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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汀江义士

天下有义士,兴兵讨元凶。

立身于草莽,乃心在宋廷。

金戈铁马枕,刀枪铠甲铮。

满腔热血沸,万丈浩气腾。

非吾族类者,其心必异行。

但为山河故,何惜头颅横。

这首霖江南所作《义士》词赋,道尽了天下赤子之心。世上毋论英雄豪杰、庸俗谄媚之辈,皆望生于有道之朝,恶立于无道之国,何故也?因为朝廷有道,明君自然有治,善摒弃奸佞之徒,而纳用忠良之辈,英雄多得展其志,庸愚多安乐于野。若朝廷无道,昏君自然无治,亲谗佞而疏贤良,近小人而远君子,英雄多难展其志,庸愚多祸乱朝堂。自宋室联蒙灭金之后,元廷铁骑大举进犯边境。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大好河山千里无鸡鸣,累累白骨露于野。

仲秋八月,汀江之滨。

忽听“哒哒哒”马蹄之声,有骑浑体黝黑、四蹄攒雪,从郁郁密林之中忽然而现,上驮一名黑衣劲装汉子,冲入金沙寺内滚鞍落马,便匆匆奔入大雄宝殿。

义军首领蔡五九端坐中堂之上,道:“何事?”黑衣汉子单膝跪地,道:“报爷得知,大军已压困卧龙山下。”蔡五九腾地站起,道:“多少兵马?”那劲装黑衣汉子道:“五千余众,皆为两浙路精锐骑卫。”蔡五九神情略显凝重,道:“果然未出吾所料,可知何人统领?”黑衣汉子回道:“俱已探明,乃钦命元帅乞住、江西平章政事李世安、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章闾。”蔡五九道:“再探!”黑衣汉子道:“属下得令!”

耳闻烈马长嘶,蹄声渐行渐远。

蔡五九稍作沉思,道:“张道长、刘将军,二位有何良策?”张守清打个稽首,道:“启禀蔡王爷,贫道以为,昨日山前一战,我军各部损失惨重,莫如暂退汀州城内坚守,等候西路援军相助。”旁站大将刘景周眉头一皱,道:“此言欠妥,元军团团困住卧龙山,此时撤军,岂非狼入虎口?”蔡五九道:“依将军之见,该当如何?”刘景周道:“按兵不动,以观其变。”张守清摆一摆手,道:“五百骑兵只是元廷先行,若拖延下去,捱至元廷步军压到,又该如何?”刘景周道:“昨日之战吾军大败,李世安那贼厮必定轻敌,王爷只须在沿途水陆设下埋伏,节节扰击便可。”张守清怫然不悦,道:“我军大部乃轻甲步兵,且缺少弓弩护具,倘敌骑冲击掩杀,如何抵挡?”刘景周道:“途设拒木陷坑,可阻敌锋芒。”蔡五九点了点头,道:“此计可行,本王便依你之言。烦劳两位各率一千五百兵士,伏于沿途水陆两侧,待蛮夷军至,再杀他个措手不及!”张守清、刘景周齐声唱喏,道:“谨遵王命得令!”

果不其然,元兵见义军突往山下撤离,以为敌俱,各营随后追袭,沿途屡遭重创,死伤多达百余骑。

江西平章政事李世安察知中计,当即调整战法,率部四面呼应,只赶追而不攻。缠斗半日,江浙平章政事章闾率步军赶到。李世安便命其为先锋,亲统骑兵押后伺机冲杀。义军不敢近战,结阵退守木麻坑。

堪堪时值深夜,号角骤然响起,元军架弩张弓,开始四面夹攻。

凌晨,战歇。

义军除道士张守清、部将刘景周外,皆成俘虏。

山林之间窜出数十名灰衣汉子,各持利刃挡住去路,为首之人弯刀一指,喝道:“刘景周,还不快束手就擒!”刘景周闻喝大惊失色,道:“赵少杰,你要造反吗?”为首之人赵少杰傲然而视,道:“此言差矣,于今蒙元掌控天下,吾等生为朝廷子民,当为朝廷效力。尔等聚众抗拒大军,才是图谋造反!”刘景周鼻子冷嗤一声,道:“蔡王爷平昔待尔不薄,没想到你这厮却恩将仇报。”赵少杰逼近前来,道:“少废话,留下蔡五九逆子,我可上奏天听,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刘景周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死便死尔!”赵少杰道:“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我翻脸无情!”刘景周鄙夷不屑,道:“似尔等背信弃义、甘作朝廷鹰犬的畜生,有何脸面语出旧交之情!”赵少杰肉掌一挥,道:“杀!”

数十名精壮汉子齐声应是,持刀呼啦啦围住二人。

刘景周沉声叮嘱,道:“小王爷,少顷末将抵住贼军,你可乘隙脱身,前往玉皇顶寻找玉剑书生叶大侠。”旁边少年稚声稚气,道:“不行,我要与刘将军并肩作战!”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不惧生死。刘景周闻之精神一震,道:“豪壮!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末将便与小王爷合力杀敌!”少年戟指怒目,叫道:“呔!不怕死的上来!”

骤闻一声暴喝,寒光随之闪动。

赵少杰倏地挥起掌中圆月弯刀,凌厉猛斩,旋即纵起一跃,企图隔开二人。不言而喻,其意旨在生擒少年。刘景周抓住少年肩膀往后一带,铁枪横扫。赵少杰弯刀格挡,但听得“当啷”大响,刀枪相击,余音嗡嗡震耳。刘景周护住少年,边斗边退。

霎时之间,已拆解十余招。

赵少杰弯刀迎面刺出,直攻刘景周胸口。刘景周左手提起少年,顿地一跃避后尺余,铁枪挽起簇簇枪花,磕开另两名精壮汉子的圆月弯刀。无奈对方人多势众,一时之间无法突出重围。

正酣战之际,远处又驰来百余名劲装飞骑。

当先之人,乃是一位年愈不惑的军官。只见他红色战袍迎风飞舞,单手一提马缰,道:“赵少杰,这少年便是蔡五九之子么?”赵少杰托地跳出圈外,单膝跪地抱拳,道:“启禀大人,正是。”中年军官点了点头,道:“且慢动手。”

数十名精壮汉子闻言纷纷后撤,止住攻势严阵以待。

那中年军官离鞍下马,道:“刘义士请了,可否听在下数言?”此时的刘景周早已累得气喘如牛,道:“想必阁下便是朝廷鹰犬,平章政事李世安。”李世安哂然一笑,道:“然也,正是区区。”刘景周乘机暗暗吐纳调息,道:“不知赵大人有何赐教?”李世安道:“事已至此,本平章不防实言相告,蔡五九业已归顺朝廷,你又何必作困兽之斗?”刘景周渐觉气血归元,缓缓长吁一口气,道:“满口胡言,蔡王爷岂能与尔等蛮夷为伍!”李世安道:“你若不信,我这有蔡五九亲笔手书。”说着话,屈指轻弹。伴随一股强烈劲风,薄薄纸笺迎面激射而至。

刘景周见状不由得大惊,慌运功谨慎去收,纸笺余劲未歇,竟震得他虎口发麻。李世安昂昂不动,道:“刘义士,识时务者为俊杰。于今天下尽入我大元掌握,凭尔等寥寥数千之众,便妄想颠覆朝纲,旋乾转坤,岂非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刘景周心下暗自揣度:“若只赵少杰等数十人,或可俟机而逃,此人内功深厚,诚远不及也。可怜少主这般年幼,要命丧荒野了。”李世安见他皱眉发呆,又道:“蔡五九亲笔手书已在你手,刘义士为何不展阅?”刘景周将纸笺往地上一掷,道:“蔡王爷乃何许人也,怎能归顺朝廷。此手书定是你教人假冒,不阅也罢。”李世安面露愠色,道:“刘义士三思而行,莫再怙恶不悛!”刘景周大义凛然,道:“我跟随蔡王奉天讨贼,何来怙恶不悛之说?倒是尔等蛮夷贼寇,占我大宋河山,戮我苍生百姓,肝人之肉、暴戾恣睢!”

赵少杰迫不及待,道:“李大人,休与他啰嗦,待属下擒之,乱刀一顿砍死!”

刘景周听言仰天哈哈大笑,道:“狗仗人势,你也只配摆尾乞怜!”李世安道:“刘义士,你如何方肯归顺朝廷?”刘景周毅然决然,道:“除非命丧黄泉,尔等拿下我项上人头。”李世安笑道:“人各有志,本平章不能勉为其难。你若留下蔡五九之子,我可网开一面。”刘景周丝毫不为所动,道:“食人之禄,死人之事。蔡王爷将爱子托付在下,我怎敢卖主求荣!”李世安啧啧称赏,道:“兄台真乃高节之士,令人钦佩。久闻刘义士武艺高强,绝命枪当世无双,区区不才,想讨教几招。”刘景周毫无惧色,道:“平章大人缪赞了,请赐教!”李世安道:“在下之意,弗如云云:若是本平章学艺不精,拳脚上技逊一筹,你可携蔡五九之子离去,吾等不加阻拦。假使本平章万幸胜得一招半式,刘义士理应如何?”刘景周道:“那在下便当场自刎,绝无怨言!”李世安摇了摇头,道:“倘若本平章胜得一招半式,刘义士需前往大都面圣。”刘景周满口应允,道:“悉听尊便!”

赵少杰忙道:“大人,刘景周诡计多端......”

李世安沉声厉叱,道:“休要妄言,某自有主张!”双足右前左后,不丁不八扎式。

刘景周铁枪插入地下,气贯丹田一抱拳,道:“请!”李世安道:“刘义士,得罪!”话音甫歇,刚猛劲风迎面而至。刘景周运劲挥掌隔去,然用力稍猛,体形微微一幌,正要使招“犀牛望月”式回防。李世安招式未老,早横臂使招“横扫华山”式拦腰力贯。刘景周右足顿地,腾起丈余,凌空“滴溜溜”一转,径射旁侧大树之上。孰料李世安铁拳倏地成爪,急赶抓住他脚裸往下一扯,喝道:“哪里走!”刘景周左脚仓猝运劲,足尖向其腕处“阳池穴”踢到。李世安收爪二指并拢,向他脚底“涌泉穴”戳击。

两人变换如逐电追风,迅速万分。观者莫不瞠目结舌,良久方纷纷叫嚷,道:“好!”

刘景周登觉左边半躯气血凝结受阻,借势单足立于树杈。李世安收势得意洋洋,道:“刘义士,多谢承认。”刘景周长叹了口气,纵身跳落地上,道:“在下认败。”

赵少杰幸灾乐祸递去手中兵器,道:“还等什么,是否用小弟代劳?”

刘景周接过圆月弯刀,对少年惨然一笑,道:“少主,请恕在下无能。”少年抱住他胳膊哽咽难言,道:“刘将军,万万不可。”刘景周蔼声劝慰,道:“少主止泣,你父乃当世英杰,你作出这般姿态,成何体统。”少年抬袖擦拭一下眼泪,道:“我誓与刘将军同生死,来世再驱除鞑虏!”刘景周颔首称赞,道:“真男儿,也不枉你父多年来苦心教诲。”言毕刀锋一横,含恨自刎。那少年除己外衣掩覆其容,伏地三叩九拜之后,遂拾起圆月弯刀,向脖颈抹去。

便在这时,只听“噹”的一声,弯刀脱手而出,刺入旁侧树干犹自嗡嗡作响。

众人皆骇,慌举目四处打探。

却见一位剑眉星目的中年儒生,额下三绺长髯,身穿玉带锦袍,脚蹬白底黑靴,俊逸中透出文雅,飘然落于少年面前。

李世安端相中年儒生几眼,道:“阁下什么人?”那中年儒生捉住少年左手握在掌心,冷若冰霜而视,道:“途经之人。”李世安道:“意欲何为?”中年儒生道:“路见不平。”李世安冷哼一声,道:“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中年儒生道:“朝廷鹰犬。”李世安勃然变色,道:“贼厮,找死吗?”中年儒生道:“死有何惧。”

赵少杰急于邀功希宠,当先抢来一柄弯刀,使招“力劈华山”式,当头挥下。即听得“噗通”一声,早已跌落丈余开外。右目之上,赫然插着一片翠绿竹叶。

李世安望而生畏,道:“阁下究竟何方神圣?”那中年儒生道:“途经之人。”李世安退后两步,道:“此事与你有何瓜葛?”中年儒生道:“并无瓜葛。”李世安道:“光天化日,你敢暗算朝廷差官?”中年儒生道:“有何不敢。”李世安扫视一眼气息奄奄的赵少杰,道:“这位兄台,莫要自持武功高强,若本平章命大军一拥而上,你性命难保。”中年儒生道:“不才正要领教。”李世安道:“你能杀尽我这百余名骑卫?”中年儒生道:“不能。”李世安道:“既然如此,还不与本平章退到一旁。”中年儒生从袍袖内捏出几枚竹叶,道:“区区虽然杀不尽这百余豺狼,但可轻易取你首级。”李世安思索片刻,道:“也罢,请兄台自便。”中年儒生抱起刘景周尸身,道:“小子,跟我来。”遂大踏步而去。

待二人隐隐约约消失树林之中,李世安方瞪目大喝,道:“追!”

————————

(注:蔡五九,江西赣州人。延祐二年,元仁宗采中书右丞相铁木迭儿之议,在江南路经理田粮。官吏乘机虚张顷亩,冒括田租、敲榨百姓。仅赣州路信丰一县即拆毁民宅九百处,且夷墓扬骨,民众极为痛恨。同年四月,蔡五九等在赣州聚众起事,自号洞主。六月,起义军攻陷南康郡,杀赵同知。八月,攻陷汀州宁化府。蔡五九建都宁化,自称蔡王。元廷遣元帅乞住与江西行省平章政事李世安、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章闾等联兵进讨,残酷镇压。九月,蔡五九在木麻坑被俘牺牲,余部三千余人在上虎嶂遭围歼,起义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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