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上海,是一个繁华似锦、纸醉金迷的都市。漂亮、辉煌、宏伟的洋楼鳞次栉比。
街道宽敞而通畅,尽管如此,行人依然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不时能够听到汽车鸣笛,人们惊慌闪躲的场景。
入夜之时,这里灯火通明,灿烂而夺目。
夜总会里清脆而悦耳的歌声夹着阔少爷们调戏陪酒女郎的嬉笑声,四处萦绕,不绝于耳。赌坊里,吆喝声、摇色子声、荷官的呼喊声、赢钱的喜悦呐喊、输钱的喟然长叹夹杂在一起,形成一首不一样的乐章。
这里是天堂,在这里可以尝尽美酒佳肴,可以享尽女人的温柔,可以买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然而,这里却也是地狱。在这里,每条大街的角落里,总会有一群出卖着自己的体力,维持生活的人们。
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他们都得不到一刻的停息。两条腿对他们来说,便是生命,便是活下去的依靠。
在这都市里,富人尽管不少,可对于他们,却没有人愿意挥洒一丝温情、一抹怜悯。似乎他们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
每到一个地方,富人们随手抛下几枚铜钱,拍拍屁股,扬长而去。而那些筋疲力尽的人们便如狗一般伛偻着腰捡着地上的钱币,心满意足地微笑着。
他们对这种似人非人的生活,已经习惯,甚至连捡钱的动作都是那么的熟练。
他们便是随处可见的人力车夫,社会中的下层人物,仅次于毫无尊严、毫无人格、四处要饭的乞丐。
可是,人类的社会就是那么地不可思议,阶级分明的社会下,竟也会有一丝的温情,而这份温情却来自一个上层的人物。
在阴雨连绵的一个星期后,老天似乎特别眷顾,竟让久未露面的太阳,驱走浓厚的阴霾,把一片金色洒给这偌大的都市,也落到一栋豪华的洋房前。
洋房的大门突然开启,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头戴一顶白色花哨的洋帽,踩着一双红色高跟鞋的年轻女子走出门来。
若不是生着一张东方人独有的俏丽脸庞,还以为是一个正正宗宗的西洋人。
她的身后,一个女仆匆匆跟上,焦急的问着:“小姐,你这要上哪呀?”
“小姞,你回去吧,别老是跟着我。”那小姐语气虽温和,内心却不胜其烦。
“可是,老爷吩咐过,让我寸步不离的。我——”小姞一脸为难。
“好小姞,你放心,爹那边有我呢!”她怕怕胸脯说。
小姞犹豫一下,才嗫喏地说:“好——好吧!小姞在边上的布庄等你,小姐你千万要小心,早去早回哦!”
“我会的,去吧!”在小姐微笑的目送下,小姞才不甘愿地走往布庄,期间还不时地回望,触到的仍是那张笑靥。
待小姞入庄,她才松了口气。凝望前方,一阵和风扬起那披肩的青丝,她随手一撩,在阳光的映衬下,尤为美丽,仿佛春天里盛开的一朵桃花。
她迈开轻盈的脚步,往人力车夫聚集的地方走去,把手一招,清脆地喊道:“黄包车——”
车夫们对这三个字特别敏感,话音未落,便如潮水般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招呼起生意来。
“小姐,坐我的车吧,我的车昨天刚买,全新的,非常适合你!”一个车夫得意地说。
“小姐,别听他的,我拉黄包车十几年,在我手中换过的车也不下十辆。他那新车呀,一看便知是退役的老车翻新的,指不定跑到半路就塌了。”
他上前一步,又是关心又是推销:“姑娘,这车坏了是小事,要是把您给摔到了,那可是大事。您看,我的车,自己加固处理过,结实的很,保证不会出问题,您还是坐我的车吧!”
前面那车夫脸色发绿,怫然不悦:“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抢生意也不能这样抢呀?”
其他车夫也趁机纷纷自夸,来夺这笔难得的生意。
那小姐不堪其扰,从人群的缝隙中,她看到一个青年车夫正坐在车旁,摘下帽子扇着热气,身上的衣衫虽然褴褛,却长得眉清目秀。
奇怪是,车夫们为了一单生意,使出浑身解数,他却无动于衷,一副淡然无谓的样子。这让她生出好奇之心。
她绕过人群,尽管身后车夫穷追不舍,耳旁吹夸连绵无绝,她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径直走到那怪异的车夫前,柔声喊道:“车夫,能载我一程吗?”
那车夫一怔,一直以来,他听惯了轻蔑的口吻。突如其来的细语,不禁让他感到一阵暖和。
他抬起头,一张美丽的容颜夺入眼帘,不觉痴了,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那小姐莞然一笑:“车夫,你怎么了?”
那车夫猛地惊起,忙取出抹布使劲地把车垫擦得一尘不染,才回过头,微笑而视:“姑娘,请上车!”
那小姐提起长裙,满意地跨上车,那车夫急忙牵住她裙子的后摆,不让那白色衣物沾染车脚垫上的灰尘。待她坐稳,才轻轻松开。
“谢谢!”车夫贴心之举,让她感到十分温暖。
“姑娘您客气了,请问您是要去哪里?”车夫柔声问,笑容仍绽。
那小姐微一打量,那张面孔除却汗渍和灰尘,虽清癯,却尚还英俊。
“去丰华百货商店。”
“好咧!姑娘坐好,街道不平可能会有些颠簸!”说着,他双手一握车杆,劲力一使,车轮便随着他轻快的脚步骨碌碌飞转。
那些空忙一场的车夫,嗒然遥望他远去,肚中怨气正浓。
“嗨,真是倒霉,这姑娘竟坐那小子的破车。”
“是啊,真便宜那小子了!”
“切,看样子,今天又得喝西北风了!”
“……”
“车夫,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姐对他充满好奇。
“姑娘,您是大家闺秀,我不过是一个拉车的穷小子,区区小名,如何值得挂齿。”那车夫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那小姐黛眉蹙起,触到了他平淡话语背后,隐含着的辛酸、无奈和鲜为人知的苦痛。
她婉声说:“听你的谈吐,像似念过书?”
“是的,我爸爸是一个夫子,我从小就跟着读书识字。”
“那你何必要把自己看得这么卑微?”她由衷地说:“我虽是个富家小姐,但和你一样,也不过是生活在这社会上的一个平凡人,你觉得有区别吗?”
“姑娘,您说笑了。我一个低等车夫,怎么能和你比呢?”那车夫自卑地说。
“为什么不能?你们以拉车为生,自食其力,勤恳踏实。比起那些整天只懂得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我倒觉得你们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正常人。”她认真地说。
那车夫内心热流翻涌,感动至极。未曾想,这些话语竟从一个富家小姐口中说出。
“谢谢!你很与众不同,只有你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我叫於峰。”
“你爸爸还在做夫子吗?”那小姐随口问。
於峰顿了顿,才恻恻地开口:“我爸爸早就去世了。”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那小姐万分歉疚。
於峰抑住悲怛,作出一脸轻松:“没事,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十三岁那年,军阀烧抢掠夺,我爸爸的书苑便在他们的铁蹄下摧毁殆尽,而我双亲也被乱刀戕害,我一早出门购置家用,才幸运地躲过一劫。”
“可怜的人!”那小姐怆然,声音不觉变柔:“那这十年,你一定过得很苦。”
“没什么苦不苦的,反正早已习惯了。多亏父亲的那点积蓄藏得严实,没被土匪军发现。全靠这些钱,我才辗转来到上海,买了这辆黄包车,以苦力为持生计。”
於峰的话语虽夹杂着粗大的喘气声,但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凄苦感染着她,她不觉双眸发热。见他挥汗如雨,便于心不忍起来。
“於峰,你若觉得累得话,就停边上休息下,我不急着去。”林苗苗体贴地说。
“谢谢你姑娘!这种辛苦都是很平常的事,没关系的。”
“别再姑娘姑娘地喊了,我叫林苗苗,叫我苗苗好了。”
“林苗苗,这个这名字好听。好,那我就叫你苗苗了。”於峰气喘吁吁,但不难听出话中的那份欣喜。
蓦地,眼前晃晃悠悠走出一个年过花甲,伛偻着背,拄着拐杖的老婆婆。
“喂,有车,快让开!”於峰远远便大嚷起来。
车子迎风呼啸,她依旧步伐蹒跚,似乎并未察觉这逼近的危险。
於峰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奋力踩住地,脚底“嗤嗤”作响,车子似不受控制的脱缰野马,擦着地面滑行不止。
“於峰,小心!”林苗苗心弦绷紧。
距离在火速减短,於峰大急,使劲加大脚下的力量,拼命稳住,被惯性驾驭的车子,终于离老人不到一米处乖乖停下。
“总——总算有惊无险。”於峰拍着胸脯,惊魂未定。
老人并无惊惶之感,可能听到他的喊声,才驻步不前。
“她看不见。”林苗苗松了口气,却发现了异常。
於峰遂也有所察觉,探眼一望,马路上车水马龙,如此穿越,岂不危险之极?
他忙将车停到一边,焦然说:“苗苗,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等不急她回答,早已奔赴老人身边,搀扶住她,柔声说:“老奶奶,这儿车多,我来帮你。”
“谢谢了!”老人感激地说,声音苍老而嘶哑。
於峰拽紧老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和车辆,直至对面,确定安全,才安心离去。
“苗苗,抱歉,让你久等了!”於峰重新拉动车,歉然地说。
“你经常这样帮助人的吗?”林苗苗好奇地问。
“举手之劳嘛,能帮则帮,大伙都不容易!”
“你心肠真好,真是难得呀!”她赞许有加。
车子奔波了一段时间,在一栋大楼前停稳。“苗苗,到了。”
林苗苗缓缓起身,由于驻停的车有一定的倾斜,踩着刚跟鞋的她便觉巍巍颤颤。刚迈开步伐,脚下一不防,滑了开去。
她“啊”的一声尖叫,身子失去平衡,往后摔去。
於峰大骇,一个箭步跃上,紧紧扣住她的纤纤玉手,林苗苗借机稳稳站住。
纵使如此,依然吓了一跳,她不停地拍着狂跳的胸脯。“可吓死我了!”
“苗苗,我牵着你的手,你小心点,慢慢下来。”於峰柔声指引。
林苗苗缓步走下了车。左手火热紧束,才发觉,仍被他紧握着,粉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
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的、甜蜜的、热辣的、不可以思议的、异样的感觉在内心世界盘旋。那一刻,她羞涩地不敢正眼瞅着他。
於峰猛然惊觉,慌忙松开她的手,双颊似被辣椒撵过,火辣滚烫。他局促而歉疚:“苗苗,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林苗苗的一颗心仍无法平静。好一会儿,她才取出一张十银元的银元票侧着身子递给他。
“这是你的车钱。”她眼眉低垂,娇颜红得发润。
平时一次车钱,也不过两分、三分,阔气一点的,会给个一毛。银元他更未接触过。林苗苗一次性给了他十银元,一时之间,他慌得不敢接。
“苗苗,这够坐几百次的车了,我不能收!”
林苗苗按捺住怦然的心,鼓起勇气,转身面对着他,轻轻提起於峰那只粗糙、黝黑、被汗水湿透的手,把银元票放到他的手心,暖声说:“於峰,留着吧,拿这些钱,去买点好菜,补补营养,这才有力气拉车,对吧!”
於峰一阵感动,善言他此刻竟一句完整的话也表达不出来。“苗苗,这——我——我真的——”
林苗苗拍拍他的手心,嫣然一笑:“好了,就这样吧,我走了!再见!”
“再见!”於峰目送着她,直到她走入商店,才拉起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