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孤身修养的於峰耐不住寂寞,回到那栋洋房旁的驻车地,等待林苗苗的出现。
林苗苗嘴上虽说让他修养,可每天一起床,都会站到窗边,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这天,她终于发现了他,悦然奔出大楼。
那之后,於峰几乎每天都拉着她奔跑在上海的街头,带着她去她想去的地方,也带着爱心一次又一次往返于孤儿院,和孩子们打成一片。随着时间的沉淀,两颗心贴得更近了。
晚上,於峰独自坐在河边,借着皎洁的月光,他会取出那只红色的纸船,细细摩挲。思绪波动,重映着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呢喃细语,她的如水温情。
多少时候,一个人面对着寂静而轻轻荡漾的河水,傻然而笑。多少个夜里,一个人走入睡梦中,牵起日思夜想的美丽倩影,追寻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欣然而醉!
连日来,於峰毫无例外的举动,引来其他车夫的闲言碎语。
“怎么回事?那小子走桃花运了,那林家大小姐也不知怎的,非他的车不坐!”一个车夫摇着手中的帽子,抱怨地说。
“就是!自从那大小姐选中了他的车,许多富人也都照顾他,现在我们的生意,可说是一落千丈!唉!”另一个车夫喟然而叹。
“有什么办法!谁叫他运气好,癞蛤蟆飞上天了!”又凑过一个,无奈地说。
“……”
於峰赖得理会这些。他独自一人,远远地停着车,取出红纸船,用袖口轻轻地擦拭。
这时,一个富家大少带着两个保镖向他大摇大摆地走来。那大少二话不说,一脚跃上车,一屁股坐在红垫子上,命令地说:“拉本少爷去大世界!”
於峰收好纸船,起身礼貌地说:“少爷,不好意思,今天我有事,请上其他的黄包车吧。”
那少爷一听,脸露不悦,冷冷地说:“你这车夫,有生意做,还啰啰嗦嗦什么!”
於峰十分为难:“少爷,对不起,我真的有事!”
“拒载?嘿嘿,本少爷还是头一遭遇到!”那少爷脸色甚为难看,话语冰冷得令人发抖。
他猛然转过脸,怒目而瞋,恶狠狠地说:“告诉你,本少爷今天还就认定了你的车,你拉得拉,不拉也得拉!”
“少爷,你这不是难为我?”於峰满腔不快,却又不好当面发作,惹起事端。
“我就是为难你,那又怎么样?你不过是个下等的车夫,天生就是给我们这些富少爷卖命的货!”那少爷轻蔑地说。
於峰忍无可忍,摆起脸色,不悦地说:“少爷,车夫也是人,请您放尊重点!”
“哎呦呦,好大的口气!”那少爷一把拽住他的胸襟,狞狰地大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等在这儿,就是为了拉林苗苗!”
於峰咬住牙齿,避开他的锐目,胸中狂燃,为了她,他强忍着。
那少爷一把将他推到在地,恶语相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抢女人!给我拉车!”
“少爷,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可别太过分!”於峰红着脸,沉声说道。
“嘿嘿!”那少爷一声冷笑,勃然大怒:“居然敢威胁本少爷!你们两个,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肯拉为止!”
两个保镖黑着脸,走到於峰身前,挥拳便要打。蓦地,一个尖细的喊声穿入所有人的耳膜:“都给我住手!”
两人住了手,於峰侧目,见是林苗苗,忙站到她身边,提高警觉,预备拼死守护。
林苗苗星眸怒瞠,对那少爷大喝:“冯赫,给我下来!”
冯赫忙摆出一副十分意外的样子,跳下车,笑嘻嘻地说:“啊呀,苗苗,原来这车是你包的呀,对不住了,我这就让你给!”
他径直走到她身旁,一把推开於峰,殷勤地说:“苗苗,你这是要去哪?不如我陪你一起去。”
林苗苗赖得搭理,兀自跨上车,刚坐稳。只听冯赫得意地说:“苗苗,我已经向你爸提亲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林苗苗冷冷地回应。
“你爸他已经答应了。”冯赫依然得意地喊。
“既然是我爸答应的,那就让他嫁给你好了!峰,我们走吧!”林苗苗冷若冰霜,口中的话语似从冰窖中捞出。
於峰厌恶地瞟了一眼冯赫,起车从他身边呼啸而去。
冯赫遥顾着她的背影,挠挠鼻子,阴狠地自言:“好一个刁蛮的大小姐,看你怎么飞出本少爷的手掌心!”
林苗苗一路无语,连去哪也未说。一脸忧色,想是被冯赫方才的话给气的。
於峰茫然地走着,那几句话,也在他耳旁萦绕,搅动着他的心绪。
“苗苗,你爸真的要把你嫁给那个冯少爷吗?”於峰忧心忡忡地说。
林苗苗的思绪被召回,她沉重地叹了口气,怅然说:“我也不知道,那天冯赫来提亲,我爸和他谈得挺欢的。”
於峰忽然将车停在路边,转过身子,紧张而严肃地凝视着她:“如果你爸真的答应了,你会嫁给他吗?”
林苗苗从那对一瞬不瞬的眼珠子中,触到揪心的忧愁和得到否定答案的迫切。她心中一甜,撅起嘴,任性地说:“我才不呢!我才不要嫁给那个风流大少爷!”
於峰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放心。“如果你爸非逼你嫁给他呢?”
“他要是敢这么做,那我就敢在他面前毁了自己!”林苗苗倔强地说。
她如此决绝,於峰内心一凛,忧愁尤切,紧张尤甚:“不!不!苗苗,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林苗苗深刻地感受到他内心的变化,顿时有了面对的勇气,方才的惆怅也逐渐消散。她佯装不解,试探他说:“峰,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呢?”
这一问突如其来,於峰情愫千千,却不知如何表达,双颊刷地通红。“我——我——”
“你什么?”林苗苗柔声问,充满着期待。
“我——我只是担心你,不想你和那种人过一辈子。”於峰嗫嚅地说。
“那你说,我应该和什么样的人过一辈子呢?”林苗苗抓住机会,继续试探着他,一颗心砰然。
於峰胸口揣揣,呼吸急促,脸色尤润。好想对她说,像我这样的人。
但一想到自己只是一个穷车夫,而她是富家千金,毕竟不知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也不知他是否会介意自己的身份,涌到嘴边的话语,便如何也吐不出来。
“我——我不知道,但——但像冯赫那样的人,就——就是不行!”
林苗苗纵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他局促得话不成句的样子,答案已经在她心中深深刻下。
她柔情荡漾,半侧着脸,幽幽地说:“峰,你想一直让我这么坐着吗?去丰华吧。”
於峰这才回神,一拍脑袋,忙说:“你瞧我,竟顾着说话。坐好喽,苗苗!”
林苗苗看着他憨厚的样子,婉然一笑,心中所有的失意彻底地烟消云散。
於峰拉起车,她的坚决也打散了他心中的郁结,他脚步轻盈,车轮辘辘,再寻不到一丝的沉重。
很快,丰华百货商店便到了,於峰停好。林苗苗跳下车,一把牵起他的手。“峰,来,跟我进来!”
“苗苗,你这是——”於峰茫然,双脚却机械般地跟上。
“别问了,进来再说。”林苗苗煞是兴奋。
林苗苗直拉着他来到一家男西式服装店,挑了一套洁白无瑕的西式洋装,对着他的身子比试着。“峰,这件不错,你穿着一定很好看。”
“苗苗,哪有穿着如此整洁的西装拉黄包车的呀。”於峰深觉格格不入,自嘲地说。
林苗苗闻言,不禁“噗呲”一笑。“也对!来,过来这边。”
她又拉起他的手,来到另一家店。这是一家中式服装店,她仔细地为他挑了一件灰色的新式马褂,说:“峰,这件一定适合你!”
“苗苗,我真的不缺衣服。”於峰不愿她为自己破费,推却着。
林苗苗倏然按住他的嘴,贴心地说:“峰,我不准你再穿着那些破旧的衣服。我知道,你拉车出力流汗,又累又苦不说,衣服常被汗水浸透,不仅很容易坏,而且还容易滋生细菌。你真的愿意让我终日为你挂心吗?”
於峰一阵感动,握住她纤柔而白皙的手,柔声说:“苗苗,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林苗苗甜甜一笑,将衣服递给他。“去试试吧。”
店员小姐忙过来指引:“这位先生,请跟我来,那边有试衣间。”
换好衣服出来,於峰顿时如换了个人般,清爽而整洁,不失大气,又增添了几分帅气。
林苗苗站在一旁,深深地凝视着,不觉神往。他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问道:“苗苗,怎么样?”
许久,并未听到她的回答。他转身,只见她还出神地望着自己,忙用手晃了晃,“苗苗,你怎么了?”
林苗苗这才惊起。“没——没什么,这衣服大小正好,挺适合你穿的。”
“真的!”於峰又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查看,“衣服是好,可对我来说,还是高档了些。”
“傻瓜,干嘛把自己看得这么卑微,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你!去换下吧,我让店员给你包起来!”林苗苗欣惦地说。
於峰应声而去,正换好衣服出来,商场里骤然响起一个凄凄切切地啼哭声。
林苗苗寻声觅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双手揉着满是泪水的双眸,茫然徘徊着,呜咽着:“妈妈!妈妈!……”
“小妹妹,你怎么了?”林苗苗在她身边蹲下,用袖口擦去她的泪水,悯然地问。
小女孩抽噎着:“我——我找不到妈妈了!”说着,便又大声哭了起来,泪如雨下。
林苗苗连忙安慰:“小妹妹,快别哭了,有姐姐在,一定会找到你妈妈的。能告诉姐姐,你是怎么和妈妈走失的?”
“刚才——刚才我还和妈妈在一起的,可一转眼,妈妈就不见了!我——我就再也找不着了!”小女孩说着,抵不住失去亲人的伤悲,再次痛哭起来。
於峰闻声赶来,把衣服交给林苗苗,急切地说:“苗苗,她妈妈一定还在这商店里,你照顾她,我去找找!”也不等她回答,早已四处顾盼寻觅。
他东奔西走,几乎地毯式的把商场底层翻寻了个遍,满身汗水淋漓,硬是未见到失去孩子着急寻找的妈妈。回头,他见到角落里有架扶梯,未及思虑,早已飞奔上楼。
二层也是商场,各种围巾、鞋帽以及西洋的女式服装。於峰不敢怠慢,又绕了一圈,商场里人来人往,却依旧没有孩子妈妈的身影。回到楼梯口,他猛吸口气,大步奔上三楼。
三楼全是孩子的服饰和玩具,从襁褓的婴儿到十六、七岁的孩童,应有尽有。下意识的,他觉得很大可能,她母亲还在这里焦心寻找。
果不其然,不远处,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东张西望,眉头紧锁,一片焦虑,眼中泪花闪闪,口中不住地喊着:“小雅!小雅!你在哪儿呀?你快出来!你别吓妈妈呀!小雅——”
於峰松了口气,移步到她身边,说:“你好,你是在找你的女儿吗?她大约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乌黑长发分拨抓着小辫子,左右披在胸前,系着红色的头绳,对吧?”
那妇女似抓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揪住於峰,激动地说:“对对对!她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
“她在一楼,请跟我来。”於峰热心地说。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刚踏足底楼,那妇女远远便看到她心爱的女儿,情绪翻腾,如获至宝般扬尘而去。“小雅!小雅!……”
那小雅闻声而视,瞬间似久别重逢般忘情地拔腿奔向那妇女。“妈妈!妈妈!……”那妇女噙泪紧紧簇拥着她,生怕再次从自己怀中飞走。
“小雅,小雅,你没事就好,妈妈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不停地哽咽着,不停地审视着她,不停地轻抚着她。确定完好无缺,才安心地将她再次搂回怀中。
“妈妈!是那位姐姐找到我,那位哥哥找到妈妈,我们才能团聚的!”小雅充满稚气地说。
那妇女这才想起恩人,忙牵着她的手,来到林、於两人面前,恭敬地曲身一躬,感激地说:“今天太谢谢你们了!没有你们,我和小雅恐怕——”
“快别这么说,能团聚就好,以后你可要更加细心点,别再让这么可爱的孩子走失了。”林苗苗欣慰地望着她们。
“是是是!”那妇女连忙不停自责,“都怪我一时粗心,只顾着挑衣服!这儿有点钱,你们务必要收下。”
“不不不!这个我们不能收!”林苗苗忙推辞着。那妇女却不依不饶,非要给他们两个。
於峰灵机一动,接过钱,却将其交到小雅的手中,温柔地说:“小雅妹妹,刚才发生这事,一定没挑好衣服,快,拿着这钱,好好挑件漂亮的!”
小女孩子不懂人情世故,拿着钱高兴地跳着:“谢谢哥哥!妈妈,我们快去吧!”并不停地拽着她母亲的衣襟。
那妇女一脸不悦,正预备责备几句。於峰忙按住她,说:“快去吧,别让孩子等急了!”
“妈妈,快走了!”那妇女过意不去,还欲劝说,却被小雅使劲的拉扯,身子不由地随她往扶梯而去,脸上表情一片尴尬。
“小心看住小雅哦!”林苗苗大声嘱咐着。
那妇女感动至极,不住地对他们颔首致谢。“谢谢!谢谢你们!”
目送母女上楼。林苗苗忽然对於峰说:“峰,你的心肠真好。刚才你塞给小雅的钱,除了她妈妈的,你自己又加了一份吧!”
“这都被你发现了,你这双是什么眼睛呀,火眼金睛吗?”於峰风趣地说。
“是啊,火眼金睛,比孙猴子的还厉害哦!以后你就别想背着我做坏事!”林苗苗接着他的话,调侃地说。
於峰一高兴,忽然冒出个想法,欲一探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他装出一副愧疚的样子,似犯错的孩子般攸攸地说:“可是,苗苗,有一个女孩子,她已经闯入我的心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不能不想她,求你这无所不知的神仙姐姐,可别生气哦!”
林苗苗一时未反应过来,醋意顿起,撅起嘴,双颊起愠。“她是谁?为什么你一早没跟我提起过?”
於峰暗暗偷笑着,脸上依然一片愧色。“你没问过我呢!”
“好,那我不问了,你还不快去找她,我走了!”她愤然转身,拔腿便要走。
於峰慌忙拦住她,请求似地说:“好了,苗苗,我告诉你就是了!”他含情脉脉地瞅着她,她越是生气,便越是在意他,他越是开心。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不说我真的走了!”林苗苗见他许久不言,娇愠连连。
於峰大急,忙说:“别生气,别生气!我说,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林苗苗思绪一转,脸颊因愠而生的红晕更加的艳丽而动人,剪水双眸中散发出的,不再是怫意,而是绵绵含羞的情愫。
她轻轻捶了下他结实的胸脯,羞涩地说:“讨厌,就知道欺负我!我不理你了!”
“你可不能不理我,否则漫漫长夜,我可怎么过!”於峰目光中充满渴求。
“你这无赖!算了,谁要我喜欢坐他的车,谁要我和他在一起那么快乐!”林苗苗还她一片深情,话语听来似乎含着一份无奈,其实在她心里面,丝毫没有一丝的烦心之厌,有的尽是甘之如饴的甜美。
於峰拉住她的手,心花怒放:“太好了,苗苗不生我的气了。”
林苗苗如含苞待放的百合,又似依人温存的小鸟,一切都顺着於峰。於峰拉起他便往外走,嘴里兴奋地嚷着:“走,我们去孤儿院吧,孩子们一定等急了。”
“等一下!”林苗苗喊着,“衣服的钱还没付呢!”
於峰挠着脑袋,憨厚地笑着:“瞧我,把这事给忘了,我来吧!”
林苗苗一把按住他的手,温柔地说:“不许你掏钱,这可是我的一片心意。”说着,早拿着衣服走往柜台。
望着她柔美的背影,於峰感动地、甜蜜地、温情地、欣然地笑了。
付完钱,林苗苗提着包好的布裹缓步过来。於峰突然想起那群孩子,问道:“对了,苗苗,这次给孩子们带什么礼物?”
林苗苗闻言,一脸难为:“说到礼物,够伤脑筋的,这里好玩的东西,我基本上都买遍了,真想不出该买些什么。”
於峰灵机一动,粲然一笑说:“苗苗,别急,我有办法。今天来点特别的,不过得辛苦你。”
林苗苗好奇地望着他:“你这古灵精怪,说说看,是什么?”
於峰牵住她的手,神秘地说:“来,苗苗,先上车,待会你就知道了!”
“好啊,你也学会卖关子了。”林苗苗莞然一笑,欣喜地随他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