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月明之夜,难得外出赏玩,怎么还在吵?备笔墨纸案!薛涛上前,来作首诗!”
酒过三巡,董将军和王将军又就南诏和吐蕃的边患争得面红耳赤。韦皋听二人吵了一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坐在末位的薛涛手心出了汗。韦皋与她第一次见面,一句话未说,叫起她的名字却仿佛像呼唤熟人一样。
位高权重的川主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即席赋诗?太阳底下难得出了这档子新鲜事,两位将军立即住了嘴。这时,四个侍从在宴堂中央配齐桌案和笔墨,薛涛饮了口茶,起身走到桌前。
席间众人全都屏息注视她。他们发觉在座女宾均身着浓墨重彩、宽袍大袖的钿钗礼衣,脚踩云头锦鞋小步挪移,薛涛却着了一套素淡的藕荷色男式袍衫,腰系革带,脚蹬靴子,身轻如燕,婀娜爽利。桌案离韦皋的主席不过三五步的距离,薛涛恭敬地跪拜行礼,道:“小女薛涛,请问节帅,诗赋以何为题?”
“今日登高,月朗星稀之夜,能望见远山的山影,蜀中名山甚多,想来这巫山县的神女庙老夫还未曾得见,就以这巫山庙为题,赋诗一首可好?”
题旨一道明,坐在两边的大小官员纷纷咧嘴讪笑。韦皋出的这道诗题用于调节席间气氛再好不过!崔佐时道:“襄王无意,神女有情,以神女庙为题,节帅好主意!”
董勔更是不知轻重地笑道:“姑娘莫不是得大书特书朝云暮雨之欢呐!”
几个人的话让薛涛闹了个大红脸,但凡有些常识的人便不会不知,巫山庙亦即神女庙,始建于上元三年,址在巫山县神女峰。相传天帝未出嫁的小女儿媱姬亡故后葬于巫山,化作巫山神女,她爱上战国时代的楚襄王,奈何仙凡相隔,便潜入襄王梦中与之相会缠绵,相约清晨是“朝云”,相约夜间是“行雨”。渐渐的,巫山云雨便代表男女两相欢好。
韦皋此题分明是带着轻薄之意,且看刚满十六岁的薛涛如何接招。只见薛涛环视周遭那群装腔作势、各怀心思、哄笑作一团的官吏,又看了看缤纷钗带加身的侍宴女,闭眼凝神,提气深呼吸,仿佛一己之身从乱糟糟的厅堂内抽离。再睁眼,她只聚焦于面前一方浅褐色麻纸,提笔润墨,扬起阵阵清绝墨气。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一首七律写罢,她最后才紧扣题旨,大笔一挥写了诗名:谒巫山庙。
在她对面,韦皋端坐,秋生则迫不及待地将诗稿揭了去,呈送到韦皋面前。韦皋当下捧稿纸、品墨香,极轻声地吟诵起来。诗文在旁,这位节度使从高高在上、西南霸主的神坛走下来,虔诚如一介少年书生。而他看着看着便嘴角含笑,这小女孩竟写得一手笔力峻激的行书,全然没有半点含花带草、莺莺燕燕的妩媚。读过一遍,他摸摸下巴,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众人都瞪大眼睛,等着韦皋发表看法,他却始终不提这诗作的优劣。惹得薛涛心中直打鼓,她想,自己果然是太过任意妄为,写了这么一篇针砭时弊的诗文,怕是完全在出题人意料之外。而韦皋将诗稿递给秋生,说:“你看看,好不好。”
“大人,奴婢哪里读得懂!”秋生憨笑。
“文昌有诗才,拿给文昌看。”
“是。”秋生又将诗稿呈给段文昌,韦正贯坐在段文昌旁边,忍不住凑过去,官员中有一些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
“首联落笔在实处。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巫山之上,祭祀爱神神女之处香火不断,行人经过,犹如闯入烟霞地。”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此联是虚望巫山,一实一虚,妙得很!”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讥讽沉溺女色的亡国楚君……”说到第三联,人人觉得错愕,直到读完全篇,大家便声音渐弱,不太敢发话了。
就连段文昌口中的评论也算不得什么评论,他只不咸不淡地说:对仗工整,别有韵致。
而韦皋这会儿才见到薛涛那张光洁如珍珠的圆脸盘抬了起来。她已经不看那读诗的人,也不关注他们的评语,一双眼睛如小动物般怔怔地望向韦皋。这眼睛澄澈透亮,眸子宛若明灯,直直照着,照得他肝肠通透。古怪的男服少女,打算就这样长袍斜曳素手提笔,走到他心里去么!
对视的须臾,亦是心神恍惚的片刻,韦皋先挪开了目光。对秋生说:“加个席位,让她坐我边上。”
大家听了这话,更觉惊奇:命这位清瘦俊秀、打扮古怪的女孩写巫山,原以为会收获一份风月之作,不想她竟反唇相讥、借古寓今,暗暗道出当权者纵情声色、沉溺于情爱的后果,反讽当朝权贵,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诗作好坏不重要,这等觉悟,叫堂上的官吏们无不嗟叹,她毕竟是个不谙世事、不知深浅的乡下小姑娘啊。
怎么韦皋竟要赐她上座?
韦正贯坐到段文昌身边,轻言轻语地说:“叔父向来不叫女子在身边侍奉,想必他也觉得薛涛写得好!我就说嘛,随便挑一首写巫山的诗,巫山望不极,望望下朝雰。莫辨啼猿树,徒看神女云。再读读薛娘子这一首,是不是好多了!”
段文昌道:“好坏倒另说,你看这满室官员,哪一个不是唯唯诺诺、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唯恐没凸显自己的能力,不能献媚于节帅。一场下元节之宴,从湖边到楼上,你可都瞧明白了?”
“瞧得真真切切的!就数那个刘辟最能演,如同跳梁小丑似的!”韦正贯掩嘴笑起来。
“这时候,若冒出一个果敢的小姑娘,只因接到一道轻佻的题目,她便赌气了,便敢桀骜不驯地对当权者作一番委婉批判,把看似轻佻的命题解得全无轻佻之意,你说,你叔父会不会对她另眼相看?她真可谓是另辟蹊径!”
“不过这也是一步险招!她算是歪打正着咯!”
“呵呵,又怎知她不是为人精明、化繁为简,捏准了你叔父的性子呢?”
“他俩第一次见面,再说薛涛妹妹涉世未深,怎么可能?”“若不是她把准了韦大夫的脉,那就是说……”“什么?”
“他俩真是灵性相通,是天作的一对!”
韦正贯见段文昌越来越没正形,笑闹起来,举杯用美酒堵他的嘴。
而薛涛听了韦皋的话,恭顺地坐了过去,也不靠近,只坐在韦皋右侧,盈盈一笑。
韦皋也礼貌地笑了笑,说:“他们没讲完,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琴音已尽,余音绕梁,似是楚人亡国后的一声嗟叹!”
“韦大人,您记诵下来啦!”薛涛探着脑袋,目光闪烁。韦皋点点头,道:“安可不默记?这一句句的,不正是在敲打理政治蜀的成都尹、御史大夫吗?”
薛涛赶紧伏地:“小女真无此意,小女有罪!诗文有它自己的属命,一旦提笔,字字句句便源源不断地涌出,不受小女控制!韦大人海纳百川,莫怪莫恼,小女重新写一次,好不好?”她又抬起状如叶片的晶莹双眼瞧着他。
“无需再写,诗由心生,你的诗大有怅惘怀古、凭吊山河、喟叹沧桑浮世的兴味。这本该是老夫的心声,怎么却由你写出?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感悟?”
薛涛听了韦皋的话,知道这首诗成功引得了他的共鸣,肃声道:“禀韦大人,家父遭遇冤情,小女这几年的日子,活活像过了几十年。”她的回答如眼神一般直白。
“所以,你就急着依靠你诗中所写的那些沉溺女色的权贵,入乐籍不到数月,便从眉州爬到我案前?”韦皋忽然厉声说。
薛涛听了这话,一股火冲上脑门,气得嘴唇发抖:“大人这么说,小女承认便是。总有人嚼舌根子,说我是靠了眉州的权贵才走到这里。我是靠了他们,但靠的是我的好朋友,倚仗的,是我们一年来积攒的情谊。关于这件事我可不想白白蒙了冤屈。”
“哦?所以,你来成都,是正正当当来的?”
“何谓正当?何谓不正?有人讲闲话,说我是靠男女之事才得以谋取高俸,在眉州,大家这么说,到了益州,她们还这么说,我也不解释。还是那句话,我不把时间花在无谓的争辩和无用的事情上。”
“那你今日为何在我面前,解释,争辩?”
“因为,韦大人是小女尊敬、在意的人。”她忽然撸起衣袖,露出手腕,粉白的腕子上一道深红疤痕十分醒目,尚未完全愈合。
“您看!”薛涛自顾自说道:“一年多以前家父冤死狱中,为支撑家中的开销,小女还未入乐籍便常常出席眉州官署的筵席,以诗作换点银两,渐渐与郑刺史相熟。刺史快要调离眉州的时候,便劝我入乐籍,还答应调我到益州。唯有这样,才有可能查清父亲的冤情。再说,我也愿意入乐籍,入了乐籍,至少不用草草嫁人、将就着定了终身!所以我心一横入了官籍。谁知道郑刺史离任后,新来的刘刺史偏要将我送给眉州首富之家,这背后,又不知他们有怎样的勾当!眼看着他们就要逼我去那一家赴宴陪酒,我想着,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能入了那虎狼之穴!于是我在席间趁机割伤手腕,失血过多,被送回乐坊,昏睡了几天几夜,等到伤势好些的时候,刘随军恰好就来召我到益州了。”
“刘随军接你接的是时候啊!你得好好谢他才是。”韦皋歪着脑袋说。
“不瞒韦大人,那会儿我是掐算着时间送出书信给郑刺史的,想来是郑刺史帮我在益州疏通了,刘随军才及时来接我。”
“又得给郑刺史记一功,不过说起这郑眉州嘛,我也见过。怎见得你们之间就是真情谊?又怎知他不是在利用你?”韦皋大手一挥,说:“你看看,官场之中,每个人都只求利己,只求自保,没有一件事是枉做的。他为何劝你入乐籍,又为何拼命保你来益州?”
薛涛瞬间猜到了点什么,回答:“就算是为了他一己私利好了,那也证明薛某一介女流,于官宦士族而言,还有点利用价值,总好过一根无用的朽木。能被利用,是小女的荣幸,也是小女的筹码。”
“你拿着这筹码,来成都目的何在?”
“这……大人还不明白吗?”薛涛反问道。
韦皋哼笑一声,是了,自己是明知故问。而薛涛冲韦皋甜甜一笑,碰了碰杯。她知道现在求韦皋帮忙还不是时候,于韦皋,她还没攒到相应的筹码来谈条件。
看韦皋和薛涛相谈甚欢,刘辟默默笑了起来。他身边,喝得恍恍惚惚的李书衍念叨着:该去乘船了。他便马上端起酒杯,跑到韦皋面前:“敬节帅一杯!节帅,李书记说,这会儿是登船的吉时呢!”
“你这个人精!”韦皋抬手指了指他。“今天请的那帮民众,演技不赖,亏你想得出来!”此时薛涛就在身边,他也毫不避讳地说。
“节帅……哪儿的话?属下不明白!”刘辟低了低头,然后将杯中酒饮尽。韦皋也饮了一杯酒,说:“你带了薛娘子来成都,这件事,我要记你一功,想要点什么赏赐?”
“属下都是奉命行事,哪有资格领什么赏赐!属下只盼咱们蜀军兵强马壮,早日大破吐蕃,拿下区区南诏更是不在话下!”韦皋眯眼一笑:“嘿嘿,就数你会说话!”他摆了摆手,“走吧走吧,登船夜游摩诃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