为了一年两百卢布的薪水在外省各地当家庭教师,一辈子东奔西跑也是一件苦事;可我还是认为,我的妹妹宁肯到种植场去当奴隶,或者学拉脱维亚人的样投奔波罗的海东部沿海地区的德国人[28]而决不愿玷辱自己的人格和道德,去跟一个不受她尊敬的和同她一点儿也合不来的人结合——仅仅为了贪图个人利益而跟他结为终身伴侣!就算卢仁先生是用一块纯金铸成的,或者是用一大块金刚钻做成的,她都不会同意去做卢仁先生的合法的姘妇!为什么她现在同意了呢?这是怎么回事啊?怎样解释呢?事情很清楚: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享乐,甚至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也不肯卖身,可是现在她为了别人而卖身!为了一个亲爱的人,为了一个她特别喜欢的人而卖身!就是这么回事:为了哥哥,为了母亲而卖身!出卖一切!啊,现在我们在必要时就会压制我们的道德感,就会把自由、安宁,甚至于良心,一切的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出卖。不惜牺牲生命!只要我们心爱的人能够生活得幸福。不但如此,我们还编造了一套强词夺理的诡辩,去向耶稣会士[29]学习,大概这样暂时可以安慰一下自己,使自己相信这样做是必要的。要达到这个善良的目的,确实应该这样做。我们都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像白昼一样清楚。显然,这里中心人物不是别人,就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尔尼科夫。可不是嘛,他可以得到幸福,可以继续上大学,可以成为事务所里的合伙人,他的整个前途可以得到保障;或许以后他会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享有荣誉和受人尊敬的人;或许晚年甚至成为一个名流!可是母亲呢?这关系到罗佳,她的宝贝,长子罗佳的一生!为了这样一个长子,怎么不能牺牲哪怕是这样一个好女儿呢!啊,可爱的、太偏的心眼儿!为什么呢?我们大概也甘心情愿接受和索涅奇卡同样的命运吧!索涅奇卡·马尔美拉多娃,世界存在一天,索涅奇卡便永垂不朽!你们俩可充分地估量过这种牺牲,这种牺牲吗?估量过吗?做得到吗?有好处吗?合理吗?杜涅奇卡,您可知道,您跟卢仁先生一起生活的命运决不会比索涅奇卡的命运好些?妈妈在信上写道:‘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如果不但没有爱情,连尊敬也不能有,那怎么办?相反地,有的却是厌恶、鄙视和怨恨,那又怎么办?那么又得‘保持整洁’啦。是不是这样呢?这种整洁是什么意思,你们明白吗?明白吗?明白吗?你们明白不,卢仁的整洁跟索涅奇卡的整洁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也许甚至更坏,更丑恶,更卑鄙,因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贪图不必要的享乐,可是对于她,这简直是饿死的问题!‘杜涅奇卡,这种整洁的代价是昂贵的,很昂贵!’嗯,如果以后做不到,您会懊悔吗?多少悲痛,多少忧愁,多少诅咒,多少泪水被掩藏起来,不让人知道,因为您不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那么母亲会怎样呢?要知道,她现在就感到不安,感到烦恼了;等到她把一切都看清楚了,那会怎样呢?而我会怎样呢?……您到底把我想成怎样的人呢?杜涅奇卡,我不要您的牺牲;妈妈,我不要!我活着一天,这门婚事决不会成功,决不会成功!决不会成功!我不同意!”

他忽然从沉思中醒过来了,站住了。

“决不会成功?不让这门婚事成功,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去阻止吗?你有什么权利?要获得这样的权利,从你本身来说,你能应许她们什么呢?等到你从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和整个前途都献给她们吗?这话我们都听到过了,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可是目前怎么办?目前应该做些什么,这你知道吗?但是现在你在干什么呢?你不是在剥削她们嘛。她们的经济来源是一百卢布养老金和向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们预支的薪水!你,未来的百万富翁,支配她们命运的宙斯[30],有什么办法能使她们不向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们和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欣借钱。再过十年吗?母亲在十年内会因编织三角头巾而双目失明,也许会哭瞎的;她会因吃不饱而变得憔悴,可是妹妹呢?嗯,你想一想吧,十年后,或者十年内,妹妹会变得怎样呢?你想过吗?”

他拿这些问题折磨自己,揶揄自己,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快乐。但是这些问题都不是新鲜的,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亟待解决的、存在已久的老问题。这些问题已经使他苦恼了很久,已经使他痛苦到极点。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现在的这个烦恼了,这个烦恼增强了,积累起来,而最近已经成熟了,凝聚起来,具有一个可怕的、怪诞的和空想的问题的形式。这个问题使他苦恼,而且大伤脑筋,非把它解决不可。现在母亲的来信像个晴天霹雳,突然在他的头顶上打了下来。显然,现在不必怕问题不能解决而发愁了,消极地苦恼了,而必须切实行动起来,立刻快些行动起来。不管怎样得下定决心干起来,或者……

“或者完全抛弃生活!”他突然发狂地叫喊起来,“索性听天由命,永久地克制一切感情,放弃行动、生活和恋爱的一切权利!”

“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先生,走投无路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他忽然想起昨天马尔美拉多夫所提出的问题来,“因为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

他忽然怔了一下:也是昨天的一个念头又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但他不是因为闪过这个念头而发怔。他知道,他预感到这个念头一定要“闪过”,它果然闪过了。这个念头根本不是昨天产生的。但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还在昨天,它只是个空想,可是现在……现在它忽然不是一个空想,而具有某种新的、可怕的、他从未见过的形式了。他自己也忽然意识到这点……他头上被猛击了一下,眼前出现一片昏黑。

他连忙朝四下看了看,寻找着一个什么东西。他想坐一会儿,便寻找长椅;那时他正在K林荫道上走。在前面百步外,出现了一条长椅。他尽快地走去;可是在路上他遇到了一桩小小的奇事,有一会儿工夫,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

他找到长椅的时候,发觉前面二十步外有个女子在踯躅,可是开头没有注意她,就像没有注意到这之前在他眼前闪过的一切东西一样。他已经有过许多次,比方说,回家的时候,完全记不得他走过的是哪一条路,他已经习惯于这样走路了。可是这个踯躅着的女子身上有个地方使人感到奇怪,而且第一眼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他渐渐注意起她来——开头无意地、仿佛不愉快地,可是后来越来越专心致志地注意起来。他忽然想弄清楚,在这个女子身上哪个地方叫人奇怪?第一,她大概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子,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走路却不戴帽子,不打伞,也没有戴手套,而且不知怎的令人可笑地摆动着两手。她穿着一条丝的、用一种轻飘飘的料子(绢)做的连衣裙,可是不知怎的,她穿得很怪,扣子差不多都没有扣上,在背后靠腰的地方,裙子的上端被扯破了;有一大块挂了下来,晃荡着。一条小三角巾系在那裸露着的脖颈上,有点儿歪斜不正。此外这个女子的步子也不稳,跌跌撞撞的,甚至摇来晃去。她终于引起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注意。他同这个女子在长椅旁边相遇了,可是她走到长椅跟前,忽然倒在长椅的一端,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显然已经疲惫不堪。他仔细地把她端详了一会儿,马上就看出,她已经酩酊大醉。看她醉成这个样子,他不觉又奇怪又吃惊。他甚至想,是不是看错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十分年轻的、可爱的脸,约莫十六岁,也许甚至只有十五岁——一张小小的、漂亮的脸,淡黄色头发,但脸儿红彤彤的,仿佛有点儿浮肿。这个年轻的女子看起来已经神志不大清爽;她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而且露得太多了。从她的神态上看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大街上。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坐下,也不想走,而是踌躇不决地站在她面前。这条林荫大道上常常不见人影,现在一点多钟,天气又那么热,几乎连一个人影子也不见。可是有一位先生在一边,即在相隔十五步路的马路边站住了。从他的神态看来,这位先生怀着某种目的,也想走到这个年轻的女子跟前来。他大概也是老远就看见她了,跟踪而来的;但是因为有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这儿,他不敢走近来。他不时向拉斯柯尔尼科夫投来凶恶的目光,但又极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目光,并且不耐烦地等待着机会,一俟这个使人讨厌的衣衫褴褛的人走开,马上就走过来。事情是很清楚的。这位先生三十来岁,身体结实而肥胖,脸色红润,嘴唇鲜红,蓄着一撮小胡子,衣着很考究。拉斯柯尔尼科夫怒不可遏了;他忽然要想方设法侮辱一下这个浑身肥肉的花花公子。他暂时撇下姑娘,来到了这位先生跟前。

“咦,是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您在这里要干什么?”他嚷道,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脸上浮出了狞笑,愤怒得嘴里泛出涎沫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位先生厉声问,拧紧了眉头,显出傲慢而诧异的神气。

“我叫您滚开!”

“你敢,坏蛋!……”

他挥了一下皮鞭。拉斯柯尔尼科夫握紧拳头向他冲上去,甚至没有考虑到这位身体结实的先生能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可是这当儿有个人从后面紧紧地拉住了他。一个巡警站在他们中间。

“得了吧,先生们,不要在马路上打架。你们要干什么?您是谁?”他仔细地瞧了瞧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褴褛的衣服,厉声问。

拉斯柯尔尼科夫也仔细地把他打量了一下。这是一张威武的士兵的脸,蓄着一撮灰唇髭,满面络腮胡子,眼神是聪慧的。

“我正要找您,”他嚷道,一边拉住了他的袖管。“我从前是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您可以去调查,”他对那位先生说,“您过来,我指给您看看……”

他抓住了巡警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条长椅跟前去了。

“您瞧,她喝得烂醉了。刚才她在林荫大道上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可不像一个做生意的。大概什么地方有人把她灌醉了,诱骗了她……头一次嘛……您可懂我的意思?就这样被撵到街上来了。您瞧,衣服被扯破了,您瞧瞧,她的衣服是怎样穿上的:人家替她穿上的,不是她自己穿上的,不是熟手,而是一个男人替她穿上的。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现在您向这边瞧瞧,我并不认识刚才我要跟他打架的那个花花公子,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但他也是刚才在路上看见她的,她喝醉了,不省人事,现在他很想走过来,把她弄到手——因为她醉成了这个样子——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大概是这么回事;请您相信我,我不会弄错的。我亲眼看见他盯住她,监视着她,是我才使他不能下手。现在他等着我走开。瞧,他现在稍为走开点儿站着,假装卷香烟……咱们有什么办法不让她落到他手里?咱们该怎样送她回家——想个办法吧!”

巡警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就动起脑筋来。这个胖子先生的目的当然是一目了然的,只有这个年轻的女子需要了解一下。这个巡警弯下腰去,把头凑得更近些去仔细看她,脸上流露出由衷的怜悯。

“哎呀,多么可怜!”他摇摇头,说,“还完全像个小孩儿呢。有人诱骗了她,准是这样。喂,小姐,”他叫喊起来,“您住在哪里啊?”女郎睁开疲倦而没精打采的眼睛,茫然看看盘问她的人,挥手叫他走开。

“喂,”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这儿有几个钱(他在口袋里掏摸了一阵,摸到二十戈比,掏了出来),拿这些钱去雇一辆马车,叫车夫送她回家。不过我们应当问清楚她的住址!”

“小姐,小姐?”巡警拿了钱,又叫喊起来,“我马上给您叫一辆马车,送您回家。告诉我送您到哪儿,好吗?您住在哪儿?”

“走开!烦死啦!……”女郎喃喃说,又挥手叫他走开。

“哎哟,哎哟,多么糟啊!哎哟,多么丢脸呀,姑娘,多么丢脸呀!”他又摇起头来,害臊、同情而又不满。“这件事不好办!”他转脸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一边又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觉得这个人当真很奇怪:衣服破破烂烂的,可是他却拿出钱来!

“您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就看见她了吗?”巡警问他。

“我告诉您吧:她在我前面走,摇摇晃晃的,就在这儿林荫大道上走着。走到这条长椅跟前,她就倒在椅子上了。”

“哎哟,上帝,如今世界上发生了多么丢脸的事啊。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已经会喝得烂醉!有人诱骗了她,准是这样!你瞧,她的连衣裙也给扯破了……唉,如今出现了那么多下流的事……她也许是大家闺秀,也许是小家碧玉……如今这样的事多得很哪。她的样子好像是娇生惯养的,倒像个小姐。”他又弯下腰去看她。

说不定,他也有几个这样的女儿——“也像是娇生惯养的小姐”,装束入时,颇有大家闺秀的派头……

“重要的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很着急,“不让她落入这个坏蛋的手里!他为什么还要侮辱她!他的意图是一目了然的;瞧,这个流氓,他还不肯走呢!”

拉斯柯尔尼科夫提高了嗓门说,一边用手直指着他。那个人听到了这些话,又要发怒,可是他按捺住了心头的怒火,只鄙夷地瞥了一眼。接着他慢腾腾地走开了,走了十来步,又站住了。

“不落入他的手里——这办得到,”那个巡警若有所思地说,“只要她说出地址,要不然……小姐,小姐!”他又弯下腰去。

女郎忽然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了一眼,仿佛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就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朝她来的方向走回去。

“呸,这些不要脸的东西,纠缠不休!”她说着,又挥了一下手。她走得很快,但身子还是摇晃得很厉害。那个花花公子跟住她,但在另一条林荫道上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看住她。

“放心,我不会让她落入他手里的,”小胡子坚决地说,也跟着他们走了。“唉,如今下流的事可多啦!”他唉声叹气地重说了一遍。

这当儿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把拉斯柯尔尼科夫咬了一口;他刹那间感到一阵心痛。

“喂,听我说。”他在后面向小胡子叫喊。

那个小胡子掉转头来。

“随他们去吧!关你什么事?让他们去吧!让他去寻开心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关你什么事?”

巡警摸不着头脑,睁大了眼睛望着。

拉斯柯尔尼科夫笑起来了。

“哎——哎呀!”巡警说着,把手一挥,就跟随着那个花花公子和女郎走了,大概他把拉斯柯尔尼科夫当作一个疯子,或者把他当作一个比疯子更糟的人。

“他把我的二十戈比拿走了,”只剩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人的时候,他愤愤地说,“让他去向那个人要几个钱,放那个女郎跟他走,就这样把事情结束……我管什么闲事啊?我应该帮助吗?有权利帮助吗?让他们互相活活地吃掉吧——关我什么事?我怎么可以把这二十戈比送人。难道这是我的钱吗?”

虽然他说了这些奇怪的话,但他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他坐到那条空长椅上。他觉得思想很混乱……这当儿他什么都不能思考了。他很想打个盹儿,把一切忘掉,醒来后,重新开始……

“一个可怜的姑娘!”他说着,打量了一下那条空着的长椅的一端。“她醒来后,会痛哭一场的,以后母亲会知道……开头打她耳光,然后拿鞭子抽她,痛苦,没脸见人……说不定还会把她撵出家门……即使不把她撵出,达里雅·弗兰卓夫娜之流也会听到风声的,我们的姑娘就要到处流浪……不久就会进医院(那些瞒着她们正派的母亲而暗地里干着不正当勾当的姑娘们总是这样下场),后来……后来又进医院……伏特加……酒店……再进医院……两三年后就残废了,她只活了十八岁或十九岁……难道我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吗?她们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她们都落到了这个地步……呸!这关我什么事!据说,应该如此。据说,每年应当有百分之几……滚到什么地方……见鬼去,使其余的人保持纯洁,不受妨害。百分之几!他们这些话的确说得很漂亮:这些话是这么令人欣慰,合乎科学。只有百分之几,因此不必担忧。如果换了个字眼,那就……也许会更使人不安……要是杜涅奇卡也在这百分之几里面呢!……不是在那个百分之几里面,而是在另一个百分之几里面呢?……”

“我上哪儿去啊?”他忽然想起来了,“好奇怪。我出来是要干什么事的。我一念完信,就出来了……我是往瓦西里岛去找拉祖米兴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就是上他那儿去。可我去干什么呢?我为什么现在忽然想到上拉祖米兴那儿去?这真奇怪。”

他觉得自己的行动很奇怪。拉祖米兴是他从前大学里的同学。真奇怪,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大学里差不多没有一个朋友,他不跟人往来,也不去找任何人,也不高兴人家来找他。不久大家果真也都不理睬他了。他既不参加聚会,又不参加社交活动,也不参加娱乐活动,他什么都不参加。他只是不顾自己的身体用功读书,因而受人尊敬,但是谁也不喜欢他。他很穷,有点儿骄傲自大,目空一切,不善交际;仿佛他心里蕴藏着什么秘密。在别的同学们看来,他高傲地把他们当作小孩儿,仿佛不论在发展前途上、在知识或在信仰上,他都比他们强,在他看来,他们的信仰和兴趣都是低级的。

不知什么缘故,他跟拉祖米兴很合得来,不但合得来,而且更喜欢跟他谈心,对他比对别人更坦率。其实没有一个人不跟拉祖米兴合得来。这是一个异常乐观和谈锋很健的青年,他的善良达到了憨厚的程度。但是,在这种憨厚里是蕴藏着深挚的感情和自尊心的。他的最相熟的同学们都知道这点,所以大家都喜欢他。他相当聪明,虽然有时真有点儿憨厚。他的外表却是富于表情的——身量很高,瘦削,脸常常修得很马虎,头发乌黑。有时他也胡闹,大家都管他叫大力士。一天夜里,他同一群朋友在一起,一拳打倒了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高[31]的警察。他酒量如海,但也可以一口不喝;他有时淘气得令人不能容忍,但也能装得很严肃。拉祖米兴还有一个值得令人注意的地方:失败从来不会使他惊慌失措,任何困难似乎都不能使他灰心丧气。他甚至能住在屋顶上,能忍饥挨冻。他很穷,但坚决要自立,干各种活儿挣钱。他挣钱的办法有的是。有一个冬天,他在屋子里没有生火炉,却认为这甚至是更令人愉快,因为在寒冷中能睡得更酣畅。现在他也被迫从大学里退学了,可是辍学没多久,他就努力创造条件,使自己能够继续求学。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有四个月没有上他那儿去了,拉祖米兴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两个月前,有一次他们在街上相遇,但拉斯柯尔尼科夫却避开他,甚至穿过街道走到对面去了,免得让他看见。拉祖米兴虽然看见他,但也从旁经过,不想打扰朋友。

“不久以前,我当真还想去叫拉祖米兴找工作,叫他介绍教书工作或者其他工作……”拉斯柯尔尼科夫想了起来,“可是现在他能帮我什么忙呢?假定说,他会给我介绍教书工作……假定说,他甚至肯让我分享他仅有的几个钱,如果他有钱的话,那我就可以买一双靴子,把衣服弄得体面些去教书……哼……可是往后怎么办?几个钱派什么用?难道现在几个钱够我用吗?我去找拉祖米兴,这真可笑……”

为什么现在去找拉祖米兴这个问题,使他感到出乎意外的不安。他在这个好像是寻常的行动中,不安地寻找着某种对自身有不祥之兆的意义。

“怎么,难道我只想依靠拉祖米兴来解决一切问题,把他当作唯一的救星吗?”他惊讶地责问自己。

他揉揉脑门沉思起来,说来奇怪,想了好一阵后,不知怎的无意间、几乎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脑海里蓦地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哼……去找拉祖米兴,”他忽然十分沉着地说,仿佛他作出了最后决定似的。“我去找拉祖米兴,这当然……但——不是在这个时候……我去找他……要等到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去,也就是说在那件事已经完成了的时候,在一切都重新开始的时候……”

他忽然觉得自己在想一件什么事。

“等到那件事以后,”他叫道,一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那件事难道会发生吗?难道真的会发生吗?”

他离开长椅走了,近乎奔跑而去;他想往回走,回家去,但是他忽然极不愿意回家:这一切都已经在那里一个角落里、在那口可怕的橱柜中成熟了一个多月了,他又信步往前走去。

他那神经性的战栗变成热病的战栗了,他甚至觉得发冷。在那么炎热的天气里,他却怕冷。他仿佛一股劲地、差不多无意识地,由于内心的某种要求,开始端详所遇见的一切东西,仿佛极力寻求着乐趣,可是他做不到,并且时刻陷入沉思中。当他又战栗起来,抬头朝四下观看的时候,他立刻就忘记了刚才所想的那件事,连他走过的道路也记不得了。他这样地走过了瓦西里岛,来到了小涅瓦河畔,过了桥,就拐弯向群岛走去。开头,那绿荫和新鲜的空气使他那对疲倦的眼睛感到很舒服,因为他的眼睛看惯了城市里的灰尘、石灰和那些相挤相压的高大房子。这儿没有闷热的感觉,闻不到恶臭,看不到小酒店。但是这些令人愉快的新鲜感不久就变成了痛苦和恼怒。有时他在那绿荫丛中的一所漂亮的别墅前面站定了,往篱笆里面张望,看见远处有几个装束入时的妇女站在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孩子在花园里奔跑。鲜花特别引起他的兴趣。这些花卉他欣赏得最久。他又看见几辆华丽的四轮马车疾驶而过,还有几对男女在并辔驰骋;他用好奇的目光看他们,他们还没有在他视野里消失,他就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有一次他站住了,数起钱来;他大约还有三十戈比。“他把二十戈比交给了巡警,三个戈比还给了娜斯塔西雅偿付送信费……这样,他昨天给了马尔美拉多夫家四十七戈比或五十戈比,”他在心里寻思,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数起钱来,可是他不久甚至忘记了为什么要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当他走过像一家小饭馆的饮食店的时候,他想起钱来,因为他想吃些东西。他走进这家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个大馅饼。这个馅饼他在路上才吃完。他好久没有喝伏特加了,虽然他只喝了一杯,但伏特加的酒力立刻发作了。他的两腿忽然沉重起来,他开始觉得睡意蒙眬。他回家去;可是他走到彼得罗夫岛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于是离开道路,折入一座丛林中,倒在草地上,立刻就呼呼大睡。

一个有病的人常常做印象异常鲜明的梦,梦跟现实异常相似。有时梦非常可怕,但梦境和梦的过程是如此逼真,并且充满了如此巧妙的、异想天开的而在艺术上又与整个梦完全相适应的各种细节。如果不是做梦,这个做梦的人即使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也想象不出这些细节哩。这样的梦,病态的梦,常常使人难忘,并使那病态的、亢奋的人体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拉斯柯尔尼科夫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了他的童年,仍然是在他们从前住过的那个小城里。他七岁了,在一个假日的傍晚,同父亲去郊游。天色灰暗,空气闷热,这个地方同留在他记忆里的印象毫无差别。甚至留在他记忆里的这个地方的印象要比现在梦里所出现的模糊得多。这个小城像摆在手掌上似的一目了然,四周一棵柳树也没有;在那遥远的天边有一片黑压压的小树林。离城市尽头的一片菜园几步路的地方开设着一家酒店。这是一家大酒店,他同父亲一块儿散步打那儿经过的时候,这家酒店常常使他产生极不愉快的印象,甚至感到恐怖。那儿常常有很多人,他们叫嚷、狂笑、谩骂,不成腔地、声音嗄哑地唱歌,并且时常打架;酒店周围常常有喝醉的和模样可怕的人在徘徊……碰到他们的时候,他就紧紧地倚在父亲身上,吓得浑身发抖。酒店附近有一条道路,是一条泥土路,那儿经常尘土飞扬,道路上的尘土经常是黑乎乎的。这条道路蜿蜒曲折,在三百步外打右边绕过城市的墓地。在墓地中央有个石砌的教堂,它的圆顶是绿色的,每年跟随着父母到教堂里去做一两次日祷,追荐他已经去世多年的老祖母,他没有见过她。他们去做日祷的时候,总是带去一盘蜜饭,饭盛在一只白盘子里,用餐巾包着。蜜饭是甜的,米做的,面上用葡萄干嵌成了一个十字。他很喜欢这个教堂和教堂里那些古老的多半没有金属衣饰的圣像;他也喜欢那个时常摇晃着脑袋的年迈的神父。在上面盖着石板的祖母的墓旁有个小坟山,这是他的小兄弟的坟墓,他只活了六个月,他也不大知道他,而且已经记不得了。可是他们告诉过他,说他有个小兄弟。他每次去扫墓,都按照宗教仪式,毕恭毕敬地对着坟墓画十字,向坟墓鞠躬,吻它。现在他做着梦:他同父亲在通往墓地的道路上走,打那家酒店门前经过;他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恐惧地回头望望酒店。一个奇特的情景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这一回,仿佛在这儿举行着游园会,聚集着一群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城市妇女、乡下女人、她们的丈夫和形形色色的坏家伙。他们都喝醉了,唱着歌。在酒店的台阶跟前停着一辆大车,但这是一辆稀奇古怪的大车。这种大车是套着高头大马运货物和酒桶的。他常常喜欢看那些拉货车的高头大马,它们的鬃毛都很长,四腿粗壮,步子稳健而有节奏;它们拉一座山,也不会受丝毫损伤的,倒好像拉着大车比不拉大车更轻松些。可是现在,说来奇怪,这样的一辆大车却套着一匹又矮又瘦、黄毛黑鬃的农民的驽马。他也常常看到这种马有时使尽力气拉一辆满载木柴或干草的高大车子,特别是在大车陷入了泥泞或车辙的时候,它们常常挨农夫的鞭子,有时连鼻子和眼睛也都挨揍,而他这么同情地、非常同情地看着这样凄惨的情景,差点儿哭出来,像往常一样,妈妈总是把他从小窗口拉开。但是忽然人声鼎沸:从酒店里走出来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身体魁梧的乡下人,他们穿着红的和蓝的衬衫,披着厚呢大衣,随带着一架三弦琴,叫嚷着,唱着歌。“上车,大伙儿都上车吧!”一个农夫嚷道,他还年轻,脖颈粗壮,满脸肥肉,脸色红润,像胡萝卜。“我送大伙儿回去,上车吧!”可是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和叫喊声:

“这样一匹不中用的马能送我们回去!”

“米柯尔卡,你疯啦:这么一辆大车却套了一匹这样的牝马!”

“弟兄们,这匹黄毛黑鬃马准活二十年!”

“上车吧,我送大伙儿回去!”米柯尔卡又嚷道,他头一个跳上大车,拿起缰绳,直挺挺地站在大车前部。“枣红马刚才被马特威带走了,”他在车上嚷道,“可是这匹牝马,弟兄们,只有伤我的心:我真想把它杀掉,它白吃粮食。我叫你们上车!我要叫它飞跑!它会飞跑的!”他拿起鞭子,兴高采烈地准备抽打那匹黄毛黑鬃马。

“上车吧,为什么不上车啊!”人丛里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听见么,它会飞跑的!”

“它大概有十年没飞跑了吧。”

“它要跳起来啦!”

“不必可怜它,弟兄们,来,大家都拿条鞭子,准备!”

“对呀!抽它!”

大伙儿边哈哈大笑,边说着俏皮话爬上了米柯尔卡的大车。有六个人爬上了大车,还可以坐人。他们把一个脸色红润的胖女人也拖上了大车。她穿着一件大红布衣服,戴着一顶饰着小小的玻璃串珠的帽子,脚蹬一双暖鞋,嘴里咯吧咯吧地嗑着胡桃,一边吃吃地笑。周围的人们也都笑着。真的,怎么能不笑呢:这样一匹瘦弱的牝马将要拉一辆这么笨重的车子飞跑!两个小伙子马上在车上各自拿起一条鞭子,要帮助米柯尔卡赶车。一声叫喊:“走!”这匹可怜的马就没命地拉起车来,它不但不能飞跑,连步子也几乎跨不开,它只缓步走着,呼哧着,而且被雨点般落在它背上的三条鞭子抽得蹲下去了。大车上和人丛里的哄笑声更响了,于是米柯尔卡恼火了,怒气冲冲地用鞭子不住地乱抽牝马,仿佛他当真以为它会飞跑的。

“弟兄们,让我也上去!”人丛中有个小伙子跃跃欲试,嚷道。

“上车,大伙儿都上来吧!”米柯尔卡叫喊道,“我送大伙儿回去。我抽它!”他拿鞭子抽得噼啪直响,气愤得不知道拿什么东西抽打它才好。

“爸爸,爸爸,”他向父亲喊道,“爸爸,他们干什么呀!爸爸,他们揍着那匹可怜的马哪!”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说,“那些醉鬼都在胡闹,他们都是傻瓜;咱们走吧,别看啦!”他想把他拉开,可是他从父亲手里挣脱出来,不顾一切地跑到马跟前去了。那匹可怜的马可受不了啦。它气喘吁吁,站起来,又拉车,差一点儿摔倒。

“揍死它!”米柯尔卡叫道,“既然不揍不行,那我就揍死它!”

“难道你不是教徒吗,鬼东西!”人丛里有个老头儿叫道。

“谁见过,叫这样的一匹马拉一辆这么笨重的车子?”另一个人补充说。

“你会叫它累死的!”第三个人叫道。

“别管闲事!这是我的马!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上来几个!大伙儿都上来吧!我一定要叫它飞跑!……”

一阵笑声哄然而起,淹没了一切:牝马受不了不住的抽打,无力地踢起人来。连那个老头儿也忍不住了,冷笑一声:嘿,这样一匹瘦牝马,还会踢人哪!

人丛里的两个小伙子又各自拿起一条鞭子,跑到马跟前去揍它腹部的左右两边。他们各从自己的一边跑来。

“抽它的鼻面,抽它的眼睛,抽它的眼睛!”米柯尔卡叫道。

“弟兄们,唱歌吧!”有人在大车上喊道,车上的人们都和唱起来。一阵欢乐的歌声响起来了,铃鼓叮咚响,口哨吹出叠句。那个乡下女人咯吧咯吧地嗑着胡桃,一边吃吃地笑。

……他打马儿身边跑过,跑到前面去看他们怎样抽打它的眼睛,照准它的眼睛猛抽!他哭起来了。他一阵心酸,泪水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了。其中一个揍马人把鞭子碰着了他的脸,他也不觉得;他非常伤心,一边叫嚷,一边向一个长着灰胡子、头发斑白的老头儿跟前跑去。这个老头儿摇着头,斥责着这种行为。一个乡下女人抓住了他的手,想把他拉开,可是他挣脱出来,又跑到马跟前去了。那匹马已经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但它又踢起人来。

“去见你妈的鬼吧!”米柯尔卡狂怒地叫喊起来。他扔下鞭子,弯下腰,从大车底下拖出一条又长又粗的辕木,两手握住它的末端,在黄毛黑鬃马的头上一个劲地挥舞起来。

“他会把它揍成肉酱的!”周围的人们都叫起来。

“他要把它揍死!”

“这是我的马!”米柯尔卡叫道,一边抡起辕木打了下去,只听到一阵沉重的猛击声。

“揍死它,揍死它!您为什么不揍啊!”人丛中有个声音叫道。

米柯尔卡又挥起辕木来,这匹倒霉的马背上又挨了一下猛揍。马屁股坐下去了,但它又跳起来拉车,使出最后的一丝力气,一会儿晃向左边,一会儿晃向右边,想拉动车;可是六条鞭子从四面八方一齐向它打来,那根辕木又举起来,第三下,接着第四下,有节奏地猛烈地揍在它的身上,米柯尔卡气得发狂了,恨不得一击就把它揍死。

“它死不掉!”周围的人叫道。

“现在它准会倒下,弟兄们,这会儿它要完蛋了!”人丛里有一个看热闹的人说。

“为什么不砍它一斧头!一斧头就能结果它的性命。”第三个人叫道。

“好吧,让你瞧瞧!让开!”米柯尔卡突然疯狂地叫喊起来,扔下辕木,又向大车弯下腰去拉出一根铁棒。“当心啦!”他嚷道,使出平生力气向那匹可怜的马打去。这一击好厉害;牝马摇晃了一阵,就蹲下去了。它想站起来拉车,可是铁棒又猛揍了一下它的背,它倒在地上,仿佛它的四条腿一下子给砍断了。

“揍死它!”米柯尔卡嚷道,像发疯似的跳下了大车。几个脸也红彤彤的、喝醉的小伙子随手拿起鞭子、棍棒或辕木,都向那匹奄奄一息的牝马奔去。米柯尔卡站在一边,白费力气地用铁棒揍它的背。马儿伸着头,痛苦地喘了口气,就死了。

“死啦!”人丛里有人嚷道。

“它就是为了怕死才不肯跑呀!”

“这是我的马!”米柯尔卡叫道,手里持着铁棒,两眼充血。他站着,仿佛还想揍死一个人。

“准没错儿,你不是一个教徒!”人丛里一迭声叫喊起来。

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发狂了。他叫嚷着,穿过人丛,向那匹黄毛黑鬃马跑去,抱住了它那没有气息的、血淋淋的头吻起来,又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接着他忽然跳起来,握紧两个小拳头,疯狂地向米柯尔卡冲上去。在这一刹那间,已经追了他很久的父亲终于一把抓住了他,把他从人丛里拉出去了。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对他说,“咱们回家去吧!”

“爸爸!他们为什么……揍死……这匹可怜的马!”他呜呜咽咽哭起来,可是他透不过气来了,他的话变成了一片叫喊声,从他那感到压抑的胸腔里冲了出来。

“他们都喝醉了,他们都在胡闹,不关咱们的事,咱们走吧!”父亲说。他用双手搂住父亲,可是他觉得胸口憋闷,闷得慌。他想舒口气,忽然大叫一声,醒了。

他醒了,浑身汗水淋漓,头发都给汗湿了,气喘吁吁,胆战心惊地支起了半截身子。

“谢天谢地,这不过是一个梦!”他说着,就坐在一棵树底下,深深地舒了口气。“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不是在发烧: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他仿佛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心绪烦乱,闷闷不乐。他把两个臂肘支在膝上,用两手托住了头。

“天哪!”他忽然大叫起来,“难道,难道我真的会拿起斧头砍她的脑袋,打碎她的脑壳……溜滑地踏过一摊发黏的温血,撬开锁,偷窃,发抖……躲藏起来,浑身溅满鲜血……拿着斧头……天哪,难道?”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身子瑟瑟地抖得像片树叶子。

“我这是怎么啦!”他继续想道,又坐起来,仿佛大吃一惊似的。“我知道,我不能干这种事,那么为什么我直到目前还让自己苦恼着呢?还在昨天,就是昨天,我就为着这个目的而……去试探过,昨天我不是完全明白了,我会受不了的……为什么我现在又……为什么我到现在还疑惑不决呢?昨天我下楼的时候,我不是说过,这是卑鄙的、下流的,可恶,可恶……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这个念头使我恶心,使我恐惧……”

“不,我会受不了的,会受不了的!就算我的这些计划都是无可怀疑的,就算我在这个月里所决定的事像白天一样清楚,像算术一样准确。天哪!我还是不敢!要知道,我会受不了的,会受不了的!……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

他站起来了,惊讶地四下望望,仿佛感到奇怪似的:他为什么上这儿来呢;他向Т桥走去。他脸色惨白,双目炯炯发光,四肢乏力,可是他的呼吸好像忽然轻松些了。他觉得,他已经卸下了这个压在身上这么久的可怕的重担。他心头忽然感到轻松而宁静了。“上帝!”他祈祷起来,“给我指点一条路吧,我抛弃这个该死的……我的梦想!”

他走过桥的时候,悄悄地、心境宁静地望着涅瓦河,望着那嫣红的夕阳。虽然他身子衰弱乏力,但他甚至不觉得疲劳。仿佛他心上那个足足化了一个月脓的疮忽然破裂了。自由了,自由了!他现在摆脱了这些魔力,摆脱了妖术和诱惑力,摆脱了恶魔的教唆。

后来,他每分钟地、逐点地追忆那会儿的情况和在那些日子里他的遭遇的时候,有一件事总是使他惊讶得甚至达到迷信的程度,虽然这件事实际上并没有异常的地方,但后来他常常觉得,仿佛这件事是他的命运的转折点。就是说,他怎样也弄不清,也没法解释,他既然又累又痛苦,而且抄捷径回家最方便,那为什么要穿过干草市场回家呢。根本不必走这条路。虽然弯路走得不多,但这显然是完全不必要的。他回家的时候,记不得走过的路,不用说,这样的事他已经有过几十次了。但他常常自问,对他这么重要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但又是非常偶然的在干草市场上(他甚至不必走这条路)相遇这件事,为什么恰好发生在他一生中的那个时刻、那一分钟,正好发生在那种心情和那种情况之下呢?正因为如此,这次相遇才会产生对他的命运具有决定意义的和最大的影响。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

他走过干草市场的时候,大约是九点钟光景。所有摆货摊的、顶托盘卖物的、开小铺子的商贩都在关门收市,各自回家,就像他们的顾客一样。在那些开设在底层的小饭店附近和在干草市场上那些房子的肮脏而发臭的院子里,特别是在那些酒店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手艺工人和衣衫褴褛的人们。拉斯柯尔尼科夫出来逛街的时候,挺喜欢逛这些地方和附近的各条胡同。在这儿,他那破烂的衣服不会被人瞧不起,不管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在街上走,都不会使人感到丢脸。在К胡同附近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小市民和一个女人,他的妻子,摆着两张台子在做买卖,出售线啦、带子啦和印花头巾啦,等等。他们也打算回家了,可是因为有个熟人走过来跟他们扯淡,就延迟了。这个熟人就是丽扎韦塔·伊凡诺夫娜,或者和大家一样,只把她叫作丽扎韦塔,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的妹妹。拉斯柯尔尼科夫昨天上老太婆那儿去抵押过一只表,试探过了……他早已知道这个丽扎韦塔的情况,连她也有点儿认识他。这个老姑娘个子很高,笨手笨脚的,胆小,脾气随和,有点儿傻头傻脑,已经有三十五岁,住在姐姐那儿,起早摸黑替她干活,完全像个奴仆,看见姐姐会浑身发抖,甚至常常遭到殴打。她拿着一个包袱,沉思地站在那个小市民和他的妻子面前,用心地听着他们的话。那两个人非常热心地向她解释着一件什么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冷不防会看见她,一种奇怪的、像是一种非常惊讶的感觉把他攫住了,虽然遇见她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丽扎韦塔·伊凡诺夫娜,您自己可要拿主意呀,”小市民大声地说,“明儿您六点多钟来吧,他们也会来的。”

“明儿?”丽扎韦塔沉吟地拖长声音说,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

“嗨,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吓唬过您吧!”商贩的妻子,一个机灵的女人,絮絮不休地说起话来,“我看您的样子完全像个吃奶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的亲姐姐,她是您的异母姐姐呀,她待您多坏。”

“这会儿您不必告诉阿廖娜·伊凡诺夫娜,”丈夫插嘴说,“我劝您,明儿不必告诉她,说您要上我们这儿来,这是一件有好处的事情。以后您姐姐也会明白的。”

“那么您来不来呢?”

“明儿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您自己决定吧。”

“请我们喝杯茶吧。”妻子补充说。

“好吧,我来。”丽扎韦塔说,却还是踌躇不决,慢腾腾地走开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走过去了,再也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他悄悄地、偷偷地溜过去的,尽力把每句话都听在耳朵里。他先前那种惊讶的心情现在逐渐变为恐惧了,仿佛有一阵冷气打他的背上溜过。他知道了,突然出乎意外地、完全出乎意外地知道了,明晚七点整,丽扎韦塔,老太婆的妹妹,她那独一无二的伴侣将不在家里,那么晚上七点整只有老太婆独个儿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有几步路了。他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走进自己的房子里去了。他什么也不思考了,他完全丧失了思考力。可是他忽然深切地感觉到,他再没有理智的自由,再没有意志,一切都突然确定了。

不用说,即使他曾经整年整年地等待适当的时机去实行这个计划,大概也盼不到一个比此刻突然出现的更好的机会:不必冒险,也无须进行危险的探询和察看,前一天就能确切地知道,明儿,在这个时刻,这个他企图谋害的老太婆将会独个儿在家里——这到底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后来,拉斯柯尔尼科夫偶然得知了这个小市民和他的妻子叫丽扎韦塔到他们家里去的原因。事情是极平常的,这当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原来,有一户人家是从外地来的,很贫穷,要卖掉东西和衣服等,全都是女人用的。因为在市场上出售不值什么钱,要找一个掮客,而丽扎韦塔是干这一行的:她做掮客,生意忙,顾客多,因为她做买卖诚实无欺,价格公道:她不讨价还价。她话很少,如我们已经说过的,她为人和气而且胆小……

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近来变得很迷信。迷信的痕迹好久以后还留在他的心坎里,几乎是不可磨灭的了。后来他总是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他看到了一种仿佛是奇怪而又神秘的东西,好像其中存在着一些特别的作用和巧合。还在去年冬天,有一个他相熟的大学生波柯列夫上哈尔科夫去,有一次在谈话中间把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的地址告诉了他,以备他有急需要抵押什么东西。他很久没有上她那儿去了,因为他有教书工作,还能马马虎虎地打发日子。一个半月前,他记起了这个地址;他有两件东西要去抵押:父亲的一只银表和一只镶着三颗红宝石的金戒指,这只戒指是他的妹妹临别时送给他留作纪念的。他决定拿那只戒指去抵押;他找到了那个老太婆,乍一看,就觉得这个老太婆非常讨人嫌,虽然他还不知道她有什么怪脾气。他向她借到了两张“一卢布的钞票”,在回家的路上,他走进了一家小酒店。他要了一杯茶,坐着想心事。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敲击,就好像小鸡要啄破蛋壳一样,这引起了他很大的注意。

几乎就在靠近他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青年军官,他根本不认识也从未见过这个大学生。他们打完一盘台球,就坐下来喝茶。他忽然听见那个大学生对那个军官谈到放高利贷的阿廖娜·伊凡诺夫娜,一个小官吏的太太,并且把她的地址告诉了他。单是这件事就使拉斯柯尔尼科夫感到有点奇怪:他刚从她那儿来,可是这儿恰好在谈论她。当然,这是偶然的巧合,可是他现在摆脱不了一个很不寻常的印象,这儿恰好有人仿佛在讨他的喜欢:大学生忽然将这个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的种种情况告诉了他的朋友。

“她很肯帮忙,”他说,“常常可以在她那儿借到钱。她像犹太人一样有钱,一下子可以借出五千卢布,但她也接受一卢布的押款。我们有许多人上她那儿去。不过这个老太婆很缺德……”

他又述说了她是多么狠心,变化无常,押款只要过期一天,她就会把押品吞没。她借出来的钱只有押品价值四分之一,而利息要五厘甚至七厘,按月计算,等等。大学生越谈越有劲,告诉他的朋友说,这个老太婆还有一个妹妹,叫丽扎韦塔,这个矮小可恶的老太婆时常揍她,简直把她当作小孩来欺侮,可是丽扎韦塔至少有两俄尺八俄寸高……

“这也是个怪物!”大学生扬声说,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谈起丽扎韦塔来了。大学生谈到她特别有劲,并不住地笑,而那个军官津津有味地听着,叫大学生打发这个丽扎韦塔去给他修补内衣。拉斯柯尔尼科夫留心地听着每一句话,一下子全都知道了:丽扎韦塔是妹妹,老太婆的异母姐妹,她已经有三十五岁。她日日夜夜替姐姐干活,在家里做厨子和洗衣妇,除此以外,还要缝东西去卖,甚至去替人家擦地板,把挣来的钱全都交给姐姐。没有得到老太婆允许,人家叫她缝制东西或干活,她都不敢接受。老太婆已经立下了遗嘱,丽扎韦塔自己也知道,按照遗嘱,除了一些动产和椅子等,她一个钱也拿不到;钱全都捐给Н省的一个修道院,作为永久追荐她的亡魂之用。丽扎韦塔是个平民,不是官太太,一个老姑娘,面貌丑陋,身材高得出奇,两条长腿好像脱了臼,老是穿着一双破羊皮鞋,身上还算干净。大学生感到奇怪和可笑的主要是丽扎韦塔接连不断地怀孕……

“你不是说,她是个丑女人吗?”军官说。

“是的,她肤色浅黑,像个乔装的士兵,可是你要知道,她长得压根儿不丑。她的脸蛋和那对眼睛多么和善啊。甚至很迷人。喜欢她的人很多就是明证。她是那么文静,那么温柔,不顶嘴,很和气,不论什么事情她都没有意见。她笑起来甚至很可爱。”

“那么你也喜欢她?”军官笑起来了。

“爱她的古怪脾气。不,我对你老实说吧。我真想杀死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抢走她的钱,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感到良心谴责的。”他激动地补充说。

军官又哈哈大笑起来,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一愣。这多么奇怪啊!

“我要向你提一个重要的问题,”大学生情绪激昂,“刚才我当然是开玩笑,可是你要注意:一方面是一个愚蠢的、不中用的、卑微的、凶恶的和患病的老太婆,谁也不需要她,相反地,她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活着,而且不久她会死掉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懂吗?”

“嗯,我懂。”军官回答道,一边用心地凝视着这个情绪激昂的朋友。

“听我说下去。另一方面是,年轻的新生力量因为得不到帮助而枯萎了,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到处皆是!成百成千件好事和倡议可以利用老太婆往后捐助修道院的钱来举办和整顿!成千上万的人都可以走上正路,几十个家庭可以免于穷困、离散、死亡、堕落和染上花柳病——利用她的钱来办这一切事情。把她杀死,拿走她的钱,为的是往后利用她的钱来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你觉得怎样,一桩轻微的罪行不是办成了几千件好事吗?牺牲一条性命,就可以使几千条性命免于疾病和离散。死一个人,活百条命——这就是算学!从大众利益的观点看来,这个害肺病的、愚蠢而凶恶的老太婆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蟑螂罢了,而且比它们还不如,因为这个老太婆是害人精。她害别人的性命:前两天,她狠命地咬丽扎韦塔的指头,差点儿咬断了!”

“她当然不配活在世上,”军官说,“可是要知道,这是天理。”

“哎,老兄,天理必须加以改变,使之为我所用,要不然就会陷入偏见。要不是这样,世界上就没有伟大人物了。人们说什么‘责任啦,良心啦’,我不想反对责任和良心,但是我们怎样理解这些字眼呢?且慢,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听着!”

“不,你且慢;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听着!”

“说吧!”

“现在你高谈阔论,谈得津津有味,可是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亲手去杀死这个老太婆?”

“当然不是这样!我是为了正义……但这不关我的事……”

“可我认为,你自己既然不敢去干,那就谈不上什么正义!咱们再打一盘台球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异常激动。不用说,这是极普通的、时常听到的青年们的议论和想法,这样的议论和想法,他已经听到过不止一次,只不过方式和话题不同罢了。可是为什么他恰恰在这个时候听到这样的议论和这样的想法呢?而自己头脑里刚才也有过这样的……完全一样的想法。还有,为什么此刻他刚从老太婆那儿出来就产生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谈到这个老太婆?……他总觉得这种巧合是很奇怪的。在事件进一步的发展上,这家小酒店里的这席谈话对他发生了重大的影响:仿佛这里面真的有一种定数和启示……

从干草市场回到家里,他就一屁股坐在沙发榻上,一动不动地坐了足足一个钟头。这时天黑下来了;他没有蜡烛,也没有想到点蜡烛。他始终想不起来,那时他想过什么事情没有?末了,他感觉到不久前发过的热病又发作了,打起冷战来,于是愉快地想,他又可以在沙发榻上躺着不起来。不多一会,强烈的像铅一般沉重的睡意在他身上压下来,仿佛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睡得比平日久,没有梦。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娜斯塔西雅走进他的屋子里来了,好容易把他推醒。她给他端来了茶和面包。茶又是沏淡了的,并且还是盛在她自己的那把茶壶里。

“嘿,睡得好熟!”她不满地叫道,“他老是睡觉!”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坐了起来。他感到头痛。他站起来,在自己斗室里转了一圈,又倒在沙发榻上。

“又睡啦!”娜斯塔西雅叫道,“你病了,还是怎的?”

他不答理。

“你要喝茶吗?”

“等我醒来喝吧。”他勉强地说了一句,又合上了眼睛,脸扭向壁。娜斯塔西雅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

“他或许当真生病了。”她说着,就掉转身走了。

两点钟她又进来了,端来了一盆汤。他还是和先前一样躺着。茶没有喝过。娜斯塔西雅甚至生气了,恼怒地推他。

“你为什么睡不醒!”她叫道,一边厌恶地看着他。他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可是对她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尽望着地上。

“你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雅问,又没有得到回答。

“你还是出去走走吧,”她沉默半晌后,说,“你去吹一下清新的风吧。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过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去吧!”他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抬起眼来,久久地看着茶和汤。过后拿了面包,又拿起匙子吃起来。

他食欲不振,只稍微吃了点儿,好像不知不觉地吃了两三匙子。头痛减轻些了。吃过午饭,他又伸直腿躺在沙发榻上,可是再也睡不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脸埋在枕头里。他头脑里不断地出现各种幻想,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想象得最多的是:他在非洲的什么地方,在埃及,在一个绿洲里。一个商队在休息,骆驼都静静地躺着;四周栽植了棕榈树;大家都在进午餐。他不时喝水,从小溪里舀水喝,这条小溪在他脚边潺潺地流淌。很凉快,一泓浅蓝色的、蓝得出奇的、清冷的溪水流过色彩斑斓的小石子和洁净的金光闪闪的沙土……他忽然很清楚地听到一阵当当的钟声,不觉怔了一下。他醒来了,微微抬起头,向窗外望去,看看是什么时候了。他霍地站了起来,完全醒了,仿佛有个人把他从沙发榻上揪下来似的。他蹑着脚走到门口,悄悄地把门打开一点,侧耳谛听下面楼梯上有什么动静。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可是楼梯上寂静无声,仿佛大家都已经睡了……他不觉大为惊讶,他竟然昏昏沉沉地从昨天一直睡到此刻,还没有做过什么,也没有做过一点准备……也许已经敲过六点钟……他虽然不想睡觉,神志清醒了,但突然感到异常着急和慌张。不必作多大准备。他聚精会神地考虑着一切,考虑得十分周到;可是心还是剧烈地跳着,跳得这么厉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了。第一,得做个环圈,缝在外套里面——只要一分钟工夫就能做成。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从塞在枕头下面的内衣里面找出一件穿破了的、没有洗干净的旧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扯下了一条,有一俄寸宽,八俄寸长。他把这条破布折成两层,脱下身上那件宽舒而结实的粗棉布的夏外套(他仅有的一件外衣),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外套里边的左腋下。他缝上去的时候,两手发抖,但他好容易克制住了。缝得很好,当他又把外套穿上的时候,从外边看不出丝毫痕迹。针和线他早已准备好了,用纸包着放在小桌上。至于那个环圈,这是他的一个很巧妙的发明:这个环圈是挂斧头用的。可不能拿着斧头在大街上走。但是,如果藏在外套里面,还得用手扶住,这就会惹人注目的。现在,做了个环圈,只要把斧刃挂在环圈里,那么一路上斧头就会在里面腋下挂得稳稳的。他一只手插入外套的腰袋里,就可以用手扶住斧柄,不让它晃动;因为外套很宽舒,像只道地的袋,从外面看不出他的手在腰袋里扶着一个什么东西。这个环圈也是他两星期以前想出来的。

他缝上了环圈,就用几个指头伸入他那个“土耳其式”的沙发榻和地板之间的一条狭缝里,在靠近左角的地方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件早已准备好的、藏在那条狭缝里的押品。但这压根儿不是一件押品,只不过是一块刨得很光滑的木片,它的大小和厚薄像一只银烟盒。这块木片是他在一次散步中,偶然在一个院子里拾得的。那个院子里的一个厢房是个工场。后来他在这块木片上加了一块光滑的薄铁——大概是从什么东西上拆下的一块铁片——也是他从前在街上拾得的。他把木片和铁片叠起来,铁片比木片小些,用线把它们牢固地扎成一个十字,然后用一张白纸把它们齐整而美观地包起来,扎得这么好,必须动些脑筋才能解得开。这是要让老太婆解结子的时候分散一下注意力,以便利用这片刻时间来动手。加一块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使老太婆一下子猜不透“这个东西”是木头的。这些东西他预先藏在沙发榻底下。他刚刚拿出押品,在院子里什么地方忽然响起一阵叫喊声:

“早已过了六点钟啦!”

“早已过啦!天哪!”

他奔到门口,侧耳谛听了一阵,然后抓起帽子,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悄悄地溜下了十三级楼梯。他要去干的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从厨房里偷走斧头。这件事得用斧头去干,他早已这样决定了。他还有一把园丁用的折刀;但是他不能用折刀,特别是不能靠自己的力气去干这件事,所以他终于决定使用斧头。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他在这件事上所采取的一切最后决定所具有的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一个奇怪的特征:他的决定越是到最后关头,在他看来,就显得越发荒谬,越发可笑。尽管他内心进行着痛苦的斗争,在那个时刻,他始终不相信自己的计划是可以实现的。

即使他曾经把一切都作过详细的研究,最后作出了决定,不再有任何怀疑,现在他却似乎要放弃这个计划,认为这是荒谬的、骇人听闻的和不可实现的。没有解决的问题和疑问还有一大堆哩。至于在哪儿弄到斧头,对这样的小事情他是毫不介意的,因为这是比较容易解决的。事情是这样的:娜斯塔西雅时常不在家,尤其是晚上,不是到邻居家去串门子,就是到铺子里去买东西,门总是开着的。女房东就为了这件事常常跟她吵嘴。所以只要到时候偷偷地溜进厨房去拿斧头,然后,过一小时(那时候事情已经完毕了)再溜进厨房把斧头放回原处就行。可是还有疑问:假如他一小时后回来去放回斧头,娜斯塔西雅恰巧回来了呢。当然啰,应该走过去,等她再出来。万一那时候她发现斧头没有了,寻找起来,大声叫喊,那怎么办?——这就会引起猜疑,或者至少是一件引起猜疑的事吧。

但这些都是他还没有开始考虑的细节,而且也没有工夫去考虑。他正在考虑的是重要的问题,而那些琐碎的小事情,他要等到自己对一切都深信不疑的时候才考虑。而那件事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比方,他怎么也不能设想:他什么时候才能考虑完毕,站起来,真的上那儿去……甚至不久前他的一次试探(就是为最后一次察看这个地方而去探访)也不过是他的尝试罢了,而远不是真的去干,可他却这样说:“好吧,让我去试探一下,这是不是梦想!”他马上就觉得受不了,对自己恨得要命,吐了一口唾沫,跑掉了。但是就这件事的道德方面来说,他似乎已经结束了一切分析:歪理十八条嘛。他心里已经没有有意识的反对了。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简直不相信自己了,并且固执地、盲目地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琢磨这些理由,仿佛有人强迫他去干那件事。最后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一切都一下子就决定了。这最后一天对他起了几乎是机械的作用:仿佛有人拉住了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从地,用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把他拉走了。仿佛他的衣服的一角被车轮轧住了,连人带衣都被拖进车子底下去了。

开头——其实是在很久以前——就有一个问题引起了他研究的兴趣:为什么几乎一切犯罪行为都这么容易被发觉和败露?为什么几乎一切犯罪者都会留下显著的痕迹?他逐渐地得到各种不同的、新奇的结论。依他看来,最重要的原因不在于犯罪行为不是消灭物证所掩盖得了的,而在于犯罪者本人;犯罪者本人,而且几乎是每个犯罪者,在犯罪的时候,都丧失了意志和理智。相反地,正当最需要理智和细心的时候,他的意志和理智却被幼稚而且罕见的粗心大意取而代之。他深信,这种理智的糊涂和意志的衰退像疾病一样控制着人,并逐渐地发展起来,在犯罪前不久发展到了顶点;在犯罪的时候,那种情况仍旧不变,在犯罪后还要继续若干时候,这要看每个人的情况而定;以后就会像各种疾病一样消失的。问题在于,疾病产生犯罪行为呢,还是犯罪行为本身,由于它独特的性质,常常引起一种类似疾病的现象?——他觉得他还没有能力解答这个问题。

得到这样一些结论的时候,他认为,拿他本人来说,他进行这个行动的时候,是不会发生类似的现象的。在进行他的预谋行动的时候,他绝不会丧失理智和意志的。唯一的理由是,他进行这个预谋的行动“不是犯罪”……我们撇开他达到最后决定的那个过程不谈,因为我们已经扯得太远了……不过我们得补充一下,在他的头脑里,这个行动中具体的、纯物质上的困难只起了次要的作用。“只要保持全部意志和理智来对付这些困难,等到完全掌握了一切情况,这些困难在适当的时候就会迎刃而解……”可是行动还没有开始哩。他还是不大相信自己的那些最后的决定。当钟打起来的时候,情况却完全变了,变得有点儿突然,甚至差不多是出乎意料的。

他还没有走下楼梯,就有一个极普通的情况竟然使他一筹莫展。当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门口的时候,厨房门和往常一样敞开着,他小心地往里面瞟了一眼,预先察看一下:娜斯塔西雅不在家,女房东是不是在厨房里。如果不在厨房里,她的房间门是不是关紧了?当他溜进去拿斧头的时候,也不能让她看见。可是,当他突然看到,娜斯塔西雅这会儿不但在家——在厨房里,而且她正在干活:从篮里取出内衣,分挂在绳子上,他不觉猛吃一惊!一看见他,她就停止晾衣服,并向他掉转脸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走过了才停止。他移开目光,走了过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但事情不能进行了,因为没有斧头!他遭到了严重的打击。

“我有什么理由,”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在心里寻思,“我有什么理由可以认为,她此刻一定不在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肯定?”他垂头丧气,甚至有点儿自卑。他想狠狠地把自己嘲笑一番……一股微弱的兽性的怒火在他心里窜腾。

他踌躇不决地在大门口站住了。他装出上街去散步的神气,心里感到一阵厌恶;回家——他更厌恶。“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失了!”他嘟嘟囔囔说,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脸朝着看门人那间阴暗的小屋,小屋的门也开着。他忽然一怔。在看门人的小屋里,离他大约两步路的地方,在一条板凳下面,靠右边有个亮闪闪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他踮着脚尖走到看门人的小屋跟前,走下两级台阶,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叫了一声看门人。“果然不在家!不过他一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在院子里,因为门开着。”他向那个东西直奔过去(这是一把斧头),把它从板凳下拉了出来,这把斧头放在两块木柴中间;他还没有走出小屋,就把它挂在环圈里,两手插入了衣袋里,从看门人的小屋里走了出来;没有人发觉!“这不是理智的行动,而是魔鬼的帮忙!”他在心里寻思,脸上浮出了怪样的微笑。这个机会给他以极大的鼓舞。

他在路上慢腾腾地大模大样地走着,装得从容不迫,以免引起猜疑。他不大看过路人,甚至竭力不看他们的脸,尽量少惹人注意。他忽然记起他的帽子来了。“我的天哪!前天我有几个钱,可是没有买顶制帽!”他打心底里责骂起自己来。

他偶然向一家铺子瞥了一眼,看见铺子里的挂钟已经指着七点十分。得赶快走啦;但得走些弯路;从另一边绕到那所房子跟前去……

从前,他偶然想象这件事的时候,有时想,他一定很害怕。可是他现在并不觉得十分害怕,甚至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在这个时刻,他甚至还想着几个旁的念头。不过这些念头他没有想很久。当他经过尤苏波夫花园的时候,他甚至想起建造那些高大的喷泉的工程来了,并且还想到,仿佛这些喷泉使那些广场上的空气变得清新了。他渐渐相信,如果把“夏园”扩大到战神广场,甚至跟米哈伊尔宫的花园连接起来,这就是一件对本城大有裨益的好事。他突然对这种现象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什么大城市里的人并不是由于需要,而是特别喜欢住在城市里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肮脏而又臭气四溢和堆满各种垃圾的地区?这当儿,他想起他时常在干草市场上散步,于是他刹那间惊醒过来了。“荒谬至极,”他在心里寻思,“不,最好什么也不想!”

“那么,一个被绑赴刑场的囚犯大概也留恋着在路上所见到的一切东西吧,”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但只是闪电般一闪即逝;他赶快不想这个念头……可是快要到了,就是这所房子嘛,就是这道大门嘛。什么地方的钟突然敲了一下。“怎么,难道是七点半了吗?不会吧,这架钟大概快了!”

他运气很好,又顺顺当当地走进了大门。而且,就在那一瞬间,偏巧有一辆高大的干草车打他跟前拉进大门,他跨过门限的时候,整个儿被遮没了。趁大车从大门拉入院子的当儿,他一溜烟似的打右边溜了进去。在大车的那一边,他听见有几个声音在叫嚷、争吵,可是没有人发觉他,也没有人碰见他。这时候,朝着这个四方大院的许多窗都开着,但他没有抬起过头——他没有力气了。上老太婆那儿去的楼梯不远,一进大门向右拐弯便是。他已经走上了楼梯……

他松了口气,一只手按住扑通扑通直跳的心。他马上摸了一下,又把斧头放放好,小心翼翼地悄悄地上楼去,不时侧耳谛听。可是这当儿楼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门都关上了;没有碰见一个人。不错,二楼上的那套空房间的门敞开着,有几个油漆匠在里面干活,可是他们都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站了一会儿,沉吟一下,又上楼去了。“当然,如果他们也不在这儿,那多好啊,但是……跟他们相隔两层呢。”

这里就是四楼,这里是门,这是对面的一套房间;那套房间里是没有人住的。在三楼,老太婆住所的楼下的那套房间看来也空着:用小钉子钉在门上的那张名片拿掉了——他们搬走了!……他气喘吁吁。在他的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回去不?”他没有给自己回答,却侧耳倾听了一下老太婆住所里的动静:一丝声音也没有。接着他又听楼梯下面的动静,用心地听了很久……过后,最后一次朝四下看看,偷偷地走过去,整了整衣服,又摸摸挂在环圈里的斧头。“我的脸色变了没有……变得很苍白吧?”他心里想,“我是不是慌慌张张的?她疑心很重……要不要再等一会儿……等到心跳停止?……”

可是心不停地猛跳着。相反地,好像有意地跳得更厉害了,跳得越来越厉害了……他耐不住了,一只手慢慢地伸向门铃,拉了一下。隔半分钟又拉了一下,拉得更响。

没有人来开门。不必再拉铃,他不配干这种事。老太婆当然在家里,可是她疑心重重,何况只有她一个人。他略微知道她的习惯……他又把耳朵贴在门上窃听起来。是他的感觉非常灵敏(不大可能听清楚),还是当真可以听得很清楚,可是他忽然听出一阵像是一只手小心地摸门锁把手的沙沙声和一阵衣服在门上摩擦的窸窣声。一定有人站在门锁跟前,如同他在门外窃听着一样,躲在门里面,大概也把耳朵贴在门上……

他故意动了一下,声音更响地嘟哝了一阵,不让人以为他躲着。然后,他第三次拉铃,但拉得很轻,慢条斯理地、不慌不忙地拉了一下。后来他回想起这个情况时,这一瞬间永远鲜明而清楚地铭刻在他的心坎里;他自己也不能理解,怎么会变得这么狡猾,尤其是他仿佛有过片刻的神志不清,近乎丧失了知觉……一会儿后他听见有人拔出门钩的声音。

和上次一样,门又闪开了一条缝,又是两道尖利的猜疑的目光从黑暗里向他射来。这当儿,拉斯柯尔尼科夫惊慌失措了,差点犯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怕老太婆由于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惊慌起来,他也不希望他的神色引起她的猜疑,所以他拉住了门,尽力往自己一边拉,不让老太婆再把门关上。看到这个情形,老太婆并没有把门往自己一边拉回去,但也不放开门锁的把手,因而他差点儿把她连门带人拉到楼梯上来。因为她站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他就向她直奔过去。老太婆惊愕地往一边跳开了,想要说话,可是舌头仿佛不听使唤,圆睁着眼睛直瞅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凡诺夫娜,”他尽力用随便的口吻说起话来,可是声音却违背了他的意志,结结巴巴地发抖了。“我给您……带来了一件东西……咱们最好到这边……有亮光的地方去……”他撇下她,未经邀请,就走进屋子里去了。老太婆连忙跟着他跑进去;她终于开口了:

“天哪!您要干什么啊?……您是谁?您有什么事?”

“您怎么啦,阿廖娜·伊凡诺夫娜……我是您的熟人呀……拉斯柯尔尼科夫……瞧,我带来了一件押品,我前两天谈起过的……”他把押品递给了她。

老太婆本想把押品看一下,但立刻凝神地看起这个不速之客的眼睛来。她聚精会神地、凶恶而怀疑地看着。一分钟过去了,他甚至觉得她的眼神好像是含讽带讥的,仿佛她已经猜度到了他的来意。他觉得心慌了,几乎害怕起来,如果她再一言不发,这么看他半分钟,他就会害怕得撇下她跑掉。

“您干吗这样看我,好像不认识?”他突然也愤怒地说,“您肯抵押就拿去,如果不肯,我到别的地方去,我可没有工夫。”

他并没有想说这样的话,可是他突然这样说了出来。

老太婆醒悟过来了,客人的坚决语气显然鼓励了她。

“先生,您为什么这样突然……这是什么东西?”她打量着押品,问。

“一只银烟盒嘛。上次我谈起过的。”

她伸过手来。

“您脸色为什么苍白得这样难看?您的两手在发抖!洗过澡吗,先生?”

“发热嘛,”他断断续续地说,“要是没有吃的,脸色自然难看……”他好容易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补充。他又觉得没有力气了。可是他回答得合情合理,老太婆就拿了押品。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又凝神地打量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边在手里掂着这件押品。

“一件东西……一只烟盒嘛……银制的……您看看吧。”

“这个东西好像不是银制的……你扎得这么结实。”

她向窗前亮处掉转身去,一个劲儿解着绳子。虽然屋子里很闷热,但全部窗子都关着。有一会儿工夫,她完全撇下了他,背对他站着。他解开外套的扣子,从环圈里拿出斧头,但还没有全拿出来,只用右手在外套里拿着。他两手发软了;他觉得他的双手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他生怕斧头会从手里掉下……他突然感到一阵昏晕。

“他为什么把它扎成这个样儿!”老太婆恼怒地叫起来,一边慢慢地朝他走来。

再不能错失时机啦。他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己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几乎机械地用斧背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他似乎没有力气了。可是他拿斧头一砍下去,他的力气就来了。

老太婆和往常一样没有扎头巾。她那带几根银丝的、稀疏的、浅色的头发照常用发油搽得油光光的,编成了一条鼠尾似的辫子,并用一把破牛角梳子盘成了一个发髻。这把梳子突出在后脑勺上。因为她个子矮,斧头恰好砍在她的头顶上。她惨叫一声,但声音很微弱,突然往地板上沉下去了,虽然她还是赶紧举起双手去抱住头。“押品”还拿在一只手里。于是他使出浑身力气又用斧背在她头顶上猛击了一两下。血如泉涌,像从打翻了的玻璃杯里倒出来一样,她仰面倒下了。他倒退一步,让她倒下,并立刻弯下腰去看她的脸;她已经呜呼哀哉。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而脑门和脸都皱起来,抽搐得变了样。

他把斧头放在死人身边地板上,立刻去摸她的口袋,极力不让自己沾上涌出来的鲜血——她上次就是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钥匙的。他头脑十分清醒,神志不清和头昏都已经消失了,可是两手还在瑟瑟发抖。接着他想了起来,甚至非常谨慎小心,不让一切东西沾上血……他立刻掏出钥匙;和那时一样,钥匙都串在一个钢圈上。他拿了那串钥匙立刻就往卧室跑去。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在一边墙上有一个很大的圣像龛。靠另一边墙摆着一张大床,收拾得很整洁,铺着一条绸面的、用零头布拼成的棉被。靠第三边墙摆着一口五斗橱。奇怪得很,他刚拿钥匙去开五斗橱,一听见钥匙哗啦一声,仿佛浑身起了一阵痉挛。他又想扔下一切东西跑掉。但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要走已经迟了。当另一个惶恐不安的念头闯进他的头脑里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忽然觉得好像老太婆还活着,还会苏醒过来。他就撇下钥匙和五斗橱,跑回到尸体跟前,拿起斧头,又向着老太婆举起来,但没有砍下去。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他弯下腰去,凑得更近些又把她察看了一遍。他清楚地看出,脑壳已经碎裂了,甚至稍微向另一边歪斜。他想用指头去摸一下,但他把手缩回了;不必用手去摸了,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血已经流了一大摊。他突然发觉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带子,他把带子扯了一下,可是带子很结实,扯不断,而且浸透了血。他试着从怀里把它拉出来,可是被一个什么东西给钩住了,拉不出来。他急不可耐地又举起斧头,要在尸体上砍掉那条带子,可是他勇气不够,他忙碌了两分钟光景,不让斧头碰着尸体,好容易把带子割断了,取了下来,他的手和斧头都沾满了鲜血。他没有猜错——这是一个钱袋。带子上挂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另一个是铜的,除了这两个十字架,还有一个珐琅圣像;同这些东西一起,还挂着一只带钢圈和圆扣的油污斑斑的不大的麂皮袋。钱袋装得鼓鼓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看也不看一眼,就塞入了口袋里,把十字架扔到老太婆的胸上,这会儿他带着斧头跑回到卧室里去了。

他异常慌张,抓起钥匙又去试开五斗橱。可是不知怎的又没有成功:这些钥匙都不合锁眼。这不是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而是因为他自己做得不对:比方说,他发觉钥匙不对头,不合适,但他还是往锁眼里插。他突然记起来,心里明白了,这把同一些小钥匙串在一起的带齿的大钥匙,一定不是开五斗橱的(上次他也这样想过),而是开一只什么小箱子的钥匙,大概在这只箱子里藏着一切财物。他撇下五斗橱,立刻爬入床底下,因为他知道小箱子平常是放在老太婆床底下的。果然不错:有一只颇大的箱子,一尺多长,箱盖是拱形的,包着红山羊皮,钉着一枚枚钢钉。那把带齿的钥匙恰好合适,箱子打开了。上面铺着一条白被单,下面是一件兔皮袄,用一块红锦缎盖着;皮袄下面是一条绸连衣裙,再下面是一条围巾,箱底里好像是一堆旧衣服。他首先把自己那双染满鲜血的手在红锦缎上擦了擦。“这是红锦缎,鲜血揩在红锦缎上是不大显眼的,”他断定说,忽然醒悟过来了:“天哪!我疯了吗?”他惊骇地想道。

可是他一翻动这堆旧衣服,突然从皮袄下面滑出来一只黄灿灿的金表。他急忙把所有东西翻了一遍。在那堆旧衣服里面果然藏着金饰:串珠啊、表链啊,还有耳环和胸针,等等,大概这些东西都是押品,赎回的或者不来赎的。有些装在盒子里,另一些只用报纸包着,但是珍惜地整整齐齐地包了两层报纸,并用带子捆着。他急忙把这些东西塞入裤袋和外套袋里,那些一包包的东西和盒子他都没有仔细地看过,也没有打开过,而东西那么多,他来不及拿……

从老太婆躺着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刻住手,像死人般地一动不动了。可是毫无动静,那么这是他的幻觉。忽然清楚地传来一阵轻微的叫喊声,或者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叫,又沉寂了。于是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寂静持续了一两分钟光景。他蹲在箱子旁边,等待着,好容易松了口气;可是他霍地站起来了,拿起斧头,又从卧室里直奔出去。

丽扎韦塔站在房间中央,两手捧着一个大包裹,木然望着被杀害了的姐姐,脸色惨白,像块亚麻布,仿佛没有力气叫喊了。看见他跑出来,她哆嗦起来,像片树叶般地轻微地哆嗦起来,她的脸抽搐了一阵;她举起了一只手,嘴张得很大,但还是喊不出声。她开始避开他,缓慢地往角落里退去,两眼呆定地直瞅着他,但还是喊不出声,仿佛由于气不足而喊不出声似的。他拿着斧头向她直奔过来:她的嘴唇悲哀地牵动着,就像受惊的小孩儿凝视着吓破了他们的胆的东西,想要叫喊一样。这个不幸的丽扎韦塔是那么老实,她被吓呆了,完全被吓昏了,连手也没有举起来去遮脸,虽然在这样的时刻,这是最必要的而且是一种很自然的姿势,因为斧头已经照准她的脸直劈下来。她只稍微举起空着的左手,不是去遮脸,而是慢慢地向他伸去,仿佛要推开他似的。斧尖直劈在她的脑袋上,脑门上部一下子被劈成了两半,几乎劈到头顶。她突然倒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慌得厉害,夺下了她的包裹,又把它扔下,往前室跑去。

他越来越恐惧,特别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杀死了第二个人以后。他想快些离开这儿。要是在那个时刻,他能够更准确地观察和判断一下,要是他能够了解自己处境的困难,能够知道自己的一筹莫展、荒唐和愚蠢,知道他要从这儿逃回家去,还得克服许多困难,也许还得杀人,那么他很可能扔掉一切,立刻去自首。这甚至不是由于他害怕,而只是由于他自己所干的事太惨了,太令人厌恶了。他那厌恶的心情特别强烈,并且时刻增强着。现在他决不走到箱子跟前去,连房间里也不去了。

但他渐渐地感到神思恍惚,甚至仿佛陷入了沉思中:有一会儿工夫,他仿佛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或者不如说他忘记了主要的事情,而念念不忘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往厨房里张望了一下,看见板凳上放着一只水桶,水桶里有半桶水,想把手和斧头洗干净。他的双手因沾满鲜血而发黏了。他把斧刃浸入水里,将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块肥皂拿来,在水桶里洗起手来。他洗净了手,拿出斧头,把它的铁的部分洗净,洗了很久,约莫有三分钟,然后洗木柄,木柄染上了血,他甚至用肥皂试试能不能洗去血。然后用晾在厨房里绳子上的内衣擦干,接着又站在窗前久久地仔细地把斧头检查了一遍。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只有木柄还是潮湿的。他仔细地把斧头挂在外套里面的环圈里。然后,在厨房里阴暗的光线下,检查了一下外套、裤子和靴子。从外表上乍一看,仿佛看不出什么痕迹;只是靴子上有点污迹。他拿块破布浸湿,擦净了靴子。但他知道,检查得还不够仔细,也许还有惹人注目的地方,但他却没有看出来。他站在房间当中踌躇不决。他心里出现了一个令人痛苦和烦恼的念头——是这样的念头:他疯了,在这个时刻竟然丧失了思考力,无力保护自己,也许他根本不应该干现在所干的事……“天哪!该跑啦,该跑啦!”他嘟嘟囔囔说着,就往前室跑去。可是在这儿他受了一场惊吓,不用说,他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惊吓。

他站住一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门,那道外门,从前室通楼梯的门,就是他刚才拉了铃进来的门却开着,甚至开得可以伸入一个手掌:原来在这段时间里门一直没有锁上,也没有扣住门钩!说不定老太婆为谨慎起见,在他进来后没有把门扣住,可是,天哪!他后来不是看见了丽扎韦塔嘛!他怎么会,怎么会想不到她从哪儿进来!她可不会从墙壁里钻进来的。

他连忙跑到门跟前,扣住了门。

“不行,又错了!该走啦,该走啦……”

他拔出门钩,打开了门,倾听起楼梯上的动静来。

他听了很久。在下边很远的什么地方,大概在大门口,有两个人的声音响亮而刺耳地叫嚷着,他们在争吵和对骂。“他们干什么?……”他耐心地等着。末了,一下子静寂下来,好像戛然而止;他们走散了。他已经想要走,忽然下一层的通楼梯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有人下楼去了,嘴里哼着一支什么曲调。“他们为什么这么吵闹!”他心里想。他又把身后的门掩上,等待着。末了,一片寂静,没有人了。他已经踏上楼梯,突然又传来一阵什么人的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听起来还很远,刚上楼来,但他清楚地记得,一听见这阵声音,不知为什么他就猜疑起来:这一定是上这儿来的,到四楼老太婆家里来的。为什么?脚步声很特别,不是值得注意吗?脚步是沉重的、均匀的、从容不迫的。他已经走上了第一层,还在往上走;声音越来越清楚!传来了上楼来的人沉重的喘息声。他已经开始上第三层——往这儿来了!他忽然觉得,仿佛身子僵硬了,仿佛在做梦,梦见有人在他后面追来,逼近了,想杀死他,可是他仿佛在那个地方扎了根,两手动也不能动了。

这个客人终于上四楼来了,他突然一怔,机警地赶快从过道溜回到屋子里去了,并掩上了门。于是他拿门钩轻轻地无声地扣入了铁环。本能帮助了他。扣住了门钩,他就屏息敛气地躲起来,此刻他站在门后。那个不速之客站在门外。他们现在对峙着,就像不久前他跟老太婆对峙着一样;那时门把他们隔开着,他侧耳谛听着。

客人好几次沉重地喘着气。“大概是个大胖子,”拉斯柯尔尼科夫紧握着斧头,在心里寻思。真的,像在做梦。客人拉起铃来,拉得很响。

白铁门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好像房间里的东西都颤动起来。他甚至认真地谛听了一阵子。陌生人又拉了一下门铃,又等待着,突然,急不可耐地使出平生力气拉门上的把手。拉斯柯尔尼科夫恐惧地望着在铁环里跳动着的门钩,他不知所措地恐惧地等待着:门钩马上就要跳出来了。这当真是可能的:拉得多么猛啊。他想用手去按住门钩,可是那个人会发觉的。他又觉得一阵头昏。“我马上要昏倒了!”他脑海里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可是有个陌生人说起话来,他立刻惊醒过来了。

“她们在干什么啊,睡不醒呢,还是谁把她们掐死了?该死!”他像在桶里一样瓮声瓮气地叫起来,“喂,阿廖娜·伊凡诺夫娜,这个老妖怪!丽扎韦塔·伊凡诺夫娜,我的最漂亮的美人儿!开门!哼,该死的,她们在睡觉吗?”

他又勃然大怒,接连拉了十来次铃,用了很大的劲儿。不用说,这是个有权势的、跟这家关系密切的人。

这当儿,突然从不远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阵细微急促的脚步声。又有一个人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开头没有听清楚。

“怎么没有人?”那个来人声音响亮地蛮高兴地问第一个客人,后者又拉起门铃来。“您好,柯赫!”“从声音里听出来,大概是个很年轻的人。”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想。

“谁知道她们,我差不多要把门锁拉坏了,”柯赫回答道,“您认识我吗?”

“啊,对了!前天,我在‘冈布里努斯’连赢了您三局台球。”

“啊——啊——啊……”

“那么,她们不在家吗?奇怪。不过,讨厌极了。老太婆会上哪儿去?我有事呢。”

“老兄,我也有事呢!”

“哎!怎么办?那么,回去吧。哎!我想弄些钱!”那个青年突然大声地说。

“当然只好回去,她干吗约我来?这个老妖怪,她自己约我这个时候来的。我还是特地跑来的。见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儿去了?这个老妖怪一年到头待在家里,精神萎靡,脚痛,这会儿却忽然出去溜达了!”

“不去问问看门人吗?”

“问什么?”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哼……见鬼……去问……她什么地方也不会去的……”他又拉了一下门把手。“见鬼,没有办法,走吧!”

“等一等!”那个青年突然叫喊起来,“您可要注意:拉起门来的时候,您可看见门在动吗?”

“真的吗?”

“这样看来,门没有锁上,只扣住了门钩!您听见门钩的响声吗?”

“真的吗?”

“您怎么不懂?这样看来,她们有一个在家里。如果她们都出去了,那就会在外面锁上门,而不会在里面扣住门钩。您可听见,门钩在当啷当啷地响?人在家里,才能在里面扣住门钩,您懂吗?这样看来,她们都在家里,但不开门!”

“对啊!真是这样!”柯赫感到惊讶,叫道,“她们在里面干什么!”他又发狂地拉起门来。

“等一等!”那个青年又叫起来,“您别拉了!恐怕出乱子了……您已经拉过铃,拉过门——她们不开;这样看来,她们两姐妹不是晕厥了,就是……”

“什么?”

“这样吧:我们去叫看门人来,让他来叫醒她们。”

“对!”两个人都下楼去了。

“别忙!您留在这儿,我跑下去找看门人。”

“我为什么留在这儿?”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

“我将来要当侦查员!显然,显——而——易见,这儿出了乱子!”青年发急地叫着跑下楼去。

柯赫留下了,他又轻轻地拉了一下门铃,门铃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过后仿佛思索着和检查着,他轻轻地扭动了一下门把手,把它拉了一下,又放开了,想再次证实,门是不是只用门钩扣住着。接着,他气喘吁吁地弯下腰,朝锁眼里张望;可是钥匙插在里面的锁眼里,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拉斯柯尔尼科夫紧紧地握住斧头站着,他仿佛在做梦。等到他们进去,他甚至准备跟他们厮打。他们敲门和商量着的时候,他好几次忽然想从门里面喊他们,立刻把这件事结束。有时他想跟他们对骂,戏弄他们,直到门打开为止。“但愿快些!”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但是他,见鬼……”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消逝着,没有人来。柯赫着急起来。

“咳,见鬼!……”他等得不耐烦了,突然叫喊起来。他离开岗位也下楼去了,他急急地跑下楼去,靴子在楼梯上橐橐地响。脚步声沉寂了。

“天哪,怎么办?”

拉斯柯尔尼科夫拔出门钩,稍微打开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突然不假思索便走了出来,尽可能紧地掩上了身后的门,下楼去了。

他已经走下三层楼梯,下面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往哪儿躲啊!没有地方可躲了。他正要往回跑,再躲进房间里去。

“哎,妖魔,鬼东西!捉住他!”

有个人叫嚷着,从房间里奔出来,跑下楼去了。他不是在奔跑,而是好像从楼梯上滚下去,一边放开喉咙大声叫喊: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去他妈的!”

这阵叫喊声以一阵尖叫声结束了;最后一阵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一片寂静。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有几个人高声地你一句我一句谈着,喧闹地上楼来了。他们有三四个人。他听见了那个年轻人的响亮的声音。“他们来了!”

他一筹莫展地迎着他们走去:听天由命!他们把他拦住,那就完了;他们让他过去,也完了:他们会记住他。他们已经逼近了;他们只相隔一条楼梯了,可是忽然出现了救星!在只跟他相隔几级楼梯的右首是一套空房间,门洞开着,这就是二楼上那套有几个工人在油漆的房间,可是现在他们都仿佛有意地走开了。大概是他们刚才叫嚷着下楼去。地板刚油漆过,房间中央放着一只木桶和一块瓦片,那块瓦片里盛着油漆,放着一把刷子。他一溜烟似的溜进开着的门里去了,躲在壁后,适巧他们也已经走到了楼梯的平台上。他们拐个弯又往上跑,打门前经过,高声地谈着话,上四楼去了。他等了一会儿,蹑着脚走出来,就往下跑。

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在大门口也不见人影。他慌忙地跨过门限,往左拐弯,来到了大街上。

他很清楚地、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房间,看到门没有扣上,一定会感到很惊讶的。因为刚才门是扣上的;他们已经在看尸体,他们立刻就猜度到,并且恍然大悟,原来凶手刚才是在这儿,及时往什么地方躲起来了,然后打他们跟前溜过,逃跑了;他们大概也会猜想到,当他们上楼来的时候,他待在那套空房间里。但他无论如何不敢走得很快,虽然离头一个拐弯处只有百来步路了。“要不要溜进一道大门里去,在那不熟识的楼梯上待一会儿?不,真糟!要不要把斧头扔掉?要不要叫一辆马车?真糟呀!真糟呀!”他终于走到了一条胡同口;他折入了胡同,吓得半死不活;他到了这儿,已经有一半获救了,这点他是明白的。因为在这儿他不大会引起怀疑,而且这儿来往的人很多,他好比一粒沙子混在他们里面。但这些烦恼已经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了,他勉强地走着,汗如雨下,脖颈被汗湿了。“瞧,这个人喝醉了!”当他向河边走去的时候,有人向他叫道。

他现在神志不清;越往前走,神志越糊涂。但他记得,当他向河边走去的时候,突然害怕起来;这儿行人稀少,更惹人注意,他想退回到胡同里去。虽然他快要倒下了,但还是绕道而行,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家去。

他糊里糊涂地走进了他所住的那幢房子的大门;他已经走上了楼梯,这才想起了斧头。他还有一桩重要的事儿要做呢:把斧头放回原处,并且要尽可能少惹人注意。不用说,他已经没有思考能力了,他不把斧头放回原处,以后把它扔入人家的院子里,这或许要好得多。

但是一切都很顺当。看门人的屋子的门已经掩上了,但没有锁上,这样看来,看门人大概在屋子里。但他丧失了思考力,径直走到看门人的屋子跟前,打开了门。如果看门人问他:“有什么事?”他也许会把斧头直接交给他。但是看门人又不在屋子里,他赶快把斧头放在长凳下面原来的地方,甚至拿木柴照原来的样子把它遮住。以后,他一直走到自己家里,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女房东的门已经关上了。他走进自己的屋子,和衣往沙发榻上倒下了。他睡不着,但头昏昏沉沉的。如果那时候有个人走进他的屋子里,他准会霍地站起来大声叫喊。一些不连贯的思想片断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甚至不管他怎样努力,也不能把思想集中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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