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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好色一代男

卷一

一 灯火熄灭生恋情

樱花凋零令人叹,月亮有缺隐于山。且说此处的但马国[9]的银山附近,有位男子终日不问世事,一味沉迷于色道,与男女戏玩。人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梦介”。梦介与当时风流男人名古屋的三左、加贺的阿八等人结为兄弟,因为他们同是和服上有七处菱形家徽的,因而身份相同、臭味相投,终日沉湎于酒色。夜深时,他们常常走过京城一座河上的大桥,有时打扮成留有前发的青年男子模样,有时又改头换面,变成身着墨染僧衣的出家人,有时头发直立,好像是一群妖魔,真可谓恬不知耻,我行我素。梦介为当时红妓葛城、薰和三夕这三位妓女赎了身,与她们在一起,或深居于嵯峨别墅,或悄悄地住在东山之阴,或住在京都的藤之森,日夜沉溺。就这样,终于让其中一人怀了身孕,生下一子,取名“世之介”。此事不必细说,知道的人自然也都知道。

父母对世之介真是疼爱有加,常常逗他拍拍手、摇摇头,他的头和脖子也逐渐硬邦起来。四岁那年的十一月,父母为他做了留头发的仪式,次年春天为他举行了穿裤裙的仪式。多亏曾向痘疮神祈祷过,他出的痘疮连一点痕迹也没了。就这样平安地过了六岁。第二年,也就是七岁那年,一个夏夜里,世之介突然醒来,离开枕头,打开了拉门的锁环,又打了一个哈欠。隔壁房间值宿的女用人发现世之介醒了,知道他要干什么,便点亮手烛,领着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咚咚咚咚地朝宅院东北面房后走去,那里南天竹枝叶掩隐处有一厕所,世之介往铺有松叶的便器里撒了一泡尿。在他洗手的木板窗檐下,有许多平铺着的竹板,女用人觉得若踩上了钉子什么的很危险,于是便拿着手烛靠近他,但世之介却说道:“把灯熄掉,过来些!”女用人道:“我担心您脚下,才靠过来给您照着,为什么要熄灯呢?”世之介煞有介事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恋爱是要在暗处搞吗?”听世之介这样一说,那位手持护身短刀的女用人,便把灯给吹灭了。于是,世之介便拉住女佣长袖和服的左衣袖说:“不会被奶妈看见吧……”女用人听了,感到很可笑。

这种事情,若打个比方,就好像日本远古男女始祖在天之浮桥下的最初交合[10]一样,世之介虽然并不是真有那方面的本事,但是他的小心思却是蠢蠢欲动了。女用人便如此这般地向世之介的母亲讲了此事,他母亲听罢,似乎也觉得很开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苗头越来越明显了。平时在游玩时,也注意收集美人画之类的东西。正如《徒然草》[11]中所云“书房里的书多多益善”,世之介的美人画多而杂乱。还吩咐说:“我不叫,你们不要到我房间来!”严禁别人出入,这也未免太过分了。有时候,世之介做好手工折纸,就说:“比翼双飞的鸟儿就是这样的哦!”说着就给了侍女;或者做一朵花,把它挂在树枝上,说:“这是连理枝,送给你啦!”无论做什么都不离男女之事。

兜裆布也不求别人帮忙而自己来系,和服带子也是自己在前面打结,然后把结转到后面去,身上带着一种叫作“兵部卿香袋”的香袋,衣袖上也熏上香,那副风流状,连成年人也自愧不如,让女人不由不动心。即便与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也不看放上天空的风筝,却说道:“自古就有‘云梯’一说,那流星也是夜间幽会的人吧?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要是偏偏赶上了阴雨天,那心情该是多么郁闷呢!”如此仰天而悲,为恋情而叹息。

直到五十四岁为止,世之介共染指女人达三千七百四十二人,染指的男子也有七百五十二人。这是他亲手写的日记上所记录的数字。自从情窦初开的儿童时代起,他一直不断地消耗着肾水,呜呼!人的命是如此来玩的吗!

二 羞于启齿便写信

到七月七日的七夕的早晨,落满整整一年灰尘的铜座灯、注油壶、小桌子和石砚等物都要冲洗干净,因而平素清澈见底的芥川河,现在都变成了尘芥之河了。这芥川河北侧的金龙寺钟声响起之时,不由令人想起后醍醐天皇的皇子八岁时作的一首恋歌。此时世之介也已经八岁了,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但当时,世之介还被寄养在山崎的姨母家里。

古代有名的俳句大师山崎宗鉴[12]居住过的一夜庵遗址的庵内,仍有一位僧人在住,此人精于泷本派的书法。姨母便让世之介前往那里跟他学书法。有一天,世之介把一张白纸递到师傅面前,说道:“不好意思啦!请您按我说的,写封信吧!”作为师傅的僧人大吃一惊,反问道:“虽说如此,你到底让我写什么呢?”于是,世之介口述道:“我们虽然已经非常熟悉了,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当面说。你也许从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吧!两三天前,在姨母睡午觉时,我不小心踩坏了你的缠线板,可你却说:‘一点也没关系的!’本应生气的事情你却完全没生气,那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呢?如果有的话,我很想听一听。”世之介嗫嚅着说了这番话,师傅听罢很是无奈,写到这里说:“没纸了。”世之介拜托说:“那就先写这些吧。”师傅说:“以后再接着写吧,今天就先给你写这些。”老师虽然感到此事有点蹊跷,但也没有太在意,便另外给世之介写了“伊吕波”几个字的字帖,让他练习去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有人来接世之介回家,世之介便从寺院回家了。初秋的风声萧萧,榨油作坊吱吱作响,捣衣声此起彼伏,令人心烦。在姨母家中,女用人们正在收拾绷布用的架子,其中一个女用人问道:“这件染得非常漂亮的和服是小姐平时穿的,可是,这件在腰上带红瞿麦家徽的橙黄色的,是谁的呢?”另一个女用人答说:“那是世之介少爷的睡衣。”于是,订有一年契约的女用人便一边叠衣物,一边冒冒失失地大声说:“要是他的,就本该用京都的水洗啊!”世之介听到了女用人的挖苦话,说道:“让你们给我洗了这脏衣服,不好意思啊!不过,俗话不是说‘出门在外,朋友担待’嘛!”被世之介这么一说,女用人听罢羞得脸红,无言以对,只是说:“对不起,请原谅。”说完,正想离开时,世之介拉住她的衣袖说:“拜托,请你将这封信送给阿阪表姐吧!”女用人没有多想,遵命将信交给了阿阪。可阿阪却完全想不到能有谁会给她写信,羞得面红耳赤,便对女用人呵斥道:“谁让你送给我的?”待女儿平静下来后,母亲拿过那封信一看,便断定这笔迹出自那个和尚之手,说:“看文字虽带有孩子气,但也没准儿是那和尚写的呢!”于是僧人无端受到怀疑。后来,那位僧人对此越是解释越是说不清。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人言可畏,却也被弄得沸沸扬扬。

世之介主动向姨母表明了心意。姨母心想:“我一直以为他仍是个毛孩子呢!明天我要把此事告诉妹妹,让她在京都也大笑一回吧!”心里这样想,表面上却毫不动声色,她又想:“我女儿相貌一般,已经和人家定亲。本来,只要年龄般配,是应该许配给世之介的。”姨母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从此以后,巨细无遗,留心观察,但越看越觉得世之介是闹着玩的。同时,被世之介牵连的那位僧人也遭到了人们的非议:“无论怎么说,这种事,即使求你写,你也不该写呀!”

三 女人洗澡他偷窥

鼓也是一种很好玩的乐器,但是,那世之介从早到晚不停地练习敲打“从此后让那恋情折磨”[13]那一段鼓法,最后连他父母也被吵得受不了了,干脆令他停止练鼓,而希望他去学习男人的谋生本事,打发他到镇上一家名为春日屋的亲戚家开的钱庄,去学习金币真假、金银币的识别方法之类。但是,不久,人家便把早已写好三百目[14]银子的借据写给了他,约定如果父亲死后,世之介继承了遗产,就要加倍偿还这些钱。即便是在这金钱万能的世上,像这样放债,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当时,世之介九岁。那年的五月四日,多层菖蒲葺顶的屋檐前面的杨柳枝繁叶茂,树阴下已是暮色昏暗。屋檐下,以细竹围成的遮人眼目的围篱内,一位“中居”[15]模样的女用人刚刚脱去条纹外衣和贴身内衣,正准备洗菖蒲热水澡[16]。她以为,除去自己之外只有吹动松枝的风的声音了,还能听到的也许只有隔壁的一点儿响动,在这地方,即便露出儿时留在臀部的伤疤也没关系。她冲洗了小腹处的污垢,进而又用米糠袋[17]尽情地搓洗下腹部,澡盆里泛起的水沫都显得腻乎乎的。

就在此时,世之介爬到了屋顶上,拿着望远镜,偷看那女人洗澡的样子。盯着女人那专心洗澡的样子真是妙不可言。忽然间,那女人发现了世之介,很不好意思,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双手合十,示意他退下。但是,世之介却依然嬉皮笑脸地指指点点,并发出笑声来。那女人实在难以忍受,便匆匆忙忙洗完,穿上油漆木屐,出了澡盆。世之介却从两侧篱笆的稀疏处,对那个女人说:“在初更钟声响过,夜深人静时,请事先打开小门,我要你听一听我的心里话。”女人说道:“你真太不像话啦!”世之介说:“如果你不听我的,那我就把今天的事告诉给其他人。”那女人以为自己洗澡时的动作被他看穿了,心中感到奇怪。

女人犹豫了一下,便说道:“那就照你说的做吧!”说完,返身回去了,其实她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那天夜里,她将蓬乱的头发随便扎上,穿着平日的衣服,却忽然听到了世之介的脚步声,女人无可奈何,只好投其所好地接待他。随后,她找出一只小箱子,将小玩偶、不倒翁和云雀笛子等等全部拿了出来,说道:“这些都是我珍藏的东西,只要你喜欢玩,我不吝惜,全都给你,拿去玩吧!”女人想这么哄他,但是,世之介却不吃这一套,说:“这些玩意儿,等你有了孩子,用它来哄孩子不哭吧!哎,你看那个不倒翁,好像迷恋上你了,朝你那边歪了。”世之介说着,便把身体歪过来,枕着女人的大腿躺下来,那样子真像一个成年男人。

女人羞红了脸。这种样子要是被人看到,也未必会被认为是小事一桩吧。于是她努力平静下来,轻轻地抚着世之介的侧腹,说道:“去年的二月二日给你灸天柱穴的时候,为了止痛,在这里涂了盐。和那时相比,你现在长更大了。喂,你过来吧!”说着,她系上和服带,把世之介紧紧地抱在怀里,抱着他跑了出去,用力敲着格子拉门,喊道:“世之介少爷的奶妈在吗?”她把奶妈叫出来说:“这孩子很天真啊!想要奶吃啦!”便如此这般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说着捧腹大笑起来。

四 雨湿衣袖成良缘

世之介的少年聪明,也许可以用“十岁之翁”[18]这个词来形容吧。他本来就生得英俊,还喜欢男色。当时,流行乙种下坂小八发式,这种发式是把两鬓剪得很短,将发髻竖着扎起。梳着下坂小八发式的世之介很有男性魅力。只要有人注意到他并夸赞他,他便主动邀约,随时期待相遇。但是,人家还是认为他太小不太懂事,且期待着他像雪中梅花盛开那样成长起来。

有一天,世之介去拜访家住鞍马山脚下的一位熟人,说是一起去捕鸟,他们惊扰枝头小鸟,或用鸟网,或用捕鸟竿,或者给枭鸟蒙了红头巾,自己藏在松树下或草丛中。尽情玩耍之后,仍然兴犹未尽。世之介在回来的途中,走到一处山脚下,天空乌云密布,但雨下得不大,雨点如碎露般洒落下来,情景十分有趣。四周没有一棵可以用来避雨的大树,世之介心想,反正已经淋湿了,干脆以袖遮雨吧,便继续赶路。但是,用墨汁画出的假胡须[19]被雨水淋得稀里哗啦,令他很尴尬。正在此时,一位隐居此山中的男子,从后面走来,悄悄地为世之介撑上了一把雨伞。世之介突然有了雨过天晴的感觉,回头一看,说道:“您这深情厚意,我很感激。今后我们还会见面的,请您将尊姓大名告诉我吧。”但那男人并不搭话,而是递给他一双替换的草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梳子交给他的仆人,说:“梳理一下你那蓬乱的头发吧!”

这时候的世之介,很是高兴。他们互相交谈,直到雨过天晴,晚霞消尽。世之介说:“以前我心里没有什么人,虚度了年华,这完全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爱之处,我真有些恨自己。今天我们相识,真可以说是奇缘。今后,还请多加厚爱啊!”可是,那男人听了,反应却冷淡,只是说:“我不过是帮助你摆脱途中困顿而已。关于男色之类的事,我可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啊!”接着便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世之介感到非常懊丧,心中怨恨道:“上了年纪也不懂得恋情的木头男人,让他成个老朽就好了!”他在一棵枯松下坐下来,又说道:“你是一个多么薄情的人啊!打湿衣袖的泪水,与刚才流出的兴奋的泪水,根本是不一样的。那个以孔子自命的鸭长明[20],即便隐居于山中,也会不时地挑逗门前的美貌少年。熄掉方丈的灯火后,他会感到心烦意乱。那个名叫不破万作的著名美男子,其美貌羞花闭月,在势田的桥头与情人幽会,兰麝的芳香染于情人衣袖,难道这不都是同性爱慕之情吗?”听了世之介这番话,那男人仍然不为所动。真是又一个《秋夜长物语》[21]啊!

那男子心想:“这少年说的此番话,从寺院说到尘世,颠三倒四,又引经据典的,真是不可理喻。干脆,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于是那男人说道:“那么,改日我们在中泽村神社正殿前再见吧。”他草草约定后,就返身而归,世之介却尾随其后,抓住在细竹丛中穿行的那男人的衣袖,说道:“中国古代有一个美男子叫李节推,先一步去风水洞恭候盟兄苏东坡,我也会像李节推那样,恭候您的到来。”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世之介只好停下脚步,目送着那位男人远去。

后来,那男人将此事讲给长年与他“以命相许”的男人听,并说:“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但我不能忘记我与他的约定。不再理他吧,那未免太无情了!唉!怎能就这么抛开他呢?”后来,他终于与世之介再度相会了。另一个男人只好放弃。

五 倾诉身世更相知

古人有“新枕”一说,九月十日的傍晚,世之介带着重阳节畅饮的余醉,与“唐物店”[22]老板濑平,一同前去伏见的花街柳巷。刚听到东福寺的晚钟,不久就来到了目的地——伏见的撞木町。他们在孙右卫门的枪械铺一带下了轿,急急步行赶去,走得气喘吁吁。连墨染寺内的著名泉水也顾不上尝一口,便径直来到花街的南口。“东侧入口为什么给堵上了?真是寻花不怕路远呢!”他们一边聊着,一边窥视着花街的情景。只见一位男子,仿佛是京城来的高官,肤色白皙,留着可戴冠冕的发型,看来是悄悄来寻花问柳的。还有一个男人,好像是宇治茶馆的二掌柜。是的,没错,应该就是他。此外,还有六地藏的赶脚人,还有等候上船的游客,包袱里面装着佛前草和粽子。他们一边把包袱背在肩头,一边数着成串的钱:“哪家更好呢?”在巡视了一遭之后,又改了主意,转向泥町方向去了,真是可笑。

世之介与濑平一面等待人少了,一面往西侧中部向外突出的带有横木格窗标志的一家妓院走去。那里糊在隔扇上的印着龙田川红叶图案的纸已七零八落了,室内烟雾缭绕,连放烟头的烟灰缸都没有。就是在这家破败的妓院里,却有一位温柔女子,对走过的客人也不招呼,也不作引人注目状,正在伏案写字。待写下了“今菊花,袖香”这五个字之后,便提着笔,显出琢磨不定的神态,那样子格外可爱。于是,世之介问道:“这女孩儿如此出众,为什么在这下等的地方呢?”濑平说道:“她的老板在这里是最穷的,所以她才这么可怜啊。即便不是美人,如果衣着华贵,看上去也很好。若把岛原[23]的那些花魁们穿旧的衣服,例如菖蒲色八丈岛绢丝织品,或中国绸缎旧和服等,拿来给这里的女人穿上,她们也会变得更吸引人。”看来,这里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玩乐场所。

世之介大大咧咧地在那家妓院坐下,他将短刀和手纸匣随便放在地上,开始端详那位女子,越端详越觉得她好,便问道:“是谁介绍你到这地方来的?不是很辛苦吗?”那女子说道:“被你看穿了,很不好意思啊!我干这一行,就自然变得龌龊了。总之都是因为穷,所以就有了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欲望,向嫖客索取金钱、日用物品啦,就不用说了,就连室内墙下部糊的纸也求别人来给换。像小野木炭啦,吉野出产的纸啦,悲田院村出产的蔺草编成的草屐啦,还都需要自己掏钱来买。不仅如此,赶上下雨天刮风的夜晚,便没有客人来。即便是御香宫的祭祀,或者五月五日、六日等节日,也没有一个客人来让我陪他一起游玩的。我还常常受到老板唠唠叨叨的训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两年。一想到将来,心里就害怕。在乡下的父母究竟怎么过的呢?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他们音信全无。更不会到这里来看我了……”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流泪。

世之介问:“你父母住在哪儿?”她回答:“住在山科的乡下一个叫源八的地方。”世之介说:“以前我不认识你,如今我们认识了,近期我就去你家拜访一次,给你父母报个平安。”那女子听罢并没有显出高兴的神情,而是说:“您可千万不要去我家啊!实在不敢当。原先他们靠挖茜草根活着,如今都老了,依靠向过往行人乞讨为生。而且,更不幸的是,他们都染上叫人讨厌的病。”

与那女人分手之后,世之介就想去她家看看。来到她的家,只见喇叭花正温柔地缠绕在小柴门上,一支长枪架在两根立柱横梁上,马鞍也一尘不染,主人身上也带着插在朱鞘中的大刀和短刀,保持武士风度。世之介与主人讲述了他们女儿的境况后,父亲说道:“身为女子,不幸干了那种贱业,还好意思提父母,实在让我羞愧啊!”说着流出眼泪来。世之介给予诸多安慰,也理解了那位女子为什么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了。不久,父母便把女儿赎了回来,她回到了山科的家乡。此后,世之介一直和她保持着交往。

这是世之介十一岁那年初冬发生的事情。

六 污垢烦恼要搓洗

听人说,八月十三日夜晚的月亮称夜月,十四的叫待宵月,十五的叫中秋明月,无论何地都有许多关于月亮的名胜,不过,须磨[24]的月是最漂亮的。于是,世之介等人便包租了一条小船去须磨,绕过和田海角,便是角松原,不久便抵达了须磨的盐屋。

据说盐屋这个地方曾是熊谷[25]抓获平敦盛[26]之地,也是他们喝源氏酒[27]的地方。于是他们租了一间能看海景的房子,打开从京都带来的舞鹤酒和花橘酒的酒坛盖子,通宵开怀畅饮。随着夜色渐深,月光也显得格外凄凉,偶尔有一只鸣叫的海鸟飞过,也使人感到是那样的孤独。有人叫道:“哪怕一个晚上,没有女人也很难熬啊。难道这里没有年轻的海女[28]吗?”他们决定派人去找一位海女来。不一会儿,果真来了一位海女,她头上没插梳子,脸上也没化妆,衣服的袖口很窄,下摆很短,浑身发出一股海腥味,叫人很不舒服。世之介心想:“从前,在原行平[29]究竟是让什么样的海女给他搓脚,并消除郁闷心情的呢?而且临分别之际,他还把香包、香道用的香炉及小勺子、研钵,甚至连用了三年的日常用品全部送给了她,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第二天,他们来到兵库的妓院,了解了这里的游女[30]接客有昼夜之分。所谓“夜”只是半夜,而且有时间限定。因为在这个港口上停留的客人,多数要根据风向的变化而起程,他们只要一听到船老大的喊声,即使正在听着情歌小调,或者正在和女郎喝着酒,也要起身离去。那恋恋不舍之情自别有一番滋味。以这样的女人为对手,会弄脏身子,所以他们决定立刻去洗澡。于是,有一位兜齿、高鼻梁的汤女[31]说:“若出艳闻,便泼冷水啊!”这女子竟能说出这样的双关成语来,世之介便抓住她,以谣曲《忠度》中的语调问道:“请问芳名。”她立刻答道:“忠度。”世之介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不会不管你的。”两人便匆匆做了约定。从她送浴后净身用温水的方式来看,这位女子也与众不同。但总体来说,让客人喝香米粉、拿浴衣、送来供客人抽烟用的小火罐、送来头油、借镜子等,这里的服务与各地的澡堂都没有不同。

这里汤女的装束是,只穿一件下摆提得很高的和服外衣,腰间一条白腰带系得很紧。有人还嚷着:“腰带破了,老板可就亏了。久三呢,快来把灯笼点上!”边说边取出草鞋,刚从小门出来就大声说同伴的坏话,而且还说什么“早饭晚饭的酱汤太稀了”、“剪刀当然是给啦,但不知是否好使”之类的,全部无聊之极。一进世之介他们等候的房间,她们就立刻摘下棉布帽子挂在墙上,站在那里拨弄方形纸灯罩。然后,便坐到略显昏暗的坐垫上,大口地吸着烟,以至烟袋锅中燃成一团火。还不住地打着哈欠,又毫无顾忌地起身去小便,开关拉门的动作也粗手大脚。即便躺下身之后,仍隔着屏风和同伴搭讪,或者扭着身子找跳蚤,或者算计着时间,说:“现在是半夜呢?还是凌晨两点呢?”只要是不合己意的事情,就拒绝回答,对客人敷衍了事。连擤鼻涕用纸也拿客人的。干完事后便鼾声大作起来。睡梦中还不知不觉地把凉凉的小腿搭在客人身上,口里还嘟哝着“烧火呀”、“打水呀”之类的梦话。虽说这些女子也都不容易,但如此这般,也未免太卑贱了。

关于所谓的“丹前风”是有来由的。从前,江户的丹后的一个老板开了一澡堂,那里一位名叫胜山的,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人,她的“胜山髻”发型流行开来,显得身段婀娜,所穿和服的袖口宽松大方,下摆高高提起,为世人所仿效。据说,日后这位女子去了吉原[32],侍奉显贵,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女人。

七 大户人家女用人

女用人用竖条纹薄丝织品的碎布头儿,给世之介缝制了一个挂在前腰的钱包。世之介在钱包里攒了一些碎银子。一天傍晚,他将学徒出身的二掌柜招呼出来。两人都想去寻欢作乐,便来到了清水八坂一带。“不就是这一带吗?你不是说过吗,这里有能歌善饮、长得还算可爱的女人,是菊屋,是参河屋,还是常春藤屋呢?”他们四处寻找着,穿过胡枝子篱笆的小路往里走。找到了一间房子。只见里面立着一个带有梅花黄莺图案的屏风,地板上放着一把用青冈栎木制作的三弦琴,一根琴弦已经断了。这把琴不知是谁在弹断琴弦之后,随便丢在那里了。涂了黑红漆的烟盆内,木炭依然是红着的,榻榻米上好像还是湿的,叫人看着有点不舒服。这时,便有人端出了那种放酒杯的托盘,出自祇园工艺的带腿儿的圆盘里,放着烤串、例定的章鱼、咸梅、红生姜等,还有涂漆的竹筷。这个女人,身穿适于晚春时节的淡紫色中国花纹绸料制作的和服,腰间系一条美丽的宽幅茶色缎带,未打结,带子两端掖在腰间,隐约可见带朝鲜花纹的下等丝绸做的内裙。从小杉原手纸缝间可看到廉价牙签儿;头发打了四折,松散地扎着。左手还提一只带有朱红漆盖的烫酒锅。她一进来便说道:“让你们久等啦,请喝点儿酒吧!”说话的口音也有些俗气。世之介在那里挑着那些其实没有果仁的榧子来吃,但是,也不能总是没吃装吃,所以就接过女人递来的酒,一饮而尽了,又用筷子随便夹了一块烤好的鲜鲷鱼段吃了。女人说:“再来一杯好吗?”

开始的时候,世之介觉得不堪忍受,想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就在女人匆忙起身去换酒壶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此女子的腰肢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觉得这女子又像妓女又像陪酒女,所以不想离开了。听到她把木枕放到对折的花纹席子上的声音,也觉得很有意趣。那女人把刚才穿的条纹和服脱掉,换上了看上去并不太干净的浅黄色睡衣,躺下来等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从去年十二岁时起,世之介就已经变声了,他早已成熟了,连成年人都会自叹不如,并且一点儿也没有羞涩感,他对那女人说:“你我之间的这种短暂的缘分,不是一般的缘分,是清水寺的观音菩萨撮合的。今后,咱俩将会更好。如果你真的怀上了我的孩子,所幸附近有可以保佑顺产的地藏菩萨。虽然需要花钱,但是,上供用的百块年糕之类的,我这个当父亲的都能操办。请不必有什么顾虑,解开腰带吧!”世之介喋喋不休,那女人什么话也没说,两个人颠鸾倒凤,尽情玩乐。

等到两人如胶似漆之后,有一天,那女人垂头不语,独自流泪。世之介看见后,便问缘由,那女人起初不肯说,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我现在虽然干了这一行,但是,直到上次那府上更换用人为止,我一直在一位皇族府邸干活儿。可是,想不到的是那位公子爱上了我,最后竟然偷偷地跑到了我的房间,向我表示爱意,那天夜里的事我至今不能忘记。十一月三日那天下了冬天第一场薄雪,没想到他居然揉了一个雪团儿,说:‘你的肌肤如同这白雪!’说着便把雪团塞到我怀里了。您使我想起了那时的他,所以不由得回忆起往事。”世之介开玩笑地问:“你说我像那位皇族公子,究竟什么地方像呢?”女人立刻说道:“什么地方像?没有一个地方不像啊!他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特意跑来问候我。然后,送给我一件白绫子衣服。而且,说我母亲一个人住在西阵,不方便,便派人给我家送去了米、酱、木柴和房租。才十一岁的年纪啊,难得对别人想得如此细致周到!因为我看到您也非常细致,很像他,所以,就更觉得您非常可爱了。”女人根据世之介的年龄,如此这般说了这一段合乎对方胃口的话。京城人大概都是这样会说话吧。

卷二

一 乡村陋室铺被褥

十四岁的那年春天刚过,从更换夏季服装的四月一日起,世之介便开始穿上把袖口缝紧的成人衣服了。人们总希望看到他穿美少年衣服的时间再长一些,好多看看他那身段俊美的后影。

世之介因有事求佛保佑,便去位于初濑的寺中参拜。他带着两名男用人,沿着云井坊一带的坡道向上走去。纪贯之[33]那首《人之心不可知》的和歌中所赞美的梅花早已凋谢,已是绿叶满枝了。世之介边走边自言自语:“求神佛保佑,什么时候才能收到那个女子的回信呢?”两个男用人听了,心想:“原来这次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祈祷的呀!”

回来时,世之介他们途经樱花盛开的樱井镇。他朝北眺望着十市町和布留神社,傍晚时来到了椋桥山的山脚下,看见一家破败的农家小屋,因为此时正值麦收时节,到处都是农家打麦子的声音。村子里的孩童们用麦秆编织养雨蛙的小笼子。从垃圾堆上自然长出的刀豆爬满篱笆墙。透过篱笆墙向里看,这里不愧是男妓聚集之处啊!只见里面有一些身着长袖和服的少年[34],正让男仆为其梳妆打扮。从发髻的结法来看,他们都是行家里手,还有他们编的带纸纽的草笠,也使人觉得这里哪能是乡下呢!向附近的人打听,对方显出无所不知的样子,说道:“这里是仁王堂[35],是京都、大阪的男戏子[36]们的隐居处。”世之介心想:“虽然只有一个晚上,但是如果没有色恋,也好寂寞。就在这里小憩吧!”便确定留下来,悄悄走进一家,老板将男妓一一介绍给他。

思日川染之助、花泽浪之丞、袖岛三太郎等等,都生有一副可爱的美少年的样子。当然少不了一起喝酒,因而叫来了侍者金刚角内和九兵卫,给了赏钱,然后酒席上便热闹起来,推杯换盏,闹闹哄哄。谈天说地、风花雪月,无话不谈。眼看着夜色更深了,便开始拿出被褥,准备入睡了。在横条纹的棉被下放一只用截下的圆木段做成的枕头。听说这里还有去年夏天活下来的蚊子,所以点着研钵里的稻谷壳来熏。一想到反正同样也是烟,就把这个当作燃起的沉香了。世之介不由得将身体靠近一少年,少年那男妓皮癣刚好不久的手,便伸了过来,世之介觉得既喜且怜。

世之介对他说:“即便身体不舒服,你还得这样,真是可怜。以前,你都在哪些村庄和地区待过呢?”少年答道:“既然我们已经这么亲近了,我也就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了。最初,我在京都歌舞伎剧团系缕权三郎那里干过,后来,又到吹笛子的喜八那里了,成了宫岛戏剧爱好者的玩物。也去过备中的叫宫内,以及赞岐的金毗罗。居无定所,有时在吉安立町的隐居处,有时去河内的柏原。现在又来到这个村里,主要伺候今井和多武峰的那些和尚们。其中最难忍受的,莫过于落入八幡的学仁坊、豆山的四郎右卫门那些少见的好色者手中。对于男戏子来说,这两个人就是难逃的魔掌。只要能经受这两个人的蹂躏,在这一行当里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有时候,还要引诱上山的砍柴樵夫赚点儿小钱,或者替渔夫脱下满是盐渍的衣服,这些全都是为了多挣一点儿钱,真是没出息啊!干这一行的,把尊严全都丢光了。”听起来,这些话好像是编造的故事,但世之介也不完全把这些当谎话来听。

世之介又问:“那么,夜间遇到了你讨厌的客人,如何呢?”少年答道:“比方说,即便遇到了满脚皲裂的人,或从来都没使用过牙签的人,也不能显出不喜欢的样子。不仅如此,在漫漫秋夜里,一切都要任凭人家随心所欲。我也曾多次绝望懊恼,悄悄地流泪,但是,这样的岁月总会慢慢熬过去的,来年四月合同期满,我就自由了,现在只盼着那个时候的到来,我在心里祈祷,从后天起金命的人就开始走运了,我就能过上七年的幸福日子。”

“要是金命的话,那么他今年就是二十四岁,比我大十岁。”世之介想。他知道,在这种萍水相逢的游乐场合,是不能打听对方年龄的。

二 断发也难断世情

人们常说:“世间到处有风流,寡妇最容易上手。”长年厮守的丈夫刚离去时,成了寡妇,就常常有自杀或落发为尼的。但是,时间一长,也不乏寻找后夫而改嫁者。不过,有时候因为有孩子或财产,虽然有改嫁的想法,却依然守寡,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认真收着仓库的钥匙,留心门是否关好,在火灾多发季节自己亲自值守,有时候也求别人帮忙。但对寡妇来说,最头疼的是院内飘满了树叶,忘记该重新铺屋顶而使房屋漏雨了。夜里下雨打雷的时候,她们就会想起曾紧靠在丈夫身边,用被子蒙着头,在噩梦中被丈夫“喂喂”地叫醒,那情景更令寡居之人感到守寡的悲哀。于是就打算入佛门,连带花纹的衣服也不想穿了。生意是谋生之本,所以她们特别珍视以前的老客户,但是,拨动算盘算账或鉴别金银成色,一个女人是不擅长的,因而一切都托付给二掌柜。这就使得二掌柜不知不觉间反仆为主了,跟女主人说话也不加敬称了。尽管如此,女主人仍设法讨好。这样一来,不顺心的事情就渐渐少了。但就在这时,却听到了伙计和女用人之间的艳闻,于是,心也就乱了,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与二掌柜发生私情。

有人曾对世之介说:“以前,我曾搞定了好几个寡妇。我先是向参加葬礼的人打听清楚这家的情况,知道男主人死后应该如何如何。即使本来与死者并无关系,也穿上武士坎肩去吊丧,动情地对她说:‘我与您丈夫情同兄弟啊!’以后要常去关心她的孩子,在发生火灾等场合,一定要跑过去帮忙,让她觉得你事事可靠。等关系密切后,便不断地用杉原出产的上等纸写去情书。就这样,好几个寡妇都让我如愿以偿了。”

世之介饶有兴趣地听这话的时候,时年十五岁。那年的三月初六,世之介的前额发际的鬓角便剃去了[37],这标志着他已接近真正的男人。正在这时,他因去参加观赏捕捉萤火虫的活动,而来到石山寺。那天正好是四月十七日,湖水显得清凉宜人。抬头看去,只见有一位女子,身穿淡蓝色丝绸夏衣,用相同颜色的线在衣服上缝了四个菱形图案;打的是中国丝绸制作的中等宽度的和服饰带,并在前面打结;斗笠下飘着一条时髦的手巾,看样子绝非寻常女子。就连陪同她的女佣们,看上去也不像是打水推磨之辈。那个女人优雅地登上石阶,对侍女们讲述那部物语[38]的情节,接着走到佛龛前短栅处,不知许了什么愿,抽了签,说道:“三次签都不好,可恨!”从她的侧影来看,虽然已经剪去了乌黑的头发,但却是一位美丽的寡妇,使人觉得仿佛是紫式部[39]再世了。世之介便向她送去秋波,并与她擦袖而过。

没想到那女人不经旁人,而是自己叫住了世之介,说道:“刚才啊,你腰上的饰物刮破了我的丝绸衣服,却装作不知不觉的样子。您可要马上赔我哦!要像原来的一模一样!”世之介不断道歉,她仍然坚持:“一定要赔我和原来相同的布料。”世之介觉得进退两难,便说:“那么,我派人去京都给您买来。您请先到这边来。”他一边安慰她,一边带她来到松本村内,租了一处僻静的房子。进来之后,那女人说:“实在不好意思啊!只是因为想要接近您,才自己把袖子撕破的。”接着两人尽情交欢。完后,那女人说:“您今后还想我的话,就来找我吧。”便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世之介。此后,他们如胶似漆。不久那女人怀孕了,并生下一子。世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便想起了一首和歌:“可怜啊,夜半弃子的哭声,还做着母亲搂抱时的梦。”[40]世之介虽然感到孩子可怜,却仍然把孩子扔在了叫做六角堂的寺院,便转身离去了。

三 出乎意料贞洁女

小盐山上那著名的樱花现已落花满地了,格外令人惋惜。从前,从一位名叫“宪法”的男子开始,擒获和“居合”[41]的武艺流行,在男子装束上,也流行把鬓角剃成细细的线鬓,再系上两条扎发髻的细绳,留着小胡须,身着袖长不足九寸的衣服,系一条用不同颜色的线编织的腰带,腰带上挂一口长腰刀,用背上有梅花纹的鲨鱼皮作刀鞘。人们认为只有这样打扮,才算是堂堂男子汉。住在王城的人,在装束上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落伍。去参拜北野天神庙,应等梅花散落;若去大谷,则应去折取紫藤花。鸟部山上升起的青烟,他们觉得也像大烟袋锅冒出的烟似的,让随行侍者提着葫芦,提着毛皮制作的烟包,那时的男人有一种独特的野气。

与东山相连接的冈崎那个地方,有一座名叫妙寿的比丘尼所建造的草庵,采光不佳,阴气很重,看上去隔扇门是用旧信纸裱的,写着收件人姓名的地方被撕掉了。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而且房间被弄得很昏暗,也使人感到有点蹊跷。

“这里是什么地方?”世之介问,朋友回答:“这里类似于京都的色情旅馆。小川街线铺的卖线女,室町街和服绸料店的女推销员,此外还有染坊女工,没有不在这里赚钱的。”说话间,一位年轻的身材娇小的女人走过来。她的两眼水灵,脸上有痘痘,看样子是个好色的女人。她把魔芋豆腐,还有一支海棠花送给妙寿,看到这里人很多有点害羞,说道:“今天,主人说让我去一趟熊野那里,去买眼药。”说着,急忙退出。有人问妙寿:“她是谁?”“她是乌丸大街的,说起来大家都知道,是那位隐士家的用人。已经和那家的二管家定亲了,这是人们想也想不到的事啊。”“哦,那对我们来说,她就是不结果子的柿子树了,没有什么可摘的了。——有没有好吃的呀?”正开玩笑的时候,壶里的水烧开了,妙寿擦净了茶碗说:“是啊,正想弄点儿什么东西招待各位呢!”

正午刚过不久,外衣是穿不住了,就是穿内衣也觉得闷热,世之介却依然戴着头巾不摘下来,看着有些不自然,大家劝他:“摘掉,摘下来吧!”但他还是不肯摘。

有一个人说道:“你已经十六岁了,已举行了元服仪式[42],人家都称你是‘在原业平再世’呢!我想看一下你那剃成半月形的额头。”那人不由分说扯下了世之介的头巾,于是露出了左鬓角上一条红红的、四寸来长的血道子。显然是为人所伤。

众人见了大吃一惊,齐声问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我们这些哥们儿,决不能饶了他!即使他是不可一世的天狗金兵卫、中六天清八,或是烟花店的万吉,我们也一定替你报仇!”世之介却说道:“不是那么回事,这都是我搞不伦之恋惹的祸啊!”众人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世之介说:“说起来,你们可能完全想不到。我在河原町有另一所房子。那附近有个小杂货店,老板叫源介,他常去丹后的宫津做生意。他一旦外出,便委托我为他照看家。因受人之托,我就常去转转看看,嘱咐他家的伙计们小心火灾。他的老婆原来在椹木町某大户人家当过用人,举止很是文静,难以言喻。一见到她,我就情不自禁了,写了许多不像话的情书来勾引她,她却一次也不回信。有一次,我就当面地直接向她表白,她说:‘我已经与丈夫有了两个孩子。即便不是这样,这事也不可想象。你也太下流了!’我不顾羞辱,仍对她说:‘我说的话,既然说出来就不会收回了。你不答应,我宁愿死!’女人怔了一下,说道:‘我原来不知道您是这样爱我。今天是二十七,夜晚没月亮,应该没人看见吧。您悄悄来吧!’说完,转身走了。夜深人静时,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她家大门前,这时小便门儿从里面打开了,就听她说:‘请进来吧。’说话间,头上却重重地挨了一棒。就这样眉间被打出了血。只听她说:‘我如何能有两个男人!’说罢,便把门关上了。”世间确实也有这样的女人。

四 誓文情书捺朱印

世之介的父母对他说:“这会儿在奈良买进漂白布,再把布卖到越中和越前的多雪地带,也会让那里的人们感到夏天快来了。你要是不知道经商的门道可不行啊!”正好在春日之里[43]有几个熟悉的商人,便把儿子派到奈良三条街的批发店去见习。世之介却白天去观赏若草山的新绿,天黑后在田野上追逐萤火虫。想到再过几天就要回京城了,却在这里流连忘返。

那天,恰好是初夏的四月十二日。相传古时候有一位十三岁的孩子,在这一天杀死了春日神苑的神鹿,而被处死,所以兴福寺的钟要敲十三响。听了那钟声,叫人不由心生物哀。不过,即便在今天,若有人杀死神鹿,其罪也不可赦免,是要被处死的。鹿也许知道人们不敢奈何它们,便随心所欲地在山上、田野里,甚至在城内的街道上窜来跑去。到了发情期,雌鹿雄鹿随处交配,看上去实在可笑。那时节,已经是中秋了,那里的胡枝子和狗尾草花想必正是盛开之时,世之介从花园町向西走去,遇到一群人,腰插腰刀,留厚鬓发髻,用笛子或大鼓演奏吹打着。这些人看上去都是春日神社里的孩子,还有这一带的武士浪人。这些人熙熙攘攘,边打闹边举起遮阳扇,掩住自己的面孔,大概是在掩饰什么吧。

一个对当地风俗了如指掌的男人夸耀说:“这里是有名的木迁町,北面是鸣川,那里的女郎绝不亚于京都。人们不只听她们弹奏的三弦,若不一睹芳容,是不会回去的。”听他这么一说,世之介便来到了七左卫门的妓馆。挑选妓女是随机的,世之介点了正好闲坐无事的志贺、千岁、和牧三个人,但她们仅仅给世之介斟了杯酒就离开了。随后来的是叫近江的女子。看上去,近江和世之介认识的大阪的那个名叫玉井的妓女很像。世之介尽管阅女无数,但也感到今天住在此地很有意思。那天夜里,幸而近江没有别的客人,世之介便和老板娘说定,让近江陪他直到深夜,他和近江很谈得来。

这里的妓馆内没有女用人,妓女要亲自照管温酒等。世之介以前没见过,也感到很有意思。“晚上好!”听着招呼声,看来又有年轻人进来了。这里的房间是由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隔成的小间,在日本纸隔扇的下部,写着“君命”、“我想你”等,字体还不错。是什么人睡在这里,并写下了这些字呢?世之介边想,边坐起来。他还没躺下时,那男仆又来敲门,说:“请您用茶。”把开水壶和天目茶碗[44]放下。这种轻松气氛,感觉就像乘船沿淀川顺流而下一般。在那样的小船上,人们会相互说:“因为只是一夜,即使脚碰到您,也要相互担待啊。”刚和衣而卧,就听隔壁传来声响,一听就知道那是伊贺上野的米店老板。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米店老板和大崎已经有四五回的交情了。明天,米店老板就要回家乡,大崎恋恋不舍,所以送给他二月堂的牛王护身符和西大寺制的药品作为临别礼物。米店老板也是个很搞笑的人,说道:“见了家乡的山神,他发怒时,凭着这个就可以驱走它吧?”说着大笑起来。那位嫖客临走时,把老板叫来,说道:“总的来说,我所费不多,玩得挺好。我觉得,现在的我也变成了粹人[45]啦。”老板也喜欢谈笑,说道:“您还有不足之处啊!真正粹人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而是在自己家里数钱!”听他这样一说,在场的人都表示赞同:“言之有理。”世之介从旁听了这些话,感慨在这样的地方,人们好像都很辛苦啊。

天亮了,世之介起身道别,但对那近江恋恋不舍。后来他又把近江招到家来干活,让她缝制生意上使用的商标等,由此更加喜欢她了。他在不离不弃的誓文上盖了朱印,两人相约要像那永不变色的朱印一样不变心。

五 旅行途中一冲动

江户的大传马町三号街,有世之介家经营的丝棉分店。那年年底,世之介父亲对他说:“你去查对一下年终账目吧!”于是,在十八岁那年的十二月九日,世之介便从京都出发,翻越“云雾蒸腾”的山,穿过关口时,水珠打湿了他新穿的草鞋。心想就当是锻炼了吧,于是就这样不避艰险地越过了一座险峻的山峰。今天是外出的第二天,他借宿在铃鹿坡下一家名为大竹屋的旅馆。大竹屋旅店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客店。世之介为了消除旅途疲劳,先冲了一个澡,他急不可待地问道:“喂!你们这里有没有乖巧的美人啊?”接着就准备开始品评挑选了。

有人告诉他,这里的阿鹿、山吹和阿蜜三位美人,连在附近山上打柴的樵夫们都哼着小调夸赞她们,于是,世之介立刻把她们都召来,通宵达旦、无休无止地饮酒作乐。直到鸡鸣报晓他才与女人们分手,再踏旅途。此后的几天里,他又在御油、赤坂同那里的女郎玩乐。每次住宿,他都嫖宿不同的女人。

终于来到了骏河的江尻地方。总之,到今天为止世之介都平安无事,明天就要通过鸟不拉屎的一片波涛汹涌的海域,说不定自己会葬身海底。世之介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南眺望,三保入海口就在眼前了,岸边的松树好像也伸手可及了。

这里旅店的老板名叫舟木屋甚介,对世之介坦诚相待。他将当地海边出产的海露藻和海松贝做成菜肴,与世之介一起畅谈饮酒,世之介还听他讲述了当地习俗。

世之介问:“在此地,一步[46]金能兑换多少铜钱?”明白之后,吩咐准备明天用的零钱,然后让人安好木板套窗,换好衣服,准备睡觉了。这时,不知是谁人唱起了说经曲,听起来很哀伤。听着歌声,世之介以手为枕迷迷糊糊睡了,但又醒过来。他问那个正在为一早动身的客人准备早餐的女人:“是什么人在唱歌呀?”“哦!您是说唱歌的人吗?是我们旅馆的若狭、若松两姐妹。她们可漂亮啦!要是白天,我真想让您看看她们。”世之介急不可耐地问:“那能不能现在就见见她们?”女人说道:“现在就想见她们啊?那是不可能的。有些客人为了见到她们,一直等到很晚,甚至在这里住上五六天,还有人假装生病呢!”

世之介一听,就觉得去江户没有意思了,心想,幸而这一带没有关隘,不用担心,就住下来吧!于是跟那姐妹就混熟了。相会的那天夜晚,三人同床共枕,左侧是若狭,右侧是若松。这情景就像古时候中纳言行平[47]召来松风、村雨两姐妹的一样。此事传出去了,于是人们便称世之介为“当代的中纳言行平”。

世之介对姐妹的老板说:“我回京都时,无论如何要带她们走。”便为两个女人赎了身。过今切关隘时,因为托人帮忙,顺利通过了检查。这一天,天又黑了下来,他们在三川这个地方投宿。姐妹二人谈起了让来往于东海道的客人留宿的故事——

“六月份的时候,蚊虫很多,我们在客人隔壁的房间内吊起一个两张席那么大的蚊帐,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既然没有人看我的身体,那就光着身子睡啦!’那时,肯定会有客人接上话茬说:‘那就让我来陪你好吗?’这样,立马就成事了;或者在严冬的夜晚,说好要把被子借给客人,却就是迟迟不拿去;或者半夜里往公鸡栖息的竹管里灌热水,好让公鸡打鸣把客人唤醒,使他们快点走。如此千方百计捉弄客人,我们还以为将来会有什么报应呢,没想到您却让我们逃出苦海了,这实在是太感谢了!”两个女人高兴地说着,但没想到接着却碰上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麻烦就是去京都的旅费已经用光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京都的音羽山。无奈,两个女人只好卖掉自己的外衣。终于来到了三河的芋川村,这村子里有若松的一位熟人,托他帮忙,他们把一间人家住旧的破木板顶房屋收拾了一下,住了下来。两个女人学会了当地名吃扁平面条的做法,开了一个小客店,专门接待过往的车马行人。俩姐妹一边烧着火,一边唱着“见吉野山上有白雪”,一只手还不停地弹拨着三弦。即便如此,小店也渐渐开不下去了。后来两个女人被世之介抛弃,生活无着,便在花园山下的村子落发为尼,脱离尘世,成了道心坚定的出家人。

六 迫不得已要出家

阳光透过窗子,方知天明;见到烛光,方知日暮。世之介夜以继日,沉溺于女色。最后,拖着瘦弱之躯来到了江户。分店的人见到他都很高兴,告诉他说:“因为不知您的下落,您的母亲大人整天叹息啊。”他们都非常体谅世之介一路上的辛苦。

但是,世之介的放荡却不见收敛。他去深川的八幡、筑地,本所的三目桥旁和目黑区的茶馆等处,到处渔色;还到品川的连飞、白山或三崎一带去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在浅草桥一带,他与女人眉目传情,最后竟和缝衣女幽会。板桥一带的客栈女郎他都找遍了,并开始想涉足吉原红灯区了,其所作所为实在可怕。

这些事情,都被世之介的父亲知道了,于是父亲决定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这实在太严厉了。但是,如果任你这样折腾的话,恐怕连性命都得搭进去啊!”江户分店的老板精明能干,他拜托一座寺院的住持,让世之介在十九岁那年的四月七日,出家当了和尚。

于是世之介住进了谷中东部七面明神的旁边,除了能使人心旷神怡的明月之外,他没有任何朋友。在毛竹林中,世之介踏平忍冬花和天剑草,开出一条小径,搭起一间草顶的临时住房,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此地吃水也极为不便,要架起引水竹管,把水从远处的山岗引过来。在这种环境中,他自然收敛了一些,最初的一两天,他甚至还念诵阿弥陀经,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是,他又仔细想想,觉得信佛来世如何,谁也没见过,还是以往那种不近神佛的俗世更好一些。于是,他断然卖掉了珊瑚念珠,想去尝试更有意思的生活。

正在此时,一位十五六岁的美少年出现了。他身着一件表里均为黑褐色的细花纹的绸料衣服,腰间系着有小鹿图案的在后面打结的缎子饰带,带一把中等长度的腰刀,挂在腰间的小药盒和荷包也很可爱,脚穿高崎产的短腰布袜,足踏一双廉价竹皮屐,头上梳着后部突出的发髻。身后跟着的是一个貌似精明的男子,身背梧桐木衣箱,衣箱上有小账本和算盘。这些装束虽然并不引人注目,但是越看越使人觉得有魅力。据说他们是卖香具的。被吸引住的世之介把那位美少年叫回来,说想要买沉香。但是,那少年却是磨磨蹭蹭,令人觉得奇怪。少年说道:“今后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世之介问他的住处,回答说:“我是芝神明前面的花露店的五郎吉,我的老板叫十左卫门。”说完就走了。世之介也不明就里,好生奇怪。

此后,世之介向人打听,人家告诉了相关内情,说:“比如说,你买了一只京都产的便宜酒杯或是一支贝壳熏香,给他一步金。然后你拿出酒劝他喝,陪在他身边的人便心领神会,退在一旁假装打盹。如果你对他有意,不要一开始就把价钱压得很低。这种人,品位也各有不同,和那些男色暗娼是一样的。老板从那些给人家当仆从的年轻人中,选出相貌好的少年加以调教,让他们去勾引每年轮换一次的、东国或西国诸侯宅院的单身近侍。有时,出入宅院会受到严格盘查,那些少年便买通门卫,并拉拢那些负责监视的官人。一遇到麻烦的时候,他们就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只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世之介又问道:“那么,他身边带着随从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答:“这种人各有各的小兄弟,都是非常靠得住的人,照管日常生活和身边财物。他们也是只跟熟悉的主顾交易,此外一概不随便乱来。每月大概有四五次,出入于其服务的宅邸。但近年来武士大名家的宅邸不能进了,他们又被寺院包养下来了。”

世之介记住了这些话。他在寺院内收了一个年轻人葛西长八作自己的随从,又和卖香具的少年池端万吉和黑门清藏交好。他与这三位少年日夜狂欢,不知不觉间,变得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厨房里常常是雁骨架、河豚汤之类,残羹剩汁,一片狼藉。真可谓“烧焦木炭,一点就燃”,世之介又放荡如初了。

七 陋巷破屋作住所

“发配地的月亮没有罪,被逐出家门,与心上人一同赏月,仍是很美。”[48]据说这是某美女留传后世的一段话。落到如此田地的世之介,感到这话正符合他此时的境况。在黄昏的风中,只听到檐端的荻草沙沙作响,早晨,卖豆腐的人也很少来这里。每天只吃素食的肚子总觉着饿得慌。

别人也许会认为世之介根本不懂得儿女情长。他常常把香火烧得很旺,心想,人生苦短,朝不保夕,不能这样坐以待命。于是他离开草庵,趁天还亮时,朝太阳将要落入的山岗那边走去。正巧遇上了最上[49]的修验僧们,在大乐院的带领下,正列队从这里经过。世之介拉住大乐院的衣袖,请求带他去吉野。大乐院看他这副模样,说道:“你怎么既没有春花,也没有秋友啊?”并与世之介结拜为师兄弟。世之介心猿意马起来。越过冈崎大桥时,他就想起从前与若松、若狭一起生活的情景,感到自己做事太狠心,便用那顶柏木片编的斗笠盖住脸,走了过去。经过几天的旅行,他们一行队伍来到了有前鬼山和后鬼山之称的大峰山中。这里山高路险,按习俗,世之介对以往所造罪孽做了忏悔,并感到羞愧,为了将来的幸福,他发心要入佛道,于是踏着岩石险路前行,终于来到了娘子茶馆。

然而一到了这里,世之介却又故态复萌了,正像这里的地名“泥川”一样,他觉得自己一生都注定不能洁净了,于是乎他离开了这些人,改变路线,朝大阪走去。在位于大阪东南部的藤棚租了一间屋住下来,用鲸鱼须子制作挖耳勺,以此糊口,聊以度日。

尽管如此潦倒,他仍然不能摆脱色恋,去小谷,在十字路口按指示牌去找私娼、包小妾,或玩一夜情,无所不为,已经完全恢复了以前的纵情沉溺。也不管传出污名,竟然还做了妓女名义上的丈夫。

要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卖淫女怕官府查她们的身份,就随便找个男人,让他做名义上的丈夫,暗地里却照样卖身。她们还在中寺町或小桥一带勾引和尚,甚至不放过那些没有能力渔色的隐居老者,将他们的养老钱骗走,如此这般。

色欲是难以戒掉的。

有一种店铺,招牌帘上模模糊糊地写着“洗衣店”三个字,白纸糊的透光的拉门总是关着,室内铺着新的铺席,这其中自有缘由。

即便同样是做小妾,富贵人家的是为有钱有势但无后者生儿育女,或是为妻室长期患病者消愁解闷,但这种店里的女人却不然。她们非常下作,以一人的身体,今天和北滨的年轻人同床,明天又和某个收买棉线的商人共枕,每夜都要侍奉各种不同的男人。明白了这些,就会觉得污秽不堪,而那些男人们却对此麻木不仁。

世之介也染指这类女人。有一天他去找这种女人,来到一家挂着杉树叶招牌的零售小酒馆旁的小胡同里,那里建有一排排狭长的房屋,各有各的入口,所有的房间都有朝北的窗户。透过窗子向室内窥视,只见里面有换箩底的篾匠、凿磨槽的石匠,此外还有托钵僧、玩魔术的等等。各色人等都在此艰难谋生。看到这情景,那拈花惹草的心情也会有所冲淡吧。

那里有一条大水沟,有的人家便在阳光充足的沟坡上支起晒衣架,晒贴身丝绸裙或洗澡用的糠包。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其中有一婆娘,如果让吉田兼好[50]见到的话,可能会称为“寿长则辱,苟且偷生”者。她有一个乖巧的女儿,好像会写字,家里摆着砚盒之类的东西。最扎眼的,是在佛像挂轴下面放着的和尚常用的双人枕头,屋内还有一块与这种房子不相称的大切菜板,还有一只破旧的锡制酒壶。看到这些物件,世之介心想:“她们从前一定是有身份的人无疑。”如此想入非非,期望能到这家来入赘为婿。看来像从前的小栗[51]那样的人,如今也不是没有。

卷三

一 恋情需要金钱买

平常过日子与人交往,就要身穿和服裤裙、坎肩等,穿起来是很麻烦的。男人注重仪表,每天早晨要让人梳头盘发,也是麻烦事儿。所以有人干脆剃掉了头发,身着缝上袖口的短和服。听说,以往曾有一个人,原本是一个大家庭的户主,如今却做了逍遥隐士,他隐居于男山脚下柴座那个地方,优哉游哉。在宅邸的东侧建造了一处仓库,里面存有价值三十万两金币的物品,西侧建起了饰以银箔的住房,室内有画着春画的隔扇,从都城招来许多美女,常让女人们脱光衣服摔跤,或者让她们只穿一件薄纱贴身裙,那白嫩的肌肤和那下面黑乎乎的地方都可一览无余。所谓“非礼宴乐”大概就是对此而言的吧。此人原本是若狭小滨地方的人,他玩遍了北方各港口的女人以及敦贺的游女,尽兴了,如今住在了京都。

此人就是世之介。他与父母断绝了关系,无依无靠,只得靠打莲花落说唱糊口。他边走边唱,沿着淀川河岸流浪到交野、枚方、葛叶等地,最后来到京都的桥本住下来。此地是大和的耍猴艺人、西宫的木偶戏艺人和挨门卖唱的乞讨艺人的居住处,都是一丘之貉。一个个都隐姓埋名,乔装打扮。

这里也是男妓和卖淫比丘尼们的栖身之所。在这里,世之介白天挣来的财物,到晚上就用光,只剩下旧扇子和草笠等谋生的物件。他戴着那顶草笠渡过了放生川,来到了常盘町,在一簇竹林深处发现了寺院侍童[52]模样的人。世之介问当地人:“这是什么地方?”回答:“是富贵人的游乐场所。”

世之介觉得若在此卖唱不太协调,于是提高调门唱了一曲“弄斋调”,模仿歌手忠兵卫的唱腔,面对柴扉,用足力气高歌起来。有某位耳朵好使的听到歌声,走了出来,说:“你唱得很不一般啊。进来吧!”那人一看世之介的模样不像卑贱出身,认定他是富贵人家的私生子,便说道:“你是把钱挥霍光了,被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才落到这步田地的吧?”世之介被人看透了,感到难为情。

正好在此时,这里的杨弓[53]射箭游戏开始了。比赛的人都竭尽所能,争取达到在计分板上以红字记分的水平。

世之介借了一个人的弓箭,一口气射出去四支箭,箭无虚发,发发中靶,而且,有的还射中了靶心,场上的人无不吃惊,接着又要求他再射了几支。这时有一位人士把琴调好了,却忘了带来拨子,世之介见状,便从破衣衫里面掏出了一只淡紫色花纹的小包,从中取出一个带有红瞿麦家徽的拨子,递给他,说:“您看看戴着合适么。”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人们仿佛在泥土中发现了玉石,对他说话的口气也变了,挽留道:“在这里住几天吧。”还有人对他说:“明天,我们要进京城选女纳妾,一起去好吗?”在众人的热情邀请中,世之介说:“京城的情况我略知一二。终究是京都山清水秀啊,所以那里女人的皮肤从少女时代就很美,而且她们又用热气蒸脸,同时,为了不使手脚粗大,她们手上都套着戒指,睡觉时脚穿皮革短袜。她们用南王味子汁洗头,常用洗身粉冲洗身子,早晚两餐也很讲究,她们还掌握了全套的女人礼节,不穿棉布衣。总之,她们是最适合做小妾的女人。她们并不是自然长成的美人。没有人生来就具备做妾的条件。当今时尚的女人是桃红色的圆脸庞,看上去叫人完全可意。”

于是,他们一同来到御幸町甚七开办的中介所,声称是为“西国的某诸侯”选妾。对店主说道:“请你们找些年龄为二十岁到二十四五岁的美人来,我们想对照着画像挑选。”于是,老板娘就去张罗,当天就召来了七十三名女子,其中也有坐着轿子,带着用人来的。她们各自都经过了精心打扮,令人联想到当年唐玄宗的花军。主人从中选出了柳马场裁缝店的阿册,给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作聘礼。世之介也挑选了七条斗笠店的阿吉。中介店的甚七除按规定收取了十分之一的手续费之外,还得到了一份赏钱。大家都高兴而归。今天是吉日,万事如意,不愧是在京城啊!

二 小仓海岸卖鱼女

为了参观石清水八幡神宫日之头的祭神仪式,小仓的人们都来到京城。然而身居京城的世之介他们,则因为厌倦了这里的生活而受人之邀,一同前往外地。他们沿淀川而下,来到大阪的鹈殿。鹈殿堤上的芦苇已经发芽,看似一丛丛朝天的毛笔。真可以以之作笔,记录旅途心情了。左方是天野川,接着是矶岛,据说此地也有私娼。

右方是被西行法师[54]为之作歌咏“惜与君小住”的妓女住所的遗址。在朴树和柳树的树阴下,至今依然保留着一间凄凉的草庵。坐落于同一河岸边的三岛江村,据说也是从前游女们的居住地。由此地继续向下游去,便是神崎中町,据说这里是历史上著名的游女白户和白目的出生地。这些都已经是遥远的往昔了。

波浪逐渐汹涌起来。在河口换乘了小型快船,一路顺风,很快就在备后国[55]的港口上陆了。在这里,世之介由三名走红的妓女花鸟、八岛和花川陪着,但时间很紧,连初会的情话都来不及多说,就听到观察天气的船老大的催促了。于是他们便在卷帆声、卖酒声等一片嘈杂之中,匆匆完事。当晚相逢,次日一早依依离别,甚至连对方的面孔都没有记清,就随着“如果有缘,下次再会”的告别声,踏上了登船跳板。小船向左调整航向,行出两三里路之后已到了海上,世之介突然想起忘了拿手纸袋,觉得遗憾。人问其原由,他说:“昨天夜里,我让花川写了誓文,让她咬破指头,用血在姓名下按了指印,却偏偏忘了带来。”众人说道:“时间那么紧,你还让人家写下了誓文。你可真是情场老手啊!”众人都敲着船帮哄笑起来。

船不久行到小仓。看到清晨的港口,一群女人身着碎花纹的棉布和服,暗红色的里子折起来作和服下摆,腰缠京都出产的丝绸饰带,并在前面打着结,头扎粗大的平发髻并向后垂着。她们头顶浅底的木桶,木桶中有混杂着海藻的樱贝、青箭鱼、竹蛏、石蝶、纺车鲷等等。她们走过大桥,各自匆忙赶路。一打听才知道,是这里的卖鱼人,来自大里或小岛,是所谓“踏踏女”。伊势方言则将这种女人称作“丫丫女”,地域不同称呼不同,很有意思。再一问,人家告诉说:“这些人一听说谁要买鱼,就脱去草屐进到房间来。”闻着那围裙上的海腥味儿,有时反倒觉得别有一番情趣。

有一天,世之介和同伴儿沿海滨,划着一只没有篷的小船,前往对岸下关的稻荷町去游玩。稻荷町的女郎们具有典型的上方[56]风格,举止稳重大方,散垂着秀发,大抵都身着系带子的长袖衫,说话操一口地方口音,使人觉得别有情致。如今这里最走红的女郎是长崎屋的蜷川、茶馆的越中、香烟馆的藤浪。这三名女郎在“太夫”中是出类拔萃的。打听她们的身价,说是三十八目银子。一来到妓馆[57],同来的大款嫖客好像都安排好了,所以被直接带到客厅。老板和老板娘反复向他们寒暄,说什么:“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上方的贵客伺候好,这里是小地方,让各位见笑啦!”

过了一会儿,陪客的女郎们都到了,拿出酒壶来轮番斟酒。此地还保留着一些古风,每喝完一杯酒,都要接着让对方再喝一杯,这种互相敬酒的方式确实有些古板,上菜也按顺序不断端上来,使人感到太麻烦。但是,这都是定制。喝醉酒,趁着酒劲儿,大家就放得开了,有唱歌的,有弹三弦的,喧闹不止。

女郎躺下之后,努力侍奉客人,无奈客人却喝多了,不太清醒,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话题,便问女郎有没有男友啊之类,女郎便支应、辩解。所有的房间都是这一套。女郎之间不能互相聊天,也觉得无聊。

在这里逗留的五六天内,世之介背着和自己定好的那个女郎,染指了这里所有的姑娘,这有点太过分了。不久事情被发现,那女郎对他很失望,不理他了,他便悄悄地回到了京都。

三 衣服也是讨来的

世之介颠沛流离,边走边问道,过了丰前[58]的中津,何处落脚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只好在路边的小佛堂内过夜。正在想明天天气如何,便听到村落里传来重捶鼓声。他过去一看,只见有人正在大声喊叫:“这里是藤村一角的巡回演出!”看了看节目招牌,演员中有伴奏庄七的名字。在京城时,世之介曾关照过庄七,还送给他一件短外褂。他马上找到了庄七,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境况,庄七说:“人生无常,变化无定。事已至此,不必叹气!”接着又说:“您也会唱歌,就算临时糊口,就一起在舞台上卖艺吧!”于是,从那天起,世之介就穿上了旧的长褶裙。尽管步法不稳,却煞有介事地唱起了主角品之丞登场时的一段台词。摇头摆脑地,总算跟着别人糊弄过去了。

色心难改,世之介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勾引年轻的扮女角的男演员而妨碍了人家和其他的好客人来往,因而又被从这里赶出去了。

辗转多日,大难未死,之后,世之介来到了大阪的浮世小路。他想起了一个人,心说着“她也许没忘了我吧”,便动身去找她。在西边一条小巷内,在卖花的、卖碎烟叶的以及轿夫等人住的地方,住着一位独身女人,不知她何以为生,门口挂着一块柿色布帘。此人就是世之介奶妈的妹妹。两三年前,奶妈已离开人世,那独身女人说,世之介家待她姐姐有恩,所以很热情地收留了他。

那天傍晚时分,来了一位化了妆的女人。下身穿一件带红色的郁金色丝绸衣,上身穿一件深蓝色棉布和服,系一条半幅的条纹缎子腰带,左侧打结,扎一条红色围裙,脚踏一双泡桐木屐,手提一束牛蒡和一些花柚,进门后便小声问道:“前些日子,托您当的那件竖条纹和服的当票,还在您手中吧?”

世之介感到奇怪,便问奶妈的妹妹:“她是什么人?”回答说:“她是人家的用人,在厨房里干活的。”世之介说:“要是个用人,她的穿着打扮可够阔气的。即便收入很好的手工纺织女工,挣多少钱我也大体上知道,在这一带,只与主人签半年合同赚得很少,这样的女用人大概很少吧?”世之介这么一问,奶妈的妹妹便如实相告:“你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连这么细微的地方也注意到了,真叫人惊奇!那个女人是批发店的莲叶女[59]。批发店雇佣有姿色的女人陪着从东国、西国来的客商过夜,所以这些女人很放荡,不分昼夜,随心所欲地去找男人,甚至当着老板的面也肆无忌惮。要是怀孕了,就随随便便打掉完事。她们的衣服都是从人家那里要来的,零花钱也是有多少花多少。今年正月的衣服、和服,等不到夏秋就卖掉了,换成了荞麦面条或者酒。有三人结伴,就大笑,而忘记已过高丽桥[60]。去参拜神佛时也戴着棉帽子,脚穿带有蔷薇色带子的竹皮屐,故意发出大声;路上说话,竟矫揉造作地把嘴贴近对方的耳朵,谈的都是‘昨晚夜深之后被唤醒也不知道,信写着写着就睡着了’,或者‘玳瑁插梳上有泥金画,有三目五分银子就够啦’之类,都是一些无聊的话。男人听了这些话,应该觉得跟这样的人谈情说爱很无趣吧。在参拜神佛回来的时候,也不径直返家,而是投宿旅馆,叫来花钱大方的男人,以不惹人讨厌为界限,向人家要钱要物。她们平日里就是这样轻浮放荡,最后,便与搬运工或装卸工结为夫妻,一下子就变得俗不可耐了,前面抱着或身后背着婴儿,手里领着大孩子,去米店买米也吵吵嚷嚷地与人争斤较两,实在是不要脸了。而我的家,也是这类女人与男人幽会的地方。即便我瞒着不说,您迟早也会知道。”

于是,世之介又将兴趣转移到这类女人身上来,干了很多荒唐事。未来如何,不得而知。反正二十三岁这一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四 枕边一夜有狂欢

世之介的生活穷困潦倒,到了揭不开锅的程度。大年三十最为可怕。世之介被人们称为“欠账不还的无赖世之介”。他为了躲债,常常装作不在,藏在二楼上。每当听到敲门声,就抑制不住心惊肉跳,堵起耳朵。他想,现在的处境是很惨,可是,如果长寿的话,这些也许是将来忆苦思甜的内容呢!听到街上“卖扇子!卖扇子!”“请财神!今年的财神爷来啦!”的喊叫声,总算有了一点儿过年的感觉。出门一看,毕竟是大年初一,阳光明媚,有钱有势的人家在门前装饰着绿松,“请问某某住在哪里呀?”问路拜年的声音不绝于耳。

有拍球的,还有打羽毛毽子的。毽球板上画有夫妇、子女的图画,世之介看着也觉得羡慕。那些买来“化想文”[61]阅读的女人、男人,都觉得新的一年很珍贵。历书的开头竟写着“宜首次房事”,也很有意思。新年天一亮,人们的心情就快活起来,将往日的烦恼忘诸脑后,今天就过今天的。

正月初二是辞旧迎新的日子,世之介受人邀请,到鞍马山游玩。一走过市原这个地方,就听见驱邪的歌声,还可以听到有人叫卖画有獏以驱除噩梦、邪气的护身符和宝船。只见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插上了驱邪的沙丁鱼头和刺叶桂花,撒了驱除鬼邪的红豆。一到天黑,则所有的人家紧闭大门,挂好了窗钩、门闩。

世之介在通过悬金坂那个地方时,正要去摸鞍马寺前鳄鱼口状的吊铃时,突然触到了一只柔嫩的女人玉手。这可是色恋的契机啊!从前,中将贞平看到扇子上的美女着迷,便祈求与之相会;还有一位女子写出了“如有所思,请从我始”的和歌[62]。这时,世之介不知不觉想入非非起来。听到有参拜者模仿鸡叫,他才如梦方醒,人们也都各自散去,回家了。

这时候,世之介悄悄地告诉同伴说:“按当地风俗,今天夜里在大原的乡村有‘杂鱼寝’的活动。无论是村长的太太、女儿、女用人,还是男仆人,大家也不分男女老少,都睡在大殿里。这一夜可以为所欲为。喂,咱们去看看怎样?”

于是,他们从昏暗的清水河边,沿着山后的小路,拨开松树丛来到了大原村。夜色漆黑,但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天真烂漫的少女四处奔逃。还有女人即便被抓住了手仍然不从,有的女人主动挑逗男人,也有的两人在一起喁喁私语,更有意思的是两个男人同时在争夺一个女人。有的男人抓住的是年过七旬的老妪,发现后大呼倒霉;有的男人制服了阿婆,有的男人故意让老板娘难堪。人们为所欲为,乱作一团,哭的笑的,不一而足,真可谓百闻不如一见。

将近天亮的时候,人们返回自己的家,那样子看上去也是形形色色。其中,有一位老女,手拄拐杖,躬腰驼背,头戴一顶棉帽子,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有意避开人群,绕道而行。走得稍远一些了,脚步也变得轻快了,弯曲的腰也挺直了。她回首观望时,石灯笼的光照出了她的模样。世之介觉得奇怪,便尾随其后观察。果然如他所料,此人实际上是一位二十一二岁的女子,肤色白皙,一头秀发,举止温文尔雅。这样的女子即便在京都也毫无愧色。

世之介向她示好,她说道:“您既然是都城的人,那就请多加原谅了。村里很多人迷恋我,可是我讨厌他们,所以才化妆成这副样子,终于逃过一劫。”听她这样一说,世之介愈发喜爱,两人海誓山盟。她说道:“您可不要抛弃我呀!”“我如何会抛弃你呢!”说话间,他们躲在一棵千年老松下,欲成美事。就在这时,有五六个男人,接着又来了三四个,都是壮汉子,正到处找人,边找边嚷道:“村里最漂亮的那个女人哪里去啦!”他们说的正是这个女人。他们俩把身子缩成一团,不敢出声。世之介觉得,此时的心情,简直与从前拐了别人的女人而逃到武藏野藏身的那个在原业平一样了。骚乱过去后,世之介便带着这个女人来到下贺茂一带,投靠熟人住了下来。

早晨起床,生起炉灶,烧火做饭,两人过起了小日子。但是,若被女人家乡那到处叫卖木炭的人发现了,那可不得了啊。于是两人深居简出,避人耳目,倒也别有一番乐趣,何况住的地方又靠近京城呢!

五 游乐杂费五匁[63]银

世之介与在大年狂欢之夜从大原村偷来的女人和睦度日,但是,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六月底的一天,米柜里的米吃空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如同被吹破的纸蚊帐一样。他只得丢下那个女人,抱着一线希望,到佐渡的矿山去了。

他来到距佐渡还有十八里的出云崎那个地方,等待晴好天气渡海去佐渡岛。世之介耐不住寂寞,把港口旅馆的老板叫过来,问:“这里有没有女人帮助消愁解闷呢?”老板说道:“此地虽是北国的边远之地,但请您别小瞧我们啊。在寺泊那地方就有妓院。来,我带您去看看吧。”于是,傍晚他们便到那里去了。

这里的妓女并没有什么“格子女郎”和“局女郎”[64]之类的等级分别。在稀稀落落的板房里,妓女们三五成群地坐着等客,看上去很有意思。

此时正值八月十一,晚风寒凉,当地人已经穿上了夹衣。此地一般认为竖条纹的衣服潇洒,所以她们都穿着捻线绸条纹和服,而且都镶有带金线的衣领。腰上系着时下流行的较短的金线织花和服饰带,非要在后面打结不可,贴身内裙则为红色的越后漂布。这样的打扮,即便不施脂粉,也很漂亮了,但是她们还要涂抹厚重的白粉,额发剪得圆圆的,用墨将发际涂得浓黑,头发一圈圈地卷起然后再高高束起来,前面的头发稍微分开,再用花纸绳扎好,脚上穿着带有红色屐带的竹皮草屐。她们从怀中伸进手去提着和服下摆姗姗而行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叫人不舒服,但除此之外也是无可挑剔的了。从她们之中选出有姿色的来玩,也是很划算的。所有女人无论美丑,嫖资都是五目,由此可见此地人朴素诚实。

在这里有一个人称“迷倒男人”的美人,名叫阿金,世之介点名要她。因为除这地方之外不再有“扬屋”那样的接客场所,所以,他们就在阿金的老板七郎太夫家里约会。那里的房间铺着崭新的带边草席,围着一圈漂亮的屏风。看看屏风上的画,有拿着鲜花去参加吉野藏王堂法事的偶人,有木版套印的弘法大师像,有老鼠娶亲的场面,有镰仓的演员团右卫门和多门庄左卫门[65]扮演侍从的戏剧场面等等。这些画全是大津的追分那一带[66]绘制的。

看到这些画,世之介不禁怀念起京城来。就在这时,老板将饭盘端上来了。世之介奇怪:天刚黑不久,就要吃夜宵吗?打开碗盖一看,里面装有红豆饭,世之介心想:“这很有意思,还有一盘把青花鱼切成片配上蓼花穗的菜肴,正合我胃口。”用完餐,又喝酱汤,却始终不见端上咸菜来。女郎不动筷子,世之介心想,大概她们都听说过上方妓院的礼节规矩吧;却又见她不时地用手指拨弄油灯的灯芯,接着用沾有油垢的手指整理鬓角,看到这举动,世之介忍不住想笑,只能捂住肚子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这时,老板又来了,说道:“您尽量多吃点吧,吃饱了才不会饿。”还没等世之介回答,送世之介来的那个正在打盹的港口旅馆老板就被吵醒了,于是便一起喝起酒来,刚才那可笑的一幕也就忘记了。

在隔壁的房子里,人们开始喝酒了。六七个人一起唱起小曲《三国里数第一》。他们唱得并不合拍,而且反复唱同一句,世之介问老板这是为什么,老板说:“最近,上方流行起了《咋咋嗡咋》[67]小调,这里的年轻人也在学,可总也唱不好。”想来这世界之大,真是四通八达。于是世之介又问:“你们知道篱笆舞吗?”老板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之介说道:“要是这样,只好去睡觉了。”

在一张包了边儿的榻榻米上,放有一床染着松竹鹤龟图案的棉被褥,枕头放了两个,老板道声晚安便退了出去。世之介头南脚北地躺下来盖上被子。正等待得不耐烦的时候,传来了女人的脚步声。阿金站在铺前解开衣裳,一边把和服脱在旁边,一边说:“我脱光啦!”便急急忙忙钻到被窝来了。又说:“这个也不需要了。”把内裙也脱掉,接着紧紧地搂住世之介,摸索寻找着他身上的那家伙,身子还剧烈地扭动起来,让世之介觉得性趣盎然。

尽兴之后,世之介回想起自己在江户曾遭到名妓初代高尾[68]的三十五次拒绝,那以后也一直没有与她见面,今天回想起来,依旧感到很遗憾。可惜眼前这个女人不是高尾太夫,她虽然这样热情主动,却令世之介感到无趣了。一回想起那段往事,世之介便感到窝心,猛地坐起来说:“我要回去了。”说着,就托那位领他来的港口旅馆老板给些小费。那老板心领神会,给了这里的老板三百文、老板娘一百文、用人们二百文,总共给了六百文钱。大家都惊叹不已,说道:“您真是大方的客人啊!”女郎们以袖遮面,送他到船边,然后频频挥手送别。那个阿金在世之介上船时,对他悄声说道:“您在全日本这块土地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了。”世之介听清楚了此话,却不解其意。

六 棉袄也得租着穿

据说干鲑鱼要在霜降以后吃。这年冬天在佐渡岛上没有谋生之道,世之介就向出云崎的那个老板求助,找到了一份卖干鲑鱼的营生。世之介越过北国的群山,挨村叫卖。转过年,他就二十六岁了,初次来到出坂田这个地方。

这里的海滨,樱花与波涛交相辉映。从前,西行法师曾作歌赞美这个地方,说:“荡于花海上的是渔夫的钓船。”从寺院门前远眺,见一群化缘的比丘尼齐声唱着歌走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世之介近前一看,只见她们身着褐色棉袄,系着半幅宽的黑绫子腰带,在前面打结,以黑巾包头。本来,化缘比丘尼并不是卖身的人,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领头人败坏了风气,如今她们和妓女一样了,听说要两个女人只收一百文的钱,真是太荒唐了。

世之介一看,其中有一个,是在江户的灭多町和自己有过关系的,由清林比丘尼手下的小尼姑。于是把她叫住,说:“那时你还是个孩子,记得曾经戴着菅草斗笠走路。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啦。”对方问道:“那么,您现在怎么是这副样子啊?”世之介无可奈何地回答说:“因为过于吃喝玩乐,腻味了,为了散散心,出来做生意。”说完就走开了。

世之介接着去找那家熟悉的批发商帮忙。这里的港口很繁荣,与各地的贸易往来很多,人们一年到头总是拨着算盘过日子。老板热情款待他,老板娘也阿谀奉承。总之都是为了赚取金银。在这家批发店里,店头并排坐着十四五位女子,貌似上方的那种“莲叶女”。她们的装束也很特别:头发一圈一圈地卷着,口红涂得很浓,身着白色碎花纹的小袖和服,系一条锦缎腰带。无论哪个女人,只要你一注意她,马上就显出媚态。她们一人各招待一位客人,在客人逗留期间,十天,或许二十天,甚至三十天内,天天为客人叠床铺被,伺候一日三餐,给客人揉腰、剃胡须等。客人临走的时候,给她们一步金币。她们很稀罕金币,因而很开心。这些女人并不是批发商的女用人,她们各有各的家,只是为招徕客人才聚到一起的。仔细想想,这种行当与摄津国有马温泉的汤女很相似,当地人为她们起的外号叫“木勺”。世之介问:“‘木勺’的意思,指的是舀取人心吗?”不过,对此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世之介并没有受到这些女人的特别接待,只好邀出了批发商家的男仆,于傍晚时分来到海滨游玩。听说这里有些有夫之妇模样的女人,故意让船老大给抓住,两人便在船上共枕同衾。匆匆完事之后,船老大如果给她东西,女人便收下;如果不给,也只好空手而归。当地人称她们为“干瓢”,意思是葫芦做成瓢,可轻轻漂摆。这种女人与京都和大阪的街头娼妓没有什么不同。

世之介问:“这类女人在平日都干些什么呢?”回答说,这些人中,有的总也找不到婆家,有的是年已四十仍未再嫁的独身寡妇。她们白天睡觉,到了晚上便梳妆打扮起来,脱去平时穿的旧衣服,换上灰色开襟和服,腰系黑色饰带,扮成年轻姑娘的模样,在黑暗中勾引男人。于距自己家四五条巷子的范围内,她们披一件薄布罩衣,头上蒙一条手巾,以避开熟人的耳目,等着和做马仔的男人会合后,便在那边的十字路口或者这边的沿岸大路上站街。待到夜深时,她们便边溜达边唱着《愿在君之睡衣上添香》,把铁匠铺的、赶马的、拉车的等等之类的人从梦乡唤醒,或者去挑逗那些更夫,接近天亮时便去勾引马夫或者来自乡间的运货船员。一夜之间多次接客,头发蓬乱,累得步履蹒跚,腰酸腿疼,哈欠连天。马仔手持一根木棒跟在女人身后,大概是为了驱赶追着狂吠的狗。天近拂晓,店铺就要开门营业了,于是,她们加快了脚步,钻进小胡同,以免被人发现,她们毕竟还爱面子。

干这种勾当都是为了糊口。小姑娘是为了养活父母;有夫之妇则让自己的丈夫做马仔;有的女人把孩子托给母亲,自己出去卖身;还有的姐姐带着妹妹干;也有让伯父做马仔,做侄女的和伯母一起出来拉生意的。人们因为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才干这种事。说起来,这真是一个悲惨无耻的世界。听了这些,情何以堪!

在那些分不清落下的是眼泪还是雨水的夜里,从木屐到雨伞,她们都必须付租金去租借。即使是租一间陋巷内的破房子,因为被人催逼房租或避人耳目,也很难连续在一个地方居住三十天,今天藏在这里,明天又躲到那里,还要讨租房担保人的欢心,用四两半斤的酒笼络邻居。有了一点钱便买来米柴,燃起炊烟做饭,但是,这炊烟很快就会消失的。像这类夜间的街头夜莺,无心欣赏月光白雪,也从未欢度过盂兰盆节或新年。

七 担任神职更放荡

乡村女巫来了,嘴里唱道:“哎哟,有趣的灶神呀,在灶前植松树……”一边歌着祭文,一边手摇驱邪的铃铛。白衣里面露出一条红褐色的衣领,薄纱衣上是日月图案,外面是一件无袖罩衣,一条红色饰带挂在身上,在背后打着结。还化了淡妆,双眉浓黑,秀发自然下垂。如此华美的行头,仅靠人们的赏钱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的吧。

世之介看着,觉得不可思议,便向人打听。有人告诉他说:“她们的出色之处您已看到了,虽然打扮与妓女不同,但如果谁想要,她们就会像妓女一样服从你。”

于是,世之介立刻把女巫招来,到了男人的住处,她脱去了女巫装束,完全显出了那婀娜动人的女人身姿。世之介顺手从厨房拿来供敬神的酒给她喝,她渐有醉意,便开始说了这样那样的神谕。这时候还听什么神谕呢!索性抱着她躺倒了。从玩乐的梦境中醒来之后,世之介偷偷地从袖子下面塞给她一些神乐钱。此时越看越觉得她实在漂亮,简直就像是淡岛上的那位女神[69]的妹妹,于是问道:“你今年多大?”女人如实回答说她二十一岁。世之介越看越喜欢。这时正好是他二十七岁那年的十月,他说:“这个月神都不在[70]。所以,我们做的事情谁也听不见、看不到的呀!”……后来,他们便一起到了常陆国[71]的鹿岛,世之介也任了神职,巡游各地。

有一天,世之介来到水户的本町,对人说道:“初到宝地,请多多关照。在刚刚过去的二十五日那天,男女始祖枕边吵架了,天神输了,非常生气,说要刮起一股‘恋风’。而且发布神谕说,要把那些从十七岁到二十岁之间的薄情姑娘,和那些嫉妒心强的妻子全都杀死!这实在太可怕了!如果你们担心的话,就尽快给男人写一封情书吧,让迷恋你的男人高兴一下吧!”到处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同时又向当地人打听:“此地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人家告诉他,这里管制严格,公开的妓女是不允许的,不过,在感到寂寞难耐的时候,可以去找那些被雇佣在粮仓干活的舂米女郎。

那些人是在别人家做工的女佣,闲暇时到东家的粮仓舂米。她们数百人一起,成群结队地从住宅区走过,其中自然不乏有姿色者,可是即使拉她们的衣袖,她们也不轻易相从,从者多是很不起眼儿的女人。模样好一点的女子,大都有了相好的,人人都各有所爱。傍晚时分,碾米女郎就要回去了,她们都系着围裙,掸着粘在和服下摆的米糠。一个个累得腰酸腿疼,怪自己长相平平。那些不干活的干干净净的女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午休,手脚也不皴,头上插着玳瑁梳子,身上洒上花露水,淡香四溢。主人对此也不管不问,只要拿回来一天舂米挣的三十六文钱,别的就不说了。

世之介和这种碾米女郎也好上了,但是,听说对方怀孕了,他只好悄悄逃走了。他又到了奥州路,去了八号街,把那里的女子都玩遍了,不久又来到仙台。这里的花街早已不存在了,世之介面对旧址,感怀不已。他下决心:至少去体验一下松岛和雄岛一带的女人们吧!身体要像水里的石头,一直都得是湿的,只要自己的腰杆还没有像末松山上的老松一样弯曲,就决不能白白闲着。

这样想着,他又来到了盐釜的守护神社。在小女巫为他用热水净身时,他一下子就迷上了她,于是他对神主说:“我从鹿岛远道来参拜贵神社。我要在此连续祈祷七天,以圆那次神梦。”神社的人说:“您的心情真可敬佩啊!”于是给他关照。世之介发现自己看中的那个小女巫已有男人了,但他却仍然百般挑逗,同时瞅准她的弱点,加以威逼利诱。有一天世之介强闯入她家中,女人也不敢出声,心里是多么害怕就可想而知了。“这是作孽啊!”她一边说,一边紧紧地并着双膝,流出了眼泪。她决心不让世之介得逞,拼命反抗,要把压在她身上的世之介推下去。此时,女人的丈夫本来在外面值宿,忽然感到心跳,心想莫非家里有强盗闯入吧,于是慌忙跑回家来,正好撞上世之介在施暴,便抓住世之介,不由分说给他剃掉了一边的鬓角[72]。也没有声张,当天夜里就把世之介赶走,世之介落荒而逃。

卷四

一 因果报应难过关

当年抽签,占卜吉凶,如今全都应验了。去年十二月底,有一位据说能预测世界变化的算命先生,名叫安部外记,他对世之介说:“你在二十八岁这一年,会因一时冲动而迷上人妻,并有可能会遭受身体致残的灾祸,你要多加小心啊!”世之介听罢,不以为然地说:“你说什么呢!简直是个胡说八道的骗子!”于是将算命先生的话当了耳旁风,结果他的话完全说中了。

现在的世之介只好把那被人剃掉的鬓角遮掩住,但每当靠近过往行人,总觉得羞愧难当。他踏上了去信浓[73]的路。一日,越过碓井岭,来到追分那个地方。那里所谓的游女,都把天生浅黑色的皮肤洗干净,把干活时留下的手脚上的胼胝磨掉,将平常穿的带补丁的衣服脱下,换上木曾麻布的和服。世之介早已忘记了京都的女人是什么样了,此时此地有这样的女人,他也觉得满足了。莫非是偶尔与她们同宿的客人曾开导过她们吧,她们对酒席上的礼节都很懂得。这对于旅途中的世之介来说是一种安慰,这比总是和粗鲁的男人打交道要好得多了。

在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世之介便动身上路了。客栈附近的山后面设了新的关卡,对手上带伤的人严格盘查。过往行人必须把头上的斗笠或头巾都摘下来,世之介因被剃掉了鬓角,也被拦住了,很是难堪,他问:“为什么要查得这样仔细呢?”守关的官员正色道:“这是因为,有个强盗闯入我区西部的柏原村,不仅偷了东西,而且还杀了人。在他要逃跑时,那家的主人正好醒来,使强盗的手上负了伤。因为天黑,未能认清强盗的模样。为此,各路口都设了关卡,对过往行人加以严格盘查。你一边的鬓角被剃了,有可疑之处。如果有什么问题,现在就讲清楚,否则,你是过不去的!”世之介无奈,便说出了在盐釜与那个巫女的事情。他还没说完,守关人便说:“看着你这家伙就是可疑,必须好好审你!”就把世之介关进了牢房。世之介是倒大霉了,这也算受到了天罚。

一想到早晚都要吃监狱中的配饭,世之介感到很难过。刚进去时头晕眼花,泪水涟涟,几乎要晕过去了。就在这时,从牢房那边传来十几个男人的声音:“刚进来的那小子,你听着!按照这里的规矩,你要被我们扔到天上!”一边叫嚷一边围了上来。那些人皮肤黝黑,披头散发,眼冒凶光。看他们的样子,简直就像画在世界地图[74]上的牛鬼岛上的人。

这伙人从两边抓住世之介的手脚,使劲把他往上抛。身体腾空时他几乎停止了呼吸,掉下来才倒吸一口气。被如此这般折腾一番,世之介意识到自己好歹还没死,从地上爬起来,他们又抓住他,并命令道:“给我们跳个舞!有什么才艺就使出来吧!”世之介没办法,勉强站起来,说:“我唱个嘲讽妓院的小调吧!‘长刀上再插长腰刀,插呀!妙哉!’”那伙人听罢,却一脸茫然。这个听不懂,他就换了一个,跳了《越过松原》舞给他们看。这么一跳,众人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就这样,打那以后,正如俗话说的“住在地狱爱地狱”,世之介与这伙人在同住同睡之间,就成了朋友。他们对世之介说:“我们都不是这次要抓的强盗。我们在伏屋森林那一代,对来往的旅人拦路抢劫,人称我们是当今的长范[75]。拦路抢劫没被抓到,在这里却被抓了,也算是幸运吧!”

天黑了,无聊;天亮了,寂寞。那伙人用手纸做成了双六[76]棋棋盘。玩棋时,“二六”、“五三”地摆弄棋子时,众人说道:“砍这里!”看来他们对这个“砍”字很介意,这很有意思。还会说“关上门别让他出来”之类的话,世之介听着就更不舒服了。

“听说在中国唐代,杨贵妃与虞子君还玩双六棋呢!”说话间,世之介透过采光的小窗口朝隔壁牢房一看,竟发现有一位美人,便凑上去问:“你是怎么回事啊?”她老老实实对世之介说:“我讨厌丈夫,离家出走,但是,过关手续好像不全,就被……”世之介心想:“这女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他用牙签蘸着天花板上的黑灰,不断写情书勾引她。于是两人就互通书信,写“只要从牢房中出去的话,就如何如何”之类的话。背着别人耳目,一到深夜就彼此趴在窗口处。想想到底没办法在一起,便心急火燎,又无可奈何。

二 黄杨木梳成遗物

由于幕府大将军做法事,所以,各地牢房中的轻罪犯人都得到了赦免。世之介也得以从囹圄脱身。他背着隔壁牢房中的那个女人,渡过了筑摩川。

当天晚上,天上下起了大雪。女人饿昏了,嘟哝着胡话:“顺着草房的屋檐,一串串地落下来的,好像是酱团子吧?”世之介把女人放在一辆丢在山脚下的柴车上,一个人到村子里找吃的。过了一会儿,他手上拿着小米饭还有腌茄子,急匆匆地往这里赶,在距柴车还有两町[77]远的地方,他突然听到了女人的哭喊声:“世之介先生!”他大吃了一惊,赶紧跑过去一看,只见四五个粗野的男人正挥舞着尖竹枪、鹿套子和扁担,在抽打那女人。他们边打边说:“好大胆的女人啊!性命得救了,就应该直接回家去。竟说什么忘记了回家的路,却被哪个混蛋带到这里啦!你不在,给亲兄弟们带来麻烦。你也太可恨了,干脆打死算了!”世之介拦住那些人,赔礼道歉,可是,他们根本不听。“原来就是你这家伙呀!”说着便围上来殴打。世之介被打倒在荆棘和山栀子丛中,浑身哆嗦着,差点断了气。

树叶草丛上的水滴,滴进世之介嘴里,他恢复了知觉,喊道:“那女的不能给你们!”他爬起身来寻找,但是,那女人早已经无影无踪了。只剩下那辆柴车,使人想起她躺在那里的样子。世之介悲痛欲绝,心想:“本来,今天是我们同枕共衾的日子啊。我们会一起看天上的明月,看地上的露水如何落在我们的寝床,我给你穿上衣裳,没想到,我们刚要在一起,连你的肌肤是怎样的我还不知道呢!太可惜了!”他踅摸四周,见有一只黄杨木梳子落在那里。世之介捡起梳子,仔细看着:“还带着股头油味儿,这肯定是那女人常用的。我可以用它占卜问路。”他把梳子揣进怀里,顺着山后的小路行走。遇到一个男人,扛着火枪,枪尖上挂着一只雌野鸡,自语道:“真可怜啊!打死了母鸡,那只公鸡该有多难过啊!”

男人的话更引起了世之介的悲伤。在那六七天里,世之介风餐露宿,到处寻找那个女子。十一月二十九日的夜里,世之介怀着黯淡的心情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来到一片远离村庄的长满狗尾草的原野。借着微弱的篝火,看到不远处立着几个墓标。这里埋的是什么人呢?若是遗憾而死的人,那么,用竹子围起来的小石塔就显得更加可怜了。想必坟中埋的是因天花或者抽风而夭折的孩子吧,这是最叫父母伤心的了。世之介这样想着,从梅白檀树后往那边观看,发现那里有两个看似当地农民模样的人,正在那里盗墓。他心想这行径真是太龌龊了。那两个人听到人的脚步声便想躲起来,这就更可疑了。世之介走上前去厉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对方不知所措,无言以对。

世之介说:“若不实话实说,我当场宰了你们!”说着就要拔刀,那两人说道:“请您饶命!我们因为日子艰难,才不得不想办法糊口活命。我们想把今天刚埋在这里的美女挖出来,取下她的头发和指甲。”世之介问:“你们要这些干什么?”答道:“我们每年都去京都的花街,去兜售这些东西。”世之介问道:“她们买这些干什么用?”对方答道:“那里的女郎为了向客人表达感情,要剪下头发或指甲相赠。她们一般是将自己的头发或指甲赠给情人。对另外的五个或七个有钱的嫖客,则把买来的指甲或头发用情书包起来,说:‘这是为您特意剪下来的。’那些偷偷来妓院的客人,将其奉为至宝,把它装进贴身的护身符袋子里,说来不是很荒唐的嘛!所以,不管怎么说,到那时候,您可要让她们当面剪啊!”

“这种事我以前真没听说过。或许是真的吧。”说着,世之介看了看脚下被挖出来的女子,突然说了一声“是她!”便俯下身紧紧搂在怀里:“你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这是什么因果报应啊?要是我不带你逃跑,你也许不会这样死。这都是我造的孽啊!”世之介悲痛欲绝,哭天抢地,仿佛见那女人睁开了双眼,露出了笑容,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样。世之介哭道:“我在世上活了二十九年,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说着就要抽刀自杀。旁边的两个男人拦住了他,然后回家去了。世之介在那里沉思良久。

三 睡梦中刀光剑影

世间一切都归于地、水、火、风、空,人也不例外,最终都要把这肉体还给阎王爷。算起来,世之介做梦似的,已经活过了三十年,今后前途如何不得而知。居无定所的世之介,想起最上地区的寒河江一带[78],有一个少年时代曾倾心相恋的男友,于是在走投无路之时,长途跋涉来投奔他。

他们都没忘记十九年前分手时彼此的样子,两人相见,回忆往昔友情,热泪纵横。这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恋情,比男女之间更为真诚纯粹。当初他们在大和的中泽正殿交好时,世之介曾把一个慈觉大师做的一寸八分大小的十一面观音护身符送给了他,没想到至今他仍然随身带着。世之介看了很是高兴。

此人未能得到所希望的一官半职,身边连个用人也没有。一个小炉加一只锅,倒也自得其乐。明天烧的薪柴,还要待把风卷下的落叶收来才有。炉边仅仅扔着一些芋头,此外连个滤酱的筛子也没有。若说墙上挂的,只有一把用纸捻儿作扇轴的旧扇子,一个竹篦子、一串辣椒、拴马鼻子的小木棒和一捆绳子。世之介说道:“看来你的生活也是很苦的。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事情呢?”回答说:“如今,江户流行饲养捕蝇蜘蛛[79],我也养过。有时也削假长刀,能卖一文钱,人家买去哄孩子用。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我总算凑合活到今天。你远道而来,咱多年不见,总得喝点酒吧。”说着,他解下腰刀的护手,提着酒壶就要出门。世之介极力劝住他,说:“我一路劳累了,先歇一歇。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吧!”说着,就枕着放在手边的一块细磨刀石躺了下来。

夜深之后,主人打开旧藤箱,取出带响的套野兽的套子以及竹弯弓,说道:“附近的山后有许多狐狸出没,我去捉一只来,犒劳犒劳你!”说完便出了门。

世之介躺着,身体尚未暖和过来,眼皮尚未合上的时候,发现从二楼的楼梯走出一个怪物,头是女人,脚像大鸟,身子像条鱼,说话声音里也带着海浪声:“世之介呀,你把我忘记了吗?我是石垣町鲤鱼屋的阿满,现在我要让你知道我的怨念!”世之介立刻要抽出枕边的腰刀砍过去,却感到手上无力,那怪物却消失了。接着,从身后又出现了一个长着鸟嘴的女人,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是木匠家吉介的女儿阿初的魂灵。你曾说我们两人要做比翼双飞的鸟儿,你却骗了我,我患相思病而死,现在我要报仇!”说着扑了上来。世之介挥刀将她杀退。这时,从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又出现了一个身长两丈左右,手脚呈枫叶状的女子,她柔声细气地说道:“你将我邀去看了高尾红叶之后,我就爱上了你,毒死了相依为命的丈夫,可是你却很快抛弃了我。我是次郎吉的老婆,你不记得了吗?”说着就扑过来咬住世之介。世之介把她杀退了。

经过这番折腾,世之介两眼冒金星,精疲力竭,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在这时,从空中垂下一条十四五间[80]长的粗绳子,绳索上吊着一个女人头,头朝下垂落而来,说道:“我曾在上醍醐一带身穿法衣,为来世而净心修行,你偏偏使我再次留起长发,却又抛弃我,使我烦恼之极恨难消,现在我要杀了你!”说着,那绳索便缠住了世之介,女人头上的嘴咬住了他的咽喉。世之介用力挣脱,一闪身刺死了她。世之介觉得这回自己死定了,于是,口中念佛,放下腰刀,朝西方跪拜。

就在此时,那出去打猎的浪人[81]回到家来,一看,世之介倒在血泊中,神志昏迷,他大吃一惊,马上把嘴贴近世之介的耳朵,大声反复呼喊。世之介慢慢醒了过来。那浪人便问他怎么回事,世之介只说“不可思议”。到二楼一看,世之介曾让这四个女人写的情书誓文都被撕碎了,但是,其中求神降临保佑的句子却留在上面。看来,誓文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要人写的。

四 另一类男色倾城

说起来,世上最叫人“物哀”的,莫过于受雇于某大名[82]家的太太,终日不见太阳的贴身丫环或女用人了。当她们情窦未开时,便在夫人身边侍奉,甚至连男人也很少见过,更不用说和男人干那种事情了。她们二十四五岁以前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终于看到令人心旌荡漾的枕绘春画之类,她们便说:“这些人简直是疯了,真讨厌啊!”说着却羞红了脸,两眼发直,呼吸也急促起来,便咬着牙,扭动着细腰,嘟囔道:“哎呀竟然还有那样可恶的女人么!却那样趴在睡觉的男人的肚子上,真没出息啊!还用那不漂亮的腿蹬人家,那眼睛好像眯成了一条缝儿,别人都看得见了,她却脱光了衣服。从侧腹到大腿,那么肥胖的身子,下面的人不觉得压得慌吗?虽说只是画画,可这种女人呀也太……”真的是打心里厌恶,就将春画给撕了。

贴身丫环中有一个总管,也属春画中的那种女人。有一天,她把一只布袋交给一个值班的侍女,吩咐她说:“长度比这个再长一些,粗点细点倒是不要紧的。今天就要用,一定要做出来。”侍女让男仆拿了一个包袱皮儿,让门卫看了“请准此女与男仆二人通行”的纸条,从后门出来,跨过常盘桥。在堺町一带有一位手艺高超的制作此物的师傅,他们便去找他。进了小房间,师傅让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子,拿出那种道具给他们看,却没有一件说满意。于是,侍女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便把师傅叫了出来,当面定好大小尺寸,便回去了。

此时正好赶上戏院开场的时候,戏院入口的看门人大声喊着:“丹后掾[83]上演的净瑠璃[84]!就要开始啦!”

这时候,世之介又来到了江户,并得到当地的地头蛇唐犬权兵卫的关照。今天世之介的发型与众不同,风流倜傥,样子很讨女人喜欢。当他正要走进戏院小木门时,刚才那位侍女让同行的男仆走过来,对世之介说:“有人想见见您,她有话要对您讲。”

世之介不知其意,跟着他走过来,问道:“您有什么事吗?”那女人低声道:“最近我遇到了一件难事,我看您人好,无论如何请您帮忙。我在某大名家当用人,是夫人的丫环。说来话长啊,就在今天,我找到了我家的仇敌,可是,凭我一个弱女子,怕是治不了他。我想请您支持我,也好解除心病啊!”她流着泪央求世之介。

世之介虽然不明原委,但又不好拒绝,就说:“这里人太多,先到那边去说详细些。”便来到附近的一家茶馆。世之介说:“请在此稍候便来!”立刻返回旅馆,穿好防身衣,缠上护头巾,检查了一下刀身与刀柄是否松了,然后返回那家茶馆,说:“那么,请您说说那仇敌是谁?”

女人却显得不急不忙,取出了那个布带,说道:“您一看这个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请看。”说着,她就已经羞得用衣领遮住了脸。世之介解开红绳一看,原来是一个七寸二三分长、前粗后细的阳具模型。因长期使用,头部已经磨得光滑。世之介扫兴地说:“原来是这个呀!”女人说:“可是,我用它的时候,简直跟要死了差不多哦!它难道不是我的仇敌吗?请您帮我制服它吧!”说着就紧紧地抱住了世之介。没等世之介反应过来,便被她按倒在身子底下了,竟然将三层草席都湿透了。女人起身告辞时,从装小镜子的袋子里取出一包金币,以衣袖相掩,悄悄递给了世之介,说:“到七月十六,我们一定再见啊!”然后转身离去。

五 瞒天过海藏玄机

人们一面唱着歌舞伎第十六曲《加贺大圣寺的报时鼓》,一面期待天明以观赏日出。在参加这项看日出活动的人中,有一位名叫梦山的人。他既无父母也无子女,是连续富贵了七代的大财主。莫非他的祖先为他敲过无间钟[85]?他每天挥金如土,而财富却不见少。虽不停游山玩水,却从未见过京都的舞女和舞伎,所以当听说世之介要去京都,他也想跟去看看。于是,他把路上的一切事都委托世之介,就这样出发了。到达京都之后,在知恩院的古门前町租下房子,包了一名订好十天合同的女郎以供夜里在房间消遣,白天则招来十名舞伎取乐,讲好价钱,舞伎每人赐一步金币。

这些舞伎都天生丽质,小时候就学跳舞唱歌。跳起舞来的姿势样子,像是男子。在十一、十二到十三、十四、十五岁以前,她们也应女客之召,去酒宴上陪酒。这个年龄一过,她们便将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光,平时模仿男人的嗓音,穿着两边开口的带里子的裤裙,佩着带樱花斑点鲨鱼皮套的大刀小刀,戴一顶虚无僧戴的那种深斗笠,脚上穿一双粗带子的竹皮屐,很神气的样子,身后跟着一名拿草屐的仆人。这时的她们,被称作寺院侍童[86],过了当侍童的年龄后,便成为所谓“间女”,既不能做茶馆女招待,也不做一般的妓女,最后会成为妓馆的老鸨,尽管如此,还是要顺从客人的意思去做。年龄再大一些,便成了无用的老太婆了。

“无论干什么事,还是年轻时最好。”一位女郎怀念起当年的舞伎生活,给世之介他们讲述了她经验过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四条街上有“相互打通的厕所”,是供那有身份的寡妇用的,她们身边总有女佣、侍女及其他许多随从,行动不便。贵夫人一进入这种内设通道的厕所,便可匆匆与男人交欢。

还有所谓“隐蔽橱柜”,即在橱柜的后面设有一条暗道,先让男人偷偷进去,再让女人进去与他幽会。

还有“揭起铺席”,是指在房间木地板下面建有一条暗道。遇到紧急情况,就揭开铺席下暗道,逃之夭夭。

还有“假睡的恋衣”,指的是放在隔壁小房间柜子里的大棉帽子、带穗的念珠和白底子上绘有水墨画图案的寡妇穿的和服等。先把这些东西放好,然后让男人混进去,并让他换上放在柜内的那些衣物,躺在那里,谎称是某位居士的老夫人,这样来糊弄用人们,然后便可在里头幽会。

还有“劝入来世”,就是让男人事先装扮成漂亮的尼姑,身着黑色僧衣,让他跟在阔太太的身后,说:“这里就是寒舍,请您光临。”两人便进去幽会。

还有“立马头晕”,就是在幽会茶馆的布帘上系一块红手巾,赴约的女人打这里经过时,当场装作头晕发病,说:“我要进去歇歇。”趁机与男人幽会。这些勾当,只要稍留心看,就可以看出来。

还有什么“男女交情板”的玩艺儿,就是在小房间的一角,事先铺好一块擦干净的隔板,女人轻轻躺上去,躺在下面的男人把那家伙从板子上的小孔中伸出来。只要事先留出能让男人仰卧的一尺左右的空隙就可以了。

还有“洗澡间折叠梯”的设备,这种设备事先进行了巧妙的伪装,从外面看,那地方连一只小水桶也无法通过。待女人脱光衣服进去,然后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从天花板上垂下一个细绳软梯,女人爬上去,完事之后,再顺着软梯下来。

这位女郎说:“这些幽会的方式真是五花八门,无所不用其极吧!女人只要想做,就不愁没有办法的。不过,这种事情可不能讲给人家的太太或女儿听,这可是秘密哦!”

六 开了眼界又开怀

京都不愧是花都,四条、五条大街上行人川流不息。由于风雨灾害,以前见到的东山如今也变样了,原来位于城中心的长明寺也已迁至东川原了。在鸭川两岸建起了石围墙,甚至连慈镇法师[87]在和歌中吟咏的真葛原一带,也不知何时建起了一片民宅。“无论如何,还是名门大户家的女子叫人迷恋。”梦山和世之介这样想着,走进了名为浪屋的茶馆内坐下休息。

“这里和外地偏远地区很不一样哦!哎,你看那边!”仔细看去,只见一群女子,里面穿一件染有淡蓝色圆花纹的小袖衬衣和表里一色的小棉袄,外穿一件紫色的带有海浪花纹的和服,用银箔剪的帆形家徽缝在和服的五个地方,闪着银光,和服饰带同外衣一样是紫色的,在左后方系结。衣服边角处饰有铅坠。头发上插有一把梳子,以黑色头巾遮着面孔,却使颈部显得格外白皙。头戴一顶木架的藤斗笠,白色带子在下颚处系好,白袜子衬有红色里子,并带有纽扣。这拨女子足有二十四五人,装束相同,年龄相仿,都穿着带鞋带的草屐,随行的男女跟在后面。梦山问道:“她们是些什么人?”世之介答道:“这是某朝臣家的贴身女佣。女主人也应该就在其中,但是,到底是哪一位看不出来。她们每天都要上山去玩,这爱好真是与众不同啊。”

“啊,很有意思呀!从前,我在松本名左卫门[88]那里,也曾想与那种高贵身份的女子交往。老是这样子可望不可即,还是请你世之介凭你的智慧和手腕,弄来一个供我们消遣吧!”于是,世之介便让一位扇子铺的女店员送来一幅流行的扇面,借此把她叫来。世之介问梦山:“她行吗?”梦山不屑一顾地说:“若是为了雨天解闷,或者是在禁欲的高野山之类的地方见到这种女人,也许会冲动起来。可是现在是在京都,漂亮女人见得多了。所以……”只好让那女人回去了。

“那依你的意思,咱们非要去岛原不可啦?”听世之介这样一说,这里有一位叫善吉的有名人物,接着说道:“刚知道世之介先生也是此道高手啊!所以,今天我请你们两位见识一下我善吉的手腕。”于是,这个善吉打扮得英俊潇洒,带着挑衣箱的仆人和随从,提着和服裤裙的下摆,打扮成街头地痞的模样,头上深深地戴着斗笠,来到了岛原。

这天正好是正月十六日,这里的花街上,像往年一样偶人店都把偶人摆出兜售,妓院门前人满为患。无论哪位太夫,今天的嫖客都会给她们买一个价值十两或十五两银子的偶人,以讨其欢心。所以,在这一天富有的嫖客就又大把撒钱了。在这样繁华热闹的气氛中,连本来没有灵魂的偶人藤六、见斋、粉德、麦松等,看起来也显出了兴奋的样子,别有一番情趣。

善吉正值身强力壮之时,在江户,他曾被吉原的一个小太夫迷住了,于是下定决心,任凭别人怎样说,也要干出与众不同的花样给人瞧瞧。有一天,天上稀稀落落地飘着雪花,善吉要回家,太夫便卷着衣袖为他撑伞,赤着脚把他送到大门口,此事被世间视为前所未有的稀罕事。妓院的老板从中阻挠他们的关系,但是,那太夫却置之不顾。被太夫如此义无反顾地爱着的男人,身上一定有某种人所不知的长处吧。江户的花街柳巷之中,善吉这个名字是无人不知的。

不过,在京都的岛原这里,善吉却没有熟人。他让人将衣箱等放在丸太屋妓院的门前,坐下来,向妓院里头打量着。只见游女们聚在一起饮酒,名叫石州的太夫接过一杯喝了,指着呆坐在门前的善吉,吩咐身边的侍女说:“去,给门前那位不相识的男人送酒去。”善吉说:“这太感谢了!”喝了两杯,将酒杯还了回去。在石州接过酒杯时,善吉说:“我给您助兴吧!”说着打开衣箱,从中取出便携式三弦弹了起来,并对同行的人说:“我们唱啊!”世之介便认真地唱了一段《弄斋曲》,歌声动听,伴奏高超。真不愧是石州看中的人,大家都很佩服,便把善吉请了进去。那天,石州向善吉求爱,无论如何要与善吉在一起,还写了一封信回绝了一位常客,专心与善吉交谈。

但是世之介却遭到了太鼓女郎[89]的拒绝,懊恼不已,心想,看来在这地方光有钱也没用,我无论如何不能就此认输啊!

七 遇雷暴时来运转

在深宅大院的房子内,不时传出称量金银的天平声。一听到这种声音,世之介就觉得烦,心想:“现在即便我有很多钱,我也不想忍耐着欲望而不花钱。我要挥金如土让全世界所有的妓院都瞠目结舌。我只要喊一声‘来呀’,立刻就有十几个人齐声应诺。”但转而又想:“父亲曾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让我进家门,毅然与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我并不恨他。我干了坏事,就该受到惩罚。为此无论到什么样的深山之中隐居,过那种不食荤腥的斋戒生活都行。”听说在那远离尘嚣的音无川[90]山谷后面,有一位令人尊敬的和尚。听说此人原来也迷恋女色,后来脱胎换骨,步入佛门。“我得找这个人去!”于是,他沿着海岸,来到了泉州的佐野、嘉祥寺和加太,这一带海滨都是渔民居住地,不仅是年轻姑娘,甚至有夫之妇都公然卖身,这里的人也都模仿城里人的打扮,人人都头戴一顶紫色棉帽子。

这里的男人都忙着出海打渔,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女人们为所欲为,也没人管。男人们在家的时候,她们在家门前竖起船桨,作为标记,人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至贸然入内。

黄昏时分,世之介想起淡岛明神这个女神来。从这里可以看到由良海峡,他便忆起“恋之道兮”这一诗句,在此之前,早有人先于自己而“知物哀[91]”了,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咏叹。

世之介在这里染指了当地的不少女人,便觉得“此地宜居”。日子长了,许多女人都来诉说自己的苦恼。无论对谁,他都不是认真听人说话并开导人家,而只是心不在焉地支应她们,这反倒使她们更加苦闷。他想,仅凭我一个人的身体,应付这么多女人,肯定是吃不消的。为了帮她们消除烦闷,可以劝她们喝点酒,或者回忆一些往事,只要安慰她们就行。于是,有一天,他让人将这里的好几只小船合并,一起划出很远。那时正值六月底,山顶上布满了被称之为“丹波太郎”的可怕的积雨云。忽然间,人们头顶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女人们乘坐的那几只小船被打散了,不知所终。世之介一个人在海上飘荡了两个时辰之后,被冲上了一个名叫吹饭的海滩。

一时间,他完全昏迷了,被半埋在沙子中,多亏那些来拣漂流原木的人发现了他,大声呼喊,他才隐隐约约听到鹤鸣,好不容易过了生死关,保住了性命。他挣扎着来到泉州的堺那个地方。在大路边的柳町,知道有一个从前他家雇佣过的小伙计的父亲,他便一路找来,夫妇见了他,都很高兴,说道:“我们刚才还在念叨你呢!你母亲派了很多人,分头到各地去寻你。这个月初六的晚上,你父亲已经去世了。”正说着,从京都那边又来了人,说道:“简直没想到您到这儿来了!您母亲很难过,要您马上回家去!”说着,让他坐上了一顶快轿,不久便回到了老家。母子多年不能相见,相对泪眼汪汪,就像是炒熟的豆子又发出了芽似的。母亲说道:“如今还有什么不该交给你的呢?”于是就把家里所有库房的钥匙都交给了世之介。长期以来,世之介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今一下子时来运转了。

母亲又放心地对他说:“这些金银,你随意用吧!”便将两万五千贯目[92]都交给了世之介。母亲的话实实在在,没有虚假。世之介对神宫发誓说:“这些钱,我可以随时尽情地花了!我要把这些钱献给那些太夫们,我平生的心从今天起就可以实现了!我要将所有喜爱的女人都赎出来!所有名妓,我都一个不落地去嫖!”于是,世之介召集了一伙帮闲,帮闲们都口口声声“大老爷!大老爷!”地叫着他,开始了恣意游乐。

卷五

一 对吉野刮目相看

有人咏歌云:“斯人已逝去,吉野花也已凋零,都城没了花香。”[93]斯人已逝、芳名永传的太夫吉野,是一位绝世无双的游女。她有着无可挑剔的容颜,而且很重情义。

在京都的七条街上,有一位打制小刀的铁匠,名叫骏河守金纲。他有个徒弟,第一眼看到吉野,便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害了单相思。每天晚上打一把小刀到深夜,竟在五十三天之内打制了五十三把刀,卖了小刀,便有了五十三目银子,太夫的嫖资攒够了。他一直等待时机去见吉野。但是,鲁班的云梯无法攀登,苦苦相思无法排遣,只有相思的泪水却是真真切切的。

在“吹革祭”[94]那天傍晚,他偷偷来到岛原,心想,本来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事情,只可惜自己身份低微,太夫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于是暗自叹息。好在有人将此事告知了吉野。吉野为他的真诚所感动,便悄悄地把他叫了来说话,小刀匠人激动得浑身发抖,不太干净的脸上泪水涟涟,说道:“这真是太感谢了!您如此厚待我,我永世难忘,我多年的宿愿这回总算实现了!”说完,他起身就想走掉。吉野却拉住他的衣袖,留下了他。熄了灯,连和服饰带都未解开,便抱住他,说道:“我把身子给你,让你如愿以偿。”吉野扭动着下身,男人忙不迭地解开胜间出产的棉布兜裆布,一边担心地说:“有人来了!”说着又要起身。吉野紧紧地抱住他说:“我们的事没有做成,天亮了我也不让你回去。说真的,你不一样也是男人吗?你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趴在我吉野的身子上了,难道能让你失望而归吗?”吉野边说边抚摸他的侧腹和大腿,扳着他的脖子,又触动他的腰间,就这样从傍晚躺下,一直到报时钟响了四下[95],总算成了这桩美事。然后,两人又一起饮酒聊天,尽兴方归。

吉野因用这么长的时间接待小刀匠,让其他人久等,而受到了妓院方面的责怪,认为她这事做得太过分了,吉野说道:“我知道今天等着我的客人,是经多见广的世之介先生,所以什么事都不要隐瞒,我也不会把错误推在你们身上。”

说这话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有人通知世之介说:“世之介先生请进!”于是,吉野太夫将刚才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世之介听。世之介立刻称赞道:“女郎就应该这么做啊!我决不会嫌弃你!”两人当天晚上就谈妥了,世之介要为吉野赎身,并娶她为妻。

吉野天生丽质,气质高雅,而且深谙人情世故,像她这样聪明贤惠的人很难找了。她随从丈夫世之介,为祈求来世幸福而信奉了法华宗。因为世之介讨厌别人吸烟,她也把烟戒掉了。万事都让丈夫称心如意。

但是,世之介家里的人,都认为把妓女娶为正妻,是不合家风的,希望将吉野休掉。吉野也感到很难过,向世之介提出离开世之介家,她说:“哪怕让我住到别处的宅子里做你的偏房吧!”但世之介不答应。她又说:“那么,让我想办法缓和家人的矛盾吧。”世之介说:“哪怕是僧人或神官出面说和,他们也不会听的,你会有什么办法呢?”

吉野劝世之介说:“首先,请您发出一封信,以谦恭的口气写:‘本人明天就打算休掉吉野,只是希望今天前来能够一聚。’然后再写:‘趁庭院内樱花盛开之际,诚邀各位女客光临寒舍’。”她们收到邀请函后,心想:“原本就没有什么恩怨啊。”于是,大家当天就乘车坐轿来到世之介家。

人们并排坐在假山下的宽敞的书院内,喝酒聊天。估计着大家酒兴正浓时,吉野出现了。她身穿浅黄色布棉袄,腰系红色围裙,头蒙一块手巾,是一身女用人的打扮,手托一个木制方盘,盘内放有切碎的干鲍鱼片。她来到在座的长辈面前,低头垂手,说道:“我本是住在三筋町、名叫吉野的游女。我知道我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冒犯各位了!但是,今天我就请求告辞,就要回娘家了,现在跟各位道别。”接着便唱起了一首让人回忆往日的歌,在座的人都听得动情了。然后,吉野又弹琴吟咏和歌,与众人交流茶道、插花,调整时钟,给姑娘梳理头发,又一起下棋、吹笙,谈论人生无常、居家过日子之类的事,一切都令众人觉得非常愉快。

其间,吉野因事回到厨房去,也很快被叫出来。由于吉野的周到招待,众人竟忘记了回家的时间,一直玩到天亮,才一一告辞回家。这时,有一位来客说道:“世之介不能没有吉野这样的贤惠妻子呀!我们都是女人,看到吉野这样的人都觉得很开心!她真是温顺又贤惠,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做妻子都毫无愧色。在我们这个家族的三十五六个女人中,像这样的一个也没有。我们都希望你别走,做世之介的夫人吧!”不久,家人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婚礼上堆满表示祝贺的酒桶和装在薄杉木板盒内的礼品,还有蓬莱山形的盆景。人们为他们唱了一首《相生的松风》表示祝愿,并祝世之介与吉野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二 大轿子里烤年糕

“我并不是要硬套‘虽有三井古寺钟’这句唱词,可我确实‘虽有多余的钱,难有多余的闲’,直到如今我还未曾去过那柴屋町[96],这岂不太说不过去了吗!据说,从前有和歌写,那长柄山的山芋都能变成鳝鱼,说不定那里果真有什么新奇事儿呢!那咱们就去那里看看吧!”帮闲勘六便应声说:“遵命!好的!”于是世之介带着勘六,坐上了从白川桥到大津的轿子,说了声:“勘六,咱们走吧!”便上路了。忽然想起了要越逢坂关,于是很快来到了作为大津之门户的八町。一到那里,旅店的人便围上来问:“您不住店吗?”

世之介订下一家宽敞漂亮的旅店,问道:“要说这里的女人,如今最走红的是谁呀?”回答:“是石山的观音菩萨最走红。”世之介一听,生气了:“你太小瞧我们了吧!”然后把老板喊来,说:“请带我们到花街妓院逛逛!”老板说:“我劝您那地方就不要去了!走一趟六七匁银子都不够花的。”勘六听罢,气得切齿说道:“我们只是悄悄出来玩的,才没带很多仆人,穿着也故意朴素些,可是你……”世之介看他生气,觉得很好笑,便道:“把放在你那里的金币拿出来给他们瞧瞧吧!”老板便就站在厨房里高声喊道:“今晚有来此地嫖名妓的贵客在这里投宿呢!”说着用手指着勘六,样子很滑稽。

世之介不耐烦了,走到外面,就听人们嚷道:“从京都来了大人物,是参拜伊势神宫来的!”人们拥挤在门口,仿佛举行祭祀一样。大阪的名马黑舟、伏见的名马涟波、淀的名马樊哙,共有三匹,用白色绉绸的带子将七层坐垫绑在马背上,马蹄子上套的也是中国丝线编织的蹄套,马背上各坐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们身着四种色调的长袖和服,头戴一顶红绸子做里儿的菅草笠,草笠上有红白交织的带儿。这时,马夫正唱着请客人下马住宿的“小室调”,有两个雄赳赳的马夫在左右两侧各抓着马缰绳。

那三个姑娘是京都妓院太夫的侍女,一见到世之介,便打招呼道:“喂!您好啊!”边喊边让马夫抱下来。三人都过来围在世之介身边,说:“我们是来参拜伊势神宫的。您怎么也到这里来啦?”世之介说道:“是勘六要来玩,我随着他来的……我现在头有些痛,来给我揉揉吧!”于是,三个姑娘一人揉头,一人揉腿,一人揉腰,她们连自己的旅店也不想去了,说:“您带着我们去看看此地的柴屋町吧!回去以后也好给太夫们讲些新鲜事儿,拜托啦!”

世之介说:“那我就带你们去吧。”于是让三个姑娘走在前面,向南口的大门走去。他们看到,即便这里离京城不远,女郎们的习惯做派却很有不同。那些下等妓女在她们的房间里无所顾忌地大声说话,走起路来也是大大咧咧、匆匆忙忙的样子,衣服穿得邋里邋遢,腰带系得松松垮垮,浓妆艳抹过于刺眼。妓女们不分等级高低,人人都手持一把三弦,摇头晃脑地哼唱着歌。

聚集在妓馆门前的人是马夫、独木船的船主、海边的渔民、相扑力士、鲫鱼寿司店及小批发店的伙计等。他们在女人面前都肆无忌惮,与熟悉的妓女嬉笑怒骂,或者因为互相磕碰而吵嘴。还有一些脾气大的男人在吵架,有拳打脚踢的,有抢头巾的,有外衣掉了的,乱作一团。有人披头散发,有人半露着膀子,有人手里攥着木棒,有人手持明晃晃的刀子。这里简直就是打斗场,是一些亡命之徒、夜不归宿者的聚集地。

那天夜里,世之介在一家熟悉的妓院里,召了兵作、小太夫和虎之介等女郎,玩得很开心。第二天为给京都来的那三位妓院侍女送行,备了酒宴,并将这个妓院区的高级女郎一个不落地包了一天。世之介酒喝多了,带着醉意对三位侍女说:“你们就要回去了,无论有什么要求,都请提出来,我会满足你们的。”于是,她们说:“因为我们的主人太夫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也没有其他什么要求了。不过,我们骑的马总是有先有后地分开走,聊天不太方便。如果让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白天就可以一边躺着闲聊,一边烤年糕片儿吃。如果您能让我们这样,那就好了。”

世之介一听,说道:“这个太容易办到了!”说着,他马上让人将两顶轿子并在一起,把中间的隔板拆掉,用钉子和板子连接起来,并在轿内放一只火盆,吊一个支架,又放一架枕边小屏风和一个手巾架儿,挑选了十二名轿夫抬轿。这样的轿子抬起来时,简直像一间小房子在移动。

只要世之介想做的,就没有做不到的。

三 心不为金钱所动

据说日本国最早的游女始于江州的朝妻和播州的室津,如今已扩展到全国各地。朝妻的游女已不知从何时绝迹了。那地方贫家聚集,女人织布,男人拉网打渔,以此度日。而室津至今仍是西部第一大港,游女也比从前更美,风俗习惯与大阪没有太大不同。

有一天,世之介邀来了关门歇业的金左卫门。这两人都喜欢游玩,他们乘坐临时雇来的小船,划得飞快。当天,当空中布满晚霞时,他们来到所谓“恋情之港”的室津,暂且将小船停在这里。

那天正值七月十四日之夜,当地有个习惯,以七月十三日为限,一切账目都要结清,到了十四日晚上,就显出盂兰盆节的气氛了。男人头戴着草编的小斗笠,有的女人把头巾向后折起来,腰挎大刀和小刀,搞成男人的样子。妓女也混在人群中跳盂兰盆舞。世之介他们一靠近,就被她们衣袖上的香气吸引住了,并在她们的引领下,来到所谓“橘香浴池”、“丁香浴池”之类的地方,实际上就是妓院。

他们又来到所谓的“广岛浴池”,让老板八兵卫带着,把丸屋、姬路屋和明石屋三处的八十多名游女看了一遍,从中选出了“天神”和“围女郎”级别的七个妓女,但并未具体选中哪个人,而是先一起喝酒。世之介对老板小声说:“这七个人中,到时我看中了哪个,就请她陪我过夜吧。”女郎们听到这话,便各自梳妆打扮,准备起来,很有意思。为了醒酒,在名为“千年川”的香炉中点起了厚厚的香木让她们闻。但她们无心嗅香,匆匆拿起香炉过了一遍,看上去极不雅观。

坐在末座的一位身着开襟和服的女郎[97],乍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机灵,露着肩膀,贴身麻布夏衣上的家徽带有地藏菩萨的图案,这让人觉得仿佛有什么来由。当香炉传到她面前时,她沉静地仔细闻了闻,稍稍歪着头,反复将香炉打量两三次之后,说:“我觉得……”说着从容地放下香炉。世之介接着问她:“你觉得这是什么香木?”她回答说:“这是真正的诸葛香。”世之介说:“看来你对香很懂哦!”说着,又将手伸到怀里想掏出什么,这时那女郎阻止道:“不,我这样的人怎能分辨什么香呢?也许,您这块香木与江户吉原的若山小姐有什么关系吧?”世之介说道:“是的,叫你说中了。这是她给我的相识纪念物。”那女人说:“果然不出所料。我刚才之所以能说出这香木的名称,是因为我认识的备后福山那地方的某位先生也有这种香。在我与他共枕的那天夜里,他拿出一个香包,对我说这是江户的若山小姐给他的,而他又使用这种香熏了衣袖。那天夜里我很开心,所以我没忘这种香,到现在还记得呢!”

世之介听罢被她迷住了,不由得鼓起掌来,说:“缘分这东西真是神奇啊!我要能得到你给那位备后的男人的十分之一的爱,就满足了。”老板见状,马上铺好被褥,吊起蚊帐,说道:“请到这边来。”世之介道:“那么,今晚会共有美梦吧!”便进了蚊帐。这时他身上热得出了汗,那女人让一位侍女把许多一直能活到秋天的萤火虫拿了过来,放在蚊帐中让它们飞舞,并且把插着水草和鲜花的水桶也放进蚊帐,让人顿觉清凉。那女人随口吟诵了一句和歌:“房间中飞着萤火虫,乡野搬到都城中。”说着,也进了蚊帐。那就寝前的身段显得特别美。世之介觉得,见到她这样子,怎么也把持不住了。而且,她那颠鸾倒凤的技巧也非同一般。

这女子言谈举止很高雅,世之介觉得她非常可爱,说:“我理想的女人就是你这样的。”说着,他把钱袋中所有的金币银币都拿出来,一共四十块,包起来放到了她脱下来的和服袖中,但是,她并没有碰那些钱。

天亮时分,当世之介要回去时,过来了一位云游僧,对女人说道:“请您布施一些吧。”女人便将袖中的那包钱币原封不动地给了那僧人,云游僧也不假思索地收了。但是他走出了四五町远,又转身回来了,对世之介说:“我完全没有想到啊!贫僧只要一两文钱,这些请给那位女子吧。”接着丢下钱币便走了。

这位女郎出身何处呢?想必是富贵之家吧。世之介为她的气度而惊诧,便询问起她的身世,据说是某知名人士家的女儿。世之介便立刻为她赎了身,并把她送回家乡丹波。此后的情形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四 闪闪发光水晶球

“男色也很好玩啊!”在朋友的劝诱下,世之介他们来到了京都的灵山。在能乐排演结束后,人们都离去了,只听得傍晚的松风和寺院炸面筋的声音。吃寺庙里的斋饭是不能喝酒的。有人说道:“哎各位!在这里酒也不能喝,该干点什么呢?”“今天咱稍变变花样吧,把玉川千之丞、伊藤小太夫[98]等四五个人,叫到这里来吧!”于是,派人用快轿前往富川町去接他们,眨眼工夫,就有人禀报:人已经接来了。

只要见到他们,就没人会说“不喜欢”。曾有人说:“和美男在一起,就像在凋零的樱花下和一只狼共眠;与美女在一起,那心情就像明月落下之前没有点灯笼。”人们当然对此趋之若鹜。

这些人彻夜不眠,像孩子一样喧闹,有人抛枕头玩,有大年龄的就玩贝壳陀螺,也有人玩折扇、猜拳。热得汗流浃背,想透透风时,便来到南面的檐廊下。眼下正巧是五月初,夜空黑暗,高墙外有一棵茂盛的朴树。从繁茂的枝叶间,隐约可见一些小球闪闪发光。人们大吃一惊,立刻跑进了厨房或方丈,吓得魂不附体,有的甚至瘫倒在地。

有一个男子自恃有力气,便把一支鸟舌形箭头搭在短弓上,从走廊跳到院子里。一个名叫泷井山三郎[99]的歌舞伎男优跟在后面,阻止他说:“无论是什么,也不必射杀啊!请你稍等一下,我过去把它捉来!”说着,他走到院子边上的树下,向上一看,看到了那星星一样的东西还在闪闪发光,并且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动。

山三郎平心静气地说:“你是什么怪物?”接着树上便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哎呀!我心里难过啊!如果让我中箭而死,就不会受这样的煎熬了。您不让那人射死我,我对您更感激了。但是我却更难受,真是痛断肝肠啊!我活着,就如同在烈火地狱之中!”说着,他那热乎乎的眼泪便滴落到山三郎的衣袖上。

于是,山三郎问他说:“那么,你是在恋慕什么人吗?”树上人回答说:“您这么一问,我就更难过了。我每天去看戏,为的是看到您的面容。您从戏院后台回家时,我偷偷地尾随在后面。不知曾有多少次伫立在您家门前。听到您的声音时,激动得几乎要晕死过去。今天,我去东山的庙会,偷听几位提草屐的随从说的话,想再次见您一面,然后上吊而死,所以才爬上了这棵树。而且,现在您与我又能如此交谈,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如果您觉得我是个可怜的人,就请在我死后为我祈求冥福吧!”说着,他将水晶念珠从树上丢了下来。

山三郎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很理解了。我放心不下,才阻止了刚才那位,亲自到树下弄个明白。现在我们能够相通心迹,不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吗?我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现在请你等到天亮,明天请你一定到我家里来!”说话时众人已经点起了火把,一起围过来,要把树上的人弄下来。山三郎极力劝阻,但没有劝住。拉下来看,原来他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穷修行僧。

这时世之介心想:“男人之间的情意也是值得尊敬的。”于是,为修行僧和山三郎安排见面,使他们自由来往。但是据说后来这位修行僧却因此而自大起来,连山三郎写的誓文也信不过,竟然让人在山三郎的左臂上刺了“只爱庆顺”四个字,因为这个和尚的名字叫“庆顺”。

这个故事并非虚构,是后来世之介与歌舞伎演员们在一起时讲的。世之介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便感慨地讲述了关于山三郎的种种事。

五 伪装的生意兴隆

世之介手下的那些帮闲,一天到晚只在京都眺望山景,世之介便对他们说:“我要带你们到堺那一带的海湾,让你们看一看用拖网打捞出的活蹦乱跳的樱鲷。”于是说走就走。

他们途经住吉神社[100],进入堺地区的北端,眼前就是高州的花街柳巷了。又经过中之町,抵达了袋町。他们没有把妓女叫到一起一个个挑选,而是大家在一起游玩,但实际上也没有几个妓女,而且还要按“天神”、“小天神”这样的高级别来收取嫖资。

在二楼的房间里,确定某位妓女陪某位客人,还没等酒杯传到末座,便有侍女来叫道:“葛城小姐,暂借你一下!”叫葛城的妓女便应声起来走了。过了一会儿,那侍女又喊道:“高崎小姐!”妓女刚刚返回就座,又有人来叫,这样反复不断地在一个时辰之内,每个妓女竟都出去了七八次。世之介心想:“看来她们的生意真是兴隆啊,是不是有很多熟客呢?”边想边向楼下看,却看不到一个男人,女人们也都头枕手臂躺在那里,或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打哈欠了便上二楼,一到了楼下就阅读净瑠璃剧本。实际上,她们一个客人也没有,却这样白白地坏了在座客人的兴致。这是此地妓院的一贯伎俩,让人以为好像多次被其他客人请去,看起来就生意兴隆了。

这真是让人郁闷。整个晚上就好像很多人挤在淀川上限客三十人的渡船上。躺下来,只要一伸腿,脚就露出来,因为被子太短了。有位帮闲说道:“哎呀,世之介先生,这次我可真的体验了出外旅行的苦楚了。我们还是回去讨京城女郎的欢心吧!”世之介说道:“是啊!不过,我觉得在这里受点苦,年老之后也可作为谈资。我是担心睡了会感冒,就没有和女人睡在一起,是系着衣带睡的。”他向旁边一看,伙伴中有一个人把砚台拉过来正在画房屋建构草图,另一个人则躺着捻斗笠上的纸捻儿,说:“这总比发呆好。”还有一个人从自己的小药盒里取出艾草,正在灸足三里穴,一脸痛苦的表情。女郎们则扎堆,直到深夜,她们还在做翻花线或掰手腕的游戏,不时打个盹。大家都盼着赶快天明,在这里感觉简直就像拥挤在佛堂中。

这样待着实在无聊,有人便聊起天来,说道:“此地有钱有势的年轻人,也去大阪的新町结交称心的女郎,有的也攒足了零钱,在京都的岛原上花光,这都是值得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吝啬的嫖客和蹩脚的剃头匠更令人讨厌的了。去嫖那些不干不净的妓女,或者让那些按钟点计价的低级妓女穿上漂亮的衣服,都是不划算的事。就好比是节约了一文钱,却不知珍惜四十六两银子。去看一看太夫那身着睡衣的身姿,哪怕只是一次,也是值得的。她们不可能穿褪色了带红绢里子的、脏兮兮的贴身裙,也不可能把头枕在脏枕头上。两者的差别可是太大了。如果是乡下人偶尔去逛一次也倒罢了,那些常常进出花街的有钱人却不用心,把什么人都盖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那就太不应该了。在京都,有的人在七左卫门的丸屋妓院里,专门放了一件带有家徽的、漆着梨皮斑点花纹的大柜子,里面放着四季用的被褥,甚至枕边的盒子、烟盆、其他器皿和水杯也新置办一套,干干净净地放在那里备用。这绝不是摆谱奢侈。仔细想想啊,还是身体最金贵。不知世之介先生对这类事情怎么看呢?”

世之介深表赞同地说:“是啊,比如说某位患有脏病的嫖客与某位太夫相会之后,第二天,手持柏骨扇的达官贵人来找这位太夫,他当然不会知道昨天的事的。这次回到京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世之介回京后,果真置备了几只大柜子,里面装入了与女郎们相会时用的各种用具,吩咐手下人抬到常去的各个地方。

六 有眼却不识泰山

正如梅花飞出京都[101],世之介从京都远奔九州的博多,到了那里的叫“柳町”的花街。

从前,此地曾有一位人称“博多小女郎”的与众不同的女子。但是自从袖之港发生杀人暴乱之后,这里的花街到了晚上就戒严了,甚至有时白天也紧闭大门,而让人们一个个地从小门进入,尤其是武士更要受到严格的盘查。这些当然都使人感到很扫兴。

时间正是六月初,世之介他们乘船旅行,愉快地来到了安艺的宫岛。正巧,这里正值集市,人们不远百里来到此地。有的正在引诱在严岛神社大经堂暂宿的乡下小姑娘,有的迷上了歌舞伎演员,还有两个客人在争夺同一个妓女。这里不分昼夜,熙熙攘攘,其景象在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

即使是妓院,房子也不大,从外面一览无余。女郎们身着染有浴衣花纹的丝绸夏衣,故意显露出暗红色的贴身裙,显得浅薄可笑。她们好像刚刚学会了《冈崎》这支曲子,但弹起三弦来发出的全是砰砰的拨子声。听她们唱着当地流行曲“矮竹虽然不起眼,却能做成好竹帘”,怪腔怪调的很可笑。

各处转了一遍之后,世之介选定一家走进去,吩咐说:“无论哪位都没关系啊,我只要性情最傲慢、甚至善于拒客的女郎!”不久,来了一位妓女,还有两位弹奏助兴的“太鼓女郎”。她们并排坐下来。世之介与金左卫门、勘六,都穿一件浅柿色夏衣,外罩一件浅蓝色粗纺短外褂,在直径四寸五分左右的家徽上,绣着由镰刀和车轮以及“奴”字组成的图案,完全是土俗的打扮。他们说:“穿这样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丑。”妓女们看到这身行头果然瞧不起他们,连酒都不给他们斟。她们之间使用黑话交谈,对世之介加以挖苦嘲笑。这时候,山里人把正应时的苹果装在提篮里来出售,世之介说道:“给我来只苹果!”说着,他把腰包里的零钱扔了出来,妓女高声笑话说:“昨晚你就是这样买野鸡的吧!”接着,又插科打诨地大笑起来。

世之介问其中的一个装腔作势的妓女说:“依你看,我们像是什么人?”对方答道:“像是人。”世之介又问道:“你这回答不新鲜啊!我让你猜我们是做什么生意的?”于是,对方认真考虑之后答道:“也许我眼光有偏差,你们都是坐在铺席上干活的人。大概这位是做毛笔生意的,这位是专糊纸盒子的,另一个是编织和服腰带的。”

世之介故意以惊讶的神情说道:“哎呀,你真是了不得啊!我们当中,没有编织和服腰带的,你说得不对,另两个人你都猜中啦!”女人们听了,更加自以为是起来。

世之介接着说:“本来,不管穿得怎样,凭随身佩带的腰刀、小药盒的做工以及手脚的样子,其身份地位大体上是可以判断出来的。尤其是,今天本人带来的这位堀川的胜之丞,即使在京都那种大地方,这样出色的随从也是难以见到的。我带着这样的随从,你们却把我的身份估计得如此之低,你们太蠢了!想必跟你们这种女人,即使上了床也是无趣。还不如我们自己玩木偶戏游戏呢!”说着,世之介让人从衣箱中取出折叠舞台组装起来。上部幕布、遮面幕布、下部幕布都齐全,在不足五尺见方的舞台上,镶金嵌银,使用灵便,他们按六幕古净瑠璃的剧情起了偶人。“看呢!《信太妻》[102]中的这位夫人打扮得像是江户人呢!”另一个帮闲说:“世之介先生,您说这位偶人简直和吉原的那位太夫一模一样吧。”

世之介说:“你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我让人照她的样子制作的。据说,关于这位太夫曾有一段故事:某位大名与两个随从,穿着一样的衣服,悄悄来到市左卫门妓院,在客厅与这位太夫相会。大名对她说:‘三人之中,请按你的判断,给你的主要客人斟酒吧。’太夫不慌不忙地说:‘我并非神人,若看错了,请多原谅!’说着,她来到厨房,低声与侍女耳语几句,让她放跑了亲手饲养的黄莺,然后,又让侍女到假山上呼喊:‘有人吗?快来啊!’三位客人齐声问:‘什么事啊?’打开拉门向外走的时候,太夫辨别出来了,给真正的主人斟满了一杯酒。她这种聪明的做法受到了称赞。后来有人悄悄问太夫:‘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说:‘虽然三个人都穿着淡黄色布袜,但是,其中只有一人的袜子上,没有被木屐带磨过的痕迹。这就表明他是一个只坐轿子不踩泥土的人,所以我判断他就是主人。’”

七 放屁也得看时候

虽然还有一些花街柳巷没有去过,但是,那些偏远乡村是很乏味的,不必再去。世之介他们赶上好天气,决定乘船回难波。来到海面,感到很高兴,航标也渐渐靠近了,船不久就到了三轩屋。以前这里也有游女,她们曾唱着“常去淡路的雄鹿毛,做成毛笔”等小调,但是,这已成为逝去的梦了。

眼下正是秋风吹拂芦花的时节,町人们自由自在地吹笛、敲鼓、泛舟取乐,在屋形船的船舱里,有外山千之助、小岛妻之丞、小岛梅之介等年轻的歌舞伎演员。松岛半弥、坂田小传次、岛川香之介等另几个歌舞伎演员则坐在那边的船上,手中红酒杯与夕阳交相辉映。碧波荡漾,令人心旷神怡。河对岸,松本常左卫门、鹤川染之丞、山本勘太郎、冈田吉十郎等歌舞伎演员正在伸长钓竿钓虾虎鱼,自成一道景观。在随行的船中,设有竹叶葺顶的临时洗澡间,游船还拖着一只养着活鲷鱼及鲈鱼的网箱。这些人白天在扇子上写字后放入江中漂流,夜晚则放起烟花,与天公同乐。

世之介说:“哈哈,乘船的游乐确实比在京都游山好啊,真想让那些宫中的贵人们也来看看。虽然这里不是宫中,但在卫士燃起的篝火上架起薄锅,煮一些味道清淡的菜粥,此中乐趣,不会喝酒的人是体味不到的,我总算还能喝上一两杯。在大阪逗留时和歌舞伎男优们玩一天,也很好嘛!不过,和今天的快乐相比吧……”有个男人听到这些,问道:“您就是世之介先生吧?”世之介反问道:“你是谁?”对方答道:“我是那位小仓来的男人的朋友。”“哦,那后来怎么样呢?再也没去过京都吗?”世之介问。那人说道:“啊,我有话要对您说,请到我船上来吧!”

世之介来到对方的船上一看,船上人都是熟悉的朋友,他们正在用世之介见过的带家徽图案的小酒杯饮酒打闹取乐。说话间,游船已到四桥一带。有人说:“上岸吧!”

“又去那坏地方[103]吗?”

“是的,大体看看就回。听说观看新町的夜市,就像观赏吉野花一样。”

他们从东口进入新町,来到了九轩町的吉田屋。见厨房中有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身穿红里子的白色绉绸宽袖和服,正在指挥着女人们干活。世之介问老板娘阿成道:“那人是谁?”回答:“是我丈夫。”世之介说:“这两三年常到您这里来玩,却不认识您丈夫,这也太奇怪了。这是因为什么事情你阿成都能搞定的缘故吧。今儿晚上我不挑剔,只要是有鼻子有眼的女人,无论谁都行啊!”他这么一说,那些无人待见的妓女就都被叫来了。

世之介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他在其中点了某位“天神”。

他们先上到二楼房间,月光从南面的天空照进室内,还跟以前一样。这里曾是加贺的一位人称三郎的人和市桥太夫约会的专用房间。但是,那时墙脚贴的是金箔,如今则贴上糊墙纸了。世之介心里说:“还记得那时曾见过的东西,有放在四尺长桌上的大砚、笔架和香盒等进口用具。即便放在这儿不管,也没有挪动过。可是现在,连木枕都少了,烟盒里也没有烟草,烟袋也不见了,莫非是女用人拿去了吗?”正在这时,艺人城春拿着捐献簿走进来,是为买三弦琴而来要钱。大家讥讽道:“知道啦,你是找机会就来要钱吧!”又说:“女郎们还没来吗?如果来了,只是看一眼,不让陪着坐一会儿就让她们回去,那岂不是……”正说着,世之介点的那位“天神”女郎来了。

那女郎不知在什么地方喝了酒,似乎喝多了。她很快给铺好了被子。世之介说道:“难得这样睡啊!”说着,连衣带都不解,就打着鼾睡了一觉。醒来后正与女人枯燥乏味地缱绻时,同来的人站在门厅叫喊道:“咱们该走啦!”

“好的,马上就走!”世之介应声起了床。那女人却说:“还没有醒酒呢!”依旧躺在那里,连道别的招呼也不打。世之介为了提神,手里一直拿着烟袋吸烟,就着坐灯上的火一连吸了七八袋烟。这时,妓女的屁股从被子中露出来。世之介正觉得奇怪,她却放了两个响屁。气得世之介用热烟袋锅打在她屁股上。她明明知道客人还没走,就这么放肆,真是不要脸皮。但倘若是无意为之,则连释迦牟尼也是难免的吧。

卷六

一 袖中蜜橘传真情

三笠生来多情多义,天生就是做太夫的气质。衣着也很讲究,在应召去妓馆的途中也要更换衣服,和一般太夫有所不同。所以,那些没有气魄的男人会望而生畏,很少有人与她约会。

但是,与她熟悉之后,就会发现她的优点很多。酒席上活泼可爱,床榻上温柔可人,能使人依依不舍,欲罢不能,急切等待下次再会。而且,她对客人的随从或轿夫也很关照,每逢寒夜,她会自然而然地请他们喝杯酒。这虽然都是些小事,但是,她使下人也能体会到温暖和关怀。即使对在酒席上演奏的太鼓女郎,她也很宽厚,对她们平常的风流事从不追究。但当她们与妓院内部的年轻男人发生关系时,因怕日后坏了名声,便暗中予以提醒。她从来不听人们搬弄是非,手也从来不沾金银。即使身边侍女犯困打盹儿,她也不斥责,而是对人说:“每晚都熬到深夜,打盹儿也是很自然的呀。”她把一切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让客人高兴,常使人想,太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过,她在私下也是有自己的隐秘私情的。

世之介因为欠账的原因,不能定期与三笠约会了。当年他在三文字屋权左卫门经营的妓馆与三笠太夫初次相会之后,就发誓永远不离不弃。开始交往时,两人乐趣无穷,中间更有滋味,但最后出现了一些障碍。妓院把世之介拖欠的账单拿出来,老板从中阻挠他们往来。世之介曾想一死了之,但是又想到三笠太夫那样有情有义,就舍不得了。因为不能自由自在地与她幽会,只能悄悄地在他认为是三笠太夫刚走过的地方走来走去。他边走边想:“在这昏暗的地方,能捡到鬼神丢下的钱包就好了,或者若有那著名的加贺判官为我说句话,也能如愿了。”他忍受相思的痛苦,千百次地在梦幻中见到三笠太夫的面影。

到了与世之介约会的时候,三笠太夫偷偷地出来,她对世之介说:“今晚在经纪行竹屋的七先生举办的宴会上,与纪州来的一个叫吉如的人初次相会,没想到他追问我与您的关系,而且要我断绝咱们的关系,我很难过。我怎能抛弃您呢!”说着,她把手伸进世之介的左袖口,摸着他的侧腹,哭了起来。

如今正是梅雨季节,她却拿出一只蜜橘来,让世之介觉得似乎到了产橘子的秋季。三笠说:“这橘子我留着一直没吃。”说着把它递给世之介,道:“你还记得吗?去年秋天,您揪下我的一根头发,把蜜橘皮捆成小猴子的样子。那个夜晚,我们无忧无虑玩得多开心啊!那个负责按摩的休斋还从二楼上掉下去了呢。”正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传来了寻找她的喊声:“太夫小姐!”三笠太夫无限悲痛地说:“明天晚上,天快亮的时候再见吧!”便与世之介洒泪告别。又听有人吩咐“把大门关上”,世之介只好混在随从和不住宿的人们当中,走出门去。茶馆的灯笼很亮,他害怕被人看见,便侧着脸走了过去,心想,要是在从前,就会有人送他到这里。如今只得暂且去先斗町的一家小旅馆。

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夫三笠与世之介的事情被人知道了,老板对三笠严加斥责,但是她就是不肯中断与世之介的关系。老板越是残酷惩罚她,她的态度越是坚决。老板无计可施了,便把她贬为打扫卫生的女佣,让她身穿破旧棉布衣,干那些打酱油、买豆腐之类的粗活儿。但是,她并不以此为耻,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她可以忍受这一切。那年十一月,初雪下得很大。老板将三笠的衣服扒光,捆在院内的柳树上,喝问道:“从今以后,还和那家伙来往不?”但是,三笠决不说出“不来往了”这几个字。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一连绝食了五六天。有一天,一位比她年轻的同伴看到她在流泪,便说:“看你多可怜啊!”太夫说:“我并不是为自己的遭遇而流泪,我在想,我这样,他是不是知道呢?”

正说着,卖梳头油的太右卫门正好来到这里,见状悲叹不已。三笠想起,这个人平素常常出入世之介家,便对人说:“我要认错了,请将绳子给我解开一下。”松绑后,她从自己的白绫子贴身裙上撕下了一块布,咬破了小手指,用鲜血写了心迹,然后将它交给太右卫门,说:“拜托您了。”做完这事情后,她又让人把自己绑到树上。正当她感到活不过今天,想咬断舌头一死了之的时候,世之介收到了她的血书,身着自杀时穿的白衣赶了过来。很多人都过来劝说调停,辩明道理,把事情解决了。此后,世之介把她迎进了家门。

这种真挚感情是很宝贵的。“大阪屋的太夫三笠”的名字也就广为人知了。

二 烧死也心满意足

大阪生玉神社水塘中的荷叶,每年七月十一日都要收割。人们划着小船在水塘里穿来荡去,挥镰割荷,惊得鲤鱼、鲫鱼和泥龟东游西窜,鸊乱飞,什么杀生之罪、神佛面前要小心之类的,全都置诸脑后了,倒也饶有趣味。

那一天,越后町扇屋的老板,一大早就让人提了装有高粱年糕和美酒的提盒,邀请朋友一同游山。这些朋友是住吉屋、吉田屋的两位,还有名叫什么“平”的人、佐渡岛的传八,世之介也在其中。他们坐在东南方的小岛上,打着拍子齐声唱起了当时的流行小曲:“松树的浓阴,被阵雨打湿了,打湿了。”他们都是当今的风流男,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各人都把自己所结交的女郎写的信拿出来,展示谈情说爱的手腕,结果拿出来的都不是给女郎的回信,而全是她们主动倾吐思恋之情的。虽然她们都是风尘女子,但也不一定没有真爱着的人。这些“色道”的行家里手,便借这聚在一起的机会,什么也不隐藏,对太夫们品头论足起来,以作今晚的消遣。

背山太夫快要期满从良了,令人难禁惜别之情。虽然身材矮小,算是有所不足,但是她生得漂亮,气质高雅,聪明善良。

大桥太夫身材修长美丽,目光清凉,只是言谈不够文雅,走路的样子也不太好看。端坐在室内的时候,像是不会吟咏和歌的小野小町[104],事事都要依靠侍女阿纯的智慧。

太夫阿琴长得一般,有人不喜欢,但也有人专门喜欢。她聪明过人,但又贪心。脖子上长了一瘊子,是令人遗憾的。但在酒宴上她却很善于应酬,从不出差错,有太夫的风度。

太夫朝妻身材苗条,招人喜爱,侧面看上去很美,高高的鼻梁,可惜的是鼻孔黑,使人觉得似乎刚刚帮人做过清洁。不过,她会显出彬彬有礼的样子,人很温和,有时显得有些狡黠。以上的无论哪一位,作为太夫都不能说是不招人喜欢的。

从一日到三十日不停地陪客,有位太夫堪称妓院“福神”。她是古往今来女郎的典范。她的姿色美丽无比,头发即便不梳理也很漂亮,不化妆的脸、赤裸的双脚也都很美。手指柔软而纤细,胖瘦适度,目光中透着灵气,举止高雅,皮肤嫩白如雪。尤其是床上功夫好,知情者有口皆碑,令男人神魂颠倒。她有酒量,歌声悦耳,擅长弹琴,特别是三弦弹得最好。在酒席上她应对自如,情书写得优美有格调,并且善于写长篇书信。不对客人索要财物,同时慷慨大方,以情动人,交往技巧娴熟,若问此人是谁?五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除了夕雾之外,全日本再也没有第二个了,非她莫属呀!”

他们相互谈了得到她的眷顾的感受。当客人为情所困想不开的时候,她会开导并疏远他;当得知有关她的议论时,她能使客人充分理解;对于那些为恋情而昏头昏脑的人,她会晓之以理,此后不再与之来往;对于必须顾及自己身份的人,她就让他们明白家中的妻子是多么痛恨这种事。连鱼铺的常兵卫,她也允许他攥攥她的手;对蔬菜店的五郎八,她也能说上几句温存话,而使他感到开心。她从不冷落人,有一颗真诚的心。

五个人起初还是高谈阔论,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无不热泪盈眶。就连平常爱嘲笑别人的传八,也爱上了这位太夫。

世之介听了他们的谈话之后,在这里坐不住了。他谎称有病,先回了家。他满怀爱慕写了一封信,托人送给夕雾。他下决心一定实现自己的心愿,便日夜兼程,冒着雨雪,赶往她所在的地方。夕雾理解了世之介的真情。阴历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人们最繁忙的时候,她给世之介送来信说:“请今晚悄悄来吧。”

夕雾比往常更早地来到妓馆,高兴地等待世之介到来。她与打扫房间的女用人商量好,让世之介进入小房间,以方便交谈。不知想起了什么,夕雾把暖炉中的火熄灭了。当时正值严冬,熄了炉火有点叫人奇怪。这时世之介来了。正当两人谈得火热时,事先约好的客人来了,就听有人不断地喊着:“权七先生到啦!”

夕雾不慌不忙,把世之介藏到暖炉下面,刚才熄灭暖炉的用意就在这里。这聪明机灵实在太难得了。世之介心里想,即便烧死在这里,也心满意足了。

夕雾为了迷惑权七,拿着一封无关紧要的信逃到了厨房。权七追了过去:“让我看看嘛!”“不给看!”在他们你争我抢的时候,世之介乘机逃到里面去了。世上竟有这样的恋爱之道啊!

三 情意盒里藏真情

夜晚盼凉风,远处河原上的茶馆搬出了纳凉床,柳马场的帮闲长七手提烟草盆,拿着大团扇,好像在那里等人的样子。世之介便问道:“喂!你傻啊!那么远你能看见什么?又在找谁呢?”

长七却一言不发地独自发笑,用手往那边指,世之介顺着方向一望,只见长七的老婆与平常不同,打扮得花枝招展,带着临时雇来的侍女和用人,长七则是一副男仆打扮,让老婆变成了主人。世之介问道:“你这是搞什么新花样啊?”

于是,长七说道:“只因她心疼我,平常,家里从烧菜煮饭到担水都是她一人干,我每天回来得很晚,还没敲门呢,她立刻就把门给我打开了,还说:‘今晚上,因为知道你回来得晚才把门关上的。没不开心吧?今天的事情办得还顺利吗?’无论家事还是外面的事情,她都非常关心我。因此,今天我特地让她打扮成夫人的模样,让她身披罩头外衣出来。天黑后就让她这样躺下,让她享受一下做夫人的乐趣,以此来感谢她平日里从不为独守空房而发脾气,也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帮闲的老婆就觉得没有面子。”

长七说的是实情。原来他老婆是岛原的太夫藤浪的侍女阿春。“你们俩情投意合才结为夫妻,阿春积攒下的那笔钱还没花吧?”世之介这样一问,长七便苦笑说:“那些钱早就花完了。好在现在还没有孩子!”他嗫嚅着诉说了过日子的艰难。

世之介说:“现在到我家来吧,彻夜不眠也好,想一起聊聊往事,我也有话想讲给你们听。”于是世之介带着长七夫妇二人回了家,把他们让到安静的内室客厅里。这时他们闻到了一股香味儿,长七说:“挺浓的油香啊。老婆,你觉得这是什么味儿?”阿春回答“不知道”。这时世之介走出来说:“今天,我晾了一件秘传的东西。”

他们走到小书斋,见角落有一只小盒子,上面写着“御心中箱承应[105]二年封”的字样。其中装有女郎、美男们诉说衷肠的誓文,大部分是血书。从壁龛柱子上拉着一根琴弦,上面挂着女人剪下来的黑发,并标着八十三个人的姓名,后面还有多少就不好数清了。右侧的搁物架上,放有不计其数的带着肉的指甲。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东西用小纱巾包着。这些东西好像都有来由。房间内的情形,如同寺院在铸钟时,女人向寺院敬献头发和镜子以表心愿一样,拉起的琴弦又像寺院启龛时那通向佛界的五彩绳。在隔壁的小房间里,还可以见到在红色布料的和服上写了一些字,白色和服上写着血书。还有在和服上写着的清早分手时依依不舍的句子。那件带有十六子跳棋棋盘格纹的紫地和服,肯定是岛原的太夫花崎的留念品了。还有带着家徽的三弦琴,还有以贴身裙作材料、以饰带镶边装裱的美人画轴。各种物品五花八门,不计其数。

看了这些,长七说道:“既然您让这么多的女人神魂颠倒,您自己也难以自拔吧?”长七的话音未落,佛龛上挂着的那一缕缕女人头发突然向四面飘摆开来,然后复归静止。如此反复了两三次,好像要说话似的,看上去简直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

长七被吓得浑身汗毛直立,说:“这是怎么回事呀?”世之介回答说:“这个,也许阿春还记得。这是让藤浪剪下来的头发和指甲,当时这样做是出于多种原由的。在这些留念物品中,唯有它使我至今难忘,所以,我特别地把它摆放在这里,一刻也没有忽视过。藤浪有时在我梦中出现,有时在我幻觉中出现,有时则出现在现实中,和我谈起为她赎身的那个男人的事情。因为这样,我觉得现在跟当时总是见面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两样。而且,有些话她不会对别人讲,只会对我讲。特别是昨晚临别的时候,藤浪说:‘如果把这块新织出来的条纹绉绸做成短外褂,让您穿上,那更会让女人们着迷吧。’说罢,放下布料就回去了。这当然是我梦见的情形,可现在那块布料就在我手边啊!实在不可思议!我就是为了想说一说这件事,才叫你们来的。”

阿春和长七都很惊诧:“藤浪小姐这样舍生忘死地爱上了您,这件事在京都已经是无人不知的了。”后来,阿春去看望藤浪。其实藤浪也在纳闷:“那种绉绸布料怎么会少了一块呢?”正在这时候,阿春来了。她悄悄地把世之介的话讲给藤浪听,于是藤浪流了眼泪,说:“我在想方设法把它送给世之介呢!我和他的交往是神佛相助的吧。我日夜不能忘记他,但要把这缘分永续下去,我就不能在家待下去了。”于是她剪掉了头发,辞别丈夫而出家为尼,自此看破了红尘,在尼姑庵里祈求来世。

藤浪作为一代名妓,受到了人们无尽的赞扬。

四 睡梦中美味佳肴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京屋妓院里那棵令人引以为豪的松树,都被压断了枝条,老板仁左卫门觉得心疼。在这样的风雪之夜,人们自然想喝酒。酒后,世之介说道:“喂!给我拿个枕头来!我想睡一会儿。”他和御舟两个人躺到被窝里,很快同时打起鼾来。

在用屏风隔开的邻床上,睡着新屋的金太夫和槌屋的万作,御舟不知道自己响亮的鼾声被他们听到了会受嘲笑,却不知不觉地做了一两个梦。只见她眉头紧锁,睁大眼睛,粗声粗气地说:“哎呀我的妈呀!现在这时候,七左先生你不能逃走啊!”说着,咬住了世之介的左肩头,并且泪如雨下。世之介吃了一惊,慌忙提醒说:“我是世之介呀!”使劲地摇着御舟。御舟从睡梦中醒来,说道:“请您原谅啊!关于我的绯闻瞒也瞒不住的。刚才我梦见丸屋的七左卫门了,他说人言可畏,要中断与我的关系。我很难过,才这样子。不好意思啊!”说着,她流露出不想活了的意思,世之介极力劝慰,她的心情才好起来。世之介听了她与丸屋七左卫门相好以后所遭受的痛苦,感到这个女人是今世难得的令人钦佩的女人。

起床道别时,御舟显得落落大方,喝酒也能适量。其他妓院派人来请她去,她跟没听见一样,一直要陪客人到最后,令对方满意为止。有事和老板娘、管家、女佣请假时,也和和气气地使人感到很舒服。穿涂漆木屐走路时脚步轻盈,下雪仆人为她撑伞时雪花落在和服袖上,她也毫不在意。

“为什么她在京都没升为太夫呢?”世之介问,身边人答道:“大概因为不是那么漂亮吧?”世之介反驳道:“胡说!太夫难道是仅凭长相来决定的吗?!”世之介边说边久久凝望着御舟的背影,独自寂寞地上了二楼。

来接的人迟迟未到,这些女郎们便聚集在楼下茶炉周围等着,妨碍了用人收拾碗筷。她们把盘子里的鲫鱼冻吃得乱七八糟,又呷汤,又喝水,嘴上一刻不停。把圆盘打碎了,却若无其事地拼在一起,还有的将盲人乐师城浪的三弦踩断了,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放在别处。世之介在暗处看到这情景,觉得啼笑皆非。她们的这些所作所为甚至连厨房里的干鱿鱼、干海参也看不下去吧。

接的人来了,临走前,她们或者脱去外衣只穿一件内衣,或者将内衣改穿在外面。被房檐上滴下的水滴吓了一跳,便高声叫骂道:“就不能在门口安个竹水管儿吗?!仁左卫门那蠢货!”真是太粗俗了。

吉田屋的某位太夫,从毛马村的乡下嫖客那里硬要来了不少红色绉绸兜裆布,听说第二天就用它做了贴身裙。还有一位太夫,总是贴身带着斜纹绸料荷包,其中装有淡黄色的椭圆形金币。世之介曾挖苦她说:“要是夜间发生火灾,逃命的时候也要带上这个吗?”这些行为太不雅观了。

世之介对能听进别人意见的女郎说:“在这五年多的时间里,我所看到的有碍观瞻的事情,多得说也说不完。要是一一点名道姓地说出来,未免太刻薄,所以就不说了。请你们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啊!”说罢便离开了。

从位于越后町北侧中部妓院的格子窗内,传出了睡意蒙胧的声音:“我想吃生鲳鱼片。”虽然不清楚此话的来由,世之介还是说:“听一听,大家都别出声!”侧耳细听,原来说话者大都是自己熟识的太夫。“我真想把那有核桃的年糕吃个够!”话音刚落,另一个又说:“真想吃脱骨鸡!”还有人说想吃“红烧山芋”、想吃“炖山鸡”、“炒芹菜”、“糖瓜”,还有人想吃川口屋做的帆船形多层提盒里放着的满满一碗清炖鲍鱼。她们各自说出自己想吃的菜,听起来很可笑。世之介问身边人道:“这些你们都听到了吧?”以新町西二初音茶馆老板太兵卫为首的四个人齐声道:“今天,算是饱了耳福啦!”于是大笑而归。

去年夏天,世之介请吉冈太夫吃西瓜时,她露出了那颗龅牙;请妻木吃洋粉时,她说出了“倍儿香”这个土词儿。这些都是世之介故意干的。

那一年,在九轩町住吉屋妓院的储藏室里,伏见堀的一位爱挑剔的男人,见到初江和初雪从供桌上拿来饭团子,在被炉上烤热,边吃边喝茶的情景,却觉得这也很有意思。

五 大年初一会初音

去妓院区的轿子走得很快,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就赶到了岛原花街的入口处丹波口。茶馆老板小六子跑过来向世之介祝贺新年。这里靠近朱雀的郊野,所以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到新年的初音,有言道:“不来看看名叫初音的太夫新年的初姿,是要后悔的。”[106]于是,世之介坐在了岛原出口处的这个茶馆里。茶馆老板娘佐近端来了所谓的“大福茶”表示祝福。世之介问道:“你说有人到这里来了三次招请客人了,是哪家的人呢?”回答说:“是鹤屋传左三郎派来的。”世之介说:“那么,我们就到那里去吧!”

世之介他们来到了那条妓院街。看到满眼美色,令人眼花缭乱。用人给世之介介绍说:“那位是小太夫小姐,这位是野风小姐,那位是初音小姐。”

初音小姐身着富于情意的天蓝色贴身衬衣,中间穿一件带有散乱梅花图案的桦木色缎子服,外衣为粉红色绸缎,饰有五色印花、羽毛、毽子板、驱邪弓和玉片等,上面有新年驱邪的稻草绳、交趾木叶、相思叶等吉祥图案。紫色短外褂上系一条红色锁边的饰带,有黄莺栖白梅的图案。她那婀娜多姿的样子,令人不由得心生爱意。花街上一位叫又市的男人曾说过:“女郎外表撩人,内心聪慧,那是上品。”所言极是。

正月二十五之前,初音小姐的客人已经排满了,世之介希望的此前相会不能如愿。最终约定二十六日或者二十七日来与初音见面。见面那天,初音小姐对世之介说:“有时我也想见您呢!和您相会过的人一定很幸福。您果真是个好男人哦!”听了这话,世之介完全不能自持,注意起自己的仪表来,一时语塞,浑身冒汗,感到气氛凝固了。于是兀自喝起酒来。竟一根根地胡乱点起了沉香。看到二楼上的设施陈旧,便把老板叫来说:“这个样子可不行啊!”主动提出承担装修费用,又送给了老板娘许多新年礼物,还给正在演唱流行小曲的女郎一把紫檀活杆三弦琴。世之介在初音太夫面前,极力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来自粗犷的乡下的土豪。使得陪他前来的金左卫门很是困惑。当世之介摆谱显阔时,他好几次打断他并支吾过去。

平日里,这世之介是大名鼎鼎的花街里手,但这次在初音面前却乱了方寸。初音的应酬手段非同一般,是其他的太夫根本无法比拟的。当酒席上的气氛有点沉闷的时候,她会使人欢笑起来,她能把那些以“粹”自居的男人弄得服服帖帖,也能使初来的生手高兴得流泪。她能够根据具体情况,每次都变换接客手法,只要稍一大意,连神仙也可能被她蒙住。她的智慧,是一般人比不了的。

初音床上的功夫也很高超。她说:“今晚很困了。”就是婉转地催人准备被褥,自己则开始梳妆。金左卫门留心观察,发现她多次含水漱口,仔细地梳理秀发,用两只香炉熏和服袖口,用写着“室津八岛”字样的盒子中冒出的烟,来熏香和服下摆,并以镜子反复映照侧脸加以修饰。

一走进旁边的小房间,她就让人打开隔扇拉门,让其他女佣退出去,只带一个贴身侍女进去。就着灯光,她来到世之介枕边,说道:“哎呀!看呢!很少见的蜘蛛啊,有一只蜘蛛!”于是,世之介起身道:“怎么回事!”初音却用力抱住他,说道:“是一只女郎蜘蛛缠住了你!”说着帮世之介宽衣解带,自己也解下衣带。“这样,喜欢吗?”说着把世之介拉到自己怀里,双手沿着他的背向下抚摸。“以前,不知有多少女人摸过您这里吧?”当她的手触到世之介的下面时,世之介已经不能自已了。

世之介忍耐不住了,二话不说,便趴在了她上面,将身子压在她的胸上。初音说道:“您这样,太粗暴了。”世之介说:“我受不了啦,请原谅啊!”“有的是时间呢!今晚您……”世之介说:“在江户,我也曾在这时候被迫停下来,现在还懊悔呢!我不下去,你把我抱下去才行。”说话间,他那关键的家伙却变软了,没有用了。不得已,世之介要下来,初音太夫却从下面抓住了他的耳朵说:“您到现在为止一直趴在人家上面……干不成好事,您也别想下来!”于是两人交鱼水之欢。

这样的床上技巧的确罕见。两人又打闹一番。他被初音踢了一下,也许是世之介说了句什么话,使她不高兴了吧。

六 道别礼物是留香

使京都女郎具有江户妓女的傲气,并与她们在大阪的妓馆中相会,这大概是世间最高的享受了。

江户的吉原有一位无人不知的太夫,名叫吉田,善于辞令。论姿色,她比京都岛原一文字屋的金太夫更胜一筹;论书法,像大阪屋的野风一样出色,而且在和歌方面也造诣颇深。有一次,一位名叫飞入的俳谐[107]名师,咏出和歌的上句:“凉爽呀,昨夜吉田陪着我。”吉田小姐则即兴吟咏出了下句:“萤火虫呀,飞进我的床榻上。”不仅如此,她的聪慧和才能还有很多,歌儿唱得很好,三弦琴也会弹,天生就是一位适合干这一行的女子,其聪明才智出乎人们的意料。

山手那地方有一位富豪特别喜欢她,给予她种种关心照顾,使她难以拒绝。最终吉田为他而回绝了其他的熟客,还咬破手指写了誓文,渐渐从内心深处爱上了他。但是,就在这时候,那人又与另一位太夫一见钟情了,想与吉田断绝交往,便想出种种办法,无论如何也想挑吉田的刺儿,但最终也无从挑起。

有一天下午,那富豪约上了小柄屋的小兵卫,去妓院找吉田。他对小兵卫说:“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行,反正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要难为她,然后利利索索地与她断绝关系,再换一个玩伴儿。咱们快去吧!”他们来到了尾张屋清十郎那里,与吉田太夫会面。那人从一开始就显得暴躁无礼,但是,吉田很快就觉察了他的用意,便完全逆来顺受,像平常一样陪他喝酒,那人咕咕噜噜连饮数杯,又在菜肴方面挑刺儿。

那位富豪佯装大醉,在室内横冲直撞,酒从踢翻的烫酒锅里流出来,淌到铺席上,目不忍睹。小兵卫想用手纸挡住流溢的酒,但也无济于事。当酒流到吉田的和服下摆时,侍女小林用自己脱下来的黑色薄丝的和服把酒蘸干,收拾利索。大家嘴上没说,心里却想,真不愧是吉田太夫的侍女啊!都很佩服。见到小林这样做,吉田当然也很高兴。真可谓“春宵一衣值千金”了。

到了掌灯秉烛的黄昏时分,太夫起身去厨房。当她刚刚走到走廊中间时,不留心放了一个屁,那确实是放屁的声音无疑。在场的世之介和小兵卫都高兴地拍起巴掌来,那富豪说道:“这屁放得太是时候了!可以拿这事找她的茬儿!等她回来的时候,就对她说,这屋里臭得没法待了!”两人说:“不,不,还不如我们俩都捂住鼻子。她问是怎么回事时,就说我们今天是来闻香味的!”就这样商量好对策,只等吉田回来,但是左等右等,吉田太夫一直没从厨房里走出来。

“她现在根本没法露面了!”正当他们得意大笑时,吉田换了一套衣服,手持一束樱花走来。他们定睛一看,只见她来到刚才放屁的铺木地板的地方,走路的样子格外小心,打开拉窗后又回到铺席上。这可是关乎她一生的大事啊!这时小兵卫心想,可不能胡乱说啊!便一时没有开口。世之介走过去仔细踩了踩那段铺地板的地方,并没有踩出任何声音来,然而他却什么话也没说。还是吉田先打破了尴尬场面,她对着那富豪说:“最近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莫名其妙。我们从初次相会到您厌倦我为止,我一直没有变。但是,从今天起,我够了!”说完,她便到外面房间去,若无其事地逗着小狗玩起来,那样子有点可恨。两人没有办法,闻了屁味,又让吉田给羞辱了,连声“再见”也没能说,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妓院的人知道了此事,都说世之介和小兵卫的做法不高明,而那位富豪也终于未能与他想要替换吉田的那位太夫相会。

吉田太夫对此事也没有隐瞒,她将各等级的女郎、老板娘、名叫重都的盲人乐师和管家阿满等人召集起来,向他们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说:“那时对方故意想找茬儿,我就想说:‘这么找茬儿也太无聊了吧!想找茬儿吵架,借口不是多得是吗?’因此,我回来的时候才故意绕开那段铺木地板的地方。对方也被搞糊涂了,很好玩吧?其实,那时放屁的,确实是本太夫。”

对这事,世间没有一个人说吉田太夫做得不好,反倒对她的聪明表示钦佩。太夫有空时,许多人争着与她相会,就连来自八王子的卖柴的樵夫、神田桥上的化缘僧、金杉的马夫,也因思恋她而来,伫立于街头的十字路口。甚至那些风餐露宿、无家可归的人,只要见到吉田太夫在街上行走,也会呆呆观望,失魂落魄一般。

七 纸外衣上写和歌

嫖客的时髦装束是进口细条纹布衣,女郎的衣裳则讲究潇洒,让人在衣服上画上《源氏物语》的故事人物,家徽也对称地绣在衣服上,袖口是黑色的,下摆染成山道形。以前的客人头戴细孔斗笠,女郎则脚穿带有红色带子的棉袜,但是,这与如今什么也不穿的“素足”相比,就显得土气多了,所以那种装束也早已过时。可见,装束打扮,还是顺从时尚为好。

近来的嫖客越来越奢侈了,焚名香也相互攀比,最后跟烧火一样,以至于让侍女焚香火来温酒。如此,多少钱都会花光,即便从中国的咸阳宫拿来四万两银子,也别想从雁门[108]拿回去。

那一年,初雪的一天早晨,世之介身穿一件纸外衣[109],这件外衣非同一般,是用藤原定家的和歌手稿、原赖政亲书的三首和歌、三十六歌仙之一的素性法师[110]的长歌[111]以及其他历代歌人墨迹的纸张缝合而成。而且这些古籍都经由一位名叫了佐的古籍鉴定行家加以鉴定确认。把这样的外衣穿在身上,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暴殄天物。而尾张的传七也不遑相让,他将二十三位倾城女郎写的誓文缝合在一起,制成一件外衣穿在身上,两个人互相攀比。他们都是今年初次来会野秋太夫的,为了野秋太夫而欲一比高低。这两个人都是此道老手,所以,此后比着花钱就不用说了,甚至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野秋心想,从前曾有两个男人同时迷恋上一个名叫菟名日的处女,最后两人都跳入生田川死了。如今的世之介与传七就像那两个人。对他俩,她并不喜欢谁或讨厌谁,所以只好隔日与他们分别相会。野秋生来聪明伶俐,是一个昨天的事今天不谈、今天的事明天也不说的人。她写信给他们两人,都表达同样的情意,誓文也事先说明要只写给他们两个人。这实在是一种很特别的做法。

对此,世间也有一些不好的议论,有人说:“野秋对客人是一手拈着花,一手捏着叶,脚踩两只船。”这是不懂游戏三昧、不懂妓院恋情的人才说出的话。多少懂一点内情,哪怕是与太夫身边的女郎交往过一次的人,就可能有所体会。野秋无论选定两个人中的哪一个,他们都会天天与太夫相会,哪怕是连续五万天。这样说并非要抬高野秋太夫。

有一个下雨天,没有客人,也没有什么可供消遣的,正值二月十五日的“涅槃会”。老板娘温好了煎茶,为了优待野秋小姐,不等樱花盛开,便揪下了吊在柳枝上的年糕片儿,用砂锅儿煎得香喷喷的,大家都不用像平时那么文雅了,老板娘说:“只要牙齿不累,就尽量吃吧。”女佣阿久也夹杂在中间,她们开始毫不顾忌地谈起了姐妹之间的私密话。野秋坦率地说:“说心里话,世之介和传七两位,是一辆车上的两个轮子,我们大概是前世因缘,所以我才如此恋慕他们。只希望自己能有两个身子。”说着,她不由得流出泪水。

“这种真挚的恋情,绝不是像世间那些流言蜚语说的那样卑贱啊。”敲鼓艺人清介曾在众多女郎和客人面前这么说过。他说的大概就是实情。

此后的三月二日,是野秋与世之介相会的日子。第二天,由于世之介喝醉了,次日未能离去。那天以曲水之宴[112]为由约好了的传七也如期赴会。三人阴差阳错地聚在一起了。他们相互交谈之后,便同榻而眠,但并没有狎戏之举。这样的嫖妓,真是古今未闻。两个都是好男人,有金钱、无父母、有空闲,极尽奢华,让那些爱摆谱的人甘拜下风。

至于野秋的事情,《胜草》和《怀鉴》[113]中都有如实记载。但除了书中记载的之外,她还有两点,如不亲身体会就不会知道。

首先是天生丽质,解开衣带,便露出滑腻温暖的肌肤,高声喘息,头发蓬乱了也顾不得,头不知不觉偏离了枕头,目光含情,腋下湿润,睡衣被汗水浸湿,腰部悬空抬起,脚趾向下弯曲,一切姿势都是自然而然的,这是招人喜爱的第一条。第二条可喜的是,其叫床声有如画眉鸟的鸣啭,折腾得蚊帐钩都震掉了九次,如此,任是什么样的男人都不能自持。良宵苦短,依依惜别,点上亮观其花容月貌,即便画中的虞姬也相形见绌。说声“再会”,声音温柔动听,犹如天外之音。据说她的家乡在宇治的朝日山附近。那里茶叶很有名,如今仍保留着古风。

卷七

一 倔强的高桥太夫

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高桥太夫。与高桥小姐共枕过的某男人说:“她天生具备了做太夫的一切条件,长着一个漂亮的脸蛋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腰肢窈窕诱人。此外她还有很多优点。那发型、伶俐的口齿,都是太夫的风度,令她风情万种,堪称当今女郎们的榜样。”

某个下雪的早晨,高桥为装满新茶的茶罐启封举办茶会。以世之介为主客,还有上林的太夫们也在座。用屏风将喜右卫门家的二楼围出了做茶室的地方,在墙上的挂轴上,贴了一张装裱好的白纸,让人想到这是有意布置的。茶点放在一个女儿节时使用的提盒中。天目茶碗和洗刷用具上都带有橘形家徽,还有一些一次性使用的新器皿工具,也都各归其位,颇具情趣。

过了一会儿,从厨房那边传来话:“久次郎刚从宇治回来了。”人们立刻开始过滤打回来的水,大概是特地从宇治桥第三桥墩的上游打来的吧,这实在是令人欣喜。客人们一到齐,高桥便开始研墨,说道:“我们大概不能只是欣赏这雪景吧?”说着,就请客人们当场吟咏俳谐。众人在那挂轴上面的白纸上各自提笔抒怀,从首句到第五句全部写上去了,都是美妙的唱和之辞。

接着,按引导员的引导,三弦琴奏出了狮子舞的舞曲,大家又兴致勃勃围了上来。却看见这次仅挂了一只竹筒,里面没有插花,多少有点令人意外。揣测其用意,大概是因为今天是太夫们的聚会,没有任何鲜花能与太夫们的容貌相比吧。

那天,高桥穿的是染着红梅的内衣,白缎外衣上绣有“三番叟”[114]的刺绣,浅黄色的薄绢配着一串红穗,礼服上有长尾鸡飘散着尾羽的图案。秀发打理成饰有金箔纸的蝴蝶髻,这美丽的风姿,简直就像仙女的姊妹一般。她点茶的手法也高雅娴熟,让人觉得就像千利休[115]转世。

茶会结束之后,大家无拘无束地畅饮起来,这痛快是平日少有的。世之介借着酒劲儿,从纸袋里倒出了所有的金币银币,用手捧着,说道:“我蒙受了太夫款待,这个,请收下!”按规矩,这种场合太夫是不便收钱的,那些见识不深的女郎为此都羞得面红耳赤、浑身发烧。高桥却沉静地微笑道:“那么,我就只好收下啦。”用身旁的圆盘接过来。“现在,我是当着大家的面接受的,和在信上写的都是一样的哦!”边说边把侍女叫过来,“这东西不收不行,先收下吧。”像这样巧妙地处理事情的手法,哪朝哪代能有呢?

茶会令人开心,无论女郎还是客人,都为这样的一天如一枕黄粱般转瞬即逝而感到遗憾。就在这时,丸屋方面来人好几次催促高桥说:“尾张的客人早就到了,都等得不耐烦啦!”那位客人是一位初客,不好通融。高桥流出了泪水,干这一行的真是身不由己啊。高桥说:“我先去一下,回绝之后立刻就回来。冷落了世之介先生,那就拜托诸位陪他了。”说着走出门去,但又转回身两三次,叮嘱说:“我不在的时候,请用小酒杯给他斟酒啊!”她把侍女留在这里,自己到丸屋去。

到了丸屋,她也没有立刻到客房,而是坐在厨房里给世之介写起了长信。丸屋的老板和老板娘都来劝她说:“哪怕是一会儿也好,请您去见一下吧。”但她不听。不久,帮闲们过来催促说:“饭菜都上来了,请上二楼吧。”高桥说道:“你们要是真正懂得此道的规矩,就该了解这里太夫的脾气,和如此性急的客人相会,也没有意思!”说完,扬长而去,返回喜右卫门那里。无论七左卫门那边怎么劝请,也都无济于事。

世之介理解对方的心情,便劝说她:“无论如何请去一趟吧!”高桥却道:“今天,我向全日本的神佛发誓,我决不会去的!”世之介说:“你可不要太固执了。对方未必善罢甘休。他如果动武来抢你,把你截成两段,把脑袋砍下来放在这儿了,怎么办?”高桥说:“这个我早就想到了。”说着让世之介弹起了三弦琴,她则枕在世之介的膝头上,唱起了《只要还有命》的流行小曲。尾张那个土豪果真找上门来,说:“我决不能忍下这口气!”说着抽出刀来就要砍。高桥对此却不屑一顾,照样唱她的歌,而且音调一点儿都没变。

人们拦住那土豪,多方安抚他,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罢休。两家妓院和地方衙役都来调解了,吵吵嚷嚷,乱作一团。这时高桥太夫的老板赶来,说道:“今天,我们既不陪尾张来的客人,也不陪世之介先生了。”说着,揪住高桥的发髻,就把她拉回住处了。高桥面无惧色,临走时向世之介招呼道:“世之介先生,再会啊!”真是一位倔强的女子,世之介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二 众帮闲狂欢游乐

“与从前的薰太夫相比,现在第五代的薰更胜一筹,她使她的老板上林家名声大振。尤其是她对服装的特别兴趣,是人人都啧啧称道的。”素性法师曾这样说。薰认为“秋天的花草最艳丽”,因而就请画家狩野雪信在白缎子夹衣上画了秋日原野,并请八位公卿高官为此画书写相应的古代和歌一首,印在这件衣服上。这样的作品即便在当今也是稀罕之物。有人说:“如果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它穿在身上,即便是绝代美妓,也太过分了。但是,话虽如此,却有许多人都来看她的这身打扮,而且说,在京都,只有薰才能穿这样的衣裳。”那些经多见广的人,看过之后也都久久不能忘怀。

随着社会的变化,嫖客们也日益奢侈,那些有名的富豪,穿深红色的隐条绸衬衣,外衣则在淡黄色绉绸面料上印着相好的名妓的家徽,系着仿中国织法的浅灰色腰带,外罩则以黑色粗毛织品作面料,以条纹天鹅绒衬里。町人们则喜欢有七处装饰物的大型腰刀,挂在腰间稍向后翘着,靛蓝色鲨鱼皮刀鞘,带有铁质小型古式护手,刀柄很长,打着两只镀金穿钉,用京都鼠屋的淡紫色合股丝线缠着刀把,腰间还挂着扁平形小药盒和彩色革制腰包,上面饰有玛瑙佩物和硬木工艺品坠子。扇子是十二根骨的,扇面上画的是宫崎友禅的浮世绘。身上带着小菊牌的高档手纸,脚上则是运斋式棉袜,一双精编细带草屐。他们让仆从们拿着手杖和斗笠,再带着几个有名的帮闲,即便天黑看不清楚,也知道这是逛花街柳巷的。

“日常只穿一件日野产的破旧绉绸衣服,连一条替换的兜裆布也没有的男人,那地方是去不了的。”如果你觉得藤屋市兵卫[116]说的这话是实情,那就得好好攒钱才行。

不过,世之介却认为,不管攒多少钱,人总是要死的,所以有钱就该花。有一天,世之介包下了一家澡堂,把众多帮闲召集来,说是要痛痛快快地玩一整天。他让所有人都穿上了带有他的家徽的红瞿麦浴衣,披头散发,不系兜裆布,九个人排成一行,闹闹哄哄地涌上花街八文字屋二楼,盖过了整条街上的喧闹声,煞是可笑。京都的怪人凑到一起,就是这样子的。

弥七把祭神驱邪幡挂在棕榈笤帚上,从小格窗口伸了出去;接着,丸屋的二楼就挂出了财神像;见到这个,柏屋的二楼马上打出了正月悬挂的小鲷鱼旗;庄左卫门则亮出在砂锅上画的翘胡子的人头像;从隔壁则打出了三座神社的神谕让人叩拜;对面楼上则伸出了象征遭神惩罚的铁锤;这时,绰号叫鹦鹉吉兵卫的人,点着了吊灯盘里的灯亮了出来;接着,从丸屋又打出了戴头巾的佛像;柏屋则伸出捞吊桶的钩子象征救度众生;八文字屋则伸出切菜板;丸屋又伸出一束牛蒡;有的让猫佩带大刀和小刀跑出去给人看;有的则出示衔着牙签的干鲑鱼;有的刚一拿出绑了避邪草绳的灭火罐,对面的房子里便马上伸出了挂在吹火竹筒上的买酱油的账本。弥七戴上一顶象征财神爷的黑漆帽子把头探出来,从对面屋子里就扔出了一个包有十二文钱的小包。当北面伸出一根缠上棉帽子的木杵,南侧的拉窗上便伸出了写着“最上等的堕胎药,并有可供临时雇用的接生婆”字样的纸幅。花街中部的二楼还伸出了幡、天盖等葬礼用具,人们假装哭泣后又大笑起来。这一天,这条妓院街上的女郎和嫖客一个不剩地全跑到街上,观看三家妓院二楼窗口这些折腾表演,真是古今罕见的游乐。看客们兴犹未尽,喊道:“再来!再来!”最后,楼上的帮闲们都跑到大路上,大声狂欢,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其他的游乐都显得乏味了,只有这里聒噪不止。

“就没办法使他们安静下来吗?”东侧中部妓院面街的房间里就有一人说:“我立刻去让他们停下来,你们瞧好吧!”他吩咐小伙计:“去让太夫们都来拣金币吧,供大家开眼!”于是,小伙计们便把金币像雨点一样撒出去,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捡,大家仍然专心地看帮闲们的表演,这就是京都人的做派!那位富豪撒出那么多金币却无人理睬,反而遭到嗤笑,觉得扫兴,躲到房间里面去了。后来,那些钱都被化缘僧和拣废纸的人收拾起来,拿到天部[117]那边去了。

三 贪婪骗人的太夫

“喂,喂!请您过来一下!”世之介被高岛屋的女佣叫住了。“有什么事吗?”他说着回头一看,女用人便递过一封信来,说:“给您的。”世之介把这封没有写收信人姓名的信揣进怀里,什么也没说便匆匆走了。

有件事虽然不重要,但世之介还是没忘。就是很久以前有个男人迷上了高岛屋的太夫泷川,自己从中撮合,并一直在等她的回信。世之介心想,大概这就是那位泷川太夫的回信吧。他等不得回家,便悄悄来到庆顺街十字路口的路灯下,站着看信。有些话看不明白,于是再从头细看,才明白这并不是泷川的回信,而是另一位太夫写的,说她对世之介如何爱慕、爱得死去活来。世之介略感得意地对随身侍从说:“看看吧。有的人,我从中极力撮合也白搭,人家却对我主动示爱。这封信可是一位太夫写给我的呢!世上有很多年轻男人,她却偏偏看上了我,这大概是我留着厚鬓[118]的缘故吧。你还是跟我世之介好好学着点吧!”但是,那侍从却笑着说道:“这个,我看未必。”

世之介着急了:“难道是我说谎吗?你自己看看这信呀!”

“用不着看,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就是那个太夫写的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快说啊!”

“您别急啊。如果是那女人写的信,您就用不着这么高兴啦!原因是,她不光是给您写,就在前不久,她给半太夫的客人和萨摩太夫的客人都写去了情书。抢别人的客人,是她最近的新手腕。那女人的心眼儿太坏了,那完全不是什么恋情。她专对那些每逢节日必逛花街柳巷的富豪耍这种伎俩。至于男人本身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并不在意。给您举个例子吧!河州有一个村长,是个没鼻子的人,她甚至给这样的人也写了热情如火的情书,为的是让他偿还这三年间因不去接客而欠下的妓院的账,还有买东西的赊账。那时她一直闭着眼睛与那位村长睡觉,后来却以‘我不喜欢你这张脸’为由,与那村长找茬儿吵架。那村长无可奈何,气愤地说:‘你现在才看到我的脸吗?事先你这个那个地要了我很多财物,现在又翻脸了,真是太歹毒了!我的心可一点没变。你要我给老鸨送去小麦,今天我就把刚打下来的小麦运来了两草袋;你说你父母家要棉花,我就让人在四五天之前送去了干净的棉花一百多斤。还有芜菁干、瓜果、茄子,都源源不断地送到遥远的大阪天满去,这些都是为了让你开心啊!今年夏天,仁和寺的淀川大堤决口了,你认为我的农田绝收了,就看不起我了呀,真是太叫人伤心了!’那男人流着泪回了家。当时有很多人看到了这场面,听到了男人的这些话。对这样的女人,你还是躲她远远的吧!”

世之介听了这番话,说道:“真是可恶啊!这种女人,能白白饶了她吗?”说完,将计就计马上给她写了一封回信,约定要避开其他客人的耳目偷偷约会。当那位太夫与丰后的某客人初次相会时,世之介来到了那里。那太夫一见世之介,就立刻写了“请绕到后面”的小纸条交给他。世之介想,结果如何,就看今宵了。于是,他躲进放柴禾的屋子,从暗处悄悄窥探:只见那女人连酒杯也拿不住了,突然说肚子疼,样子十分痛苦。这时,那位乡村土豪嫖客打开小药盒,给了她几样药,太夫假装吃药,却把药扔进了烟灰桶里,接着让侍女拿着烛火,起身去院内的厕所。侍女在厕所门口等候,自己却偷偷绕到后面,紧紧抱住世之介说:“这样来相会真开心啊!”那位土豪还以为她真的去了厕所,便打开通往院子的拉门,问道:“太夫小姐去了好久了,肚子还疼吗?”侍女回答:“很快就会出来的。”虽然这是此女的惯用伎俩,但是免不了会上一次当。

那女人和世之介从木炭包中间站起来,将要分手时,她为衣服被灰尘弄脏而生气了,嘟囔说:“这太亏了!”毫无顾忌地让侍女用笤帚扑打背部的灰尘。但接下来她并未直接回到房间,而是坐在佛龛前,就着咸鳕鱼吃起了茶泡豇豆饭。吃完之后,她又拿出手边的百文钱串,一文一文仔细数起来。而数钱之类的事情,女郎本是不该做的。

那位土豪受不了冷漠,实在待不下去了。他起身要走的时候,看到那女人正在数钱,便说了一句:“看到你数钱,我放心了。”道声谢便回家去了。女人却满不在乎,把一个像是小伙计模样的人叫过来问道:“如今借贷金币的利息是多少啊?”看到这里,世之介真想朝她脸上泼水。这样的女人也配做太夫,而且居然还有名了!不过,今后人们会识破此女的真面目的。

后来,世之介又与她悄悄约会了四五次,之后,果然不出所料,她写信来要钱了。世之介立刻给她写了回信:

“年末繁忙之际,你正月花销所需费用,信悉。如您所知,若花钱嫖妓,本人就不必与深爱我的太夫们长久保持关系。你曾来信说让我去您那儿免费一游,我才在谈情说爱的百忙之中,出于同情之心而抽空与您数次相会。您若挣钱,就应该找其他男人去!若想从我这里借当日偿还的高利贷,我倒愿意协助。因本人很忙,只谈正事,闲话休提。敬复如上。”

四 不远千里会名妓

不顾露水和阵雨打湿衣装双袖,作为色道第一人的世之介,想去看看那名闻天下的太夫高尾的风采,于是身穿红叶图案的旅衣,坐上八人抬的大轿,带着五名帮闲,浩浩荡荡从京都出发了。仿佛是当年的爱神在原业平乘轿出行一样,这位当今一流的色道老手日夜兼程,不久便来到宇津山下。世之介心想,要是有一个人能给京都岛原那儿捎个信就好了。恰巧三条通龟屋的清六来到这里,没等下马,清六就赶忙说:“唐土太夫还好吧?我去江户找小紫了。我替你给京都那边带个信,就说回头就给她们敬酒去啊!”他们站着聊了起来。

只听这话,便觉得江户充满了恋情,而京都的恋情更使人难忘。世之介对清六说:“请稍等一下!”他用石笔在手纸上写了这样的话:“今日在小径上巧遇清六,看到了他长途劳顿,但对您思念有加,只要有命在,定当再会,以此为证。”世之介掐下缠在岩石上的爬山虎的叶子,与信一起封好,委托清六转交给金太夫。五位帮闲也都各自挥泪,委托清六转述问候,又说:“哎,有件事差点忘了。让上林的阿满好好洗洗脖子啊,不好意思请转告。”然后哄笑而别。

沿着长满青苔的小路向山下走去,在那幽暗的草房茶馆前,有一个卖十个一串的年糕团子的女人,看上去也很俏丽,世之介向她招了招手。之后便到了手越村,见到了酒馆的招牌时,世之介说:“这就是从前千手[119]的父亲住的地方吧!”

渡过安倍川,听到东方有人打着拍子唱道:“等不来的好人啊,真可恨!”“看呢!那里好像是此地的妓院区吧。咱们不能白白走过啊!”说着,他们放下掖起的衣服下摆,手拿绘有旅程地图的扇子走了过去。但又想起了一句话:“看不见的都是花。”便没有进去,继续赶路,因为这里的妓女太没意思了,连岛原北边的妓女也比不上。

他们在三岛投宿,寻找早已荡然无存的妓院旧址。之后又越过了严格盘查过往女子的箱根关口,来到了武藏野,这里是盛产紫色“恋草”的地方,他们来到了专用恋草染“江户紫”布料的染坊老板平吉家,说:“我们想先打听一下吉原的情况。”老板听罢,便将新出版的相关书籍拿出来给他们看。一看到“红叶是三浦屋太夫的家徽”几个字,他们便激动起来,说道:“说不定什么时候清晨起风,就把红叶吹掉了,要趁早把红叶抓住啊!”于是这六个人立刻动身进入“恋山”。他们朝金龙山方向,乘双橹快船直下浅草川,经过驹形堂,抵达日本堤。因为这里有浅茅原、小塚原和吉原三处著名的郊野风光,所以称为“三野”或“三谷”。

他们在大门口的茶馆里整理了衣装,来到清十郎妓院说道:“我们是从京都来的。”对方立刻说道:“久闻大名啊。我想您可能会来下榻,早已经准备好了!”说着,打开隔扇门,只见一个八张草席大的小客厅布置一新,室内摆有一个纸标牌,上面写着“京都世之介先生之榻”。老板的用心实在是周到。不仅如此,在酒杯、温酒锅和汤碗上都贴上了世之介家徽红瞿麦的图案,真是精明的生意人。

世之介问:“太夫小姐呢?”老板答道:“九、十两个月,她已被一位客人在市左卫门那边包下了。十一月也排得满满的,已约好到利右卫门那边去。十二月年终的三十天和我们这边订了合同,正月的生意也确定下来了。因此,今年她是一天空闲都没有了。您几位就先在我们这里过年吧,等明年春天好好玩!”他们听了,一下子怔住了,问道:“那些嫖客都是什么样的人?”答道:“那些人啊,他们都是一些不知道金币是树上结的,还是海里产的人啊!”世之介本打算这次在此地挥霍黄金千两,可现在看来,这些根本不够用。

从十二月初二起,好说歹说,再加上清十郎与平吉多方周旋奔走,世之介才得以于腊月二十九日这天,约定与高尾私下幽会一次。

因为是偷偷幽会,世之介只带了平吉一位帮闲来。傍晚时分,高尾从妓院过来,穿一件鹿皮花纹的中国丝织面料的和服,腰带高高束到胸部,款款移步,与京都人截然不同,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不和熟人打招呼,两个侍女都身着同样的衣服陪在左右,管家和接送者也都穿着带红叶家徽的服装。这一行人看着就像美丽的秋日山景在缓缓移动。

“一定就在今宵!”世之介早已等得着急,此时夜半钟声响起,一顶女人乘坐的轿子从静夜中抬进来了。为了不让别人看见,特地熄灭了厨房的灯火,妓院老板娘把引见酒席也摆好了。酒足饭饱之后,天快要亮了,这是一个宝贵的夜晚,老板娘请世之介先躺下等着。平吉也和一位名叫枷山的女郎情意绵绵地睡下了。

过了一会儿,高尾才匆匆进来,说道:“我可不能让您先躺下!”便把世之介拉了起来,同时也把平吉与枷山喊过来,让大家坐在褥子上,做猜谜游戏。“这么玩没什么意思啊!”枷山和平吉又去睡了。高尾对世之介说:“请解开腰带吧!”但是,世之介激动得连腰带也解不开了。高尾说:“你不解腰带,我们怎么做呢?我嫌被褥凉,事先特地叫两个侍女过来暖热了,这样不是白暖了?”说着麻利地解开衣带子,将身子靠过来。又说:“近期我们不能相见了,请您尽情玩吧!”初次相会,就如此热情相待,这样的好太夫世上恐怕不会再有了。

五 寄托相思写长信

对女郎们而言,最高兴的事是当天客人早早离去,自己在偏房小屋里与情人偷偷幽会又悄悄道别,或者管家因病不在,自己又收到客人寄来的装着钞票的长篇情书。话说世之介也收到了一封很长的情书,写情书的是大阪新町木村屋的太夫,她就是比吉野的鲜花还要美丽鲜艳的和州。和州给世之介寄来的是她在三月里三十天的日常记录。

这封信来自人称“恋山”所在地的出羽国[120],那时,去出羽国庄内购买大米后返回大阪的船,因为绕远了,所以姗姗来迟。世之介等得不耐烦,对和州更怀念了。他忙打开信封,开始看信,信中写道:

“天刚亮就有客人来了,来者是中岛盐屋宇右卫门的二掌柜。本来昨天白天累了一天了,在高岛屋妓院接客,身上仍然有昨夜的疲劳感,虽然拿起了纸和笔,但是却感到神情恍惚。躺下以后,您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正在这时,听见有人敲格子窗。我有多烦啊!要是不马上应答,敲窗声就会响个不停,甚至连贪睡的八千代也被吵醒了。‘喂!喂!’外面不停地叫着,不得已我只好说:‘我要冲个澡!’可是,来接我的那个男人没等到我洗完澡,竟气鼓鼓地一人回去了。他害怕车铺的那条大黑狗,又转到西侧的横街去了,真是可笑。心爱的男人与厌恶的男人竟有这么大的差别啊!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妓院的男仆来了,我去了那里。初一这天,和二掌柜吵嘴了。”

“初二,我在川口屋,与肥后八代地方的米商们初次相会。在座的有八木屋的雾山、伏见屋的吉川还有‘净瑠璃’演员清水利兵卫。大家谈起净瑠璃戏曲中男女私奔的场面,我听了‘东方之空在那边’一节,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如果我去找世之介……’便难过地流了泪,旁人也许以为是这恋爱的剧情感动了我呢!那天不必陪客人过夜,天黑之后回家时,听有人从暗处嘲讽我说:‘灯笼上的家徽是红瞿麦,难道她现在还迷恋那男人?’我听不清是谁说的,回头一看,是天满又先生。他曾经问过我:‘世之介先生啥时回来啊?’他与越前太夫发生了矛盾,有二十多天不来这里相会了,他又爱上了南边剧院街上的峰野小曝,每天去那里消遣玩乐。您的兄弟吉弥先生也越来越漂亮了。”

“初三和初四,都去住吉屋的长四郎那里了。客人是唐津的庄介先生,他在去年盂兰盆节那天曾关照过我。白天他去住吉海岸赶海,拣了一些樱贝和空贝壳,他开玩笑地说我是‘尚未相见便泪沾衣袖’的人。他也是一位很温和的人。”

“初五,在茨木屋,见到了那个您早就知道的讨厌的男人。按业内习惯,我也给他写了一封言不由衷的誓文。他回复我的誓文,我随信寄给您,请您代我收存吧。”

“初六,所幸这天没有客人,从从容容地艾灸。”

“初七,本来在茨木屋,后又被叫到井筒屋,去接待了一位做红花染料生意的客人。”

“初八,接待的客人同上。”

“初九,正值母亲去世十三年忌日,去千日寺立了石塔,以表孝心。”

“初十,经八郎右卫门的调解,与鼬堀的客人重归于好。”

“十一日,在木盒铺,与来自播磨网干的客人初次相会。这位客人曾与八木屋的雾山相好,我了解他们的分手是情有可原的,才接待了他。”

“十三日,我在自己家里。我托漆器泥金画店的治介做的砚台盒已经做好了,而且给送过来了。砚台盒上画的是和歌浦的风景,真是别具一格,特别是和歌浦的布引松林,画得栩栩如生,我很满意。今天我第一次用它,就给您写了这封信。”

“您曾给我一件带有春画的贴身衬衣。十四日突然想起了,便把它穿在里面出了门。刚刚出门,庄介死乞白赖地要,我不能拒绝,就假装乐意地送给他了。这并没有什么其他原因。他写信说,过一两天就送给我一卷带木纹图案的印度绸,在那封信中还装着重一步的金币五十枚,其他事情什么也没说。我把那些金币原封未动地给了丝绸店催账的讨厌的佐兵卫。”

“只因为您不在这边,不论什么事情,我总觉得有许多委屈。”

和州太夫把妓院的生活,详详细细写给他。世之介流着泪读那些信时,觉得和州太夫的幻影在他身后出现了,只听她说:“去岛原的事,很快就谈妥了,明后天,我就要离开大阪了。”她又哭道:“即便这边客人少一些,但是觉得若去京都,我会很快死掉的!”

“唉!”世之介伤心地抬起头来,突然听到了离去的四五步脚步声。他无力地转过身去看,那幻影却消失了。“即使这是幻觉,也不能不管她呀!”世之介心想,他再次回到难波的花街去找和州。

六 名妓吾妻痴情女

男女之恋,正如《杂书》[121]所言:“始而为吉,终而为凶。”有一位金命男人,虽说是金命,其实也就是三百两黄金的福分,他用这笔钱赎出了吾妻太夫,把她接到了待兼山脚下的村子里,两人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其实吾妻却并不觉得快乐,终日郁郁寡欢,感叹自己身不由己。据说,她是不能忘记与世之介的旧情,曾经写下遗书,拿起剃刀想寻短见。但是,她毕竟是被人从为娼的火坑中救出来的,虽然现在的男人并非自己的意中人,但她也不能不感恩。然而,她最后决定选择自杀,这样留下的恶名会小一些。从那年春天开始,她开始缓慢绝食,不久身体就像鲜花一般枯萎了,延宝五年五月八日清晨,她离开了人世。

真是太令人惋惜了。这位吾妻太夫颇有修养、温顺聪明、举止高雅。入席后从不起身去厨房,也不同女用人交头接耳,给客人写回信从不遮人耳目,只写一些礼貌性的词句,为的是不引起当日所接待客人的不满。接待初次到来的客人时,她也注意让客人安心,即便偶尔起身如厕的时候,也是若无其事地走到院子里,一边走一边平静地欣赏着胡枝子篱笆,提着和服下摆以免被露水打湿,当打开厕所门时,也注意不发出声响,不从厕所的竹格窗往外看,方便后注意用纸遮盖。从厕所出来后并不立刻返回座席,却是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假山的景色。不知不觉间已经洗过手,然后点上一炷香,熏一熏和服下摆。太夫的举止就应该像她这样。

平常,吾妻太夫除接客之外,跟别的男人连手也不握。而且,在等待客人的时候,她总是待在厨房里,决不躲在隐蔽处。她品行如此端正,所以人们都认为她私下决不会有情夫之类。但是,就是在这两年之中,她与世之介有了亲密来往,那是越后町某妓院的老板娘从中撮合的。某天傍晚,即席舞蹈结束后,女郎们衣饰不整,吾妻拿过要换的浴衣,正想冲个澡,发现连贴身衬裙都被汗水弄湿了,便匆匆脱掉。那将要入浴的赤条条的身体,久米的仙人[122]肯定也会忍不住偷看的。

世之介偷偷地站在柳杉下的窗格子处窥探,老板娘故意熄掉了那里的灯笼,说道:“哎!到那边去吧!”他被老板娘推着,战战兢兢地进了浴室。因心情激动,匆匆完事后就出来了,但被管家阿好发现了。他为封住阿好的嘴,只得讲好给她买一块郡内产的条纹丝绸衣料给她,真让人尴尬。这次幽会之后,世之介和吾妻太夫每天都有那样的美事。如今在世之介看来,那些花钱嫖妓的男人,都是没本事的傻瓜。

那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吾妻告诉世之介:“今晚我在九轩町的纸屋,与平野棉花店的阿吉相会,阿吉到了晚上肯定回家,请你悄悄来吧!”世之介便来到这里,藏身于花草丛中,伺机而动。阿吉把名叫久都的盲乐师留下来吩咐说:“请您陪着太夫聊聊天吧!”阿吉回家去了,久都却寸步不离太夫身边,实在叫人无奈。

世之介在黑夜中一直等待着机会。可是,半夜后开始下雪,雪花多得难以用衣袖拂去了,他只好在放鞋的石板上,枕着低齿木屐躺下,虽然很冷却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楼内的房间,扇屋的长津太夫陪熟客睡了一觉醒来,打开拉门,问侍女道:“我的木屐呢?”听到这话,世之介便缩着身子躲到走廊下面。长津太夫发现了世之介,便阻止侍女说:“算了,不要找了。”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这时的世之介高兴地默默祈祷:“但愿神佛保佑长津太夫。”

在二楼上,久都甚至连上下楼梯的脚步声都非常留神,真是可恨。吾妻心情焦躁,将一些旧书信撕成纸条,捻成长长的纸绳,在一个不大的吊篮内放一只天目碗,碗内斟满烫热的美酒,自己抿一口之后,用纸绳将吊篮吊下去送给世之介。世之介体味到她这细致入微的体贴,三次拱手致谢,然后把酒喝下去,美酒下肚,快何如哉!永世难忘。喝了一半,正要歇息时,长津太夫拿来一串腌花椒,低声说道:“给你当酒肴。”世之介又受感动。

接着,长津太夫拉着世之介的手上了二楼,靠在久都身上说:“可爱的光头先生啊!我的胸口堵得慌,给我揉揉吧!”说着,拿起他的手放入自己怀里,逗他高兴。又说:“是这儿,是下面,还要往下!”说着,一直让久都的手触到了自己最重要的部位,让久都无心他顾,以便让吾妻和世之介如愿以偿。这办法真是巧妙。久都才是“眼不见心不烦”的菩萨呢!正在忘情地抚摸太夫那黄金般的肌肤,忽听得妓院催促声:“时间到了,客人请回!”

七 岛原晨曦新町夜

身着浅黄色上下分身的麻布礼服,外披茶色小花纹和服,腰挎一口小刀,装束打扮与往日完全不同,看上去很有学问,根本想不到他竟是俗人。面目一新的弥三郎在节日里行礼回拜。他先说了一番祝贺节日的话,又说今天是九九重阳节,妓院要举行九九重装活动[123],而参观这种活动就可以延年益寿。这里的节日充满艳情,菊花芳香四溢,到傍晚更是诱人。世之介为了赏景,来到了新町妓院区。只见莺之太兵卫家的檐头挂上了竹帘,透过竹帘隐约可见女郎们的身姿。今天就连那些不知名的“围女郎”都显得漂亮动人,这都是因为今天是佳节的缘故吧。

高间太夫更为美丽动人。她带着刚刚接客的雏妓走在路上的样子,使人觉得只要看到这情景,不远千里而来也值得了。这里真是一片极乐净土。在妓馆入口的客厅里,金吾太夫把衣箱摆出来。井筒屋里的管家等勤杂人员,都得到闪闪发光的一步金币,显得很开心。

世之介又换了个地方,前往九轩町住吉屋。他跟口吃的老板四郎右卫门说了一番玩笑话,又让留着抓髻的小侍女留伊喝了她喜欢的酒,然后让她坐在门口,拦住在此走过的女郎,一个个地逗弄她们,硬让她们坐下来,用小酒盅喝上几杯。吉田太夫见状,说道:“我就是喜欢能喝酒的男人。”

那天,世之介正在扇屋与某太夫相会,可是又突然怀念起京都的岛原来,真是心猿意马。接下来便丢下这位太夫,立刻动身前往道顿堀。到达叠屋町,在一位熟悉的演员处稍作逗留,本来光明正大的人,却又掩人耳目地坐了一顶四人抬的轿子。他突然想起自己和好哥们儿吉弥有约。他急忙托人转告吉弥取消约会,继续连夜赶路。当初更的钟声敲响时,轿夫说:“到佐太的天神家了。”“尽管没有太夫陪,和天神一起喝两杯不也很好嘛!”说着,他们劈柴温酒,以烤酱做菜肴,然后趁着酒劲儿上路,经过了交野、禁野等地,淀之小桥便在晨雾中出现在眼前。又走了一会儿,轿夫说已到达了鸟羽的“恋塚”,世之介睁开眼说了声“知道啦”,很快就到了四塚茶馆。他们敲开竹门进去了,轿夫说:“开水等不及了!快渴死了,先来凉水吧!”

说起来,前几年就在这一带,有个姓森的嫖客为了赶路,把轿夫给累死了。想到这里,他们便更加希望到达岛原。当晨星尚在闪烁时,他们来到了丹波口小兵卫的茶馆。小兵卫立刻就把早晨离去的客人空出的地方给收拾出来,对世之介说:“您难得来京都一趟啊,昨天高桥太夫还说和您好久没见了。我马上通知她,让她高兴高兴。”说着,敲开街口的茶馆的门,派人到三文字屋去了。

“此处的晨景非常漂亮哦!难怪西行法师会赞美松岛的曙光、象潟的晚霞呢!昨天刚看罢新町的夜景,今天又看到岛原的晨光,这种乐趣即便在中国也没有吧!世之介先生,您说是不是?”“确实如此!”说话间,他们来到街口彦右卫门的藤屋茶馆小坐。茶馆里的夜灯已经熄灭了,角落有一只旧锅正烧着水。他们以炒岩仓松茸为菜肴,用中型的汤碗喝了两碗酒,连说:“这酒好喝!”正说着,人称“歌仙”的那个女郎,像个有夫之妇似的走了过来。她曾幸运地被人赎身了。世之介问:“我们分手后,你去哪里了?”她回答说:“在我家。”说完就出去了。“咦?怎么去宇治了呢?哦,我明白了,她是被六角堂后边的人赎身的。”话音未落,太夫派来的人到了,有引舟女郎[124]对马、三芳和土佐等。妓馆方面还派来了次兵卫和一个男用人。对世之介说:“请您到那边去吧!”简直像请神一样,这说明高桥太夫在那里很有势力。世之介觉得,自己所受到的待遇,即便大名也不过如此了。

白天睡了一觉,世之介他们消除了昨夜的旅途疲劳。为了九月十日赏月,傍晚在外面支上了躺椅,这都是京城特有的风情。在座的女郎,有聪明伶俐的高桥、野风、志贺、远州、野世、藏之介,还有活泼的对马。听着三吉、土佐的合奏,世之介不知不觉喝多了。因为他们之间都有亲密关系,不由回忆起过去的事情,与唐土太夫的耍笑,向太夫薰暗送秋波,让太夫奥州乖乖就范,所有这些回想起来都余味无穷。这里的女郎温柔可人,服饰丰富多样。只要在这里见识过,就会觉得其他地方都无甚可观了。

过了半夜,开始铺被褥,共准备了三套被褥以便替换。枕头也很高级,至于睡衣就更不用说了。从解衣带子到所有的一切,都由身边侍女服侍着,连装烟袋也不用自己动手,被子也给盖好。世之介听着太夫的甜言蜜语睡去,一定会有美梦的吧。

卷八

一 众帮闲驱车出游

“很多人家都有年龄大的老太太。虽说世间万事不可太过讲究,但如果身边没有年轻女子,那就好比山上只长松树一样,没什么意思了。像妓院这种使人自由自在的地方,不知是什么人发明出来的,真能使人充满活力。与其向往那遥远的龙宫净土,与其和那喜怒无常的名门小姐交往,还不如去找熟悉的丸屋的老板娘呢!”一伙帮闲们聚在一起聊天。

其中神乐庄左卫门说:“像今天这样轻闲的时候很难有了吧?怎么样,咱们马上去参拜石清水八幡神宫吧?神佛知道我们每天说谎话,我们得去消消灾吧。”

另一个接着说:“明天是十九日,人多拥挤,弄得满身是灰尘也不好。不如现在就去夜宫[125]。”

又一个人说:“我们在路上若是一起饮酒聊天,那就没有参拜神社的时间了吧?这件事还是听听世之介先生的高见吧。”

“这比修行者洒水净身还容易呢!”世之介说着,向随从的管家招呼道:“那个!”于是,管家心领神会,从隐蔽处伸开双手,帮闲神乐一看,知道是给一贯钱的意思,于是表示这些不够用,管家又从怀里掏出十两黄金说:“这是香资!”便扔给了他。“这回遂愿啦。我们每次都让您破费不好意思啊!”帮闲说着,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们决定先租几辆车,于是找来了三辆准备会鸟羽的牛车,车上都铺着花毛毡。他们也将此事通知了太夫们。大家都穿上相同的淡蓝色鹿纹和服,头戴方形袋状头巾。四个人乘两辆车,另一辆车装载酒桶、盒装食品、多层饭盒、放置零钱和日用品的小箱子等等。烛台上插了一支大蜡烛。车从岛原的大门口一出来,他们就开始喝酒,经过歌中所唱的那条“令人怀念的朱雀小路”,又沿着大宫街一直向南走去。

“真是天子所在之地啊,这样惬意的地方,哪里还会有呢?”他们这样想着,心里充满感激。不久,寒月升起,一阵晚风掠过一望无际的竹林,衣袖在不知不觉之中被露水打湿,仿佛是泪水濡湿的一样。不知何时,三弦声停下了,只因太开心了,反而使人觉得寂寥。

抬头向南方望去,在小井田的桥头上发现了灯笼光,灯笼上还有岛原太夫们的家徽。他们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回答说:“太夫们吩咐下来,在此特备美酒,给诸位接风。”九位妓院管事的人叫住牛车,为驱除寒夜凉风,他们特意让人从京城拿来几床被褥,在附近草屋中安好了被炉,甚至准备了扁枕头,劝世之介一行在这儿小睡片刻。她们用银制温酒锅烫上各种名酒,用木碗盛上茶水泡饭,同时摆好了雁肉素烧和咸沙丁鱼,叫人感到很温馨。饭后,每人各有一杯茶,并各自备有一方彩色纱巾,还准备了一次性使用的烟草盆。招待得真是无微不至。

“这次时间短暂,却准备得这样周到,可以说是特殊的优待了。尤其是给我们准备了被炉,改日定当再来致谢。”说完便欲上车赶路。但世之介转而一想,又说道:“今晚的款待太让人高兴了。难道我们没有什么送给她们的礼品吗?你们现在就给我拿个主意吧!”愿西弥七说:“有日本首屈一指的豆包啊。”世之介问:“为什么称得上首屈一指呢?”愿西说:“据说定做一个要五目银子,因为上面装饰着金银箔。”于是,世之介向二口屋能登点心店订了九百个豆包,让他们在一夜之间做好,给九位太夫送去。

帮闲们买的是小小的驱邪弓,上面挂着祛病消灾的护身符,说道:“祝你们永远无病无灾;但愿不必因休假而自己垫付应交的嫖资;希望您的从业年限能比合同书中写的十年更长;祝愿你们在接客时不会因争风吃醋而发生口角。”

他们将礼品赠给了太夫们,并祝愿他们能“永为名妓”。

二 为打赌巧做周旋

十藏事先让租来的马在三条街大桥上等候,急匆匆吩咐随从说:“钱袋放进马鞍上了吗?咱现在就走!”

“世之介先生,我马上要去江户,特来向您禀告一声。”世之介平时予以关照的裁缝铺的十藏,过来向世之介打招呼。他站在门口说:“详情,我回头再跟您说吧!”

世之介马上让人给了他旅费。他将要出门时,世之介又把他叫住了,问道:“你这次为什么要去江户呢?”十藏说道:“不瞒您说,我要见江户吉原的阿紫太夫。我想,她也不会因初次相会而拒绝我吧。正当我说出了这个大话之后,有人说要跟我打赌。他让他的帮闲宇兵卫做见证人,和我一起去江户。我现在就去嫖阿紫太夫。”

“你可真有雅兴啊!你们怎么个赌法?”世之介问道。

“我若不遭到阿紫的拒绝,就可以得到他那座木屋町的别墅;要是遭到拒绝的话……”十藏说到这里,脸色变得铁青,声音也发抖起来。

“你就说出来嘛!”世之介催促道。

“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如果遭到了拒绝,倒也没有生命危险,就是按照契约,要把我那命根儿割掉。”十藏说道。

看来那要打赌的人显然是把十藏当成了个容易糊弄的傻瓜了,是拿钱来寻开心的。世之介又问:“跟你打赌的是什么人?”

“约好不准对别人说的。”十藏答道。

“那可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啊!你可得想好了啊!如果您那命根儿已经是无用的长物,留在那里也无用,正如在龟头上挂着的念珠,留着能给谁呢?你也别那么抠门了,前几天我送给你的那块红绫子的兜裆布,这次就穿上吧!”听世之介这么一说,这个生性憨直的男人,刚才的劲头一下子没了,不由得落下泪来,说声“再见”,却犹犹豫豫地没有挪步。

世之介看他那样子,感到好笑,说:“这事好像也很好玩。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他穿着便服,就让人备好车马,带着十藏到江户去了。

到了本町四号街的江户分店,世之介立刻把十藏和宇兵卫打扮成大财主模样,让他们去了吉原。尽管如此,他仍然有点不放心,便让人带上自己的亲笔信,去找妓馆的利左卫门。信中说,十藏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财主,还说:“阿紫的事,拜托你成全。”妓院的老板娘保证,这四五天之内,一定让阿紫与十藏相会。

约好相会日期后,十藏为了表示感谢,给了老板娘一包东西,说:“这是在江户见不到的稀罕物。”宇兵卫看见后生气地说:“你钱给得太早了吧!”

十藏说:“那不是钱,是京都的新玩艺儿,人们都把这当宝贝呢!”

老板娘一看,那纸包上写有“古释”二字。打开纸包,只见里面包着扇骨、刀上用的竹钉、针、丝线、年糕糊糊、挖耳勺、牙签等,总价钱不过三文钱左右。

“不管怎样,这些东西总是有用的好东西吧!”十藏这么一说,宇兵卫气得话也没说,扭头回去了。

约好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十藏和阿紫太夫见了面,高兴地与她推杯换盏。十藏把酒杯伸过去说:“阿紫小姐,我敬您一杯。”没想到粗手粗脚地把酒洒出来,溅到了太夫的衣襟和膝盖上。十藏一脸羞愧的样子,很可笑。阿紫太夫却说:“您不必介意。”说完起身离开座位,吩咐说:“给我准备洗澡水!”不一会儿就从洗澡间出来了,换好的衣裳和刚才一模一样,仍然是一件白绫贴身衬衣,中间是一件红色鹿纹的表里一色的和服,最外面是一件浅黄色上等八丈岛绸和服,这副气派是京都的女郎无法效仿的。令人欣慰的是,她早就准备了一套备用的衣服。

这里的妓院有个习惯,无论是谁,初次来相会都不带被褥来。阿紫太夫躺下,把十藏叫过来,与他亲切聊天,然后自己解开衣带,也让十藏宽衣解带,成其美事。然后,小紫拿过笔砚,在十藏的兜裆布的一角写道:“初会即以身相许于十藏,以此为证。”又落款“阿紫书”,尔后交给十藏。这种事以前是没有先例的。

宇兵卫觉得非常奇怪。回到家里向主人回报了原委。

后来世之介与阿紫再会时,又问起这件事。阿紫说:“我一看他那副模样就知道,是有人看他傻呆呆的,就同他打赌,我很痛恨那种欺负人的人,所以,就见了十藏。”

世之介拍手道:“不瞒你说,他千里迢迢从京都来,就是因为与别人打了赌啊!”此后,虽然十藏不断恳求,阿紫再也不肯见他了。阿紫就是这样的人。

三 酒兴未尽去恋乡

大阪的一位商人为购买绸缎布料来到京都,住在室町。他前来拜访世之介,说:“久疏问候,一切安好吧?”于是,世之介邀请他:“今天是东寺院的弘法大师御影供[126],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东寺法会的主办人是与世之介常来常往的纸店老板吉介。他备好了五个人的饭菜,在畜生门一带支起了幔帐。那天的天气晴朗,真是佛法大盛之日。他们谈着“人如落日,谁也不会永留此世”之类的话,边就着凉拌菠菜和红烧香菇之类的素菜喝酒。谈到了佛法信仰,大家都有些醉了。法会将散时,世之介给吉介倒了一杯酒,说:“来,干杯!”吉介说道:“那我就领了。”再要倒酒的时候,连一滴也没有了。“这不行,给我拿酒来!”吉介又派人去买酒。酒买回来后,他们又就着烤盐花[127],畅饮起来,很快便酩酊大醉了。

“难道就这样回去吗?”

“咱们一起去岛原玩吧!”

“说得对啊!”

大家商量着,于是来到八文字屋,说道:“把这里所有的女郎,哪怕有一千个,都叫来吧!”但是,今天恰逢节日,所以有名的太夫一个也没闲着,来的只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天神级的女郎。世之介说:“这太不成样子了。我本人倒无所谓,冷落了大阪的客人可不行!”于是到各处去请太夫,却没能请来。

老板屋喜右卫门的太太亲自出来,说:“有一位从大阪来的名叫吉崎的太夫,今天初次接客,正在丸屋七左卫门那里。刚刚去问过她,并说因为我们这儿有重要客人,好像可以请来的。”

世之介说:“不就是因为初次接客要高价吗?没问题,叫她来吧!”便派人到七左卫门那里去请,终于把吉崎请来了。

按这里的规矩,与嫖一般的妓女不同,初次接客的太夫要有引舟女郎和天神陪伴,而且要包连续九天,还要给妓院送礼,给用人小费。但是,有世界上最慷慨大方的世之介的关照,一切都能痛痛快快地搞定。所有的花销都给列了一份清单,大家都很开心。

八文字屋的老板身穿和服裤裙、坎肩,老板娘也更换了新装。厨房点着大蜡烛,卖菜的和卖鱼的人在灯光中跑前跑后,厨师正在烹饪。这种热闹景象令人终生难忘。这时,来了四位下等妓女为太夫准备房间,她们将十二件丝绸衬裙挂在衣架上,棉睡衣摞成了小山,被褥多得形成一座座峰峦。房间里有画轴、书柜、香盒、文书匣、烟盆及其他日用工具等,此外还有古香古色、令人眼花缭乱的泥金漆画工艺品。

过了一会儿,从门口传来了喊声:“太夫小姐高高兴兴驾到!”只见太夫在两支手持烛台的引导下,款款地登上楼梯,在上座的正中间就座。左侧坐着来自同一家的十一个女郎,她们是特意护送太夫来的;右侧,从太夫身后直到末座,共有十七个“围女郎”,都穿着深红色衣裳,并排列坐。在太夫面前,坐着引舟女郎和侍女,垂手听候吩咐。

这时,妓院老板娘把太夫介绍给客人,太夫说:“很高兴再次相会。”原来世之介在大阪曾经见过她。相互寒暄时,把蓬莱山盆景和金色酒杯摆了出来,就像举行婚礼一样。他们用酒壶和酒漏斗来斟酒。按惯例,太夫中途退席更衣,更别具一番风情。

从太夫到妓院方面,都要赠送应时服装,还要给用人们散发小费。侍女、管家和马仔等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方送来的贺礼摆在廊下。有女佣将礼品登记造册、归置。没见过世面的人定会感到惊讶。“连理相生、松风飒飒”的小曲吉祥欢快地唱着。

四 京都的美女人偶

世之介对一位要去长崎采购进口货物的朋友说,自己随后就到,先托他将钱箱带走。

“您想买什么中国货呀?”那人问世之介。

“这些钱是专门买日本货的。”世之介答道。

“那么说,您的意思要专门去游玩?那好吧,我在那里恭候您。”

那天是六月十四日,京都的祇园要举行月矛[128]游行,那朋友说:“我自己游行去了。还是赶快去做生意吧!”于是,他先出发了。

世之介说自己做的事情很多,在京都大把花钱,出资建寺院佛塔,供奉长明灯,为歌舞伎青年演员买房,为熟悉的女郎赎身,每天都大量挥霍,尽管如此,仍有许多余钱。怎么办呢?

他心想:“那这次就直下长崎,说不定那里会有什么好玩的吧!”动身的那天是八月十三日。据说古代在唐朝留学的阿倍仲麻吕[129]曾怀念故乡之月,并咏歌一首,而世之介却相反,他倒向往大海那边的月亮,便乘淀川的船抵达大阪,在一位熟悉的男友家里玩了两三天。那男友真情相待,离别时,世之介给了他五百两金子。

来码头送行的演员兵四郎笑道:“我们歌舞伎演员的生活,大都是今日灿烂夺目,明天就烟消云散,都是一些没有出息的人。他们有时候喜欢玩斗鸡,有时候又热衷于玩花草盆栽,但不久就得弄得变卖家产。住在京都,又搬到江户,又从江户搬到大阪,一生都到处漂泊。我这个人啊,是既无罪,也无钱。”时值清风吹拂,海浪缓缓,船抵达了长崎港。

眺望长崎港入口处的樱町,世之介感到心旷神怡,投宿后没有休息,接着就到了丸山。那里的妓院比听说的还要好,每家门厅内都坐着八九位到十位女郎。听说专门接待中国人的妓女被单独区分出来。中国人热情执著,他们不喜欢被别人看见,他们不分昼夜地服用春药,不知餍足地连续作战,这是日本人自愧不如的。荷兰人喜欢把妓女约叫到他们的住所,中国人则喜欢把妓女叫到市内的旅馆去自由享用。

曾在京都的四条河原[130]和岛原玩过的人们,都为世之介能到长崎来感到很稀罕。他们说:“让女郎们演出能乐给您观赏吧!”这里的院子里有常设的舞台,能乐中的伴奏和伴唱就不必说了,就连能乐中的主角和配角都由女郎们来扮演。她们仔细地选择安排了剧目,确定了《定家》、《松风》、《三井寺》三出戏,唱腔和伴奏的曲调低徊婉转,又十分优雅。这种游兴实在难得。

正值红叶初红的时节。他们在树枝上吊起了金质温酒锅,要把中国诗人白居易诗文中所写的酒德颂再现出来。三十五位妓女各自随心所欲、花枝招展地打扮起来,有的系红色网状围裙,有的披金线窄绶带,有的头插一片绫杉的相思叶,唱起能乐中的“岩间的泉水呀,千代流淌”的段子,真是一场狂欢大会。

世之介夸赞说:“我在京都,曾把价值三十五两金币的烤鹌鹑肉串送给太夫作菜肴,但是,看到这里的酒宴,我仍然感到吃惊。而且,这里的风俗也与京都不同,很可爱啊。”

有人说:“我们想知道京都女郎是什么样子。”

“问这个嘛,就问对人了!请教世之介先生啊!”

世之介说道:“幸亏这次我带来了这一类的东西。”说着,让人搬来了十二只长方形大箱子,从中取出了穿着太夫服装的人偶,其中有京都的太夫人偶十七个,江户的八个,大阪的十九个。都一一写上太夫们的姓名,把它们摆在能乐舞台上。人偶的着装、脸形、身段等,都各有千秋。所有的人偶没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吸引了整个长崎的人都来赏玩。

五 好色丸启程远航

世之介的母亲曾留给他总共两万五千贯的银两,让他随意使用。他终日尽情吃喝玩乐,如今已经挥霍了27个年头。

广袤日本的所有的花街柳巷,他都无一遗漏地逛遍了,身体也在不知不觉间为恋情所累,而逐渐孱弱。如今,他突然觉得对这个浮世没有什么留恋了。他没有父母,没有子女,也没有固定的妻室。回头想想,自己一直沉溺于色道,不知身处火宅,而无力自拔。年复一年,来年不觉已经六十一岁了。已感觉到腿脚不灵,耳朵发沉,走路不拄着桑木拐杖,便不稳当,渐渐就要变成一个无用之人。而且不仅是他本人,他以前结交的女人们也已经两鬓花白,脸上皱纹纵横,天天为此而悲伤。那些当年骑在大人肩上,手拿小阳伞的女孩儿,如今也都出嫁做了人妻。

斗转星移,人世沧桑。没有比人生变化更快的了。如今已没有什么念想,只有死了被恶鬼吃掉拉倒。想到此,即便立刻回心转意,也再难步入正道。

“没有指望啦!以后会怎样?随它去吧!”世之介决定把自己的财物都放弃,将剩下的六千两黄金深埋于东山的山坳,上面压上了一块宇治石,让牵牛花蔓爬上来。石上还刻了和歌一首:“晚霞里开牵牛花,六千两金光留地下。”后来,那些想发财的人都这么传说,但藏宝的地点究竟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此后,世之介邀来了有同样心情的朋友七人[131],叫人在难波江的小岛上打造了一艘船,取名“好色丸”。船上那鲜红的绉绸的风帆,是用从前吉野太夫留下的贴身裙改做的,又把过去结交过的女郎们作为纪念品赠予的和服缝在一起,作为船上的帐幕。船舱内铺着草席,四壁的下半部糊着品评太夫时使用的格纸,而船的缆绳,则是用女郎们的头发搓在一起制成。船上的厨房里,养鱼槽内养着泥鳅,地上放着牛蒡、山芋和鸡蛋。船舱板下装有地黄丸五十罐、女喜丹[132]二十箱、女用性玩具“轮玉”[133]三百五十个、男性用具“荷兰绳”七千根、“海参圈”[134]六百个、水牛姿[135]二千五百个、锡制阳具三千五百个、皮革制阳具八百个、春画二百幅、《伊势物语》[136]二百部、兜裆布一百条、上等手纸九千卷。后来又想起来,再增添丁香润滑油二百桶、花椒药[137]四百袋、牛膝根[138]一千支,外加水银、棉籽、辣椒粉一百斤,还有另外的一些五花八门的催淫用品。又将大量男人穿的漂亮衣服和小儿襁褓装在船上。世之介说:“此次离去,不知是否还能返回都城。来吧,大家一起喝杯出门上路的酒吧!”

六人听罢,吃了一惊,问道:“您说不再回来,那么,我们陪您去哪里呢?”

“这个世界上的各式各样的男妓、妓女、风流女子我都见识遍了。以我为首,咱们这些男人都是没有牵挂的人了,所以,我们现在起程前往女护岛吧!那里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世之介说道。

朋友们听罢,欢呼雀跃。世之介说:“即便是肾虚而死,说不定还能再生出个‘一代男’[139]来呢!这才是我的本意啊!”

于是,他们乘着“恋风”,在一个晴好的天气里,从伊豆岛出发了。那是天和二年[140]十月末,此后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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