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年,从初一直到十五,作为当家主母都是煞费苦心的。佳麒大病初愈的那天晚上吃的菜粥,其实就是贺年羹,荠菜为粥,配以莲子、荸荠与菱角。粥不为奇,熬到恰到好处却并不容易。那荠菜要有一种淡青游弋之色,粥的米粒化开,不稀又不稠,不厚又不薄,其中所有配料都融为一体,可贵的是,它们都来自巷口的棠湖,能充盈出一种新春的水汽。那天晚上,喝到这粥的第一口,佳麒就明白应该是舅妈让厨娘们现做出来的,食材都是顶新鲜的。
今天这饭桌上的甜食——桂花糖芋艿,大约又凝聚了主人的另一番心血。前几日,佳麒经过陪弄的时候就看着厨娘一筐筐的挑芋头,“一定要是苏州小芋头,一定要保证糯、保证细介。”管事的老厨娘一边叮嘱那些短工,一边忙着挑拣。桂花也是现就渍好在瓶里的。芋头要煮到滑而不散,而桂花绝对要点到为止————它刚开时如金粟,浅香而甜浮,过于浓郁,便甜腻了。今天碗里还加了少许芡实,就有另一种水乡气息了。
客首的娘家姐姐不禁赞道:“小妹的这道甜点真有几分娘娘在世时的味道了,到底嫡亲女儿不传,还是传给了你。”
舅妈笑道:“贤姐就说笑我吧,你们都不喜欢厨院里的事,娘娘多教了我,你就看不得了,就有两个秘方,也不告诉你。”佳麒难得看到舅妈小儿女般的娇憨模样,衬得她脸庞粉兜兜的,舅舅也在一旁兴之所至的看着这两姐妹拌嘴。
“我就不信了,你们也来猜猜,这道甜食有些什么道道和弯弯。随便说,究竟好在哪里?”贤姨妈随手一指就是陈轩。
“娘娘,就是喜欢胡闹。我看也就是芋头的材质比较好吧。”陈轩对着有点小孩子气的母亲多半也是无奈的时候多些。
“婉珍看,芋头的火候和桂花的多少都是要掌握的吧。”
舅妈听着点点头“有点意思,但不是关键。”,说着看向佳麒。佳麒低头思索了良久道:“糖芋艿恐怕还得冰糖煮。”
“为什么?”贤姨妈一听大有茅塞顿开之感,但还是禁不住要追问。
佳麒看了看舅妈默许的脸色,继续说道:“甜而不腻”。
贤姨妈哈哈大笑,“什么秘方嘛,我看你一个蕙质兰心的侄女就给破解了,小姑娘不错,谁娶回家真是有幸了。”
姨妈说话就是不着边际,大约也受了新思潮的影响,越发不注意场合。虽然也是有子有女的人,但毕竟这次只带了儿子陈轩做客,这话一说出来连带着陈轩和佳麒两个人面上都有些不自在。
“你自己粗枝大叶,娘娘才不教你这么细致的事情。”舅妈看着两个孩子的窘态,立刻出来解围。
饭吃到这里,瑞元、瑞铭两个半大孩子早坐不住了,满腔热血都飞到了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太冷了,晚上要着凉,就跟着老梁叔扎兔子灯吧。我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啊,老早自己扎好糊着跑了。”舅舅正色嘱咐两个幼子。
瑞元、瑞铭一听脸色萎顿下来,陈轩一看,忙道:“姨夫说的是啊,雪还是下一个晚上,积得厚起来才好玩呢。”两个淘孩子一听,就扯着陈轩的袖子要去找老梁叔。
“你们也去吧。”舅妈示意婉贞和佳麒。
于是,晚饭散席,几个男孩子走在前面。婉珍拉着佳麒慢着一拍跟在后头,佳麒听见婉珍轻声对她说:“姨母爱开玩笑,你不必放心上。”语气固做泰然、语速有异样的局促。
佳麒笑着挽紧了表姐的手,露出狡黠的笑盯着她:“我自然不会当真。”
婉珍不由嗔道:“就你鬼,别想歪了,我可是提点着你。”
“是啦,是啦,谢谢泓官姐姐提点。”佳麒有意放慢语速。
“你,你还说是吧。”婉珍急得憋了个大红脸,撒手就往前走。
“好姐姐,这不是闹着玩呢吧。”佳麒上前撒娇讨好地摇着婉珍的衣袖,仿佛自己还是她的小孙女,俩人都不是矫情的闺阁小姐,禁不住扑哧一声同时笑起来。
转眼间,就走到了老梁叔住的陪弄口,门窄,婉珍当先跨了进去,居后的佳麒仿佛听到婉珍深深叹了口气,用细若蚊吶的声音说着:“我命由天不由人”。黑黑的窄巷,月光也只投射了半边,前边的人走着的身影兀自镇定,佳麒一时也不知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
过年最后的压轴,自然就是正月十五吃汤圆了。佳麒想到自己寄人篱下,昨天又抢了表姐的风头,今天怎么着也得起个早,去厨房帮个忙。这个年下来,舅妈怀着孩子还得操办,眼见着就憔悴下来。
等到佳麒将自己梳理完毕,跑到厨房,人家早已经把包好的汤圆码得整整齐齐的了。舅妈操持做的汤圆,比一般人家的个儿都大,有三种馅:猪油豆沙、猪油黑芝麻与纯肉圆。豆沙是煮熟冷却后用纱布挤出来的,黑芝麻是炒熟了用擀面杖擀碎的,猪油则也是早早剥下雪白的猪板油,用绵白糖腌好的。这三种馅,豆沙是长圆,芝麻是圆,肉的是带尖的圆。舅妈赶佳麒出厨房,佳麒硬是不肯,帮着舅妈做些传令和查看的工作。直到那汤圆在沸水中浮起,圆鼓鼓挤成一片,雪白的皮下隐隐有红、黄、黑,盛在碗里,三个就是一碗。她才扶着舅妈走出厨房。
舅妈挽着她的手往前院走,“你不必来帮我,也是七窍玲珑的心,都和婉珍她们去玩吧,苏州师院的事我和舅舅也帮你安排好了,过了元宵就继续学业吧。”说完一只手掌了掌腰眼。
“舅妈说的客气,好歹让我全点心意,大忙也帮不上,就做点小事情吧。”
“谁说大忙帮不上,眼下就有一桩。”舅妈忽地扑扇着睫毛看向佳麒,脚步停驻在东厢新起的青砖西式小楼前,眼神似有探究、似有征询,仿佛就在思量佳麒这句话里有几分真意、几分客套。
“噗嗒!”一个雪球砸到佳麒的衣服下摆,打断了舅妈的沉吟,东厢第一进的海棠纹花窗探出瑞元、瑞铭两个小脑袋,怎么就忘了这是两个天煞小鬼住的地方,可怜见的新绣棉鞋瞬间就被掉下的雪球沾湿了,佳麒看着酡颜挑灯夜战的描样子、绷梆子,此时心中不免也有些心酸。
“佳麒,快来吧!婉珍和我们都在堆雪人呢!”陈轩弹了弹衣角从披夏里走出来。
佳麒心思全不在这里,又想到昨晚上表姐的心意,片刻都未犹豫的回到:“我还有事儿,先回去了。”说完就和舅妈告辞回了自己的西厢。
陈轩本来颇有兴致,得了佳麒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再听到姨母在一边数落两个半大孩子:“你们表姐今年来得匆忙,统共也就赶了这么一双新鞋子,弄湿了还怎么穿,淘吧,教你们父亲知道又要好一顿罚。”两个皮孩子吐吐舌头,转身跑进了天井。陈轩朝佳麒走的地方望了眼,忙也回身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