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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聪明绝顶的蛇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摇了摇小铃,急步走到窗边在圈椅上坐下。

“坐这里,亲爱的,”她指指房间当中一张大圆桌旁边的一个座位,对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说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是怎么回事?喏,喏,瞧瞧这个女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讷讷难言。

不过仆人进来了。

“一杯咖啡,马上要,越快越好!马车别卸。”

“不过,亲爱的、尊敬的朋友,您这样忐忑不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低声叫道。

“啊!法语,讲法语!马上可以看出这是上流社会!”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双手一拍,兴高采烈地准备倾听法语谈话。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几乎是恐惧地瞪着她。

大家都一言不发,等着看有什么结局。沙托夫没有抬头,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惊慌失措,仿佛全是他的错;他的鬓角冒着汗。我看看莉莎(她坐在角落里,几乎就在沙托夫身边)。她的眼睛机警地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和跛女人之间瞟来瞟去;她撇着嘴笑,那是气恼的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看到了这笑容。而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此刻正心向神往:她毫不忸怩地欣然打量着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美丽客厅——家具,地毯,壁上的画,古风的彩绘天花板,屋角刻有耶稣受难像的青铜大十字架,瓷灯,画册,桌上的小摆设。

“原来你也在这里,沙图什卡!”她突然叫道,“你瞧,我早就看见你了,我想:这不是他!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于是愉快地大笑起来。

“您知道这个女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立即转身问他。

“知道,太太。”沙托夫含糊地低声答道,在椅子上动了动,不过依旧坐着。

“您知道些什么?请快些说说吧!”

“说什么呀……”他勉强地笑道,又顿了一下……“您自己看见了嘛。”

“我看见什么了?您就说点儿什么吧!”

“她住在我住的那幢公寓里……有个哥哥……是军官。”

“嗯?”

沙托夫又讷讷难言。

“不值得说……”他嘟哝道,于是坚决不再说下去了,因此而脸都涨红了。

“当然,不能指望您还能说什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她现在很清楚,有什么事人人都知道了,而且都在担心,所以回避她的问题,想瞒着她。

仆人进来了,用小小的银托盘给她端来她要的一杯咖啡,不过立刻又按她的示意,送给了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

“我亲爱的,刚才您受凉了,快喝,暖和暖和。”

“谢谢,”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接过杯子,突然又扑哧一笑,因为竟对仆人说了谢谢,可是一看到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威严的目光,就怯怯地把杯子放在桌上。

“姑姑,您该不是生气了吧?”她以轻浮的玩笑口吻说道。

“什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在圈椅里倏地挺直了身子。“我算您的哪门子姑姑?您这是什么意思?”

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没有料到她会那么勃然大怒,不由得全身抽搐似的微微颤抖起来,往椅背上一仰。

“我……我以为应当这样,”她睁大眼睛看着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莉莎是这样叫您的。”

“哪里又有了个莉莎?”

“就是这位小姐呀。”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指了指。

“您已经叫她莉莎了吗?”

“刚才您自己就是这样称呼她的,”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稍稍鼓起了一点勇气,“我曾梦见同她一模一样的美貌姑娘。”她仿佛不经意地笑了笑。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略略安下了心;甚至冲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微微一笑。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见她笑了,就站起身来,跛着脚,怯怯地走到她面前。

“给,忘了还您,原谅我的失礼。”她突然从肩上取下了黑色披肩,那是不久前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给她披上的。

“快把它再披上,永远留着吧。去坐下,喝您的咖啡,不用怕我,亲爱的,您放心。我开始理解您了。”

“亲爱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又大着胆子想说点什么。

“哎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没有您就够瞧的了,您就别来添乱了吧……请摇一摇您身边的小铃,那是通女仆房间的。”

接着是一阵沉默。她的目光怀疑而气愤地在我们大家的脸上扫过。她得宠的侍女阿加莎进来了。

“把我在日内瓦买的那条方格头巾拿来。达丽娅·帕夫洛夫娜在做什么?”

“小姐不大舒服,太太。”

“去请她来。告诉她,我请她务必要来,不大舒服也要来。”

这时,就像刚才一样,又从邻室传来了一阵不平常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突然,气喘吁吁、“心灰意懒”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出现在门口。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搀扶着她。

“哦,天哪,总算到了;莉莎,疯丫头,你怎样对待你的母亲哪!”她尖叫道,如同所有那些软弱而又爱生气的娘们一样,她把郁积的怒气全都发泄在这一声尖叫里。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的姑奶奶,我是来接女儿的!”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略略欠身相迎,勉强忍住怒火,说道:

“你好,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坐吧。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对于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来说,受到这样的接待一点儿也不意外。从幼年起,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就一向以专横而且在友谊的表象下几乎是轻蔑的态度对待自己中学时代的女友。不过在目前这种场合,情况已经不同了。近来两家已彻底决裂,这一点我曾顺便提到过。开始决裂的原因对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来说暂时还是难解之谜,因而更加令人气恼;不过主要是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已经在她面前表现出一种不平常的高傲态度。不言而喻,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受到了伤害,而且她也听到了某些奇怪的传闻,含糊其词的流言使她异常恼怒。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性格耿直、高傲、坦率,甚至莽撞,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她最不能容忍鬼鬼祟祟、含沙射影,总是宁可公开宣战。无论如何,两位女士已有五天不曾见面。最后一次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拜访对方的,她在离开“德罗兹多夫家那个女人”时又恼又窘。我可以准确无误地说,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此刻进来,一定天真地以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会由于某种原因而在她面前心虚胆怯;这从她脸上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显然,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只要稍微怀疑到有人不知为什么认为她屈居下风的话,那么极端狂妄的傲慢立刻就会鬼附体似的支配着她。至于普拉斯科维娅·彼特罗夫娜,她和许多长期逆来顺受的软弱的女人一样,一旦遇到有利于她的转机马上就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狂热的攻击性。诚然,她现在身体欠安,而她在病中总是更容易发火。还应当说的是,倘若这两位少女时代的朋友爆发了争吵,那么我们在客厅里的这些人并不能因为自己在场而使她们有所收敛;我们被看作自己人,几乎被视为下人。我当时就不无恐惧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来到以后就不曾坐下,一听到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的那声尖叫,不由得颓然落座,无可奈何地开始捕捉我的视线。沙托夫在椅子上猛地转动身子,甚至暗自叽咕着什么。我觉得,他是想站起来就走。莉莎微微欠身,又立即坐下,甚至没有对母亲的尖叫给予应有的注意,并不是由于“脾气执拗”,而显然是处于另一种强烈的印象的控制之下。她茫然地望着空中,几乎心不在焉,对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也不像原先那样注意了。

“啊,这儿!”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指指桌旁的圈椅,在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搀扶下沉重地坐了下去。“姑奶奶,要不是腿脚不方便,我是不会在您家里坐的!”她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略微抬起头来,神情痛苦地以右手的手指揉着右面的太阳穴,看来是觉得那里很痛(跳痛)。

“为什么呢,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为什么你不愿在我家里坐呢?你先夫在世的时候,对我一直怀有真诚的好感,我和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在寄宿中学里一块儿玩布娃娃了。”

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双手乱摇起来。

“我就知道!您要是想责备我,总是从中学谈起,——这是您的花招。依我看,不过是能说会道罢了。我听不得您说什么中学。”

“看来你今天来,情绪实在太坏了;你的腿怎样了?瞧,给你端咖啡来啦,请赏光,喝吧,别生气啦。”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的姑奶奶,您把我当孩子哄呢。我不喝咖啡,就不!”

于是她寻衅地朝端来咖啡的仆人一挥手。(不过别人也都不要咖啡,只有我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例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想拿,却又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虽然很想再来一杯,已经伸手要拿,可是她改变了主意,庄重地推辞了,显然她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讥讽地一笑。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你大概又有了什么想象啦,是抱着这种想象到这里来的。你一生只在想象中过日子。刚才一提到中学你就大为恼火;可是你记得吗,你曾来到班级里硬说骠骑兵沙布雷金已经向你求婚,列菲布尔夫人当即揭穿了你的谎言。其实你并没有说谎,只是为了聊以自慰而纵情想象罢了。唔,说吧:现在你在想象什么?在你的想象中又有什么事让你不顺心吗?”

“您在女子寄宿中学里爱上了教神学的牧师,——既然您至今还幸灾乐祸,我就提醒您一下,哈,哈,哈!”

她尖酸刻薄地哈哈大笑,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哦,你还没有忘记牧师的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憎恨地瞟了她一眼。

她的脸色发青。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突然正色道:

“姑奶奶,我现在顾不上说笑;为什么您要在全城众目睽睽之下把我女儿卷入了您的丑闻呢,我是为此而来的!”

“我的丑闻?”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猛然威严地挺直了身子。

“妈妈,我也请求您务必不要过分。”莉莎·尼古拉耶夫娜突然说道。

“你说什么?”妈妈又想尖声大叫,不过一见女儿炯炯的目光,顿时泄了气。

“妈妈,您怎能说什么丑闻呢?”莉莎怒气勃发,“我是自己要来的,也得到了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的同意;我想了解这个不幸的女人的故事,为她做点好事。”

“‘这个不幸的女人的故事’!”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狞笑着曼声说道,“你要不要卷入这样的‘故事’呢?噢,姑奶奶!您的专横我们受够啦!”她发疯似的转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真也好,假也好,反正有人说,全城的人都受不了您的颐指气使啦,看来轮到您遭报应啦!”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挺直了身子坐着,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她严厉地凝视着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有十秒钟左右。

“嗯,你感谢上帝吧,普拉斯科维娅,幸而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她终于以不祥的平静口吻说道,“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我嘛,姑奶奶,并不像某些人那样害怕上流社会的舆论;您虽然貌似高傲,却在舆论面前发抖。至于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对您来说,倒是比让外人听到要好一些。”

“这一周来你聪明些了,是吗?”

“显然,不是我一周来更聪明了,而是一周来真相大白了。”

“这一周你知道了什么真相呢?听着,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你不要触怒我,立即给我讲清楚,我是好意相求。你知道了什么真相,所谓真相大白是什么意思?”

“瞧瞧她吧,全部真相就坐在这儿!”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突然一指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带着不顾死活的决心,但求一击制胜。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一直在愉快而好奇地看着她,一见这位气咻咻的女客人戳过来的手指,开心地笑了,并且在圈椅里高兴得乱动起来。

“天哪,她们全都疯了吧!”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叫道,她脸色苍白地靠到椅背上。

她那样苍白,甚至引起了一阵惊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第一个向她扑了过去;我也来到了她身边;连莉莎也站了起来,不过她仍然留在自己的圈椅旁;然而最受惊的是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本人:她惊叫一声,尽可能支起身子,几乎是带着哭腔号叫起来:

“姑奶奶,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原谅我这个坏心眼的傻女人吧!谁给她拿点水来呀!”

“别号啦,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我求你;让开,先生们,劳驾;不要水!”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翕动苍白的嘴唇刚强地说道,虽然声音不大。

“姑奶奶!”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略微安心了,又接着说道,“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的朋友,虽然我有错,我出言不逊,可是这些匿名信实在把我气坏了,那些卑鄙小人不断用匿名信来骚扰我;他们该给您写嘛,既然讲的是您的事;而我,姑奶奶,是有女儿的啊!”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瞪大了眼睛,默默无语地看着她,惊讶地听着。此刻屋角的侧门无声地开了,达丽娅·帕夫洛夫娜出现在门口。她站着环顾四周;对我们的慌乱大为吃惊。她大概也没有立刻认出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因为谁也没有向她说起过这个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最先注意到她,急剧地动了一下,脸涨红了,不知为何高声宣告:“达丽娅·帕夫洛夫娜!”于是所有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到门口的她身上。

“什么,这就是您的达丽娅·帕夫洛夫娜!”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叫道,“唔,沙图什卡,你的小妹不像你啊!我哥怎么把这样迷人的小妞叫作农奴丫头达什卡呢!”

达丽娅·帕夫洛夫娜这时已经走到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跟前;可是,她听到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的叫声吃了一惊,很快地转过身来,就那样站在自己的椅子旁,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坐,达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以惊人平静的语气说道,“靠近一点,好;你坐着也看得见这个女人的。你认识她?”

“我从未见过她,”达莎低声回答道,顿了一顿又立即说道,“大概这是列比亚德金先生的有病的妹妹。”

“我的宝贝,我也是现在才第一次见到您,不过早就好奇地想同您结识了,因为我看到您的一举一动都很有教养,”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忘情地叫道,“至于我的仆人骂您,其实您这样有教养,这样可爱,怎么会拿他的钱呢?因为您可爱,可爱,可爱,这是我的看法!”她兴高采烈地结束道,在面前挥舞着一只小手。

“你明白她在说什么吗?”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以傲然的态度问道。

“我全明白,太太……”

“听她说到钱了?”

“大概就是我答应转交的那笔钱。还是在瑞士的时候,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请我把钱带给这位列比亚德金先生,她的哥哥。”

接着是一阵沉默。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亲自请你转交?”

“他当时极想寄一笔钱给列比亚德金先生,总共是三百卢布。由于不知道他的住址,只知道他将要到这个城市来,所以就托我在列比亚德金先生到来时把钱转交给他。”

“什么钱……不见了?这个女人刚才说的是什么啊?”

“我可就不知道了,太太;我也耳闻,列比亚德金先生公开说,我没有把钱全部给他;可是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总共三百卢布,我转寄给他的也是三百卢布。”

达丽娅几乎已心平气和。我发觉,很难有什么能使这位姑娘长时间地受到困扰、不知所措,——不论她内心的感受如何。此刻她从容不迫地作出了自己的全部回答,对每个问题都立即明确、平静、稳重地加以答复,最初由于意外而引起的激动已不留痕迹,没有丝毫的忸怩能说明她意识到自己有什么过错。在她说话的时候,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即考虑了一会儿。

“既然,”她终于果断地说,看来是说给旁观者听的,虽然她只看着达莎一个人,“既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甚至没有委托我来办这件事,而是求了你,他当然有这样做的理由。我不认为我有权追究理由何在,如果这些理由不便向我公开的话。不过,这件事有你介入,我就完全放心了,我相信理由是正当的,这一点你首先要明白,达丽娅。不过你知道吗,我的朋友,你虽然心地纯洁,却可能由于缺少阅历而犯授人以柄的错误;你已经犯了,因为你答应去同一个恶棍打交道。这个坏蛋所散布的流言蜚语,就证明你是做错了。不过我会详细了解他的情况,既然你的保护人是我,我就一定能够为你讨回公道。现在这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了。”

“最好是在他来的时候,”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突然从圈椅里探出身子,接过话茬儿,“你们把他打发到下房去。让他与仆人们在长板箱上打纸牌,而我们坐在这里喝喝咖啡。给他送杯咖啡去还是可以的,不过我非常鄙视他。”

她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这必须了结,”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仔细地听完了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的话,又说了一遍,“请您摇铃,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摇了摇铃,突然异常激动地向前跨了一步。

“倘若……倘若我……”他狂热地喃喃道,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倘若我也听到了令人极其厌恶的故事,或者不如说是诽谤,那么……在极端的愤怒中……总之这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是逃犯之类……”

他住口了,话也没有说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眯起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循规蹈矩的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走了进来。

“备车,”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吩咐道,“你嘛,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准备送列比亚德金娜女士回家,她自己会给你指路的。”

“列比亚德金先生本人已经在楼下等了她一会儿,太太,他请求务必为他通报一声,太太。”

“这是不能容忍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直不动声色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突然不安地发言了;“请允许我说,这种人是不可以进入社交界的,这……这……这人太岂有此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等会儿再说。”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对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说道,于是他退了出去。

“这是个无赖,我甚至认为他是一名逃犯或诸如此类。”斯捷潘·彼特罗维奇又嘟哝道,又面红耳赤了,而且又突然打住。

“莉莎,该走了,”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厌恶地高声说道,起身离座。看来她在后悔了,刚才在惊慌之中竟自称傻女人。她在听达丽娅·帕夫洛夫娜讲话的时候,嘴唇上已经出现了傲慢的皱褶。然而最使我吃惊的还是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神气,从达丽娅·帕夫洛夫娜进来以后,她的眼里就闪着太不加掩饰的憎恨和蔑视。

“稍等片刻,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我求你啦,”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挽留道,依旧非常平静,“请坐下吧,我想畅所欲言,而你却腿疼。这就对了,谢谢你。刚才我一时冲动,对你说了几句冒失的话,望你见谅。我做了蠢事,现在首先认错,因为我喜欢处事公正。当然,你也一时冲动,提到了写匿名信的事。任何匿名的诽谤都应受到蔑视,就因为无人对它负责。如果你不这样看,我就不敢恭维了。无论如何,我要是你就不会把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抖搂出来,我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你却把手弄脏了。既然你本人首先提起,那么我要告诉你,大约六天前我也收到了一个小丑的匿名信。那个恶棍在信中硬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疯了,还说我必须提防一个跛脚女人,她‘在您的命运中将起异乎寻常的作用’,我记住了这句话。我想明白了,而且我知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有非常多的敌人,于是立即派人去找来了一个本地人,这是他的一个隐秘的敌人,在所有敌人中最卑鄙、最爱报复的一个,同他谈话以后,我马上对匿名信的卑鄙来源深信不疑。我可怜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如果你由于我的缘故也受到这种卑鄙信件的惊动,如你所说,受到‘骚扰’,那么我因为无辜地成了此事的诱因,当然首先深感遗憾。我要对你作的解释,言尽于此。我遗憾地看到你太倦了,而且极为激动。何况我决定马上把这个形迹可疑的人放进来,对于他,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有点儿用词不当,他说此人是不可接待的。莉莎尤其没有必要留在这里。到我跟前来,莉莎,我的朋友,让我再吻你一下。”

莉莎穿过房间,默默地站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面前。她吻吻莉莎,握着她的双手,把她稍稍推开一点,深情地看看她,然后给她画了十字,又吻了她一次。

“好吧,再见,莉莎(听起来,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声音几乎含着泪水),你要相信,莉莎,不论你的命运今后有何变化,我会始终爱你的……上帝保佑你。我永远感激神圣的上帝之手……”

她还想说点儿什么,然而忍住了,默不作声。莉莎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依然默默无言,若有所思,不过她突然站在妈妈面前。

“妈妈,我还不想走,我要暂时留在姑姑这儿。”她轻轻地说道,然而这低声细语却表露了坚似铁石的决心。

“我的天,你是怎么啦!”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大喊大叫,有气无力地两手一拍。可是莉莎没有理睬,甚至恍若未闻;她在原来的角落坐下,又望着空中出神。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脸上闪过了胜利而骄傲的神色。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对您有一个特别的请求,劳您的驾,下去看一看楼下的那个人,哪怕勉强可以把他放进来,就带他来吧。”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点头离去。片刻之后他把列比亚德金先生带了进来。

我似乎说过此君的外貌: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高个子,鬈发,身体结实,赤红的脸膛,有点虚胖,皮肤松弛,头一动腮帮子就随之抖动,一双充血的小眼睛有时显得相当狡黠,蓄着唇髭和连鬓胡子,长着一个肉乎乎的喉结,样子挺惹人讨厌。然而最令人惊异的是,他此刻是穿着燕尾服和清洁的衬衣出现在大家面前。正如利普京所说,“有些人穿上清洁的衬衣反而不伦不类,先生”,有一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戏谑地责备他邋遢,他就是这样反驳的。大尉还有一副黑手套,右手的一只还没有戴上,拿在手里,左手的一只绷得紧紧的,扣子也没有扣上,只遮住了肉乎乎的左爪子的一半,这只左爪子里抓着一顶崭新锃亮,大概还是初次亮相的圆筒礼帽。可见,他昨天对沙托夫叫嚷的“爱情的燕尾服”果真是有的。这些东西,即燕尾服和衬衣是(我后来得知)遵照利普京的指点,为了某些隐秘的目的而预先准备的。毫无疑问,他现在能乘着出租马车前来,也必定有人教唆,有人帮助他;在短短的三刻钟内,他独自一人是来不及琢磨、打扮,作好准备并下决心付诸行动的,即使假定大教堂台阶上的插曲当即就为他所获悉。他没有醉,但是像多日酗酒一朝醒来的人那样困顿、笨拙、晕乎乎的,似乎只要抓住他的肩膀晃他两晃,他马上又会醉倒。

他急匆匆地正要冲进客厅,却在门口被地毯绊了一下。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简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粗野地瞪了她一眼,突然快步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走去。

“我这次来,太太……”他粗声大嗓地嚷嚷道。

“劳驾,先生,”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挺直了腰板,“您在那里,在那把椅子上坐吧。您在那里说话我也听得见,而我在这里能把您看得更清楚。”

大尉站住了,呆呆地望着前面,不过他还是转身坐到了指定的地方,紧靠着门口。他的那副嘴脸显得非常缺乏自信,同时却又肆无忌惮,经常仿佛怒气冲冲。他胆怯极了,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他的自尊心也在受着煎熬,可以料想,他由于自尊心受到刺激,尽管胆怯,却一遇机会就会悍然干出肆无忌惮的事来。他显然在为他那笨拙的身躯的一举一动感到担心。众所周知,这些先生们由于某种奇遇而在社交界露面时,最使他们苦恼的就是他们自己的一双手,他们时时刻刻都意识到,不能得体地把那双手安放到适当的去处。大尉拿着礼帽和手套坐在椅子上发愣,茫然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严峻的脸上移开。也许他倒是想留心地看看四周,但暂时还不敢。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大概又觉得这家伙太滑稽,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他却凝然不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冷酷地迫使他有整整一分钟之久处于这种状态,无情地默默审视着他。

“首先请您本人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她从容而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尉列比亚德金,”大尉激昂地说道,“我这次来,太太……”他又微微一动。

“对不起!”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又止住了他,“这个可怜的女人使我很感兴趣,她真是您的妹妹?”

“是的,太太,她从监护下偷偷跑了出来,因为她处于这样的状况[72]……”

他突然讷讷起来,脸涨得通红。

“您别想歪了,太太,”他窘极了,“亲哥哥决不会给她脸上抹黑……处于这样的状况,意思不是处于这样的状况……不是指有损名誉的那种状况……近来……”

他突然住口不言。

“先生!”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抬起了头。

“就是处于这种状况!”他猝然说道,用手指在脑门当中一点。接着是片刻的沉默。

“她早就得了这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略微曼声说道。

“太太,我这次来是感谢您在教堂台阶上的俄国式兄弟般的慷慨大度……”

“兄弟般的?”

“不,不是兄弟般的,我的意思只是说,我和她是兄妹,太太,请相信,太太,”他说得更加急促,又涨红了脸。“我并不是那样没有教养,尽管我也许在您的客厅里留下的最初印象不佳。太太,比起我们在这里所目睹的豪华,我和妹妹十分渺小。何况还有人对我们横加诽谤。然而在事关名誉的时候,列比亚德金是自傲的,所以……所以……我来致谢……这是钱,太太!”

这时他从衣袋里一把掏出钱匣子,猛然抽出一沓钞票,发抖的手指急急忙忙地数着。显然,他迫不及待地要表白什么,而且是非常必要的表白;可是,也许他自己也觉得,慌慌张张地点钱使他更露出一副蠢相,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点自制力:钞票就是点不清,手指也不听使唤,更使他窘态毕露的是,一张绿色纸币从钱匣里滑了出来,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地毯上。

“二十卢布,太太,”他猛地跳起来,手里拿着一沓钞票,窘得满脸是汗,他瞟一眼落在地上的纸币,弯腰想拾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害起臊来,把手一挥。

“给您的仆人吧,太太,谁捡起来给谁;让他记住列比亚德金娜吧!”

“我决不允许。”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惊,急忙说道。

“既然这样……”

他弯腰拾了起来,涨红了脸,又突然走到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跟前,把点好的钱递给她。

“这是干什么?”这一下她可真吓了一跳,甚至在圈椅里往后一缩。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和我都向前跨了一步。

“别慌,别慌,我不是疯子,我可不是疯子啊!”大尉不安地向四周的人们说道。

“不,先生,您疯了。”

“太太,这一切都不是您所想的那样!当然,我只是不足挂齿的一环……啊,太太,您府上富丽堂皇,而我的妹妹,娘家姓列比亚德金的玛丽娅·某氏只有寒酸的陋室,我们暂时就叫她玛丽娅·某氏吧,暂时,太太,这是暂时的,因为连上帝也不允许永远这样称呼她!太太,您给了她十卢布,她也拿了,因为这钱是您给的,太太!听着吧,太太!这位玛丽娅·某氏是不会接受世界上任何人的钱的,否则她的爷爷,那位当着叶尔莫洛夫[73]本人的面战死高加索的校官在棺材里就不能瞑目了,然而,太太,凡是您给的,她都会收下。不过她一手收下,另一只手就递给您二十卢布,作为给首都一个慈善委员会的捐款,您,太太,是该委员会的委员……因为您本人,太太,曾在《莫斯科新闻》上刊登启事,宣布你们在本城备有慈善协会的捐款簿,任何人都可以签名认捐……”

大尉的话又中断了;他的呼吸粗重,仿佛刚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关于慈善委员会所说的话,大概是预先准备好的,或许也是利普京的杰作。他的汗水更多了;两鬓渗出了大滴汗珠。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

“捐款簿,”她严厉地说道,“总是放在楼下,在门卫那儿,如果您想捐款,可以在那里签名认捐。所以现在我请您收起您的钱,不要拿着在半空中挥舞。好。还是请您归座。很遗憾,我看错了您的妹妹,我给她钱是为了济贫,原来她却那么富有。只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的钱她才可以收受,而别人的就无论如何也不行呢。您那么强调这一点,所以我希望得到明明白白的解释。”

“太太,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能放在棺材里埋葬掉的秘密!”大尉回答道。

“究竟为什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问道,语气似乎不再那么坚决。

“太太,太太!……”

他阴沉地住了口,望着地下,把右手贴在胸口。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等待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太太!”他突然吼道,“是否允许我向您提个问题,只有一个,然而按俄国人的方式,坦白、直率、真诚地提出来?”

“请吧。”

“您在一生中是否痛苦过?”

“您不过想说,您由于某个人的缘故而痛苦过或现在仍然很痛苦。”

“太太,太太!”他又猛地跳了起来,大概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捶着自己的胸膛。“这里,这颗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积怨,等到末日审判时吐露出来,连上帝也会吃惊!”

“嗯,说得有声有色。”

“太太,我也许措辞激烈……”

“别担心,我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制止您。”

“是否可以再向您提个问题呢,太太?”

“再提一个问题吧。”

“是否可以仅仅由于自己心灵高尚而去死?”

“不知道,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不知道!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悲怆、讥嘲地叫道,“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么沉默吧,绝望的心!”[74]

这时他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他又在室内走来走去了。这种人的特征就是,对自己的愿望毫无克制的能力。相反,一旦有了什么愿望,就无法抑制地想表现出来,甚至不顾体统。这种人踏入陌生的社交圈子,开始时通常显得胆怯,只要稍微给他一点好脸色,他一下子就放肆起来。大尉已经急躁起来了,他走着,挥舞着双臂,不理睬别人的问题,他在谈着自己,口若悬河,以致舌头有时不听使唤,一句话未说完就跳到下一句。的确,他未必很清醒;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也坐在那里,他一次也不曾朝她看,然而有她在座似乎使他晕得厉害。不过这只是一种猜想而已。可见,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忍住厌恶之感,决心把这样的人的话听完,一定是有原因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简直吓得发抖,诚然,她似乎对事态不明究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在哆嗦,然而恰恰相反,那是因为他总是倾向于过火的理解。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站着,摆出大家的保护人的架势。莉莎脸色苍白,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粗野的大尉。沙托夫坐着的姿势依旧;不过最奇怪的是,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不但止住了笑声,而且满怀忧伤。她右肘支在桌上,忧伤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夸夸其谈的哥哥。我觉得只有达丽娅·帕夫洛夫娜是平静的。

“全是荒谬的无稽之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终于勃然大怒,“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我迫切地等着您回答。”

“我没有回答‘为什么?’。您等着回答‘为什么?’。”大尉眨着眼重复道,“从创世的第一天起,‘为什么’这个简单的词儿就充斥于整个宇宙,太太,整个大自然每时每刻都在向自己的创世主大叫:‘为什么?’,七千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得到回答。难道只有列比亚德金大尉必须回答问题吗,这公道吧,太太?”

“一派胡言,文不对题!”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悻悻地说道,眼看要失去耐心了,“这是含沙射影;此外,您说话太浮夸,先生,我认为是放肆。”

“太太,”大尉置之不理,“我也许想自称为欧内斯特,然而不得不用粗俗的名字伊格纳特,这是为什么,您说呢?我想自称德·蒙巴尔公爵,然而我只是列比亚德金,这是‘天鹅’的谐音,这又是为什么?我是诗人,太太,有诗人的情怀,本可以获得出版家的上千卢布的稿酬,然而不得不栖身于大脚盆,为什么,为什么?太太,在我看来,俄国不过是大自然的一个怪胎而已!”

“您就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

“我可以给您朗读一篇短小的作品《蟑螂》,太太!”

“什—么?”

“太太,我还没有神经错乱!我以后会神经错乱的,会的,我想,但是现在我还没有神经错乱!太太,我的一个朋友,一位极其高尚的人物,写了一篇克雷洛夫式的寓言,篇名《蟑螂》,我可以朗读一下吗?”

“您要朗读一篇克雷洛夫的寓言?”

“不,我要朗读的不是克雷洛夫的寓言,而是我的,我本人的寓言,我的作品!相信我吧,太太,不是自吹,我并不是那样毫无教养的浪子,以致不知道俄罗斯有一位伟大的寓言作家克雷洛夫,教育大臣曾在供儿童游乐的夏花园为他竖立纪念碑[75]。太太,您问:为什么?回答就在这篇寓言的结尾,那是一篇炽热的文字!”

“朗读您的寓言吧。”

“有一只蟑螂曾活在世上,

它从小就是蟑螂,

后来落进了杯子里,

厮咬的苍蝇挤得满满当当……”

“天哪,说的啥?”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叫道。

“就是说在夏天,”大尉急了,拼命挥舞着双手,那是作者在朗读时受到干扰而不禁气急败坏。“夏天很多苍蝇爬进了杯子里,于是厮咬起来,这是傻瓜也明白的,别打岔,别打岔,您听下去,您听下去……(他不停地挥舞着双手。)

地方被蟑螂侵占,

苍蝇们怨声大起,

这只杯子实在太挤,

它们向朱庇特又哭又喊。

正当它们吵吵嚷嚷,

尼基福尔来到近旁,

他是一位老人,极其高尚……

我还没有写完,不过讲一讲也一样!”大尉喋喋不休,“尼基福尔拿起杯子,对叫嚷不理不睬,把这出闹剧,苍蝇和蟑螂,全泼进了浴盆,其实早该如此。可是请注意,请注意,太太,蟑螂没有抱怨!这就是对您的问题‘为什么?’的回答!”他得意地叫道:“‘蟑螂没有抱怨!’至于尼基福尔,他就是大自然,”他急促地补充一句,自鸣得意地踱起步来。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怒不可遏。

“请问,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似乎曾托人转交一笔钱,这笔钱似乎没有如数交付给您,而您竟敢指责我家有人染指,这是什么钱?”

“诽谤!”列比亚德金吼道,绝望地把右手一扬。

“不,不是诽谤。”

“太太,有些情况迫使我宁可家庭蒙羞,也不愿公开说出真相。列比亚德金是不会露出口风的,太太!”

他好像昏了头;他得意忘形;他觉得自己举足轻重;看来他一定有了什么幻觉。他已经渴望侮慢别人,想暗中使坏,显一显自己的影响力。

“请摇铃吧,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说道。

“列比亚德金很狡猾,太太!”他眨眨眼,一脸奸笑,“很狡猾,但他也有弱点,也有激情的突破口!这突破口就是丹尼斯·达维多夫[76]所赞美的骠骑兵形影不离的老友——酒瓶。在他坠入其中的时候,太太,他偶尔会寄出一封诗体信,出色极了,不过事后他但愿能以毕生的眼泪换回这封信,因为美感被破坏了。可是鸟儿飞了,抓不回来了!太太,列比亚德金就是坠入其中才会谈论一位高尚的姑娘,表现出一颗饱受屈辱的心灵的高尚愤怒,这就为他的诽谤者们所利用。不过列比亚德金很狡猾,太太!一条恶狼坐在他面前,给他频频斟酒,等着看结果,这是徒劳的:列比亚德金不会露口风,每一次酒瓶见底时所出现的并非恶狼所期待的,而是——列比亚德金的狡狯!不过够了,哦,够了!太太,您的华美的府第本来会属于一位最高尚的人物,但是蟑螂没有抱怨!请注意,务请注意,没有抱怨,请体会这种伟大的精神吧!”

这时楼下门房里的铃声响了,阿列克谢·叶戈雷奇几乎当即来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摇铃以后,他未能及时赶来。这个彬彬有礼的老仆人似乎非常激动。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少爷马上就到,他正往这儿来,太太。”他见到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询问的目光,赶忙说道。

我特别清楚地记得她在那一瞬间的神态:她起初脸也白了,可是倏地又目光炯炯。她在圈椅里挺直了身躯,似乎下了不寻常的决心。其实人人都感到惊讶。我们原以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个月以后才能到,他却完全出人意外地到了。这很奇怪,不只是因为出人意外,而恰恰在于正好在此刻到来这种宿命的巧合。连大尉也像根木桩似的戳在房间当中,张着嘴蠢头蠢脑地望着门口。

这时从隔壁长方形大厅里传来了越走越近、匆忙而细碎的脚步声,有一个人仿佛连走带跑,蓦地冲进了客厅,——并不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而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年轻的陌生人。

请允许我暂停一下,姑且以寥寥数笔简略地勾画一下这位猝然出现的人物。

这是位二十七岁左右的年轻人,略高于中等身材,一头稀疏的、长长的淡黄色头发,一抹淡淡的胡须。衣着整洁,甚至时髦,但并不考究;初看似乎有点驼背,笨拙,其实一点也不驼而且举止利落。他好像是个怪人,可是后来我们大家都觉得他举止得体,言谈务实。

没有人会说他丑,但谁也不喜欢他的脸。他的后脑勺向后凸,而且两边仿佛受过挤压,以致他的脸看上去是尖的。他的前额高而窄,可脸盘不大;目光锐利,鼻子小而尖,嘴唇宽而薄。他似乎面有病容,然而这不过是错觉。他的双颊在颧骨旁有一道干巴的褶子,使他仿佛大病初愈。其实他十分健康、强壮,甚至从来没有生过病。

他的行动举止都很匆忙,但并非急于到什么地方去。似乎没有什么事能使他受窘;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社交场合,他都我行我素。他自命不凡,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他言谈匆遽,同时却很自信,对答如流。虽然似乎匆匆忙忙,其实他的思虑安详、明晰而肯定,这一点特别突出。他口齿清楚,词儿仿佛圆润、饱满的谷粒纷纷洒落,永远是精选出来为您效劳的。这在起初会使您高兴,后来却让人厌烦,其原因恰恰在于口齿太过清楚,在于那一连串小小的彩色玻璃珠似的永远备用的辞藻。您仿佛觉得,他的舌头想必形状特殊,异乎寻常地长而薄,色泽鲜红,有一个尖尖的,在不由自主地转动不已的舌尖儿。

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此刻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客厅,真的,我到现在仍然觉得,他还在隔壁大厅里就说起话来了,就那么边说边进了客厅。转眼之间他就到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面前。

“……您想想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他仿佛在撒落小小的花玻璃珠儿,“我进来有一刻钟了,想在这里碰到他;一个半小时之前他已到达本城;我们曾在基里洛夫家碰头;半小时前他动身直接到这儿来,还吩咐我过一刻钟也来……”

“是谁呀?谁吩咐您来这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追问道。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嘛!难道您真的现在才知道?可是至少他的行李早该到了,怎么会没有告诉您呢?这么说,我倒是第一个报信的了。不妨派人去找找他,不过他也许马上就到,看来恰好是在符合他的某些期望的时刻,也符合他的某些用意,至少这是我可以断定的。”这时他环视一下室内,特别注意地看看大尉。“啊,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多么高兴,一回来就见到了您,很高兴能与您握手,”他飞快地赶了过去,因为莉莎嫣然一笑,已向他伸过手来。“据我看来,尊敬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似乎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教授’吧,而且并没有生他的气,不像在瑞士那样一见就发火。不过您回来后腿怎样了,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在瑞士的会诊认为祖国的气候对您有益,这话可有道理?……什么,太太?湿敷?这一定很有效。可是我多么遗憾,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他又迅速转过身来),在国外时竟未能与您见面并亲自向您问安,而且我有很多话要对您说啊……我曾通知我的老爹,可是他积习难改,恐怕……”

“彼得鲁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刹那间从麻木中醒了过来,他举起双手轻轻一拍,向儿子扑去,“彼佳,我的孩子,我竟然没有认出你!”他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好啦,别闹,别闹,不要做作,得了,得了吧,我求你。”彼得鲁沙急促地嘟哝道,想挣脱他的拥抱。

“我永远、永远有愧于你!”

“得了吧,这一点我们以后再谈。我就知道你会胡搅蛮缠,你还是冷静一点吧,我求你。”

“我们有十年不见了啊!”

“那就更没有理由儿女情长了……”

“我的孩子!”

“好,我信,我信,你是爱我的,把手放开吧。你在碍手碍脚啊……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到啦,你就别闹了,求求你,真是!”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果真已在厅内;他是悄悄进来的,在门口停了片刻,以平静的目光扫视着众人。

和四年前我初次见到他时一样,此刻我一见之下还是那样感到惊讶。我丝毫没有忘记他;但是有些人的容貌,每次出现时似乎总是有某种您所不曾注意到的新的特点,哪怕您已见过他一百次。看来他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和四年前一样:依然那么优雅,那么高傲,那么庄重地走进来,和当年毫无二致,甚至几乎还是那么年轻。他那微微的笑意依然那么矜持而亲切,那么沾沾自喜;目光依然那么严峻,若有所思,仿佛心不在焉。总之,我们似乎昨天才刚刚分手。可是有一点使我惊讶:虽然从前他也被看作美男子,但那时他的脸确实“像一副面具”,正如社交界某些尖嘴薄舌的女士所说。然而现在,——现在,我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他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真正的美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说他的脸像一副面具了。或许是因为他比过去略显苍白,而且也似乎消瘦了一些?或许现在有了某种新的想法在他的目光里闪动?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身子一挺叫道,她没有离开座位,以命令的手势让他止步,“你先给我站住!”

在这个手势和叫声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她突然提出了一个可怕的问题,我根本没想到谁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更别说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了。为了对如此可怕的问题作个说明,我提请读者想一想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生的性格,以及在某些非常时刻这种性格所具有的一往无前的特征。请读者还要想到,虽然她赋有异常坚强的精神,并且很有理智和务实的甚至事务性的分寸感,但是在她的一生中也不乏这样的时刻,她会突然整个儿地,完完全全地忘情于此时此刻而漫无节制,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最后,请读者注意,此时对她来说,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个时刻,突然她的生活的全部实质——全部过去,现在,也许还有未来的全部实质如同聚焦似的集中于目前的这一瞬间。我还要顺便提一提她所收到的匿名信,刚才她曾在盛怒中对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脱口而出谈到它,不过对信的内容似乎是避而不谈,而她之所以突然向儿子提出那么可怕的问题,其缘由也许正在于那封信的内容。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她又叫了一声,语气坚决,斩钉截铁,包含着威严的挑战,“请您别动地方,马上说清楚:这个不幸的跛脚女人,——就是她,就在那里,您看看她吧!她……是您的合法妻子,是吗?”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这一瞬间;他连眼皮也不曾眨一眨,凝视着母亲;他的脸上见不到一丝变化。然后他缓缓地露出一抹宽容大度的微笑,一语不发,轻轻地走到妈妈面前,毕恭毕敬地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他对母亲一向有那么强烈而不可抗拒的影响,以致此刻她也没有勇气把手抽回。她只是看着他,迫不及待地期待着回答,她的神情表明,再有一刹那,她就忍受不了被蒙在鼓里的那种感受了。

但是他继续沉默着。他吻过了手,又一次环视大家,随即依然不慌不忙地一直向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走去。在某些时刻人们的表情是很难描述的。比方说,我记得,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吓得发愣,她起身相迎,仿佛哀求他似的将双手交叠在胸前;可是同时我又记得她喜悦的眼神,一种几乎扭曲了她的面容的疯狂的喜悦,——那是一般人很难经受得住的狂喜。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又惊又喜;不过记得我曾迅速赶到她身边(我当时几乎就站在一旁),因为我觉得她马上就要晕倒了。

“您不可以到这里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以亲切悦耳的声音对她说道,他的眼里闪着异样的温柔。他以极其恭敬的姿态站在她面前,一举一动流露着极真挚的敬意。可怜的女人急切地、气吁吁地对他喃喃低语:

“现在我……可以……在您面前跪下吗?”

“不,绝对不行。”他对她粲然一笑,以致她也快乐地笑了。他依旧以悦耳的声音,仿佛在哄孩子似的庄重地对她说道:

“您要想一想,您是姑娘家,我虽然是您最诚挚的朋友,但对您来说毕竟是外人,不是丈夫,不是父亲,不是未婚夫。把您的手伸给我,我们走吧;我送您上马车,如果您允许,我就亲自送您回家。”

她听着,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走吧。”她说,轻轻叹息一声,把手伸给他。

可是这时她发生了一件小小的倒霉事。大概是她在转身时不慎迈出了短一截的病腿,总之她侧身倒在圈椅里,要不是有圈椅,她就会重重地摔倒在地。他马上托住她,紧紧挎着她的手臂扶她站着,满怀同情、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向门口走去。显然她因为跌倒而伤心,窘得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她默默地看着地上,一瘸一拐地跟随着他,几乎是吊在他的手臂上。他们就这样走了出去。我看到,不知什么缘故,莉莎在他们往外走的时候,曾从圈椅里猛地欠起身来,凝神目送着他们直至门口。然后又默默坐下,但是她的脸上掠过一阵抽搐,仿佛触到了一条毒蛇。

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和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的这个插曲展开的过程中,大家惊讶得哑口无言;一只苍蝇飞过也听得见;不过等他们一走,突然举座哗然。

不过大家的话不多,更多的是惊叹。现在我不大记得当时这一切是怎样顺序发生的,因为乱成了一锅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用法语激动地高声说了什么,还举起双手轻轻一拍,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顾不上理他了。连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也断断续续地、急速地嘟哝着什么。然而最冲动的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狂热地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申述己见,猛打着手势,可我听了好久也听不明白。他又是对普拉斯科维娅解释,又是对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表白,仓促间还急躁地对父亲叫嚷了什么,总之,他在房间里乱转。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满脸绯红,从座位上跳起来向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叫道:“听见吗,你听见了吗,他刚才在这里对她说了什么?”可是对方已经无力回答了,只是挥一挥手叽咕了一句什么。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她自己的烦恼:她不时地朝莉莎转过头去,怀着莫名的恐惧看着她;可是要站起来就走,她连想也不敢想,只要女儿还坐着不动的话。这时大尉一定想悄悄开溜,这一点我注意到了。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露面的那一刻起,他显然大为惊慌;可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这是必要的,必要的。”他阿谀奉承,仍然力图说服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他站在她面前,她又坐在圈椅里了,我记得,她贪婪地听着他讲;他终于如愿,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是必要的。您自己也看到,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这里有误会,看似奇怪,其实这件事明明白白,显而易见。我很懂得,谁也不曾授权给我来诉说原委,我这样强作解人,也许显得很可笑。不过,首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本人并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其次,毕竟有些情况,当事人是很难下决心亲自作出解释的,因而一定要有第三者出面,更便于澄清某些微妙的问题。请相信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没有立即回答您刚才的问题,彻底澄清这件区区小事,其实并无过错;我在彼得堡时就了解他了。况且这个不平常的故事倒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光彩,如果必须用‘光彩’这个含糊的字眼的话……”

“您是想说,您曾目击导致目前……这场误会的某些情况?”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问道。

“我是目击者和参与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连忙加以肯定。

“如果您向我保证,这样做无损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我体贴入微的感情——他是不会向我隐瞒任——何事情的……如果您还确信,您这样做甚至会使他高兴……”

“他一定会高兴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乐于效力。我相信,他会亲自请我这样做的。”

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位先生硬要来讲述别人的故事,这是颇为奇怪而且有悖常理的。然而他触及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最敏感的痛处,终于使她上钩。我那时还不十分了解此人的性格,对他的意图尤其茫然。

“请您说说吧。”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矜持而审慎地说道,因为自己不惜屈尊相求而微感不快。

“事情很简单;实际上也许还算不上什么不平常的故事,”他又撒起了彩色玻璃珠儿,“不过,小说家由于闲得发慌是能炮制出一部长篇小说来的。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而且我相信,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会好奇地倾听,因为其中有很多方面即使不是妙不可言,也是新奇别致。大约五年前,在彼得堡,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认识了这位先生,——瞧,就是这位张着大嘴站着,刚才想溜走的列比亚德金先生。对不起,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要对他说几句。我劝您,前军粮部退役军需官先生(瞧,我把您牢记在心),最好还是不要急于一走了之。您在这里干的那些勾当,我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都一清二楚,别忘记,这些事您是要讲清楚的。再一次请您原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那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把这位先生称为自己的福斯塔夫;大概(他突然解释起来),这是从前的一个典型,小丑,大家取笑他,他也让人取笑,只要给钱就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那时在彼得堡可以说过的是玩世不恭的生活,我没有别的词语可以形容,因为这个人是不会颓废失望的,而那时他又不屑于干实事。我说的只是当时那个阶段,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这个列比亚德金有个妹妹,就是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个女人。兄妹两人没有栖身之地,只能寄人篱下。他在商场的拱门下踯躅,必定穿着旧军服,拦住衣着比较整洁的行人乞讨,有了钱就拿去喝酒。妹妹就像天上的鸟儿一样自己找食吃。她在那里的贫民窟给人帮忙,穷得干伺候人的活儿。那里乱七八糟;我就不说贫民窟的生活状况了,那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由于怪癖也混迹其中。我说的只是那个时候,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至于‘怪癖’,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他有很多事并不瞒我。有一个时期,列比亚德金娜小姐常常遇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他的外貌使她着迷。可以说他是她的生活的肮脏背景上的一颗明珠。我不善于描述感情,所以就一笔带过;可是她马上遭到那些坏蛋们的嘲笑,她觉得很伤心。她在那里一向受人讥嘲,只是过去全然不曾觉察。她的脑子那时就不正常了,可是还不像现在这样。有理由认为,由于一位女善人的帮助,她曾在童年受过一些教育。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她从未在意,倒是常和官员们用油污的旧扑克玩朴烈费兰斯,赌四分之一戈比的输赢。可是有一次,她受到欺侮,他(不问情由)就抓住一位官员的领口,把他从二楼扔出了窗口。这里丝毫没有英雄救美的骑士情怀;一切都是在一片哄笑声中发生的,笑得最欢的就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本人;事情过去了,大家又言归于好,喝起潘趣酒来。可是那位受欺压的纯情女子本人对此却难以忘怀。当然,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再说一遍,我不善于描述感情,不过这里主要的只是梦幻。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仿佛故意地更加刺激了这种幻想:他不是开怀大笑,而是突然出人意料地对列比亚德金娜小姐恭敬有礼。当时在场的基里洛夫(他为人非常古怪,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而且善变;您也许会见到他,他目前就在本地),就是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基里洛夫,我记得,这时勃然大怒,指责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这位女士待若侯爵小姐,想使她愈陷愈深,不能自拔。应当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这位基里洛夫还是敬重的。您想怎么,他回答道:‘基里洛夫先生,您以为我在戏弄她;打消这种想法吧,我是真的尊敬她,因为她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好。’而且您要知道,他的语气是那么严肃。其实在这两三个月里,他除了您好和再见,实际上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我当时在那里,清楚地记得,她终于认为,他是自己的亲如未婚夫的人,仅仅因为他有很多敌人和家庭的阻碍或诸如此类的难处,才不敢把她‘劫走’。笑话可真不少!结果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不得不在动身来此之前,为她安排了生活,似乎还提供了一笔相当可观的年金,至少是三百卢布,如果不是更多的话。总之,我们姑且认为,这一切在他这方面只是过早厌倦生活的人的任性、怪诞,甚至如基里洛夫所说,是饱食终日的人作的一个新试验。目的是要看一看,能把一个残疾的女疯子迷惑到何种程度。‘您哪,’他说,‘有意选了一个最卑微的人,一个永远挨打受辱的女残疾人,此外您还知道,此人由于自己对您的那份滑稽的恋情而神魂颠倒,于是您突然有意迷惑她,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看看,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说到底,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一个疯女人的想入非非承担特殊的罪责呢,请注意,他对她恐怕总共没有讲过两句话!有些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不仅不可能明智地加以讨论,而且提起它们就已属不智。好吧,就算是怪癖吧,——除此之外实在说不出别的了;可是现在有人却借机大做文章……这里发生的情况,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略知一二。”

讲述者突然打住话头,向列比亚德金转过身去,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制止了他;她正处于极度兴奋之中。

“您讲完了?”她问道。

“还没有;为了全面了解,如果您允许,我要向这位先生把某些情况追究清楚……您马上就能看到问题何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行了,以后再说吧,我请您暂停片刻。啊,我让您讲一讲是太对了!”

“请注意,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精神一振,“刚才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能向您解释这一切,回答您的问题,回答那个也许太绝对的问题吗?”

“啊,是的,太绝对了!”

“我说的不对吗,我说在某些情况下,第三者比当事人更便于澄清问题!”

“是的,是的……不过您有一点错了,而且我遗憾地看到,您还在继续错下去。”

“是吗?错在哪里?”

“您瞧……不过您坐下不好吗,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啊,遵命,我也累了,谢谢您。”

他连忙拖出一把圈椅放好,他恰恰置身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和坐在桌边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之间,而且面对列比亚德金先生,他始终盯着这位先生毫不放松。

“您错在把这叫作‘怪癖’……”

“啊,如果只是这一点……”

“不,不,不,您等一等。”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制止道,看来她要满怀喜悦地高谈阔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觉察到,立即全神贯注。

“不,那是某种高于怪癖的东西,请您相信,甚至是神圣的!他生性骄傲,早年受辱,终于‘玩世不恭’,这一点您说得十分中肯,总之,他是亨利亲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初曾作了这个绝妙的比喻,而且完全正确,如果他不是更像哈姆雷特的话,至少我是这样看的。”

“您说得完全正确。”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动情而有力地说道。

“谢谢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要特别感谢您,因为正是您历来相信尼古拉,相信他有高尚的心灵和使命。在我心情沮丧的时候,是您支撑着我的这种信心。”

“亲爱的,亲爱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已经跨前一步,不过又停了下来,他认准了,插嘴是危险的。

“如果在尼古拉身边(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某些话语已经像歌声一样悦耳)始终有一位温和的,有伟大的谦虚品格的霍拉旭,——这是您的又一个绝妙的用语,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么他也许早就能摆脱那个毕生折磨他的可悲的、‘突如其来的嘲讽的恶魔’了。(关于嘲讽的恶魔又是您说出了惊人之语,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可是尼古拉从来就既没有霍拉旭,也没有奥菲利娅。他只有母亲,然而一位母亲能做什么呢,何况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您要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现在已经非常理解,为什么像尼古拉这样的人能出入于您所说的那样肮脏的贫民窟。现在我能非常清楚地想象那种‘玩世不恭’的生活(您这个成语用得太妙了!),对于反差的那种贪婪的追求,画面上那种阴暗的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上他就像一颗灿烂的明珠,这又是您的比喻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位女残疾人,疯疯癫癫,备受欺凌,也许却有着高尚的心地!”

“嗯,就算是吧。”

“而您却竟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像别人那样嘲笑她!唉,人哪!您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保护她不受欺凌,把她‘敬若侯爵小姐’,彬彬有礼(这位基里洛夫想必有非凡的知人之能,不过他也并不理解尼古拉!)。也许灾难恰恰来自这种反差;如果那个不幸的女子处于另一种环境,她也许不会陷入这样如痴如狂的梦想。女人,女人才能理解这一点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多么可惜,您……我不是说可惜您不是女人,可是至少眼下您是无法理解的!”

“意思就是越糟越好,我理解,理解,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这好像宗教:一个人生活越糟,或者一个民族越灾难深重,越贫困,就越固执地梦想天堂的好报,再加上十万之众的司祭忙忙碌碌,煽动并利用这种梦想,那就……我理解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放心吧。”

“也许不完全是这样,可是您说,难道尼古拉,为了使这个不幸的生物梦想破灭(为什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要使用‘生物’这个词,我无法理解),难道他就应当自己也去嘲笑她,或者像某些官员那样对待她吗?尼古拉突然严正地回答基里洛夫道:‘我不是戏弄她’,难道您能否认他当时那崇高的同情,全身心的高尚的震颤吗?那是崇高的、神圣的回答!”

“好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喃喃道。

“还要请您注意,他并不像您所想象的那样富有;富有的是我,而不是他,那时他几乎没有向我要过钱。”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有点儿耐不住地动了动。

“啊,那是我的性格啊!我在尼古拉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看到了这种青春活力,这种潜在的、热烈的、如火如荼的激情……如果以后我和您更接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那时您也许会理解,我由衷地希望我们会更接近,何况我那么感激您……”

“啊,请相信,这也是我的希望。”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时您就会理解那种激情——出于盲目的高尚情怀而突然属意于一个在各方面都与自己并不般配的人,一个不能深刻理解您,一有机会就折磨您的人,却不顾一切地把这样的一个人看作自己的梦想,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对他寄予全部希望,一世爱他、景仰他,却全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许正因为他不配……啊,我这一辈子受了多少煎熬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神情痛苦地开始捕捉我的视线,但我及时避开了。

“……就在不久以前——啊,我多么有愧于尼古拉!……您简直不会相信,他们从四面八方来折磨我,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那些敌人、小人、朋友;也许朋友比敌人更甚。我收到第一封卑鄙的匿名信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不会相信,我竟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蔑视所有那些恶意的诽谤……我永远、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怯懦!”

“关于这里的那些匿名信,我已有所耳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陡然活跃起来,“我一定给您找到他们,您放心。”

“可是您无法想象,这里有过怎样的阴谋!他们甚至折磨我们可怜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有什么理由要把她也卷进来?我今天也许太对不起你了,我亲爱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她非常感动,亲切而大度地说道,然而也流露了几分得意的嘲讽。

“得啦,姑奶奶,”对方不乐意地嘟哝道,“我觉得这一切该结束了;话说得也太多了吧……”于是她又怯生生地望望莉莎,莉莎却在看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而这个可怜的,这个不幸的人儿,这个疯癫的,丧失了一切,还保留着善良心地的姑娘,我现在准备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亲自抚养,”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突然充满感情地叫道,“这是我要履行的神圣义务。从今天起她就受我的保护!”

“这简直太好了,夫人,就某一方面而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兴奋极了,“对不起,我刚才没有说完。我正是想谈谈庇护问题。您难以想象,当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了以后(我接着刚才的话来说,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这位先生,就是这位列比亚德金先生,马上就自以为有权支配指定给他妹妹的全部生活费;而且真的这么干了。我不太清楚,当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怎样安排的,可是一年以后,他在国外得悉此事,于是不得不另作安排。详细情况我还是不了解,他会亲自说明的,不过我知道,他让这个有趣的女人住进一座偏僻的修道院,生活甚至很舒适,而且受到友好的照顾,——您明白吧?您猜,列比亚德金先生打了什么主意?起先他费尽心机要找到他的摇钱树,也就是他的妹妹被藏在哪里,不久前才终于如愿,他提出了有权带走她的某种证据,把她接出修道院,直接带到了这里。在这里他不供她饮食,打她,虐待她,最后还通过某种途径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那里得到了大笔金钱,于是马上酗酒无度,不但不心怀感激,却竟敢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挑衅,提出无理要求,威胁说,如果今后不把生活费直接交付给他,就法庭相见。于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自愿的馈赠被他视为当然,您能想得到吗?列比亚德金先生,我此刻在这里所说的一切是不是实情?”

在此之前默默地低头站着的大尉,向前猛跨了两步,满脸涨得通红。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对我真残酷。”他说,仿佛又骤然打断了话头。

“怎么说残酷呢,为什么,先生?不过对不起,残酷与否我们以后再说,现在我只要求您回答第一个问题:我所说的一切是不是实情?如果您认为不是,您可以立即声明。”

“我……您自己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大尉嘟哝道,他说不下去而住了口。应当指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坐在圈椅里,跷着二郎腿,大尉却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

列比亚德金先生的犹豫似乎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很不高兴;他的脸上恶狠狠地掠过一阵痉挛。

“您确实不想声明什么吗?”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尉一眼,“既然如此,请回答吧,大家等着呢。”

“您自己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不能发表任何声明。”

“不,我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您不能声明呢?”

大尉沉默着,低头看着地下。

“让我走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断然地说。

“行,但先要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我所说的全是实情吗?”

“是实情,先生。”列比亚德金低沉地说道,抬起头来望着那个折磨他的人。他的鬓角甚至渗出了汗水。

“全是实情?”

“全是实情,先生。”

“您是否认为有什么要补充,要说明的?如果您觉得我们不对,那就指出来;您可以抗议,可以大声说出您的不满。”

“不,我没有什么意见。”

“不久前您威胁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吗?”

“这,这主要是酒在作怪,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突然抬起头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如果家庭蒙羞,内心无端受辱因而在人前叫屈,这时,难道这时人也有罪吗?”他吼道,突然又像刚才那样按捺不住了。

“您现在清醒吗,列比亚德金先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逼视着他。

“我……清醒。”

“家庭蒙羞,内心无端受辱,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涉及任何人,我谁也不想得罪。我是讲自己……”大尉又败下阵来。

“我对您和您的行为所说的那些话好像很委屈了您?您火气很大,列比亚德金先生。不过对不起,我还丝毫没有谈到您的行为,您的行为的真相呢。我要谈谈您行为的真相。我要谈,这是很可能的,不过我还并没有开始谈真相呢。”

列比亚德金哆嗦了一下,惊恐地盯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现在才开始醒过来!”

“嗯,是我让您醒过来的吧?”

“对,是您让我醒过来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四年来我是睡在灾难的笼罩之下。现在我总可以走了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现在可以了,只要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本人不认为有必要……”

可是她双手直摇。

大尉鞠了一躬,向门口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把一只手贴在胸口想说什么,他没有说,快步走了。可是在门口恰好碰上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后者让到一边;大尉在他面前仿佛突然缩成一团,愣在当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兔子碰到了蟒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等了片刻之后,轻轻推开他,进了客厅。

他愉快而平静。也许他刚才遇到了我们还不知道的什么美事;但似乎有什么使他特别感到满意。

“你能原谅我吗,尼古拉?”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连忙起身相迎,迫不及待地说道。

尼古拉却纵声大笑起来。

“不出所料!”他温和而逗趣地叫道,“我看,你们全都知道了。我从这里出去以后,坐在马车里想:‘至少该把事情讲讲清楚,怎能一走了之呢?’可是想起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还在这里,我的担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说着匆匆环视了一下。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给我们讲了很久以前一个奇人在彼得堡的故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兴奋地应声说道,“他是个任性的疯子,但始终怀有崇高的感情,始终骑士般地高尚……”

“骑士般地?你们竟讲到这一步了?”尼古拉笑道,“不过这一次我倒很感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急性子(这时他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匆匆交换了一个眼色)。您应该知道,妈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处当和事佬;这是他的角色、毛病、癖好,从这一点来说我要把他特别推荐给您。我猜得到,他放连珠炮似的讲了些什么。他说起话来真像放连珠炮一般;他的脑袋是个档案室。请注意,他是现实主义者,不会说谎,对他来说真理重于利害……不言而喻,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利害重于真理,自当别论。(说到此处,他仍然在游目四顾)因此,您看得很清楚,妈妈,您无需请我原谅,要说其中有什么癫狂,当然首先是由我而起,可见,说到底我还是神经错乱,——应当保持我在此地的名声嘛……”

这时他亲切地拥抱了母亲。

“无论如何,这件事现在已经结束,也讲清楚了,因而不必再提。”他补了一句,他的声音流露了一种冷淡而坚决的语气。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懂得这种语气;然而她的狂热情绪没有消失,甚至恰恰相反。

“我原以为你至少要在一个月以后才能到,尼古拉!”

“我当然会向您说明一切,妈妈,不过现在……”

他向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走去。

不过她只是略微向他偏过头来,尽管大约半小时前他的露面曾使她大为震惊。现在她有了新的烦恼:从大尉出去并在门口碰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那一刻起,莉莎就突然笑了起来,开始时笑声是轻轻的,断断续续的,可是笑声渐渐增强,越来越响亮而无所顾忌。她满面红潮。与刚才的黯然神伤成了非常鲜明的对照。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谈话时,她有两次打手势招呼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到跟前来,似乎要同他说什么悄悄话;可是只要他弯腰向她凑过去,她马上就哈哈大笑;可以认为,她笑的是可怜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不过她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而且一再用手帕捂住双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以极其纯真、憨厚的态度向她问了好。

“请您原谅我,”她匆匆答道,“您……您,当然,是见过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天哪,您的个子真是高得出奇啊,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

于是又笑。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是高个子,但绝不是高得出奇。

“您……早到了?”她喃喃说道,又拘谨甚至忸怩起来,但目光灼灼。

“有两个多小时了,”尼古拉答道,凝目注视着她。我要指出,他非常稳重,彬彬有礼,然而剥去礼貌的外衣,就只剩下一副完全冷漠甚至倦怠的样子。

“您住哪里?”

“这里。”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也在观察莉莎,可是一个念头蓦地使她一惊。

“在这以前,尼古拉,你在哪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她走了过去,“火车是十点到的。”

“我先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去了基里洛夫那里。我是在马特韦耶沃(离这里三站)遇见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我们坐进了同一节车厢。”

“我一早就在马特韦耶沃等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接口道,“我们后面几节车厢夜里脱轨,差一点把腿给压折了。”

“压断了腿!”莉莎叫道,“妈妈,妈妈,咱俩上星期曾想乘火车去一趟马特韦耶沃,也压断了腿才好呢!”

“天哪!”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画了十字。

“妈妈,妈妈,亲爱的妈,如果我真的断了两条腿,您也别怕;我是很可能出这种事的,您自己说的嘛,说我天天不要命地纵马飞驰。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您会牵引我这个跛脚女人吗?”她又哈哈大笑起来。“如果有这么一天,我只让您来牵引我,别人我都不要,您可以大胆地指望着。就假定我只断了一条腿吧……劳驾,您就说,您认为这是一种福气呢。”

“只剩一条腿算什么福气?”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严肃地蹙起了眉头。

“那样您就能牵引我陪伴我了,只有您,别人我都不要!”

“那时也是您牵引着我啊,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更加严肃地喃喃道。

“天哪,他想说俏皮话呢!”莉莎叫道,几乎是吃了一惊,“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可不许您这么说话。不过您是多么自私啊!我确信,值得赞扬的是,您是在诋毁您自己;恰恰相反:您会从早到晚奉承我,说我少一条腿更有魅力!只有一点是无法挽回的——您的个子高得不像话,而我却因为少一条腿而非常矮小,您与我怎样挽臂同行呢,咱俩不般配啊!”

接着她病态地大笑起来。这些含沙射影的俏皮话都平淡无味,不过她显然无意于哗众取宠。

“歇斯底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向我耳语道,“要快点拿水来。”

他说对了;片刻后大家都忙乱起来,水也拿来了。莉莎搂着妈妈,热烈地吻着她,伏在她的肩上哭泣,却又陡地仰身端详着她的脸色,哈哈大笑。最后,妈妈也抽泣起来。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连忙把母女俩领到她的卧室里去,走进了刚才达丽娅·帕夫洛夫娜出来的那扇门。不过她们在那里待了没有多久,三四分钟吧,不会更多。

我现在在竭力回想在那个难忘的上午的这最后时刻的每个细节。记得,女士们离开后(达丽娅·帕夫洛夫娜例外,她没有动地方)只有我们留下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来到了我们跟前,依次向每个人问好,只除了沙托夫,他依旧坐在那个角落里,把头埋得比刚才更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正要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谈起一个非常风趣的话题,他却向达丽娅·帕夫洛夫娜匆匆走去。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好不容易拦住了他,把他拽到窗前,在那里很快地低声对他说着什么,从脸色和手势来看,显然事关重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只是懒懒地、心不在焉地听着,露着无可奈何的微笑,最后甚至显得不耐烦了,似乎一直想脱身走开。他离开窗口正是在女士们回来的时候;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让莉莎在原处坐下,说她们至少要再逗留十来分钟,休息休息,眼下受风对虚弱的神经未必有好处。她对莉莎悉心照料,还亲自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抽身赶到她们身边,开始了轻松愉快的交谈。就在这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终于以从容的步态来到了达丽娅·帕夫洛夫娜面前;在他渐渐走近的时候,达莎当即微微摇晃起来,她满面含羞,双颊绯红,猛然欠起身来。

“似乎可以向您道贺了……或许还不到时候?”他说,脸上出现了一道异样的皱褶。

达莎回答了什么,但难以听清。

“请原谅我的莽撞,”他提高了声音,“但您知道吗,是特意通知我的。这您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曾特意通知您。”

“不过我希望,我的道贺不会妨碍任何事情的进展,”他笑了,“倘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什么,道贺什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跳了过来,“向您道贺什么呀,达丽娅·帕夫洛夫娜?嘿!就是那件事吧?您脸红了,我猜对了。真的,对于我们美丽端庄的少女能祝贺什么呢,又有什么祝贺最能使她们脸红呢?既然我猜对了,那么也接受我的祝贺吧,而且您打赌输了;记得吗,在瑞士您曾打赌说一辈子不嫁人……哎呀,说起瑞士——我这是怎么了?想想看,我有一半就是为此而来,却差点儿忘了!你告诉我,”他迅速转身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道,“你究竟什么时候去瑞士呀?”

“我……去瑞士?”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又惊又窘。

“怎么?难道你不去了?你不是也要结婚了吗……信里说的?”

“彼得!”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叫道。

“叫彼得干吗……你瞧,如果这件事你乐意,我就是赶来告诉你,我一点儿也不反对,因为你一定要我尽快表态嘛;倘若(他滔滔不绝)需要‘挽救’你,如你在同一封信里的所说、所求,那么我也准备效力。他真的要结婚了吗,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他迅速转向她问道。“但愿我并不是冒失;他自己在信里说全城都知道了,而且人人都向他道贺,以致他为了回避只能在夜间外出。这封信就在我口袋里。可是您信不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这封信我简直看不懂!你只要告诉我一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要祝贺你还是要‘挽救’你?您不会相信,在极其幸福的倾诉之后,紧接着就是绝望至极的哀鸣。首先,他请求我的饶恕;好吧,就算这是他们这种人的习性吧……可是不能不说的是:想想看吧,这个人一辈子只见过我两次,而且还是偶然见到的,现在在第三次结婚的前夕却突然觉得,结婚有悖于他为父的责任,千里驰书,恳求我不要生气,允许他再娶!请你别见怪,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世风如此,我很豁达,并不责怪你,这也许倒是你的优点以及等等,可是话又说回来,主要的问题在于主要的一点我不明白。那里谈到什么‘在瑞士的罪孽’。他说:我结婚是起因于罪孽或者说是由于别人的罪孽,或者如他在信中所说,——一句话,‘罪孽’。他说,‘姑娘是一颗璀璨的明珠’,当然啦,‘他不配’——这是他的原话;可是由于什么罪孽或隐情,他是‘被迫结婚并前往瑞士’的,所以‘放下一切,赶快来挽救我吧’。这是什么意思呢,您搞得清楚吗?不过……不过,我看脸色就明白了(他捏着信纸转来转去,带着天真的微笑瞅着大家的脸),像往常一样,我好像又闯祸了……由于我愚蠢的坦率,或者如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所说,由于我的急性子。可我想,我们这里都是自己人嘛,换句话说都是你的自己人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都是你的自己人,而我其实倒是外人,而且我看出……我看出大家都知道某种情况,而那恰恰是我所不知道的。”

他继续在游目四顾。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就是这么写信告诉您,说他娶的是‘发生在瑞士的别人的罪孽’,而且要求您赶快来‘挽救他’,是这么说的吗?”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突然走了过来,脸色蜡黄,形容扭曲,嘴唇发抖。

“哎呀,您要知道,夫人,倘若这里有什么我不大明白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似乎很惊恐,语气更加急促。“那当然是他的错,是他这么写的。这是信。您知道吗,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他写起信来没完没了而且从不间断,近两三个月简直是一封接一封,我承认,我有时干脆没有看完。原谅我的愚蠢的坦白,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过请你承认,虽然信是寄给我的,但你主要是为后世而写的,所以你无所谓……得,得,别生气;我俩毕竟是一家人啊!可是这封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这封信我是看完了的。所谓‘罪孽’,‘别人的罪孽’,夫人,想必是某人自己有一点小小的罪过,我打赌那是无可厚非的,可是某人突然想借以掀起带有高尚色彩的惊人的事态——恰恰是为了这层高尚的色彩而兴风作浪。您瞧,某人在收支方面有点儿问题,这还是应当承认的嘛。您知道,某人有打牌的爱好……不过,这是废话,完全是废话,对不起,我太饶舌了,不过,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他真把我吓坏了,所以我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准备来‘挽救’他。而且我自己也觉得惭愧。怎么,难道我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我是铁石心肠的债主?他在信里提到了陪嫁……不过,你到底要不要结婚,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们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却多半是为了炫耀口才……啊,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相信,也许您此刻就在责备我,而且恰恰是责备我炫耀口才,夫人……”

“相反,恰恰相反,我看得出,您已经忍无可忍了,而且您这样做当然是有理由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愤慨地接口道。

她幸灾乐祸地听完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实事求是的”啰唆,这个人显然在扮演着一个角色(什么角色,我那时是不知道的,但显而易见他在扮演一个角色,而且扮演得太露骨了一点)。

“相反,”她继续说道,“我非常感激您直言不讳;没有您我还蒙在鼓里呢。二十年来我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刚才说了,他也特意通知过您,莫非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给您也写了这样的信?”

“一封无可非议的信,而且……而且……是很高尚的信……”

“您吞吞吐吐,斟酌字眼——够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劳您的驾,”她突然目光灼灼地对他说道,“您请便吧,马上离开我们,今后不要再踏进我家一步。”

请读者想一想刚才的那阵“狂喜”吧,这种情绪此刻也还没有完全消失。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确实不像话!不过当时使我万分惊讶的是,他以惊人的傲然态度不仅经受了彼得鲁沙的“揭发”而不想加以制止,而且经受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唾骂”。他这样的勇气是哪里来的呢?我只知道一点,使他一想起来无疑深感屈辱的是刚才与彼得鲁沙的最初相逢,确切地说,是刚才的拥抱。这是深切的、真正的痛苦,至少在他的心目中是这样。那时他还感到另一种痛苦,即他本人痛切地意识到,他行为卑鄙;后来他曾亲自向我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要知道真正的、确实的痛苦有时能使异常轻佻的人也变得稳重而坚强,尽管那只是短暂的;不仅如此,真正的痛苦有时甚至使蠢人变得聪明起来,当然,也是暂时的;这是痛苦的一个特点。既然如此,那么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样的人会怎样呢?一个大转变——当然也是暂时的。

他傲然地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鞠了一躬,一语不发(诚然,他已无话可说)。他本想就此离去,却忍不住来到了达丽娅·帕夫洛夫娜面前。她仿佛已预见及此,因为她立即惶恐地说起话来,似乎急于要抢在他的前面:

“看在上帝面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什么也别说,”她神情痛苦,急切地说道,连忙向他伸出手来,“请相信,我仍然那样尊敬您……仍然那样看重您……但愿您对我也怀有好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会非常、非常珍惜这一点……”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向她深深地一鞠躬。

“你拿主意,达丽娅·帕夫洛夫娜,你知道,这件事完全是由你作主!过去、现在,始终如此。”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有力地下了结论。

“嗨!现在我也全明白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拍脑门,“可是……可是这一来我被置于何地呢?达丽娅·帕夫洛夫娜,请原谅我吧!……你看你这下给我惹了什么麻烦,啊?”他对父亲说道。

“彼得,你本来可以用其他措辞同我谈话啊,不是吗,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简直是喃喃低语道。

“请你别嚷,”彼得挥舞着双手,“你要相信,这都是衰老、有病的神经造成的,叫嚷毫无用处。你最好告诉我:我一开口,你就该料得到我要说什么,为什么你不及早关照我一声。”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逼视着他道:

“彼得,你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那么了解,难道对这件事真的一无所知,一无所闻?”

“什——么?瞧这种人!原来不但是个老小孩,还是歹毒的小孩?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一阵喧哗;但这时突然发生了一场谁也料想不到的风波。

首先要提一下,在最后的两三分钟里,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又被一种新的冲动所控制;她对妈妈和俯向她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迅速耳语着什么。她心神不宁,同时又显得很坚决。她终于从座位上站起,看来急着要走,并催促着妈妈,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扶她妈妈从圈椅上站起来。可是显然,他们不看到曲终人散是注定走不了的。

沙托夫坐在角落里(离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不远),无人注意,大概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坐着没有走。这时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容而坚定地穿过整个房间,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去,直视着他的脸。后者远远地就注意到他过来了,莞尔而笑;可是等到沙托夫来到他紧跟前的时候,他的笑容消失了。

沙托夫一言不发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逼视着他。这时大家突然注意到了这个情况,静了下来,最后一个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莉莎和妈妈在房间中央站住了;这样过了五秒钟左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脸色由悍然的讶异转为愤怒,他双眉深锁,突然……

突然,沙托夫挥起长长的粗壮的手臂,用尽全力朝他的面颊上打去。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当即剧烈地晃了一晃。

沙托夫的这一击很特别,完全不像通常的打耳光(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用的不是巴掌,而是捏紧的拳头,而他的拳头又大又沉,骨节突出,长着棕色的汗毛和色斑。如果打在鼻子上,就会把鼻子击碎。不过是打在面颊上,伤及左面的唇边和一排上牙,当即流出了血。

似乎曾响起一声短促的叫喊,也许那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记不清了,因为当下又陷于一片死寂。不过,这个场景仅仅持续了短短的十秒钟左右。

然而在这十秒钟内却发生了太多的激荡。

我要再提醒读者,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生来不知恐惧为何物的那种人。决斗时他能泰然自若地站在对手的枪口下,以近乎凶残的冷静瞄准并击毙对方。如果有人打了他的嘴巴,他不会要求决斗,而是立即把侮辱他的人当场击毙;他就是这样的人,而且他是完全清醒地杀人,绝不是因狂怒而失控。我甚至觉得,他从来不曾有过那种使人丧失理智、失去思考能力的激怒。即使有时他也会激起仇恨,但总是能保持充分的自制力,因而他明白非决斗时杀人,必定会被流放服苦役;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杀死侮辱他的人,而且毫不犹豫。

近来我一直在研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由于一些特殊的机缘,在我执笔的此刻,我了解了很多有关他的真实情况。也许我应当把他和往日的某些先生作一番比较,对于那些人我们的社会至今还保留着传奇般的回忆。例如人们传说,十二月党人卢某[77]毕生故意寻求冒险,陶醉于危险感,把危险感变成了他本性的一种需求;年轻时无缘无故就与人决斗;在西伯利亚会手执匕首向熊扑去,喜欢在西伯利亚的丛林里会见逃亡的苦役犯,这些人,顺便说说,比熊更危险。毫无疑问,这些传奇式人物能体验到,也许甚至强烈地体验到恐惧感,否则他们就会平静得多,也不会把恐惧感变成自己本性的一种需求。然而不言而喻,战胜自身的胆怯才是他们所向往的。不断地陶醉于胜利,觉得自己所向无敌,这才是他们为之神往的东西。这位卢某早在流放前就曾忍饥挨饿,靠繁重的劳动□口,仅仅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屈从于富有的父亲的那些在他看来不合理的要求。可见他对斗争的理解是多方面的;并非只是在与熊遭遇或在决斗时才以坚毅、刚强的性格自诩。

可是从那时起毕竟过去很多年了,当代神经质的、疲乏的、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们,甚至完全不会有那种率直、纯真的感觉了,而在美好的旧时代,某些不安分的先生们曾竭力加以追求。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许会傲视卢某,甚至称之为永远好勇斗狠的胆小鬼,小公鸡,——诚然,他不会公开这么说。他会在决斗时枪杀对手,也会向熊扑击,如果有此必要的话,也会在森林里击退强徒,——他会干得像卢某一样出色而无畏,然而毫无快感,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萎靡、懒散,甚至觉得厌烦。当然,在仇恨方面,他胜过卢某,甚至胜过莱蒙托夫。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仇恨一旦激起,也许比他们两人的总和还更强烈,然而他的仇恨是冷冷的,平静的,不妨说是理智的,因而是可能有的最凶恶、最可怕的仇恨。我再说一遍:那时和现在(在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的时候)我始终认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脸上挨揍或受到类似的极大侮辱,就会立即杀死自己的对手,把仇家毙于当场而不诉诸决斗。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却异乎寻常而且令人不解。

他挨了一记耳光,那样丢人地被打得几乎半个身子侧向一边。他随即站直了身躯,而拳头打在脸上发出的可恶的、仿佛潮乎乎的声音还没有在房间里消失,他已经猛地抓住沙托夫的双肩;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他迅即抽回双手,交叉地放在背后。他一言不发,看着沙托夫,脸色白得像纸。可是奇怪,他眼中的光芒好像在慢慢熄灭。过了十秒钟,他的目光变得冷冷的,甚至是平静的,我相信这并不是我的错觉。只是他脸色苍白。当然,我不了解此人的内心活动,我看到的是外表。我觉得,倘若有人,比方说,抓起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攥在手里,以此来检测自己的意志力,然后在十秒钟内竭力战胜那难以忍受的疼痛,并且终于战胜了它,那么我觉得,这个人所经受的一切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此刻这十秒钟内的体验是相仿佛的。

沙托夫首先垂下了目光,看来他是被迫垂下目光的。然后他缓缓转身离开房间,但已经不再是刚才逼近时的那种步态了。他走得很慢,不知怎么特别猥琐地拱着肩,低着头,仿佛自己和自己在议论着什么。他似乎在喃喃低语。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边,没有磕绊着什么,也没有把什么东西撞倒,他把门只开了一条缝,以致他几乎是侧身挤过去的。他在往外挤的时候,后脑勺上竖起的一撮头发特别触目。

然后,在人人惊叫之前响起了一声可怕的叫喊。我看到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抓住妈妈的肩膀,又抓住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一只手,猛拽了两三次,要拉他们离开房间,却猝然大叫一声栽倒在地,晕了过去。此刻我仿佛还听得到她的后脑勺碰在地毯上的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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